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清代幕友的职业道德
2014-12-04马晓刚
马晓刚
(北方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宁夏银川 750021)
要讨论清代幕友的职业道德,有几个问题需要搞清楚。
首先,幕友群体的价值观是什么?他们与“学而优则仕”的官员们的价值观是否相同?自幼习读的儒家经典对其有何影响?其次,举业不成,转学“刑名”、“申韩之术”,以游幕谋生,做的是“刀笔吏”的工作,职业的选择对他们的道德有什么影响?第三,在幕友的价值观及职业道德中,是道统摄术,“君子谋道不谋食”?还是术影响道,在幕言幕,“匠作主人模”[1]2?第四,清代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幕学书《入幕须知五种》中,汪辉祖的著作占了五分之二的内容,与其他各种侧重谈幕务的幕学书相比,汪的《佐治药言》、《续佐治药言》主要论述幕友的从幕之道。他的幕学书被收入多种官箴书中出版;许多名人对其高度评价。同是幕学著作,境遇如此不同,这又为何?
幕友是一个看似矛盾的群体。作为“外来人”的官员出治地方需要幕友佐理幕务。清代官制的特点是叠床架屋,地方官仿效皇帝专制的模式,在身边安排自己的长随(仿内宫太监之制)、幕友(仿南书房、军机处之制),以监督六房书吏。但与中央官制不同的是长随与幕友是非正规的政府雇员,他们共同监督的书吏和衙役是正规的政府雇员。[2]418-468汪辉祖说幕友职责,“第一要事”是“佐官而检吏”[1]4-5。但“幕客……名为佣书,日夕区画,皆吏胥之事”[1]3。每日工作就是“草拟公牍、填制例行报表,拟制备忘录、填发传票、填制赋税册籍和整理档案”[3]73-75。虽存在这些问题,清代幕府却与清王朝相始终,在清代大部分时期中发挥了维护地方行政运作的积极作用。正因为此,地方官到任前就先要聘幕友、选长随,组织好班子,才上任。而聘请幕友,尤为重要,陈天锡说:“普通官署之幕宾,刑钱以外,原有帐房、书启、教读、阅卷、征比、朱墨笔等类别,惟刑、钱幕席最为尊崇。良以刑、钱掌握衙署行政实权,主官之荣辱隆替所关,民间之生命财产所系,其负荷之责任,特为严重,其知识技能,有一贯之师承,受相当之陶冶,非寻常所能为,以现代名词言之,即专家之谓。”[4]44对这些“专家”,官员延聘必须用关书,致脩金,礼节隆重。官员对幕友,礼之以宾,尊之以师,幕宾统称师爷,刑、钱幕友地位重要,“则视主官之地位而异其称,……均加一师字于其上,为师老爷、师太爷、师大老爷、师大人”[4]45。
幕友虽不是官,但他得称“师爷”,是身兼“师”与“爷”(父母)两者的职责。幕友“官声之美恶系焉,民生之利害资焉”[1]3。他必须爱民,“分当与民一体”[1]11休戚与共。处理幕务时,要心中想着百姓,“幕中襄理案牍,无论事之大小,必静坐片刻,为犯事者设身置想,并为其父母骨肉通盘筹画。”[1]11
作为师,他是百姓之师,负有帮助主官教化抚字百姓的责任;还是官员之师,冯友兰说,刑、钱师爷“说教读师爷是少爷的先生,我是老爷的先生”[5]16。作为官员的师,他“实与主人有议论参互之任”[1]9,与官员“商榷政事”[6]49,同时,也是官员之“诤友”[6]49,“为主人忠谋”、“信而后谏”[1]3,遇公事,援引律义,与主官反复辩论。因此,幕友要“以宾师自处”[7]40。幕友很有自尊感,他们始终保持着书生本色,对幕主则是“以国士遇之,则以国士报之”。如主官对其“礼貌衰,论议忤,辄辞去”[7]40。主官对幕友的意见“谏不听,言不行,膏泽不下于民”[8]41,他们会毅然辞幕,决不贪恋馆地,他们认为幕友对主官“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哉”[8]41。可见,幕友是用儒家观点来要求自己以及幕主的,幕友与官员一样,都是读圣贤之书走上科举之路的,官员们较为幸运,“学而优则仕”,而幕友们却是“科场不顺”,弃举子业,才转行从事幕业的。由于所受基础教育相同,他们与官员有着同样的价值观,忠君、爱民、重礼、慎刑。
矛盾的另一面是既然有重礼慎刑的观念,而幕友所学又为“刑名之学”、“申韩之术”。从事幕业,终日所做只是“刀笔吏”的工作。虽“以宾师自处”,有自尊的一面,但社会以及他们自身却摆脱不了对“刀笔吏”的偏见。都认为幕业是“造孽”之业。汪辉祖“而见入幕诸君,岁修之丰者,最刑名,于是跃然将出而自效”,其生母、嫡母同声诫止,“惧其不祥”。汪辉祖发誓“不敢负心造孽”,绝不拿负心钱之后,二母才勉强同意[1]1。他时时告诫自己,“衙门中事,可结便结,情节之无大关系者,不必深求。往往恃其明察,一丝不肯放过,则枝节横生,累人无已,是谓已甚,圣贤之所戒也”,幕师骆炳文的这番话,汪辉祖不敢忘记[1]15。并且身体力行,每当处理案牍时,总是反复为犯事者着想[1]11。从事刑名二十六年,“入于死者,六人而已”[1]11。儒家慎刑的观念,使得社会对幕业存在偏见:“谚云:‘作幕吃儿孙饭’。”[9]73幕友作为社会成员,也深受这一看法的影响,担心自己造孽,所以“幕道不可轻学”[9]73。龚未斋的侄儿刚开始作刑名幕友时,龚未斋告诫他:“吾乡业于斯者,不可胜数;不及秦二世而亡者,亦不可胜数,岂尽由于心术不正哉!即此侈然自放,而造孽无穷。”[8]244
为了避免造孽,幕友们常常会“自儆”,并“时时省察”,[8]244他们在刻意摆脱“刑名之学”、“申韩之术”对他们儒家价值观的影响。汪辉祖强调,幕友在读律之时,还应读经史,他的幕斋中“经史鳞比”,而幕学之书却“百无一二”[1]21,他不但强调读经史,还倡导幕友在解决疑难案件时,用经断案[1]9。这种倡导,无疑是为了克服“刑名之学”所具有的求名责实、深文周纳等等弊端,而回归儒家理想和目标,即仁、忠、恕道。所以幕友们所学虽为“申韩”、“刑名”,但这些对于他们只是“术”,而不是“道”,他们所坚守的“道”,依然是儒家之道。为克服“术”的影响,汪辉祖告诫幕友们,读律时除了要明习律例,还要解悟其中的各条“精蕴”,理解律中所包含的“仁至义尽”,才能达到“融会贯通”,用律时才能神明律意,“神明律意者在能避律,而不仅在能引律。如能引律而已,则悬律一条以比附人罪,一刑胥足矣,何借幕为!”[1]8-9能做到神明律意,并能在律文用尽的时候,用经断狱,幕友就超越了“刀笔吏”,而站在儒家仁政、仁道、慎刑的高度了。
幕友虽然读圣贤之书,但毕竟科场不顺,为谋生才选择了幕业;他们在幕中处于宾师之位,佐官治民,馆谷脩金却是由主官从官俸中支付的,是官员雇佣的行政助手,“彼借我佣,我贪彼值,此中有利交而无道合”[8]236。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幕友们一方面坚持“素位”[1]8-9,君子行其所素,素贫贱行乎贫贱,与主官商榷政事,谏不听,言不行,即辞馆而去。他们业幕谋生不谋富,造福不造孽。“且幕而贫,尚不失幕之本来面目;若幕而富,则其人必不可问,而其祸亦必旋踵!”[8]248“幕而贫,清且贵也;幕而富,浊且贱也。”[8]248汪辉祖要求幕友要“自爱”,“幕之自爱与否,去馆日毕露”,“幕之自爱,要在廉慎公勤”[1]16,自爱,就要廉洁、谨慎、公平、勤政,这都是以儒家道德规范来要求幕友的。
但并非所有幕友都安于清贫,所以“匠作主人模”[1]2者有之;甚至“从而利导之”,替主官谋利。龚未斋所说的“幕而富”之人,就是这种幕友。这就逐渐出现了劣幕化的倾向。汪辉祖说:“往余年二十二三,初习幕学,其时司刑名、钱谷者,俨然以宾师自处,自晓至暮,常据几案,治文书,无博弈之娱,无应酬之费。遇公事,援引律义,反复辩论。间遇上官驳饬,亦能自申其说。为之主者,敬事惟命。礼貌衰,论议忤,辄辞去。偶有一二不自重之人,群焉指目而讪笑之,未有唯阿从事者。至余年三十七八时犹然,已而稍稍委蛇。又数年,以守正为迂阔矣,江河日下,砥柱为难。甚至苞苴关说,狼狈党援,端方之操,什无二三。”[7]40
汪辉祖经历了幕道由“良幕化”向“劣幕化”的转变过程。这种转变是与整个清代吏治由清廉向贪腐转变的过程相一致的。汪辉祖三十七八岁时是乾隆三十一二年,是清王朝由盛开始转衰的转折点。由于乾隆大手大脚,好讲排场,以致国库日渐萎缩,于是重用和珅,巧立名目搜刮民财。官员们也纷纷效仿,各种陋规层出不穷,贪腐之风日盛,吏治日益败坏。当整个官吏队伍贪腐之时,幕风也必然受到影响,江河日下了。
考察清代幕学著作的刊行出版情况,我们也可以发现这种变化,汪辉祖的《佐治药言》和《续佐治药言》于乾隆五十一年被著名藏书家和出版家鲍廷博收入《知不足斋丛书》第十二集,刊刻出版。此后,乾隆五十三年,湖南永州知府王寰重刻,乾隆五十八年,汪辉祖的会试座师王杰“将《佐治药言》及《续编》重刻装订,伺同人出仕者来见时,人授一编”[10]。自此,汪辉祖在全国有了影响。
在汪辉祖之前,刊刻出版的幕学著作中,名气较大的有雍正十二年刊刻出版的董公振的《钱谷刑名便览》;乾隆八年刊刻出版的沈辛田的《名法指掌》;万枫江,乾隆十五年的《律例图说》,乾隆三十五年的《幕学举要》[11]。上述书中,除了《幕学举要》一书在“总论”部分论述了“幕道”之外,其他各书,只是论述幕务,而汪辉祖的《佐治药言》、《续佐治药言》却主要论述“幕道”。正是在官风及幕风江河日下的时候,汪的“药言”取“良药苦口而利于病”[1]1之意,希望裨补于“江河日下”的“幕道”。随着他的幕学著作的广泛流传,他的幕学及吏治思想也引起了更多官幕的高度评价和推崇,他的著作相续被收入《牧令书》、《皇朝经世文编》等政书中。
同光年间的张廷骧评价《佐治药言》:“有本有末,有体有用,有经有权,语虽区分,意则贯串,乃先生之闲学,幕道之金针。学者诚能读其书,志其志,一动念务在慈祥,一启齿务存忠厚,一下笔务皆慎重,久之纯熟,习若性成。”[12]272
左宗棠在经营西北时,为整顿吏治,把《佐治药言》和陈宏谋《在官法戒录》分给属吏,后来又采陈氏施政文书、汪氏《学治臆说》和于成龙等人的论治文章,编成《学治要言》一书,于光绪十五年刊刻出版,印发陕甘地方官员,“冀同志诸君子玩索是编而有得焉”[13]247。
曾国藩在同治四年阅读汪辉祖的书,“阅汪龙庄先生所为《佐治药言》、《学治臆说》、《梦痕录》等书,直至二更。其庸训则教子孙之言也,语语切实,可为师法。吾近日诸事废弛,每日除下棋看书之外,一味懒散,于公事多所延阁,读汪公书,不觉悚然”[14]1612。“阅本日文件极少,阅汪龙庄书,徘徊庭院,不能治事,傍夕幕友久谈”[14]1612。“阅汪龙庄书。中饭后至幕府久谈。”[14]1619
嘉庆以后,汪辉祖的书影响越来越大,地方大吏喜欢将汪辉祖的书赠给新入仕途的州县官。学幕之人,也必读这几本书,直到清末,陈天锡在湖南学幕时,仍然是如此,“汪龙庄之《佐治药言》,为游幕者处理业务之师资”[15]35。在幕风江河日下时,汪辉祖的“药言”专从幕道入手,提出了最为精深完备的解决之道,在幕业职业道德失范时,提出了有体系的融会贯通的答案。他以34年业幕的经验,参酌读经读史的心得,把幕“道”与儒“道”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正如张廷骧所说的,“有本有末,有体有用,有经有权”,所谓的“本”、“体”、“经”是大原则,即儒道,是幕道的高阶规范,是这一职业与清代相始终的最根本原因;所谓“末”、“用”、“权”则是在儒道指导下的幕业规范。
[1]汪辉祖.佐治药言[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2]施坚雅.主编,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M]叶光庭,等,译.北京:中华书局,2000.
[3]瞿同祖.清代地方政府[M]范忠信,等,译.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
[4]陈天锡.迟庄回忆录:第一编[M].台北:台湾文海出版社,1974.
[5]冯友兰.三松堂自序[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
[6]刘禺生.世载堂杂忆[M].北京:中华书局,1960.
[7]汪辉祖.学治臆说[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8]李乔.主编.中国师爷名著丛书·一个师爷的牢骚话[M].北京:九洲图书出版社,1998.
[9]汪辉祖.双节堂庸训:卷五[M].北京:蓝天出 版社,2000.
[10]汪辉祖.病榻梦痕录:卷下[M].乾隆五十八年.续修四库全书本.
[11]张晋藩.主编.清代律学名著选介(附录书目)[M].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9.
[12]祁晓玲.编译.中国官场学[M].北京:今日中国出版社,1995.
[13]左宗棠.左宗棠全集:第14册[M].长沙:岳麓书社,1996.
[14]曾国藩.曾国藩日记:中册[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