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星空

潘山

法国作家，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在其作品《乌拉尼亚》中，用优美的文字，带着淡淡的伤感情调，描绘了一个与周遭现实截然不同的村庄——坎波斯。这是一片“梦的星空”，这里承载着人类的善良、美好、憧憬和理想。“梦的星空”在坎波斯这片热土上表现为爱的星空、自由的星空、智慧的星空，每一个“星空”都凸显着坎波斯村民的智慧与力量。

在溪水潺潺、落英缤纷的土地上，人们过着耕者乐土、歌者悦梦的理想生活，享受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社会福利，身处“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的大同世界，这是从古至今，很多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在他们心中、笔下、梦里所构建的“桃花源”。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乌托邦”在历史上是真实存在过的。1540年，一位名叫瓦斯科·德·吉罗加的西班牙修道士在墨西哥的米却肯州建立过一个印第安人的自治村庄，在这里每个人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展现各自的手艺和学识。这里没有阶级，没有贫富悬殊，只有劳动者自得其乐的理想生活。1824年，欧文在美国印第安纳州购买了3万英亩土地。建立了一个完全新型的“世外桃源”。村庄丘陵起伏、碧水长流，绿树成荫，葡萄成串，绿草茵茵，羊群悠然，厂房林立，屋舍俨然。全体公社成员各司其职，共享劳动成果。这片其乐融融的土地，有一个很美丽的名字——“新和谐村”。美丽的乌托邦社会虽然就像昙花一现，很快就被现实吞没掉了，但其余香却悠远流长，对后世哲人、文人有着深远的影响。当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一头扎进墨西哥的历史文化之时，在米却肯州，久久徘徊在“自治村庄”的土地上，与四百多年前的瓦斯科·德·吉罗加默默对视，默默交流，于是，一部泛着梦想色彩的作品诞生了——《乌拉尼亚》。乌拉尼亚是希腊神话中的女神，意为美丽的天国。这个美丽的天国，通过灿烂星空这面明镜，倒映在人间大地之上——坎波斯，由精神领袖安东尼·马尔丹创建的一个没有贫富悬殊、没有阶级压迫、没有苛刻的禁令条文，没有眼泪与苦痛的“桃花源”。还有一个“坎波斯”，是由善良的唐·托马斯·摩西创建的学术中心——朗波里奥，这里有善良、有正直、有真理、有革命，但更多的是尔虞我诈。因此，朗波里奥与坎波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坎波斯是仰望星空的神圣之地，朗波里奥是争夺利益的秽浊之处，但最后，其结局都一样，在阴谋、暴力的冲撞间，“地上的美丽天国”都如轻烟般，慢慢消散了。但坎波斯的那片星空，却永远嵌在历史的天空中，夜夜闪耀。

勒·克莱齐奥用优美的文字，带着淡淡的感伤情调，描绘了一个与周遭现实截然不同的村庄，现实世界里有着激烈的文化冲突，有着明显的种族歧视，有着阴谋与掠夺，有着冷冰冰的世态，有着赤裸裸的驱逐与杀戮。但坎波斯里，每个人都是老师，每个人又都是学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学校，但大家都在学习，在劳动中学习，在交流中学习，在仰望星空中学习，在迁徙的路途中学习，学习真理，学习自由，学习人要做回自己。这个被资本掠夺包围着的小村庄，在彩虹居民被迫搬走后，被大资本家独占，但资本家发现，这只不过是一小块干巴巴的山地，除了废墟、破败的围墙、杂草丛生的花园，就是腐烂的机具、生锈的管子和一堆堆发霉的毫无用处的废物。这些嗜血成性的掠夺者，他们怎么也想不通，在这样干瘪的土地上，坎波斯的村民却能生活得如此纯净、如此友好、如此幸福、如此富有。那是因为他们有一方可以仰望的星空，天空中的星座就是孩子们的名字，坎波斯的每个孩子都可分得一小块夜空，都可在晴朗的夜晚，仰望头顶的那方星空。而且，这深邃而又辽阔的星空不固定在任何一处，而是藏在坎波斯村民心中的，他们在哪儿，星空就在哪儿，哪怕是风雨兼程的迁徙途中，星空依然熠熠闪耀着。当彩虹村民被赶出坎波斯时，他们在带走简单行囊的同时，也带走了坎波斯的星空，这就是坎波斯的灵魂。经过处心积虑才得到这块土地的掠夺者，怎么能想到坎波斯变成一片废墟，是因为这块土地失去了灵魂，灵魂就是坎波斯村民们在土地上耕种、生活时，夜夜仰望的“梦的星空”。这片“梦的星空”承载着人类的善良、美好、憧憬和理想。“梦的星空”在坎波斯这片热土上表现为爱的星空、自由的星空、智慧的星空，每一个“星空”都凸显着坎波斯村民的智慧与力量。

爱的星空

这是一片充满着爱的土地，爱自己、爱他人、爱知识、爱自然、爱星空。一片红土地的村庄，矗立着一座高高的方塔，鸽子在方塔尖上歌唱，在村口，一位银丝满头的长者，笑盈盈地接纳着每一位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拉法埃尔·扎沙里和他那位一直长途跋涉的爹爹，奥德海姆和雅奇，双胞胎巴拉和克里施娜，有母亲的雅吉和玛拉，最后成为彩虹村民新领袖的克里斯蒂安和奥蒂，迷途的姑娘阿达拉，甚至连危险猎人艾弗兰·科尔沃，还有很多不知名的流浪者，都在坎波斯的精神领袖安东尼·马尔丹（大家送给他的美名是“贾迪”，意为“羚羊”）的微笑中，成了彩虹村民的一员。大家都成了贾迪的孩子，成了他口中的蚂蚁、蜜蜂和蜂鸟，大家就在这看似与世隔绝的土地上，尽情地享受着贾迪的博爱。大家彼此之间互敬互爱，每个人都要参加劳动，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得为自己，也为别人创造劳动成果，男人干些重体力活：砍树、清理水沟、搬石头等，女人帮着男人做些辅助工作，最主要的是要负责所有村民的饮食，煮叶包玉米、甜玉米饼、菜豆、草莓酱、鲜奶酪，除了不吃肉，其他植物食品、蛋类食品、奶类食品、蜂蜜食品，都会被玛丽居亚这些女人们做得香喷喷的。“土地之歌，乡村劳动之歌，大家在各种生活形式中共同分享我们无知世界的快乐之歌，太重要和太感人。”

贾迪把他所有的爱给了坎波斯的民众，这些彩虹村民也用博大的爱来回报着他。在被迫迁徙途中，贾迪已经是重病缠身，奄奄一息，但没人嫌弃他，大家不离不弃，无论是卡车颠簸，还是小旅馆寓居，亦或是坐船时风浪的摇晃，大家都把贾迪安顿得稳稳当当的，奥蒂和拉法埃尔一直不离左右，精心照料，这是彩虹民族的精神领袖，只要贾迪还活着，就有梦想，就有新的路可走。贾迪的旅途终点选在了半月岛，一个承载着他的回忆与理想的岛屿，一个能让他的灵魂回家的小岛。大家把贾迪的尸体抬到临风的沙滩上，这是一个美丽的日子，蔚蓝的大海波平如镜，男人们、孩子们搭起了柴堆，贾迪被安放在柴堆中间，那古木色的苍老的面颊向着蓝天，双眼紧闭，显得特别安详。当柴堆熊熊燃烧起来时，毛孩子们就在旁边打闹、嬉戏，“贾迪喜欢这样。他总是说，死亡并不是一件悲伤的事”。彩虹村民们就用这浓浓的爱意，在薄薄烟雾中，送走了他们的参事贾迪。勒·克莱齐奥“用他那双孩子般的眼睛为我们把这世界重新看过……优雅的文字与词语的力量相得益彰，体现了美与力的经典结合”。endprint

自由的星空

参事贾迪买下的不仅仅是一片土地，还有围墙内这种自由的生活状态。勒·克莱齐奥借用一位地理学家达尼埃尔的思维，聆听着坎波斯里的一位年轻人拉法埃尔娓娓道来的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就生活在星空下参事贾迪给他们营造的一个自由自在的空间。在这块并不富裕的土地上，大家却过着内心富足的生活。孩子与大人享有同等地位与权利，孩子们可以自己选择朋友，自己选择睡觉的房间，父母只是看护和引导者，而不是权威专家。坎波斯没有学校，整个村子就是一所大学校，大人与孩子们一起学习，山上的田野是上早课的“教室”，山下的房屋是上晚课的地方，在坎波斯，上课就是劳动、娱乐，就是聊天、听故事、做梦和看云。人们只学习生活，学习怎样做孩子，学习真理。

在坎波斯，学习、劳动是自由的，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语言也是自由的，这些来自世界各国的流浪者，进入坎波斯这个庇护所以后，居然忘记了自己的语言，而学会了这里的语言。彩虹民族的语言美其名曰：埃尔门语。这是一门没有固定词语、固定语序、固定语法的自由语言，“这种语言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不仅可以说，还能唱，能喊，能用来做语音游戏。有时候，你只是想做出一些声音来笑，来模仿。你可以改变词语的顺序，可以变调，可以在一个词中插入其他词语的一部分，你还可以模拟人声的抑扬顿挫，自然界的风雨雷电，鸟啼虫鸣，狗在夜晚的歌唱声”。这就是埃尔门语，人类婴儿时的语言，坎波斯民众自由得像婴儿般生活。

坎波斯民众学习是自由的，语言是自由的，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时日也是自由的，在坎波斯的村庄里，既不知何日也不知何时。这是坎波斯民众对时间的迷茫，因为在现实世界里，到处是贫穷，到处是疾病，到处是掠夺，到处是血的冲突，没有人可以预测未来。对坎波斯所有民众而言，一天就像一年那么长，坎波斯村就像一个国家那么大。时空在这里，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智慧的星空

坎波斯村民在自由的时空里，像婴儿般地生活着，这其间蕴含着多少睿智的哲学。这是一方哲学的土地，这是一群懂得哲学魅力的智慧人群。正如周国平所言：“只有那些带着泪和笑感受和思考着人生的人，才能真正领略哲学的魅力。当然，这样的哲学也必定闪放着人性的光彩。”在这看似无序的生活中却蕴含着有条不紊，没有别的信号，就一个打响指的声音，所有孩子都会立刻起床，所有大人都各司其职，女人们把鲜奶酪包在玉米叶子里，拿到临村的集市上去卖，卖得的钱用来买灯油、肥皂盒、农机具。特别是参事贾迪，这个集智慧与博爱于一身的老人，他早在坎波斯雏形时便预见了彩虹民族与这块土地的租约期，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他用天上的星星为每个彩虹村民命名，是因为他时时牵挂着所有用双手建立起这个村庄，耕耘出这片土地，让梦想成为现实的民众。他为大家早就做好了打算，坎波斯不仅仅靠奶酪、靠看星星过日子，参事贾迪把居民的收入存进高利活期账户，为了公正公平，他以三个人的名字登记。当彩虹民族被迫迁徙时，参事送给村民的是他为大家准备好的护照和签证，还有一份小小的财产，足够让他们到达一个新的家园，这就是彩虹民族的生存哲学。

在勒·克莱齐奥笔下，坎波斯村民的智慧印在那片深邃的夜空中，正如参事贾迪所言：“我们看到的这片天空，这片拥有太阳和繁星的天空，正是我们的祖先曾经看到过的，也是我们的孩子将要看到的。对于天空而言，我们既是老人，又是孩子。”坎波斯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节日——仰望天空。节日选在圣诞节前后的日子，昼短夜长的时日，那时湖水碧蓝，溪水清亮，漫山遍野花儿盛开，所有的村民都放慢生活节奏，大家不吃东西，或吃得很少，来迎接这特殊的节日。当所有的人在夜空下，躺在山峦之间时，只听到参事贾迪轻柔的流水般的语言。“重要的事并不是认识星星，而是认识虚空。要认识虚空，必须进入到空间的缓慢中去……此时此刻，想象你所处的地方，想象你是谁……这颗星本身也在以无法计算的速度向虚空中逃逸，它的目的地是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的……一束细如发丝的光，从你极微小的瞳孔穿过，进入你的颅腔，你身体的黑屋，进入你短暂的生命时间，短得就和你现在听到的棉树上只用一声鸣叫来揣度世界的生命一样。想象一下，这一夜竟比你的一生还要长。让你自己被带进另一个世界。”在贾迪缓缓的哲理语言的诉说中，拉法埃尔突然之间进入了星空的世界，明白了时日的虚空。瞬间达到了“感兴势者，人心至感，必有应说，物色万象，爽然有如感会”的境界。

《乌拉尼亚》里的坎波斯，是在重重资本包围下的“桃花源”，“勒·克莱齐奥以诗意的想象与丰富多彩的文字，创造了一个诗意的国度，这样一个国度与当代文明社会、消费社会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从而让读者对坎波斯的世界充满无限的向往。更加深刻的是，勒·克莱齐奥把坎波斯国度放在了充满战争、掠夺、罪恶的文明世界的夹缝中描绘，让我们听到了人类通往理想国之旅程的悲壮交响。”在勒·克莱齐奥笔下，坎波斯与“河谷”的污浊、与所谓学者的阴谋、与资本家的血腥相比，这就是一片“梦的星空”，在这片星空下，村民们不问时日地生活着，即使在风雨兼程的迁徙途中，仰望星空的梦依然在彩虹民族的心中灿烂盛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