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吾研究亟待推进
2015-01-28穆海亮
穆海亮
集杰出的剧作家、散文家、小说家、文艺批评家、翻译家和法国文学研究专家于一身,李健吾确实堪称中国现代文艺全才。他的戏剧创作与改编多产而高质,而且编导兼擅,俨然话剧史上一大家;他的小说创作风格独特,早期作品就被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并得到鲁迅的高度评价;他的散文佳作才情横溢,美不胜收,中学语文教材屡有收录;他的文学批评自成一家,感悟之敏锐、思维之灵动、言辞之奇谲,至今罕有其匹;他的文学翻译、学术研究具有极高的水准,法国文学研究权威柳鸣九先生在1994年说,李健吾的《福楼拜评传》往后五十年内中国是没人写得出来的。[1]然而令人颇感遗憾的是,这样一位现代文学大师,学术界对他的研究与他在文学史上的卓越地位是极不相称的。从资料整理来看,至今不仅没有李健吾的全集出版,而且连一套比较系统的文集也见不到;那些看似数量众多的“选集”,又大都是相互借用者居多,屡有重复;尤其是各类评论选集,尽管版本众多,但其中收录的文章基本没有超出1936年《咀华集》、1942年《咀华二集》及1980年《戏剧新天》的范围。更有甚者,规模宏大的“中国现代作家作品研究资料丛书”和“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丛书”也未将李健吾列入其中。资料整理的滞后自然会限制李健吾研究的深入推进。虽然关于他的零散研究始终不绝如缕,但系统深入的整体性研究实在不能令人满意,有分量的专著屈指可数。韩石山先生的《李健吾传》,厚重、扎实、洋溢着激情,而且是以李健吾式的笔调描述李健吾,堪称近十多年来李健吾研究之力作;姜洪伟先生的《李健吾戏剧艺术论》[2]是第一次对李健吾的戏剧创作进行系统论述,值得肯定。除此之外,还有多少真正能够大幅推进李健吾研究的学术成果呢?跟现代文学史上的其他一流作家相比,李健吾在目前学术界确实太“冷”了。这样一个文艺大家,绝不应该被如此漠视。
李健吾研究不够充分,原因是复杂的。这可能跟学界的学术思想不够解放、学术视野不够开阔有关。李健吾毕竟不属于左翼,甚至还和左翼阵营打过笔仗;抗战时期他生活在十里洋场的上海,难免会被扣上“商业化”的帽子;再加上1949年后从未获得显赫的政治地位,这或多或少都会影响到学界对他的关注。更可能跟李健吾自身的创作极为丰富、驳杂有关。这样一个各体兼擅的文艺全才,要从学术上进行整体把握确实难度不小,单是李健吾那么繁杂的翻译作品和改译剧作,就使不少外文基础不强的研究者望而却步了。甚至连李健吾的笔名和著作版本这些学术研究最基本的文献问题,都还存有诸多疑问。《咀华二集》的版本就曾搞得模糊不清,甚至以讹传讹。
《咀华二集》初版本于1942年1月刊行,其中收录文章比较驳杂,分现代作家作品批评(含一篇附录)、外国文学评论、古典文学研究等五类,共计20篇,另有一篇“跋”。1947年4月《咀华二集》再版时,只收录了初版本中有关现代作家作品批评的五篇文章及那篇附录,另增收了李健吾写于战后的三篇评论,并对“跋”作了相应的增删。两版本的差异不仅在于文章篇目的增删,还在于:初版本作者署名“李健吾”,再版本署名“刘西渭”;初版本几篇作家作品评论文章都是以作家名为题的,再版本大多改成以作品名为题。这样的改动显然都是为了与《咀华集》的体例保持一致。但是,由于《咀华二集》的初版本不易见到,众多研究者都将再版本作为参考,并且想当然地以为两者区别不大,直接将再版本当做初版本使用的情况屡见不鲜,于是研究中的错讹或不确之处被一再延续。[3]关于这一问题,汪成法先生在《李健吾〈咀华二集〉出版时间质疑》一文中早就提出了有针对性的疑问[4],魏东先生则在《被遗忘的〈咀华二集〉初版本》一文中做过更加清楚的考证辨析[5]。值得注意的是,魏东先生在文中两次提及对一件事情的耿耿于怀:“《关于现实》由于不清楚原刊出处,故署名情况亦不得而知,还有待进一步查找。”《关于现实》即是初版本和再版本都收录了的那篇“附录”。正是在考究《咀华二集》的版本问题时,我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终于可以对魏东先生的疑问做出一个圆满的回答了:《关于现实》一文,最初以《现时与现实》为题刊于1940年6月20日出版的《戏剧与文学》第1卷第4期,署名“运平”。《关于现实》与《现时与现实》属于异题同文,而“运平”则是李健吾不为人知的一个笔名。
李健吾笔名的问题,早就有学者探究过了。综合刘玉凯先生《李健吾笔名考》[6]一文和徐迺翔、钦鸿先生编《中国现代文学作者笔名录》[7]来看,学界已经发现的李健吾笔名有:健、健吾、仲刚、刚、刘西渭、西渭、川针、李川针、醉于川针、可爱的川针、法眼、郝四山、时习之、习之、丁一万、子木、沈仪、立世、成己、东方青,等等。其中多数可以确定,但也有些是孤证,只能说“疑似”,仍需进一步考究。在这一大串笔名中并无“运平”,至今尚未见到有学者将“运平”视为李健吾笔名的。但这并不是说没有学者注意到这篇署名“运平”的《现时与现实》。实际上,由于该文具有较强的理论深度,且在孤岛时期具有十分鲜明的针对性,在当时有关历史剧及现实主义的理论论争中,这是一篇不容忽视的文献。况且它又是发表在孤岛重要文艺杂志《戏剧与文学》上的,并不难被人发现,所以早就应该进入研究者的视野。确实偶尔有人在研究中提起该文,但都未将它与李健吾联系起来。孙庆升先生在《抗战时期的戏剧理论与批评概观(续完)》[8]一文中论及抗战时期的历史剧理论时,姜涛先生在《四十年代诗歌写作中的“摄影主义”手法研究》[9]一文中以及王鹏飞先生在《“孤岛”时期文学期刊研究》[10]一文中论及现实主义问题时,都引用了《现时与现实》一文的内容,但将本文作者模糊地称为“有的作家”“一位孤岛文人”,或干脆直称“运平”,很显然都没有确定“运平”的身份,更没有将他与李健吾视为同一个人。那么,李健吾这篇重要文章为何发表在《戏剧与文学》,又为何以“运平”为笔名呢?
最初发表《现时与现实》一文的《戏剧与文学》,是于伶、林淡秋主编的文学专业杂志,1940年1月25日创刊,出至1940年6月20日,共计1卷4期。该杂志刊有小说、剧本、诗歌、批评、文艺理论及翻译文章,在当时具有较高专业水准,并在孤岛产生过重要影响。李健吾与于伶同为上海剧艺社骨干,交往甚密,合作默契,且互相欣赏,于伶主编《戏剧与文学》,邀约李健吾为该杂志撰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李健吾在杂志第3期发表了两篇“后记”,分别是为他创作的剧本《这不过是春天》和翻译的罗曼·罗兰剧作《爱与死的搏斗》所做的“跋”,署名“李健吾”。这两个剧本都由上海剧艺社搬上舞台,李健吾还亲自在前剧中饰演警察厅长一角。在第4期他又发表了《福楼拜幼年书简选译》和《现时与现实》,前者署名“李健吾”,后者署名“运平”。李健吾在编剧、翻译及撰写研究论文时,一般署本名,写文艺批评一般署名“刘西渭”;而“运平”一名仅在此处见到,其来历及署名原因尚待考究。根据刘玉凯先生的考证,李健吾在《文学评论》1965年第5期发表文章时,因为同一期有他《“风景这边独好”——谈〈英雄工兵〉》和《一出精彩的小喜剧——〈打铜锣〉》两篇文章,他就故意把后者署名为“立世”以避免同一作者的名字重复出现。据此猜测,李健吾把发表在同一期《戏剧与文学》上的两篇文章分别署名“李健吾”和“运平”,有可能也是为了避免在同一期杂志的两篇不同种类的文章中出现同一作者的名字吧。
客观来说,《现时与现实》的题名十分贴合文章主旨,且更有新意、更加醒目,但不知何种原因,李健吾在将该文收入《咀华二集》时改为《关于现实》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题目。就因为这样一改,《关于现实》由于《咀华二集》的广泛流传而广为人知,并在1949年后李健吾的不少选集中反复收录[11],也引起了后世研究者的广泛注意。但这篇文章的“本源”《现时与现实》却被今天的绝大多数研究者所忽视,更没有人将之记在李健吾的名下,“运平”这一笔名也被彻底忽略了。
是不是知道“运平”就是李健吾的笔名,是不是清楚《现时与现实》就是《关于现实》,或许这些问题对于李健吾研究来说都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是我们却可以从中发现另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鉴于李健吾研究至今仍开展得如此不充分,鉴于我们对李健吾的认识和了解还停留在粗疏、肤浅,甚至在具体细节上以讹传讹的层面上,我们实在有必要大力推进李健吾研究。这当然必须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文学作品、各类文章、翻译及相关史料的搜集(甚至“搜救”)、整理是第一位的。新时期以来出版的李健吾选集并不算少,但发掘出来的新材料十分有限,还有李健吾的很多重要文章散佚在原始报刊中未被发现。我在翻阅抗战时期及战后上海的报刊时,就发现李健吾在当时发表的文章之多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而且其中有不少文章会改变我们对李健吾文艺观的一贯看法。比如人们一向认为坚持人性本位、注重艺术感悟、唯美的、印象式的批评是李健吾文艺批评的基本风格,其实我们只要全面考察一下他在孤岛发表的批评文章,就会看到,这样一个被视为“艺术至上”的知识分子,其实也有忧国忧民、拥抱现实,甚至为了政治意义而忽视作品艺术品性的“战斗”精神;只要看一下他在当时发表的数量众多的探讨戏剧理论、戏剧规律的文章,我们就会知道,他那高深的戏剧学养绝非现在最常见到的一本《李健吾戏剧评论选》所能囊括的。这些重要文献,都亟须得到进一步的发掘、整理、研究。
韩石山先生早在十多年前就大声疾呼,希望文化界掀起一个“李健吾热”,但是令人惋惜的是,李健吾研究至今还未真正“热”起来。韩先生还认为,真正的“李健吾热”只有在一个政治开明、学术自由的环境下才会出现,难道现在还不是吗?今天的学人,尤其是现代文艺研究者,文艺理论界与批评界学人,不该真正为李健吾研究做点什么吗?但愿只知李健吾,不知“运平”;只知《关于现实》,不知《现时与现实》;只知《咀华二集》有两个版本,不知两个版本之间的变迁与差异的时代早些结束。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
项目来源:本文系2013年度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中国话剧社团的现代化转型研究(1907—1949)”(编号2013CYS006)和2011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课题“期刊史料与20世纪中国文学史”(编号11&ZD110)阶段性成果。
[1]韩石山:《李健吾传》,山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36页。
[2]姜洪伟:《李健吾戏剧艺术论》,光明日报出版社,2008年版。
[3]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的《李健吾批评文集》和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的《咀华集 咀华二集》都言之凿凿地声称自己是根据“初版本”编排的,其实都是参照了再版本。它们流传甚广,影响很大,导致了更多读者在这些文章的署名、篇名问题上混淆不清。
[4]汪成法:《李健吾〈咀华二集〉出版时间质疑》,《博览群书》2005年第10期。
[5]魏东:《被遗忘的〈咀华二集〉初版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8年第6期。
[6]刘玉凯:《李健吾笔名考》,《社会科学辑刊》1992年第2、第3、第4、第6期。
[7]徐迺翔、钦鸿编:《中国现代文学作者笔名录》,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
[8]孙庆升:《抗战时期的戏剧理论与批评概观(续完)》,《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2期。
[9]姜涛:《四十年代诗歌写作中的“摄影主义”手法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年第3期。
[10]王鹏飞:《“孤岛”时期文学期刊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
[11]如宁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的《李健吾文学评论选》,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的《李健吾批评文集》等都收录了这篇《关于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