史料开掘与宏大视野——《语言文学的现代建构》的学术启示及其他
2015-01-31刘鹏
刘 鹏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475001)
近年来,刘进才一直致力于研究语言运动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关系问题。《语言文学的现代建构——语言运动与中国现代文学再探索》(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以下简称《再探索》)是其对这一问题探讨的最新成果。谈到《再探索》,就不能不说一下他的旧著《语言运动与中国现代文学》(中华书局2007年版,以下简称《语言》),这两部著作虽相隔7年,但在学术思路、学术视野及方法上却有着一以贯之的联系,可以视为姊妹篇。即单从命名上来看,从“语言运动”到“再探索”,也可看出后著是对前著所开拓问题的深化,因此把两部著作放在一起考量,对理解两部著作的学术价值,是非常必要的。刘增杰先生在为《再探索》所作的“序”中也认为两部著作虽然“各自有着独特的个性,学术生命”,但“两部著作也带有共生互补的学术特征。人们也不妨把它们看作系统构思的姊妹篇,把《再探索》解读为《语言》富有意味儿的扩展与深化”[1]。
一、多学科交叉的史料开掘
两部著作首先引人注目的是史料的丰富,这也为许多学者所称道。解志熙先生在谈到《语言》时,曾称赞作者“穷究史料、让史实说话的功夫,不仅让人印象深刻,而且令人肃然起敬”[2]。史料的丰富不仅在于作者史料发掘上竭泽而渔的态度与工夫,还基于作者多学科交叉发掘史料的新思路。在某种意义上,后者比具体的史料更有学术意义。所以,有学者在谈到当下现代文学研究的困境时,认为:“现代文学研究的困境,不能不说与史料意识的划地自限、史料工作的停滞不前有直接的关系,而破除学科之间的界限,扩张史料搜集的范围,或许正是一剂对症良药。”[3]事实也确实如此,两部论著对多学科大量第一手资料的发掘和运用,不但使论述耳目一新,更扩充了现代文学研究的史料领域,对于寻求现代文学研究新的学术生长点有着相当重要的意义。多学科交叉的史料开掘固然丰富了作者的研究与视野,但是,在笔者看来,首先值得注意的还是多学科交叉的史料开掘背后的创新意识。
众所周知,自樊骏先生1994年宣告现代文学研究走向成熟以来,已经过了20个年头,现代文学研究作为一门不大的学科,在研究课题、领域、方法及至研究队伍上都表现出一派繁荣的景象。但是在繁荣成熟的背后,现代文学研究也潜藏着某种困境与危机,现代文学研究队伍的庞大,和现代文学学科相对偏小的矛盾益发突出,许多学者都苦于无题可做。于是现代文学研究需要“突破”“创新”的声音不绝于耳。但是如何突破,怎样创新?这是一个问题。对这个问题的解答也能把握当下现代文学研究的动向与缺失。曾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突破”“创新”往往等同于新的西方理论的引进,现代文学研究成了理论的试验场,虽然在某种程度上,给现代文学研究带来了一些新鲜观感,但却陷入了另一种困境。对新方法过于急切的追求,使得对方法本身缺乏足够深入的消化与吸收,往往是“城头变幻大王旗,各领风骚三五天”,方法的快速更迭并没有带来实质意义上的学术创新。刘进才对学术界此起彼伏的“方法热”是有所警醒的,他在反思现代文学研究界不断更迭的“方法热”时谈道:“经过了目迷五色的‘新观念’翻新之后,人们不无遗憾地发现:作为学科奠基的现代文学的文献问题仍然是一个促进学科健康发展并走向成熟必须解决的基础问题。”[4]这不仅是对学界研究现状的反思,也是他自身的学术感悟。这种感悟融入具体的研究实践中,首先表现出的就是多学科交叉的史料发现与开掘。
多学科交叉的史料开掘,使得刘进才不在新文学的范围内故步自封,除了现有的新文学史料,关于国语运动的相关史料和中小学国语教学的实践都纳入他的视野。因此,收获的大量原初资料,使得他在具体问题的论述上游刃有余。史料的运用上也力避俗套,出奇制胜,减少对一些常规史料的运用,转而注重对文学史家不注意却又特别能说明问题的史料,如《吴歌甲集》、《语文》月刊、《民众周报》、民国作文等。这些史料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并没有进入文学研究的视野,事实上这些史料自身文化含量却大有可观,如作者对《吴歌甲集》的发现与阐释就是一例。《吴歌甲集》本是北京大学歌谣研究会出版的“歌谣丛书”之一,如果单纯从民间歌谣的角度来看,此书或可视为民俗学的研究资料。但事实上,它的出版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中,却远远超过民俗学的意义。翻开《吴歌甲集》,可以看到许多当时著名的新文学家和语言学家如胡适、沈兼士、俞平伯、钱玄同、刘复等人写的序文,并有附录多篇。一本苏州山歌集,竟引得这么多新文学家和语言学家的关注,本身就是非常值得注意与思考的文学行为,它的意义也绝不仅是停留在民俗文化的层面上,而关涉着新文学家和国语运动家们对于方言、国语、文学三者之间复杂关系的诸多思考。通过对这些序文和附录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国语统一往往是以消灭方言为代价的,但是新文学追求的言文一致,不避俗词俗语,却又无形中强调了方言的文化地位,国语统一与言文一致虽然是国语运动家和新文学家们共同的追求,但在具体的实践操作过程中,却总是产生这样或那样的矛盾。因此,如何在国语、方言、新文学之间找到一种平衡或者矛盾解决之道,是当时国语运动与文学运动双方共同的思考,这也是当时地方歌谣征集与方言调查的深层意义之所在。《吴歌甲集》的出版及其前后的相关讨论,正可以窥见新文学家和国语运动家们在语言文学现代建构过程中的种种努力与思考,而把歌谣或方言视为丰富国语和新文学的源头活水,则显示了国语运动家和新文学家们更宽广的文化意识。关于“歌谣”的讨论,也可以让我们换一种看历史的思路。文言与白话、死文字与活文字、方言与国语并不是截然对立的,过于意识鲜明的文学史,往往阻碍我们进入更丰富复杂也可能是更真实的历史。事实上,对于新文化运动的许多方面而言,绝对主义的运动策略和相对主义的具体措施同时存在。譬如文言文,被新文化运动者诅咒为死文字、死文学,但实际情况是,吸收文言词汇进入新文学,借以增强新文学的表现力,是不争的事实,并非一句“骸骨的迷恋者”就可以打发的。吴文祺曾发表《联绵字在文学上的价值》,列举胡适、郭沫若、冰心、俞平伯等人的创作,来说明从文言中吸收联绵字,对新文学自身是多么重要[5],并发文与郑振铎讨论,得到郑振铎的认同。
多学科交叉的史料发掘,不但能够建立更客观的历史现场感,也使得作者对语言文学的诸多论争,有更“入乎其内”的理解。在《再探索》的第十章“何谓‘大众’,如何大众‘语’”中,这一点体现得非常明显。在作者看来,“大众”一词在不同的历史文化语境中,意义显然是有所变化的,20世纪20年代表示群体数量的“大众”到了30年代就被赋予了更多的意识形态色彩。因此20年代的国语运动和30年代“大众语”的讨论,虽然都是知识者自上而下试图到达民间的语言文化启蒙运动,但后者的内容已经更多地置换成了无产阶级意识形态。这期间的变化又与白话文学自身的危机和当时的文言复古思潮密切相关,作者运用大量的第一手资料极为详尽地呈现了当时丰富而复杂的大众语论争。大众语讨论的兴起,一方面是左翼知识分子对“五四”新文学的不满,在他们看来,“五四”白话文学并不彻底,“文”和“言”还是不一致,知识者夹杂文言和欧化的“文”和普罗大众的“言”不能完成真正的对接,所以白话文学依然停留在知识群体里,不能完成启蒙和唤醒的使命;另一方面是为了对抗30年代不断掀起的文言复古运动,前者可以看作是新文学内部的反思,后者还是文白之争的延续。但是深入地来看,大众语的讨论及大众语、大众语文艺建设的焦虑,与无产阶级文学想象不无关系。在民众教育尚未普及的时代,希望以大众语为主体来建设的大众文学,实际上就是无产阶级文学的变体。在无产阶级文学的理论家们看来,真正的无产阶级文学应该是由无产阶级自身创造的,这样才能在意识、语言、形式上保证纯正,并为大众所接受。由于当时的文学话语权都被五四知识者所掌控,与其提倡知识者到民间去,感受大众生活,倒不如干脆从民间选拔直接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也可以理解当初左联成立时就特别注重“工农兵通讯员运动”的原因,这是无产阶级培养属于自己的文化队伍的前奏。关于大众语、大众文学的讨论,需要补充的一点是大众语运动或许也受到外来观念和经验的影响与启发,尤其是苏联文学经验。一个显著的例子是,30年代高尔基已经被视为左翼文学的指路明灯,而他恰恰就是苏联国内最热衷于推动工农兵通讯员运动的人,并且把这看作是“工人阶级培养属于自己的文化大师”。国内评论界在称赞高尔基伟大时,几乎口径一致地称他为“来自大众的作家”“忠于劳动民众的高尔基”,甚至把高尔基由流浪儿到大文豪的成功经验看作是俄国“言文一致”的结果,这个“言”和“文”当然都是指大众的“言”和“文”。
二、宏大的历史文化视野
《再探索》的另外一个特点是宏大的历史文化视野。宏大的历史文化视野与丰富的史料相得益彰。宏大的文化视野保证了研究问题上的整体观,丰富的史料又为论述问题提供了足够的事实支撑,而背后凸显的是作者试图打破学科壁垒,融会贯通的学术意识。窃以为,宏大的历史视野与跨学科方法的运用固然是《语言》与《再探索》的研究特色,但作者在这视野与史料背后所深藏的融通意识,才是论著得以出彩的关键,对于当下的学术研究来说,更具深层的学术意义。本来,宏大的历史视野,多学科交叉的互动,对于任何研究者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挑战,无论是从知识结构上还是从视野方法上都是如此。宏大的历史视野,如果没有具体而丰富的史实来填充,很容易落入大而空的泥潭。而长达半个世纪的语言文学变革,又有着太多丰富而复杂的史实,如果缺乏融通意识,论著很容易成为语言文学史实的集散地,其意义就不免大打折扣了。多学科交叉的史料发现与解读亦是如此。没有强烈的会通意识,不能在学科之间建立深层的动态联系,非但不能说明问题,反而会陷入问题之间各行其是、各自孤立的僵硬叙述。可以说,对于宏大的历史视野与多学科交叉来说,融通意识是引导问题走向深入的关键。
打通学科界限,融合多种专业所长,即通过同一文化线索上的多种文化资源的收集与分析,进而对某个问题获得通识,应该成为中国现代学术界的一种基本的学术范式与方法。尤其是在现代学术思想频繁变化和碰撞的情况下,学术的生产场合也发生了变化(除了寂寞的书斋之外还有热闹的会场等),学科的多样化和研究分工愈来愈细,过于讲求“窄而深”的研究反而容易使问题局促辕下,不够通脱。杨义先生在反思当下学术研究时曾谈道:“深度的知识分割,对于原生形态的文化生命的整体性是伤筋动骨的,分门别类的知识精深化隐藏着某种人为的、机械的文化割裂。”[6]因此,《再探索》与《语言》中所显示出来的宏阔视野与融通意识,对于当下的学术研究范式也有一定的意义。追求多学科之间的交叉与融通,作者在反思国语运动、国语教学和现代文学三方面的研究现状与得失时,已经透露出来。刘进才认为当下对三者的研究并不算少,甚至在各自的独特研究领域已经取得了相当丰硕的研究成果。但是,对三者进行综合互动的关联性研究成果还不多见,更为欠缺的是,以往的研究未把国语教学纳入国语运动及现代文学的思考视野。而事实上,语言文学的现代建构并非是书斋里的学问或写作,国语统一与现代文学都需要借助教育平台来实现自身的历史使命。国语教学恰恰是国语统一运动最重要的实验场,也是现代文学进入教学实践,为国语运动助力,并实现自身合法性的重要渠道。
正是在这样的视野与意识下,国语运动、国文教学、现代文学三者才能脱离就事论事的孤立式研究,共同构成一个互动共生的文化思想系统,许多原本被忽略的历史细节被重新照亮,产生新的意义。如在《再探索》的第六章“国语演讲竞赛与国语运动的展开”,作者谈道,演讲本来是近代才兴起的产物,被视为近世文明传播的三利器之一,也是知识分子最热衷的启蒙民众的方式。现代作家创作中,有相当的篇幅都是他们的演讲词,这些演讲词不断地选入中小学课本之中,不但增加了演讲的影响力,也为演讲学习者提供了可供写作模仿的范本。随着国语的成熟及推广的需要,演讲及此类的竞赛深入中小学教学的领域。除了现代作家的演说词率先实现了“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这一目标之外,在演讲风气的熏染和国语运动家们的有意推行之下,再加上中小学生口语练习的教育需要,中小学生的国语演讲竞赛由“口说的国语”到“笔述的国语”的行进过程,同样也是“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的体现。由演讲的风行,国语的推广,国语教学的实践,现代作家的演讲,中小学口说的国语到笔述国语的演进,作者通过历史的梳理和具体文本的分析,生动展示了语言与文学再生产的真实场景。同样,《再探索》第八章第四节的“作文教学与中小学生的作文文体”,也可以看到作者对习焉不察的问题的独到思考。作文教学本是教育学家研究民国教育时的一个话题,但在作者的视野之下,它却是“国语的文学”得以实现的重要渠道。参与新文学运动进程的语言教育家们是如何借助作文教学来实现新文学目标呢?除了援引白话文学进入教材、探讨语法方法之外,作者还注意到了前人未曾关注的“小问题”:“文翻白”或者“文白互译”的问题。1929年,初级中学国文暂行标准中关于作文作业方面都有一项翻译的要求:“翻译文言文为语体文,或翻古诗歌为语体散文或语体诗歌”。30年代也有这样的要求,“文白互译”的初衷可能是使学生在文言和白话的转换之间,能够更深入地理解白话文及其文法,但出乎意料的是此举看似使学生丰富了词汇,理解了文法,却也形成了别扭的白话文学“文言腔”,尤其是学生们在面对一些传统节日或意象时,文言调子与词汇不自觉地摇笔即来,反而妨碍了白话文学的形成与建立。
总之,语言文学的现代建构,问题宏大,所涉及的细节也繁多而庞杂,极不易说清。笔者阅读《再探索》,虽颇多斩获,但觉得该书也有不足或可商榷之处。譬如,关于国语与新文学的问题,虽以国语国文教学为桥梁,沟通二者,建立起三者互动共生、交相响应的历史文化景观,有运动,有响应,也有实践,但具体论述起来,不免有薄弱之处。比如国语到文学之路,虽有演讲和演讲文稿,来实现“口说的国语”到“笔述的国语”,作文教学为白话文写作起到重要作用,但依然使人感到意犹不足。因其所论问题的宏大,演讲与作文所显示的联系便力有不逮,两座大山之间的一座铁索桥,而非宽大的虹桥坦途。问题大,而落脚点小,有不胜负荷之感,如果作者能以具体的现代作家和作品为例,借以详观语言文学的转变,现代国语、语法、文法在其中的折射,那么论著就将更丰厚,更有说服力。当然,这是一个更为烦琐与细碎的工程。
关于史料和视野方面,虽然作者贯注了强烈的融通意识,笔者以为有些地方还停留在“打通”而不是“融通”上。多学科交叉的史料发掘,虽然给作者带来丰富的史料,但是有些地方缺乏有效的剪裁与梳理,也和作者过于追求用史料说话的学术理念有关,往往给人一种为史料而史料的感觉,以至于在论述某个问题时,史料过多,反而显得枝蔓横生;历史的丰富性与复杂性虽得以显示,但论述未免不够简练清晰,这主要反映在史料的堆砌之弊上。正如作者在“后记”中所言,史料收集的个中甘苦,非局外人所能知,往往一条重要的史料,几经辗转,方才浮出,在运用时不免有所偏爱,因而不自觉就犯了堆砌之弊。“项目化生存”的研究状态的确是当代学人的一种学术“新常态”,因受制于项目研究的时限,研究者往往没有足够的时间与从容的心态对史料进行咀嚼与提炼,以至于不少地方显得粗糙。在具体问题的论述中,有些地方失之简单,往往使人有意犹未尽之感。因整体架构的宏大和涉及问题的众多,具体问题的深度挖掘往往不够。比如在该书的第十一章和第十二章,涉及文艺通俗化问题以及利用旧形式的问题,在大量的史料指引下,分析“旧瓶”和“新酒”之间的矛盾可以更深入地理解文艺创作的某些规律,但作者似乎要急于呈现历史的丰富性,而在深入的分析上未免放松了。
的确,中国20世纪的语言问题是一个宏大而复杂的问题,牵涉思想、文化、政治及教育的每一根神经,绝非一个人或两本书就能彻底加以解决的。令人欣慰的是,以上所谈的有些问题,作者在“后记”中早有清醒的反思,我们有理由期待——作者在以后的学术研究中将会有更大的自我超越。
[1]刘增杰.语言文学的现代建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1.
[2]解志熙.语言运动与中国现代文学[M].北京:中华书局,2007:3.
[3]孟庆澍.评刘进才《语言运动与中国现代文学》[J].文学评论,2008(1):205.
[4]刘进才.跨学科研究的史料问题:关于寻求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新的生长点的思考[J].平顶山学院学报,2012(1):63.
[5]吴文祺.联绵字在文学上的价值[J].责任,1923(12):3.
[6]杨义.会通的核心与“现代的苦恼”中的新会通:会通效应通论之一[J].甘肃社会科学,2005(5):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