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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种新自由主义与国际金融危机

2015-01-30杨玉成

中共中央党校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凯恩斯主义自由主义资本主义

杨玉成

(中共中央党校 哲学教研部,北京 海淀 100091)

“新自由主义”一词是现代汉语表达西方学术界两种自由主义思潮的同一译法:先是政治哲学中的“new liberalism”,后是经济学中的“neo-liberalism”。需要指出,我国学术界汉译的这一术语,极易混淆上述两个不同概念,进而影响正确认识“新自由主义与国际金融危机的关系”。笔者认为,有必要分析两种自由主义,并且有理由把政治哲学使用的“new liberalism”汉译为“改良论新自由主义”,把经济学使用的“neo-liberalism”汉译为“保守论新自由主义”。

一、古典自由主义理论及其实践后果

两种意义的“新自由主义”均相对古典自由主义而言。近代资产阶级革命期间产生的古典自由主义理论有两大派别:权利论自由主义和功利论自由主义。前一学派的代表人物主要有洛克、孟德斯鸠等,后一学派的代表人物主要有亚当·斯密、边沁、李嘉图、约翰·穆勒等。权利论自由主义者从人的自然权利的角度论证自由的重要性。他们认为,自由是人的自然权利,是人之为人所必须享有的权利,是人的最高价值之所在。“不自由,毋宁死”,就是这种自由价值观的经典表达。功利论自由主义者从自由的社会效果的角度论证自由的必要性。他们认为,自由并不是最高价值,仅具有工具价值,是达成良好社会效果的条件或手段,因而特别强调个人自由与社会进步之间的必然联系。英国古典经济学创始人亚当·斯密指出,自由市场经济能够造就国民财富的增长和社会境况的繁荣。英国哲学家、古典自由主义思想家约翰·穆勒指出,自由讨论可能带来科学的昌盛、理论的丰富、艺术的繁荣,最终导致社会的进步。

众所周知,“自由”、“平等”是近代资产阶级思想家提出的基本价值理念。但无论是权利论自由主义者还是功利论自由主义者,重视“自由”的程度远超重视“平等”的程度。但是,他们大都把“平等”当作形式平等而没有看到一定程度的实质平等或结果平等。实际情况证明,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忽视实质平等将不可避免地造成周期性经济危机和社会贫富两极分化。这两大恶果最终导致社会矛盾尖锐化。

二、改良论新自由主义与有限资本主义

自由资本主义带来的严重弊端,连带其理论基础——自由主义不断遭到人们诟病,迫使自由主义不断变革。19世纪末20世纪初,改头换面的自由主义以倡导“积极自由”和福利国家的形象出现,形成“改良论新自由主义”(New Liberalism)。早期改良论新自由主义的代表人物有英国的哲学家托马斯·格林、政治思想家社会学家L·T·霍布豪斯、政治思想家经济学家A·K·霍布森,以及美国的哲学家约翰·杜威等。

早期改良论新自由主义者反观古典自由主义的理论缺陷,认为古典自由主义者仅仅把自由理解为“免于外来干涉”,准确地说是“免于政府干预”。这种虽然必要、却不充分的自由,只是“消极的自由”(negative freedom)。而“积极的自由”(positive freedom)应该摆脱外来干涉,个人能够真正地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譬如说,如果不具备行使自由权的经济条件和社会条件,社会底层群体的自由权利就是空的、无用的。对于他们而言,要“做实”自由,使自由成为真正的自由,就不能局限在“不受政府的干预”。国家赋予公民自由权利,还须提供行使自由权利的基本条件,使其真正有能力享有自由权利。针对严重不公的社会现实,早期改良论新自由主义者主张国家应当积极干预经济事务和社会生活,广泛提供社会福利,维护一定程度的“实质平等”。尤其是用公平的教育来实现起点的公平,使得出生在不同家庭背景、但又具有同等自然能力的人,大致具有同样的机会去实现他们的人生理想和奋斗目标。

改良论新自由主义的第二个发展阶段出现的主要代表人物是英国著名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1]。其名著《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1936年)深刻反思自由市场经济的内在不稳定性,严厉批评以古典自由主义为基础的新古典经济学提出的自动充分就业均衡理论,认为充分就业只是假设中的特例。经济生活的常态是“低于充分就业的均衡状态”,即在实际生活中通常存在着大量的非自愿失业。究其原因,就在于社会的有效需求不足,并且由三大心理规律决定:边际消费倾向递减引起消费需求不足,“对资本边际效率递减的悲观预期”和“对货币的流动性偏好”引起投资需求不足。那么,如何解决就业问题呢?凯恩斯指出,资本主义不存在自动达到充分就业均衡的机制。政府应该运用财政政策、货币政策和某些收入政策,积极地干预和调节经济,以促进消费、增加投资。这样才能实现充分就业。凯恩斯的国家干预主义具有很大的“重建”作用,是当代西方国家进行宏观经济调节和社会福利建设的思想基础。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凯恩斯主义指导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把国家干预由零星的、偶然的、解决具体问题的应急性举措转变为常态性手段。其主要特征是政府调控广泛采用经济政策和社会政策,进而确立有限资本主义体制(confined capitalism,是指受到国家限制和政府调控的资本主义)。有限资本主义的实质,“就是国家担负起维护经济稳定与保障社会和谐的职责,较大规模地介入、干预经济和社会生活:一方面,采取宏观调控措施稳定和发展经济,从国家的经济政策层面考虑如何控制桀骜不驯的经济体;另一方面,采取社会保障、社会福利等措施,调整收入分配,从社会政策层面考虑如何缩小社会差距,化解社会矛盾,降低社会风险,构建和谐社会”[2]。在资本主义发展史上,确立有限资本主义被称作“资本主义文明化”,即从野蛮、自由放任的发展转到相对文明、较为和谐的发展。总体地看,与自由资本主义时期相比,实行有限资本主义的现代西方国家能够长期保持经济稳定发展与社会和协调发展。

然而,到了1970年代,西方发达国家陆续出现诸多经济和社会的问题。在实际操作中,很难把握改良论新自由主义主张国家适度干预的“度”。国家的“有形之手”经常伸长且挥舞过频,导致国家过度干预。在英国,国有企业低效率问题和国家福利负担过重问题十分突出,迫使改良论新自由主义作出理论突破和改良论新自由主义者进行实践纠偏。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美国著名伦理学家和政治哲学家约翰·罗尔斯通过《正义论》(1971年)一书,反思和辩护有限资本主义体制,将改良论新自由主义推向新的认识高度。

罗尔斯的自由主义思想主要体现为两个正义原则:“(1)每个人对与所有人享有的类似自由系统相容的最广泛的、完整的基本自由系统,享有平等的权利;(2)社会和经济的不平等必须这样安排:(a)在与正义的储蓄原则一致的情况下,给处于最弱势地位的社会成员带来最大的利益;(b)依系于机会公平平等条件下地位和职位向所有人开放。”[3]

罗尔斯的两个正义原则既坚持又修正古典自由主义。第一个原则重申权利论自由主义,将基本权利置于经济利益和社会利益的分配之上。第二个原则修正功利论自由主义或经济自由主义,既要辩护国家干预经济利益和社会利益的分配,又要限制国家干预的程度,避免过度干预造成低效率。

罗尔斯的第二个正义原则认为,在现实社会中,人们不平等地占有经济利益和社会利益应该符合正义原则。“社会和经济的不平等必须给处于最弱势地位的社会成员带来最大的利益”。其实质是体制设计只有适当地向社会弱势群体倾斜,这一体制才能获得普遍认可。在罗尔斯看来,社会的上层人士通常是具备天资或者出身富贵、有条件接受高质量教育的人。他们的“所得”属于幸运,不属于道德上的“应得”。他们创造的社会财富不应该由他们自己“独占”,而应该拿出一部分与社会弱者共享。当然,让弱者共享不等于搞平均主义,还需要调动有才智者积极开发其才智,让有才智者更多享有才智开发成果。经济和社会的不平等能够调动有才智者的积极性。实行所得税、社会保障等社会调节政策是必要的,但不能过度。否则,社会调节会影响有才智者创造社会财富的积极性。

总之,罗尔斯的理论适应时代潮流,有利于解决现实问题。1970年代以后,西方国家的社会福利政策引发诸多争议,却无法抹杀此类政策促进经济发展、维护社会稳定的积极作用。近半个世纪以来,在政府强有力的干预下,陆续出现的经济“滞涨”危机和“国际金融危机”并未造成可怕的经济衰退。而逐步健全的社会福利体系,帮助欧美国家避免经济危机可能产生严重的民生问题。所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要不要社会福利,而在于社会福利如何与经济发展水平相适应,不超前也不落后。

三、保守论新自由主义与有限资本主义纠偏

改良论新自由主义的盛行,并没能阻挡保守论新自由主义的露头。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以路德维希·冯·米瑟斯、弗里德里克·哈耶克为代表的奥地利经济学派强烈反对国家干预主义。自1970年代,凯恩斯主义失灵,保守论新自由主义兴起,逐渐由边缘化理论上升为主流化理论。哈耶克、弗里德曼、布坎南、卢卡斯、科斯等保守论新自由主义代表人物相继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在《无政府、国家与乌托邦》(1974年)一书中,坚持自由至上主义立场的美国政治哲学家罗伯特·诺齐克激烈反驳罗尔斯的理论,形成很大的学术影响。1979年,玛格丽特·撒切尔夫人为首的英国保守党上台执政;1981年,美国共和党人罗纳德·里根入主白宫,保守论新自由主义的理论观点和政策主张得到实际运用。他们的自由化改革有效地缓解“经济滞胀危机”,“振兴”了当时的英美经济。受此鼓舞,美国一些经济学家开始推销保守论新自由主义,以此作为医治经济危机的良方灵药。1989年,针对拉美国家的经济调整,美国经济学家威廉姆逊提出以私有化、市场化、自由化(包括金融自由化)为核心的改革十条“标准”或十条建议,即所谓的“华盛顿共识”。“华盛顿共识”经常被看作保守论新自由主义的经典解说,其实就是保守论新自由主义理论的意识形态化。

保守论新自由主义政策有成功也有失败。比如,1970年代以来,智利、韩国、新加坡,以及中国的香港、台湾实施带有保守论新自由主义倾向的经济政策,取得明显成效。但是,保守论新自由主义指导苏联和东欧国家实行转轨,经济却陷入严重衰退。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初,拉丁美洲一些国家的经济改革接受华盛顿共识,实施保守论新自由主义政策,效果也不佳。

保守论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家们研究现代市场经济的具体运行机制取得了不少显赫成果,但他们的理论立场和基本观点有悖历史发展大趋势。实际上,西方国家实行的经济政策和社会政策,仅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保守论新自由主义。即使当时的英美政府接受保守论新自由主义,用以指导改革实践,也不过是减少国家干预和调整社会福利政策。它没有根本抛弃二战后形成的改良论新自由主义政策框架,没有根本动摇二战后形成的有限资本主义体制。撒切尔夫人的成功改革在于国有企业私有化,里根的成功改革在于放松管制和减税。它们只是“纠偏”有限资本主义体制。一般来说,保守论新自由主义政策存在两个方面的实践结果:积极的方面是改善经济效率,推动经济增长,创造更多的社会财富;消极方面是加剧社会贫富分化,诱发经济波动,影响社会稳定。

四、两种新自由主义与国际金融危机

综上所述,有两种“新自由主义”:一种是诞生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托马斯·格林、约翰·凯恩斯、约翰·罗尔斯等人为代表的“new Liberalism”,其实质是修正或改良古典自由主义,可以译为“改良论新自由主义”,意思是“持修正或改良论调的新自由主义”;另一种是诞生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以弗里德里克·哈耶克、米尔顿·弗里德曼、罗伯特·诺齐克等人为代表的“neo-Liberalism”,其实质是坚守或复兴古典自由主义,可以译为“保守论新自由主义”,意思是“持保守或复古论调的新自由主义”。在维护资本主义基本制度这个根本问题上,两种新自由主义是一致的。它们之间的区别在于体制和主张:改良论新自由主义主张把自由资本主义体制改造为有限资本主义体制,保守论新自由主义主张坚守或回归自由资本主义体制。说得更具体一点,就是处理政府与市场的关系问题。它们的思想倾向十分不同:改良论新自由主义提出放弃自由放任,强化国家干预经济生活和社会生活,侧重从政治立场即从维护公平的角度考虑政府与市场的关系,力主用政府的政治权力约束自由市场的经济权力;保守论新自由主义提出恢复“自由放任”,尽量减少国家干预经济生活和社会生活,侧重从经济立场即从提高效率的角度考虑政府与市场的关系,力主用自由市场的经济权力约束政府的政治权力。

准确地把握改良论新自由主义和保守论新自由主义的含义,目的是正确认识两种新自由主义与国际金融危机(2008年爆发)的关系。而引发这次金融危机的原因,相关研究区分为直接原因和深层根源。

关于直接原因,研究者们的观点比较一致。此次金融危机的本质是虚拟资本的泡沫危机。催生泡沫的因素就是引发金融危机的直接原因:第一,住房生产盲目扩张与住房消费需求不足的矛盾引起透支消费,是形成泡沫的根本原因。第二,投资机构、评级机构、保险公司、对冲基金受到暴利诱惑引发投机炒作,使虚拟资本脱离实际资本,导致虚拟资本的泡沫越吹越大。第三,美国政府的货币政策失误和缺乏金融监管,也是产生泡沫的直接因素[4]。

关于直接原因背后的深层根源,学者们站在不同的立场和角度,给出很不相同的解释,分歧突出。第一,以200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保罗·克鲁格曼为代表的新凯恩斯主义者和以大卫·哈维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认为,这次金融危机的根源是美国政府长期奉行保守论新自由主义政策的结果。保守论新自由主义助推金融危机爆发,造成美国社会贫富分化日益严重,造成美国金融业缺乏监管。第二,与此相反,保守论新自由主义者认为,金融危机并不是自由市场本身的缺陷造成的,美联储放松金融管制、鼓励金融创新本身没有问题。尽管金融监管不到位,政府确实要承担部分责任,但民主党执政时期,美国政府秉持凯恩斯主义的超前消费理念,过度干预市场运行,长期实行低利率政策,鼓励穷人购房,是爆发此次危机的根本原因。

笔者认为,新凯恩斯主义者和保守论新自由主义者都从自身立场出发揭示此次金融危机的深层根源。他们的观点不是对立的,而是互补的。实际上,凯恩斯主义和保守论新自由主义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前者主张的刺激消费政策是超前消费的根源,后者倡导的金融自由化是政府放松监管的根源。

相互指责的两个方面,各自的观点都非常清晰。而我国国内不少学者却未区分改良论新自由主义与保守论新自由主义。他们把放松监管、贫富差距扩大、超前消费、宏观政策失误、监管不当等都归咎保守论新自由主义,引发认识上的诸多混乱。放松监管、贫富差距扩大确实与保守论新自由主义政策有关,但超前消费、过度消费明显是凯恩斯主义的产物。凯恩斯主义奉行刺激需求政策,以低利率政策鼓励人们多消费少储蓄,以福利政策解除人们的后顾之忧,促使人们敢于超前消费甚至过度消费。正如前文所述,凯恩斯主义是改良论新自由主义的重要代表,所以,不能把超前消费、过度消费归咎到保守论新自由主义的头上。

通常,人们把美联储前主席艾伦·格林斯潘看作是保守论新自由主义的代表。但在宏观经济政策层面,他却是新凯恩斯主义者,一直在使用相机抉择货币政策、特别是用利率政策来调节经济,过量发行货币。这样的货币政策可以归入新凯恩斯主义的政策范畴。保守论新自由主义反对运用利率政策调节经济和过量发行货币。有学者断言:尽管保守论新自由主义居于显赫的学术地位,但凯恩斯主义及其变种一直居于宏观政策实践的支配地位[5]。笔者以为,这个断言是有见地的。

当然,从1980年代开始,美国放松监管金融机构,的确与保守论新自由主义的理念和政策有关。在微观政策层面,格林斯潘确实是保守论新自由主义者。他崇尚自由经济,过分“放任”华尔街,强烈支持金融衍生品,努力说服美国国会废除罗斯福时代制定的金融管制法律。正是金融自由化的大环境,使得华尔街高管们接受高利润引诱,不顾风险一再加大财务杠杆率,金融衍生品越来越复杂,最终导致其价值基础无从判断。2005年5月,社会舆论要求美联储介入次贷监管,但格林斯潘却认为,政府监管不如市场自我监管有效,坚决反对加强金融监管。2008年10月23日,格林斯潘在美国国会就当时的金融危机作证,不得不承认他当初反对加强金融监管的意见有“部分错误”,承认不受监管的自由市场“有缺陷”。

笔者认为,改良论新自由主义(新凯恩斯主义是其变种)和保守论新自由主义对国际金融危机都负有相应责任。仅仅指责保守论新自由主义,反而使我们不能正确认识金融危机的根源,不利于我们从中吸取经验教训。另外,国内外有些学者断言和预言:“金融危机意味着自由市场经济制度的幻灭”,“意味着新自由主义的破灭”,“金融危机将导致资本主义崩溃”,等等。现在来看,这些言论都失之偏颇。自由主义一直是现代西方主流思想。西方国家应对经济、政治的挑战,多求助某种形式的自由主义,而不是抛弃自由主义。值得注意的是,它们经常交替使用改良论新自由主义和保守论新自由主义。在一个时期让改良论新自由主义占上风,在另一个时期让保守论新自由主义占上风。因此,这两种新自由主义只是谁占主导地位而已,不可能完全压倒另一方。此次金融危机之后,欧美国家采用政府干预的方式“救急”,改良论新自由主义暂时处于上风。但在危机平息之后,保守论新自由主义肯定会重新抬头,不可能“破灭”。经济危机其实就是资本主义自我调整机制的一部分。我们切不可低估资本主义的自我修复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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