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玉霞和土匪老五
2014-09-17董重
董重
从我出生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都随我父母住在云岩村的建工四局安装公司宿舍。这地方已近贵阳老城区北部边缘,是一幢三层楼的红砖房,类似集体宿舍,两家人同用一扇铁门,同用厨房,没有卫生间,晚上大小便在便盆内,每天早晚,我都得去倒一次便盆——这是我能劳动后直至初中干得最久的家务活。我们的邻居周伯伯家是上海人,两家人处得极好,他们家有三间房,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比我大得多,且都说普通话。我们家两间房,大房二十平米,我父母住,小房七平米,能放一床,我住。
云岩村在那个年代属于城边杂居地,除安装公司的干部工人,还有一些疏散下放回城安置的居民,他们住的地方叫居民点,平房,人极混杂。还有一些原住民,差不多都是种菜的。我们房子旁边有大片菜地,里面有很多发酵肥料的粪坑,常有死猪狗猫漂在里面,甚至有死婴,我亲眼见过一具,还和一帮小孩用竹杆子翻来翻去,觉得极有趣。大人们可以用一个月时间讨论死婴问题,一般会指向某位烂货与某坏男人乱搞,整出个私生子,不敢暴露,只好躲躲藏藏生下来扔掉,这种院子里总有几个烂货的,大人小孩都知道。
从我家步行五分钟,便是贵阳十七中,正对门是贵州省防疫站,里面有梧桐和老柏树,我们一群小孩子常偷偷去这里的动物养殖区,里面的小白鼠、荷兰猪、猴子等都是用来做实验的,有胆大的大孩子常会偷些白鼠,用一皮鞋盒子养起来玩耍。防疫站背靠山,山的那一头便是黔灵山公园,父亲常带我翻过此山,又穿过公园内的长约1公里的隧洞,到黔灵湖游泳,父亲还给那些游泳的人画速写。
1981年,我上中学了,就在十七中,我被分在初一(三)班。十七中在当时是个烂中学,被分到这个学校的学生都是些成绩不好的。有几位和我小学一个班的同学和我分到一起,都是住在居民点平房里的孩子,他们都是一个叫“龙母娘”的大孩子的手下,龙母娘是个马脸,仔细看也有点像狗像猪,长得马不马猪不猪狗不狗,脸色惨白,小平嘴,说话嘴不动并且带点娘娘腔,眼神阴毒,绝对像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是云岩村有名的偷鸡摸狗的主,他偷过我们家的煤,还有晾在窗外的腊肉香肠。龙母娘的真名一直没搞清楚,他手下几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孩,专门帮他望风和打架,其中的一个叫曹敦,长得的确敦实,头大而圆,浓眉,手很粗,仗着龙母娘,他常打我和另一个小孩。我的记忆中,整个小学阶段他每年都会教训我两三次。他还有两个亲兄弟,一个比一个小一岁,三兄弟团结,常一起出手,我是独子且体弱,自然被欺负。
初一下半学期,我生了一场大病,有两个多月在家养病,等我回学校,已是初二了。班上转走几人去五班,那个我恨死的曹敦由于成绩太差也走了,不过我们还在一层楼,隔两个门。
班上来了几个新人,李伟兵、王俊一看便是死党,李伟兵老家是山东,他父亲是军人,南下干部,长得人高马大;王俊是云岩村旁的原住民,他们家的平房门口便是一大块菜地,还有一口水井;另一位叫什么忘了,弹一手古典吉他,还在贵阳市有些名气,小方脸,矮个且胖,手圆圆的。
我虽然大病,个子却奇迹般地长高了,初一我个矮坐第一排,这次升学班主任把我分在第四排,同桌的是个脸很黑的女孩子,比我高点,现在想起来,有点像梅艳芳,只是眼睛大些,短发,有一点点天生的金黄色。我们后排,就是李伟兵,和他同桌的,是位小眼睛女生,长得很丑,叫雷和群,也是新来的。上了一周的课才知道这几位男女都是留级生,且留了两级。
史玉霞和我说的第一句话,“你牛仔裤是哪里买的?”
我初中时,牛仔裤是稀罕货,她问的这条蓝色灯芯绒牛仔裤是父亲去北京出差时给我买的。那时我父亲和他搞艺术的朋友都是长发,裤子不是喇叭裤就是牛仔裤,我也留长发,额前流海。然后她又问:“你家老者是董画家?”我急忙点头。我父亲当时在云岩村东至铁五局,西至省政府及北京路一带相当出名,因为他能在半小时内画张素描头像,又快又像,很多人通过口传找他画像。父亲慷慨,画完后都送给求像者。
“你能让你家老者帮我画一张吗?”我爽快答应,我觉得父亲会喜欢她的样子。史玉霞上课总是睡觉,醒来便看少女之心之类的手抄本,老师不管她,都知道她不会认真读书。她喜欢偷偷握我的手,有时握得紧,我一直搞不清楚她为什么这样,前几次总想挣脱,她却握得更紧,甚至有些痛,还用她那大得吓人的眼瞪着我,只要这双眼睛瞪过来,我便会很顺从。
一个周末,我带史玉霞去我家,父亲十五分钟便完成了画像,她高兴极了,拉我去吃豆腐果,还有一碗凉面。从此,她对我非常好,常带些糖果之类的给我吃,并叫我小猴儿。这外号,一直被班上同学叫到初中毕业。
那曹敦,虽去了别的班,却总找机会收拾我。一天放学,他在防疫站门口等着我,他两个兄弟也在,最小的那个上来便踢我,我闪开了,曹敦揪住我衣领,叫我拿钱给他买烟抽,我顺从地给他五角钱,曹氏兄弟得意而去,我呆在原地,周围很多同情的目光,突然,一个熟悉、略带沙哑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小猴儿你怕个球啊,打这个狗日的嘛!”是史玉霞,她一下用胳膊搂住我的脖子,叫我告诉她咋回事。我便将从小到现在如何被曹氏兄弟欺负的血泪史全盘托出,她叫我回家,并言小事一桩。
第二天上午课间操后,史玉霞拉着我,后面跟着李伟兵、王俊还有雷和群,冲进五班,一进去李伟兵便跳上课桌,从一排直接跨至最后一排,用脚狠踢曹敦头部。又见王俊从课桌间走道冲过去,一阵拳打脚踢,更没想到雷和群也是狠角色,不知从哪里搞到一木棍,朝曹的后背狠揍……一通迅速的打击后,李伟兵把曹敦拎到我面前:“跪下,小私儿!”曹敦跪下去。
“抬起头,小烂私儿。”雷和群大声吼道,顺手一耳光,曹敦抬起头,满脸是血,看见面前是我,有些迷茫。史玉霞发话,再欺负我家猴儿,老子喊土匪老五打死你:“猴儿,打他几耳巴。”我先一脚,曹敦就势摔在地上,李伟兵又把他拎起,我结结实实打了他几耳巴,说不出的畅快。中午回家,偷了妈妈两块钱,买了4包乌江烟,史玉霞、雷和群、李伟兵、王俊都是烟鬼,我也顺便学会抽烟了,那个年代,躲着抽烟是最大的享受。endprint
曹敦就这样从我生活中消失了,他失去了自尊。那年底,他父亲分到一套房子,在南明区,他于是顺便转了学。走之前,我请李、王两位护卫,找到他两个弟弟每人打了两耳光,并抢了他身上的两块钱买烟。因为史玉霞口中的土匪老五,曹氏兄弟只好忍气吞声,他们的大哥龙母娘名声比土匪老五小多了。
也是这个原因,我一直想一睹土匪老五的光辉形象。史玉霞淡淡一笑:“那不好说!”一天放学,她拉着我,后面照例是李、王、雷三位,土匪老五背对我们,坐在学校门口的丝娃娃小摊上忙着吃东西。
“老五,这个就是小猴儿。”土匪老五转身站起来,一副笑脸,脸圆圆的,和我一样高,一样瘦小,两眼细长,闪着健康的光,看不出有十七岁了,左手拿着一把小号牛角刀,军衣军裤回力牌白网鞋,衣服大,头发紧贴圆头。旁边站着一胖子,嘴上叼烟,小眼睛斜着,这是土匪老六。胖子冲我点头,我立马憨笑着递上烟,点火。“龙母娘也打过你?”我忙摇头。“他叫那小屁儿打你?”我只好点头。他笑笑:“老子总有一天会整死龙母娘这狗日的,小偷儿。”说完,他拉起史玉霞,“走,去铁五局看电影。”史玉霞也不推辞,两人立马和胖子土匪走了。雷和群跟着拉上我,说:“霞妹是土匪老五的马子,她喜欢你这个弟弟,小猴儿,以后这一带没人敢欺负你啦!”我立刻问土匪老五的事。原来土匪老五住在江西村,离我们云岩村约二十分钟脚程,此人小学毕业便在社会上乱混,排行老五,家里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还有胖子弟弟。十三岁时,土匪老五将江西村的七哥刺了两刀,七哥伤愈找来普托路的小希希帮忙,约好在铁五局电影院坝子里打群架,七哥、小希希及几个兄弟被钢筋和牛角刀刺伤,小希希伤重,差点死掉,这一架,土匪老五左耳后被木棍击中,缝了几针,但架是打赢了,从此土匪老五名声大噪,马仔也自然多起来。
史玉霞父母是铁五局职工,土匪老五常去铁五局看电影,偶然见到,便开始追逐,不久便成事。老五不常来十七中,只是周末带史玉霞看电影,或是找个茶座喝些冰果露。雷和群和史玉霞一起长大的,是死党,李伟兵、王俊则通过史玉霞认识了老五,便成了跟班,以打架出手狠著称。
初二暑假,我已开始跟着父亲习画,李伟兵、王俊常来我家玩,父亲给他们画像。两人常说老五和史玉霞之情事,王俊神秘,说老五早就把史玉霞日掉了,第一次在防疫站后面山上。我不信,他便告诉些细节,先亲嘴,贵阳话叫打嗝食,然后摸咪咪,剩下的就好办了,又问我,史玉霞夏天是不是有狐骚味,我说有点儿,他们说被日过的女生就有这味儿,我半信半疑,对这味儿更在意了,他们还说,女人生了孩子,就无这味了。
初三刚开学的一个周末,我们家停水,我去院子里的水井提水,见龙母娘也在忙碌,我对他笑笑,他以阴笑回应,突然见他脸色一下子发青,转身便往水井旁菜地跑,刚跨过一栅栏,见一军衣军裤瘦小的身影追到他,只听两声“哎哟”,那瘦小之人反身跑过来,冲我点点头,原来是土匪老五!我回过神来,赶紧跑到龙母娘倒地处,捂着屁股的龙母娘无力地叫道:“送我去下医院,好痛哦!”有人叫来他家人,抬着送走,我回家,愉快地把龙母娘被刺了两刀的消息告诉了父母,但未透露伤人者是土匪老五。我父母也高兴,这样的小偷儿大概谁见谁恨。
过了一个多月,一天下午放学,我待在教室做数学作业,突然见李、王二人扶着老五进来,老五满头鲜血。史玉霞跟在最后,手里一把短钢筋。我忙问情况,原来是龙母娘干的,伤好后他找了一个重庆表哥,唤做仔儿,寻机报仇。今天老五来这边办事,顺便接史玉霞,刚到校门时突遇龙母娘。龙母娘大叫:“仔儿,就这狗日的!”老五反应不及,被仔儿手挽的一根粗铁链打中头部,李伟兵急抓一石头砸中仔儿背上,可仔儿还是跑了,史玉霞从书包里摸出一根短钢筋,和雷和群、王俊追打龙母娘,可惜没追上。大家于是手忙脚乱地用手帕给老五捂住伤口,再扶着他去医学院。医学院离十七中最快也要走半小时,李伟兵、王俊轮流背着老五,过我家时我飞快取来我三年存下的积蓄,大概有十块钱,多是毛票。
医生为老五包扎好伤口,他便叫李伟兵召集人手,一下子来了几十人,彻夜在云岩村搜查龙母娘和仔儿。连续三天,李伟兵、王俊逃学陪老五追人,史玉霞上课更不安心,从上课到下课一直抓着我的手,时时哼一句狗日的龙母娘,我发觉,她身上香起来,是老五送她的香港走私过来的香水,右腕上多了一块暗红的电子表。一个多月后,龙母娘找人疏通,赔了老五五十块钱,两条黄果村香烟,还请了一顿饭,在省政府的八鸽岩饭店,规格很高的。
因为老五受伤去医院我出了十块钱,史玉霞对我更好了,她还是喜欢我的左手,抓着不放,有时还轻轻地揉。初三的同学都知道我是她的小弟,用一种难以言表的眼神看我,我和她还有李、王、雷三位的友情也只在学校里,他们不带我出去,只是常告诉我土匪老五带他们打架之事。
转眼就要初中毕业了,一天史玉霞请我看电影,日本片,似乎是杜丘《追捕》。不在课堂上,她对我的手就没兴趣了,看到一半便拉我离去,找到李、王、雷三人,一起吃饭。那是在铁五局招待所餐厅,我第一次喝了酒,花溪白酒,我高兴死了,他们扶我回家,父母大骂我一顿,居然喝酒,裤兜里还有一包烟,这是史玉霞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黄果树牌的好烟。他们四人没有上高中,我去了四中,高一下半学期一天中午,土匪老五、老六、史玉霞站在校门口等着我,老五问四中有人欺负我没有,我忙说没有,他们请我吃牛肉粉,老五给了我两盒遵义烟,都是带嘴的那种。
我们再也没有见面,1991年年底,我在北京中央美院进修,收到一封意外的信,是李伟兵写的,说他跟他表兄在深圳做服装生意,前月回贵阳办事去我家找我,才知我在北京,希望我寒假回家时找他。我第一反应是有可能见到史玉霞了,有点兴奋但又有些不安。回家第二天便联系上他,我们在北京路小小啤酒屋见面,干了几杯,他告诉我老五两年前因打架打死了一个铁中高三学生,被判无期,在中八农场还是什么地方劳教,结果又在里面被一个牢头杀了。我忙问史玉霞呢?他说上月也死了,他回来就是给她守夜,我呆了。是白血病,她在我高二时和老五分手了,一年后发现得了不治之病。李伟兵哭了,我却很冷静,心里却意外地第一次痛。李又说王俊,跟着他大伯在福泉修车,挣了些钱,不知何时开始吸毒,注射的那种,现在不知所踪。雷和群嫁给土匪老六,1990年结婚,刚刚怀上了。这是仅有的好消息。
和李伟兵分手时,他告诉我史玉霞的灵堂的遗像是我父亲给她画的那张素描。她喜欢这张肖像,一直挂在床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