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里的守望者》叙事层审美差异研究
2014-09-17刘磊李改婷
刘磊 李改婷
《麦田里的守望者》自诞生之日就是毁誉参半的典范,追捧者将其奉为“圣经”,认为它忠实地记录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美国所谓“垮掉的一代”的成长过程,其中的阵痛一直警示着当时的青少年,认为他们可以从书中认清社会生活的丑恶,从而选择一条道德自新之路;贬斥者则对本作品大加挞伐,认为这部作品是教坏青少年的书籍。主人公霍尔顿语言鄙俗,做法不为常人理解,每天都无所事事,将自己融到幻想之中,只说不做,这样的人物会对青少年产生不良影响,也正是这种评论使得该书被列入了禁书之列。
对同一部作品,之所以产生这样泾渭分明的审美感受,主要是由于审美差距的存在。本文主要针对《麦田里的守望者》叙事层的审美差异进行分析,试图找到其内在原因,重建审美期待视野。
审美差异
所谓审美差异,是指由于历史、阶级、民族、文化、伦理道德、思想修养的不同,而形成的各自不同的审美趣味和审美理想,最终导致不同的审美评价。这种差异既是宏观的,又是微观的;既是群体的,又是个体的;既存在于普通读者中,又存在于批评读者中。不同的接受态度及效果直接影响着对作品本质意义的把握。
例如《麦田里的守望者》的结局,不同的受体会有不同的感受。有的人认为,霍尔顿在经受了人生的洗礼以后,从之前的无知放荡逐渐走向了理性和成熟,他选择了用爱的方式来承载世界上让人沮丧的东西,最终成长为社会的人。有的人从悲剧精神去解读,认为霍尔顿疯狂了,并没有选择自杀、隐居式的弱者行为,这种疯狂在一定程度上是主动的“反抗”。更有人觉得霍尔顿最终放弃自杀和流浪,回归家庭,从本质上而言是对社会的彻底妥协。
叙事层蕴含的审美差异
(一)对文本叙述者认识的差异
1.文本叙事者
布斯认为小说的叙事者有两种,一个是非戏剧化的叙述者,另一个是戏剧化的叙述者。前者一般都是以第一人称叙事或者第三人称叙事,但是受众在这种非戏剧化的叙事中无从体会文本人物的真实性格,所以无从对其下定义,读者只能在其叙述中了解人物,只要是文本中的讲述,受众都必须相信,否则叙事将变得毫无意义。而戏剧化的叙述者,都是圆形人物,形象丰满,有血有肉,他往往和文本中的其他人物一样是有生命力的个体,同时也参与叙事的完成。在这种情况下,受众可以根据自己的人生经历、审美认知等来判断讲述的可靠性。
在此基础上,戏剧化的叙述者又被分成了两类,即可靠的和不可靠的。可靠叙述者指的是那些为受众提供了大量真实讯息的叙事者;而不可靠叙事者,则是那些在普通人看来是有问题的人,可以是神经病人、疯子、傻子等这些有严重生理缺陷的人,也可以是杀人犯、变态狂等道德或者人格上有严重问题的人。
叙述者以违反正常逻辑顺序的方式将自己破碎混乱的内在精神轨迹展示出来(例如《尘埃落定》、《洛丽塔》、《发条橙》等),其主要目的就是用一种不可靠的表述来展现现象和本质之间的区别,从而揭露我们隐瞒甚至是歪曲事实的真相。也就是说,作者利用不可靠的叙述是从反面意义上获得可靠叙事表达的内容,因为委婉曲折,所以更具魅力。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明显看出,读者对《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叙述者是否为可靠叙事者的认知差异,是导致对该文不同认知的一个重要原因。
2.对本文叙述者的认识差异
假如说文本的叙述者是一个真正的傻子,那他基本上不能为我们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信息,而读者在文本阅读中也会自然地提高警觉,不会陷入叙事的泥淖。但对于某些不可靠叙述者,人们往往警惕性比较低,不由自主地受到程度不同的暗示,从而偏离作者的期待视野,《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叙事者显然是后者。
该文本的叙述者是霍尔顿,他是一个十几岁的青少年,作者通过他的所见所闻来带领读者感知世界,同时通过他的内心活动来表达对世界的看法。通过一个正在接受心理治疗的未成年人的讲述,读者看到了这个世界的价值观与社会普遍价值观有着明显不同。如果我们按照霍尔顿的视角去看世界,在潜意识里就会被暗示和吸引。
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读者在一开始就发现霍尔顿是在一个精神病医院里讲述自己的故事,他讲述了自己在去年圣诞节前所过的那段荒唐生活。在文章的最后部分,主人公又再次提到当时请来了精神分析家对“我”进行无休止地提问,甚至自己哥哥也问自己的看法,而这所有的一切,主人公都认为无话可说。
我们不能根据这样的描述就认定主人公的精神状况,但是作者显然故意给读者这样的印象,让大家将其作为不可靠叙事者,这样就能够带给读者独立思考的余地。读者可以自己分析叙述者话语的真实程度,根据自己的认知重构话语,这样就会产生数种不同的审美效果。也就是说,从不可靠叙述者的话语中得到的最终结果也是不可靠的,这就使得叙述者的判断能力得到质疑,而不是绝对正确的先验存在。
霍尔顿本身的言行不一致,思维混乱,满嘴谎言和欺骗,思想和行为之间的差距非常大,这也是他作为不可靠叙述者的一个铁证。实际生活中,他装作成年人的样子出入酒吧,放纵自己,可是他的精神上却蕴含纯洁的希望;他为找到一个不让家长伤心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满口谎话,却又指责别人说谎;他对室友滔滔不绝的“教育”,希望对方认同自己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可是自己又讨厌别人的说教;他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甚至还模仿一些明星的动作,可是内心中对电影极度厌恶。这种行为上的恶和内心的善极其矛盾地综合在一个人身上,不但自己纠结,同时也让读者感受出叙述者的不可靠性。
文本中霍尔顿的叙述支离破碎,他一边一点一滴甚至连经历过的陌生人的脸孔外貌都描绘得毫发毕现,另一边却自称“有些事情很难回忆”,种种矛盾之处,让人难以相信。
霍尔顿自称琴是他的女友,对“琴理解得像一本书那么透”,他曾经甜蜜地回忆和琴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他把他们之间的爱情讲述得纯真无瑕、浪漫温馨,完全是柏拉图式的。他们打球、看电影,握手、下棋,霍尔顿还特别提到琴在下棋时候的小癖好——喜欢把国王摆在后排待着,他对琴简直无所不知,以此来证明和琴的关系密切。但是细心的读者很快就会发现其自相矛盾的地方。如果像霍尔顿所说,琴是他的女朋友,为何霍尔顿连在和对方打招呼的时候还得搪塞?而身为女朋友的琴怎么会不知道男友霍尔顿家的地址?霍尔顿一再指出老斯特拉德莱塔是个好色之徒,他曾经和女朋友在众目睽睽之下亲热,如果和琴在一起,他断然不会成为柳下惠的。老斯特拉德莱塔说,他和琴就坐在汽车里面约会,霍尔顿肯定不难想到这意味着什么,但他又无法肯定或者不愿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于是跑去问老斯特拉德莱塔:“你干了些什么啦?——跟她干那事儿啦?”当他听到对方具有暗示性的回答——“那可是职业性的秘密”时,他就忍不住怒火中烧,和对方大打出手了。endprint
也许叙述到这里,读者会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纯洁的爱情只是霍尔顿的想象,琴根本不是他的女友。他耽于幻想,当然会包括对爱情的憧憬,他一再回忆和琴的与性无关的亲密交往,其实是对以老斯特拉德莱塔为首的混账学生们的反抗。
但是,我们也不应该从以上叙述中就简单地认定霍尔顿是一个彻底的精神病人,或者将他身上那些具有觉悟精神的因素归结起来认为他是一个反抗者,上述两种看法的鸿沟就在于对叙述者的判定。读者要从霍尔顿不可靠的叙述中,找出其话语的深层内涵,从而准确地填补不可靠叙述带来的空白。
霍尔顿在文本开头对自己一年前的所作所为的评语是“荒唐”,这与鲁迅的《狂人日记》的文言小序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用不可靠叙述颠覆现实。那么怎样才能厘定作者最终的创作意图呢?如何实现从不可靠到可靠的连接和转化呢?只有通过探讨作者写作中可靠的语言表达、修辞手法来探讨文本表现的真实意图。
详细地分析《麦田里的守望者》文本,会发现叙述者本身就是割裂的,他有时候是一个言语和行为之间矛盾重重的未成年人,有时候又像一个透露出理性之光的智者。这都是由于叙述自我和经验自我之间的相互转化造成的误读。
(二)对霍尔顿叙述自我与经验自我之间的认识差异
小说一开始,霍尔顿就用烦躁的口吻说:“你要是真想我讲,你想要知道的第一件事可能是我在什么地方出生……可我老实告诉你,我无意告诉你这一切……我想告诉你的只是我在去年圣诞节前所过的那段荒唐的生活。”
这个开头看似平淡无奇,甚至有点儿哕唆,但是意味深长,他至少告诉我们两件事。第一,主人公以第一人称的形式讲述自己的生活;第二,主人公叙述的不是现在自己的生活,而是一年前自己的生活。于是,作品中出现了两个霍尔顿,一个是讲故事的人,一个是故事中的人,即叙述者和被叙述者都是“我”。作为叙述者的“我”和被叙述者的“我”存在于两个时空之中,于是同样的一件事情,我们就会体味到主人公不同时间的两种不同的认知。
在作品中,一年前的被叙述者承担了故事的真实性,当时的霍尔顿是那个“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人物之一,他语言粗俗,行为猥琐,干了很多不知所云的事情。但是作为叙述者的他却体现出惊人的观察力和洞察力,作为一个所谓的精神病患者总是理智内省的。
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年前自己的行为和现在自己的思维之间有着明显差异,这使得受众的认识出现了误区。如果把叙述者的“我”看作具有客观批评能力的内省的人,那么他现在看起来已经改邪归正了,甚至打心底里认识到之前的生活全都是“荒唐的生活”。很多评论者借此得出结论,认为这是主人公“性格的转变”,以此作为霍尔顿最终妥协的一个证据。
但是,在公园里那一幕——霍尔顿虽然很担心菲茁从木马上掉下来,可他并没有像“改邪归正”的自己说的那样挺身而出,“麦田里的守望者”依然没有当成,他只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甚至就想让他们摔下来,最好没有什么阻拦地让他们摔下来。这段描述是霍尔顿最终放弃理想的铁证吗?
在这里,同样出现了叙述者和被叙述者之间的转换,其中的叙述者冷静,思维缜密,代替了被叙述者进行思考,他自己曾经非常迫切地希望能够做一个纯粹的、天真的“守护者”,但是那只存在于思维的“乌托邦”中。在木马上旋转的时候暗示了其理想王国,而从木马上摔下来就指现实社会,在当时的环境中,孩子势必会摔下来,和成人世界接触,从而变成“垮掉的一代”。
本文紧接着描写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这里叙述者又一次代替被叙述者发言,他说“可我依旧在长椅上坐了好一会儿。我身上都湿透了,尤其是我的脖子上和裤子上。我那顶猎人帽在某些部分的确给我挡住了不少雨,可我依旧淋得像只落汤鸡”,这是清醒客观的认识,不复有调侃和沮丧。红色猎人帽挡不住倾盆大雨,主人公在现实的社会中遭遇的困境是当时客观存在的,但此时已能够坦然面对。内心的危机仿佛消失殆尽,“我快乐”,但却不知道快乐何来。这种类似于魂灵附体的宗教式愉悦,有些评论者认为是人生的顿悟,甚至霍尔顿的最后一章发言还被认为是“颇有禅宗隐语味道”;有的评论者认为是彻底放弃反抗;有的评论者认为是在爱的感召下的勇敢承担。由于叙述者与被叙述者之间的叙述转换,文本话语就变得异常复杂,而审美差距也就此产生。
作者塞林格让主人公进行自我解析,是如此理性和深刻,但是此时的叙述者是一个精神病人,不可靠的叙述者的内心独白很难令人信服。霍尔顿的讲述一边持续,一边遭到质疑和颠覆,但文本的意义就在于此。笔者认为小说并非是为50年代美国社会开出的一剂救世良方,而是恰恰用文本反讽的方式将其内在的荒诞、可笑、虚伪表现得更加入木三分。
总的来说,我们从文本叙事层发现文本审美意蕴的含而不露,这使得本作品价值和意义更趋向多元化,《麦田里的守望者》也因此获得了经久不衰的如潮好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