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随形

陶青林

一

姚成功把大奔刚开出车库，突然看到保姆杨红娟冲到路中央堵住了去路。他一脚踩住刹车，按下车窗玻璃，惊讶地探出半个头来。红娟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怎么啦？”姚成功疑惑地问。“我不干了。”红娟说，“说啥我也不干了！”话音一落，泪水便“哗哗”流了下来。

杨红娟是姚成功从老家请来的第五个保姆了，是杨文选老人的孙女，是成功娘特意指定要她来做保姆的。这年头，找个称心如意的保姆不容易。家里每来一个保姆，成功娘都看不顺眼，干不上两三个月，就走马灯似的换人。成功娘七十有二了，身体很健壮，只是脾气不怎么好，经常为了一点小事情就要训人。可能年岁大了吧，脾气难免古怪，更何况苦了一辈子，姚成功只能什么事儿都顺着她老人家。母亲轰保姆走，姚成功绝不会让保姆留到第二天。其实，那些保姆都不愿意走，住这么好的别墅，拿着六千一月的工资，虽然老人家唠叨了些，但比起工厂流水线的辛苦，比起拉长的凶神恶煞来，这压根儿就算不上是个事了。

以前，姚成功住云泰花园，从搬进溪谷别墅后，家里就请了保姆。云泰花园的房子是四居室，母亲不同意请保姆，说自己能打理得了，请保姆是浪费钱。无奈之下，姚成功只得依了母亲。搬进别墅后，却是四层的屋了，四百几十个平方，没个保姆打理不行，但母亲还是不愿意。姚成功没有依她，自作主张请了保姆，可是，每个都干不了十天半个月就走了。成功娘对每个保姆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她既舍不得花钱，也不喜欢家里有外人，总觉得跟外人在一个屋子里很别扭，很不习惯。后来，姚成功终于想到从老家请保姆，老家的人跟母亲熟，能跟母亲聊一些家长里短，能一起回忆过去，这样，母亲就不会孤单无聊了。

姚成功载上杨红娟驱车来到莲花酒楼的一个包厢喝早茶。他知道，杨红娟会跟自己诉苦的。老家来的前几个保姆都跟他诉过苦，说母亲太不好相处了。姚成功工作很忙，母亲和保姆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他没有时间去了解，他每次都劝那些保姆，说婶娘年纪大了，有点糊涂了，只能靠她们多担待些。

杨红娟坐在姚成功面前，内心有点慌乱，她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说，我真的受不了婶娘了。

姚成功微笑地看着红娟，他已做好要耐心听她把话说完的准备。红娟拘谨地喝了一杯茶后，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将心里的苦水倒了出来。

“我是不愿意来您家做保姆的。是家里缺钱被逼来的。您家开出的六千元一月的工资太馋人了。村里人争着要来您家当保姆，都希望您妈开出来的名单里有自己家的。虽然大家都知道您妈待人不厚道，待人很刻薄。但是，如果能在您家干上三个月，就能顶挣一年的钱了，再苦再累，都值了。咱们村里，就出了您一个有钱人，您是村里的骄傲，是我们的榜样。可是，我不知道，婶娘怎么会是那样刻薄的人？每天要保姆擦地板，从地下室一直擦到三楼，再从三楼擦到地下室；为了省钱，洗发水一定要兑上水用；有洗衣机不用，非得用搓衣板；有矿泉水不喝，非得喝自来水；保姆房间有电不用，非得点蜡烛；有肉不吃，非得吃青菜萝卜……这日子，不是过回到电影里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了吗？真想不到您妈是这样一个刻薄的人，真想不到啊！我们是保姆，但我们也是人啊，是有自尊的人，是同喝一口井水长大的乡亲邻居，婶娘这样子刻薄乡里乡亲的我们，要是传到村里去了，您的颜面往哪搁？……”

红娟的苦水把姚成功淹得透不过气来了。自打家里请了保姆后，特别是自打请了老家的保姆后，母亲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原本有点古怪的脾气，越发古怪了，越来越让人不能理解了。几乎每个保姆，都像红娟这样向姚成功诉过苦，九十九天的合同期一满保姆就会被母亲赶走了，一天不多，一天也不少。这是为什么？姚成功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过了多久，红娟的苦终于诉完了。姚成功为她续上了一杯茶，安慰了她一番，然后，就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叠百元大钞来，足有二十几张。他递给红娟，说：“这些算是你这个月的加班费吧，老人家年岁大了，能迁就的就迁就她一些吧，真是辛苦你啦！你还是不要走，还是留下来照顾她老人家吧，这事儿，真让你为难了。”前面的四个保姆跟姚成功诉苦时，他都是这样劝解，都是这样给钱解决的。姚成功知道，做满九十九天后，母亲就会让红娟走的。母亲的问题真是个大问题。如果没有钱，母亲的这些问题，还真不好解决。

红娟手里攥着那把钱，脸胀得通红。她拿钱的手在微微发抖。

“你以为，有钱就能搞定一切吗？”红娟站了起来，气呼呼地说了一句，然后，将那把钱狠狠地摔在桌上，摔门走出了包厢。

姚成功呆呆地看着红娟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他没料到，红娟会生这么大气。

可能是自己处理母亲与保姆的事时，太过简单了。姚成功心里暗忖，前面的几个保姆跟自己说母亲的不是时，一给钱，她们就停了嘴不说了，事情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看来，这个红娟确实是与众不同，是个异数，不能用普通的办法来解决。

姚成功感觉到红娟与众不同，是从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就有了。那是红娟来到溪谷别墅的第一天，她被母亲的小狗多丽抓伤了。姚成功匆匆赶回家，第一眼看到红娟时就惊呆了，有种穿越时空的感觉。眼前的女孩长得太像高中的女同学林晓彤了。林晓彤人很漂亮，又是吃国家粮的，见过不少世面，班上同学，大部分来自农村，身上有一种土气，林晓彤站在同学中间，就像鹤立鸡群一样。听说，她现在在长沙工作。姚成功有几次到长沙出差，把手机里的那个号码调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但每次都不敢打通这个号码。林晓彤的手机号，是姚成功几年前回老家过春节同学小聚时得来的。二十多年后，林晓彤还是男同学们谈论的一个重要话题。只是林晓彤与同学们不怎么来往。她越不来往，同学们对她越好奇，她成了男同学们心中永远的想象。

此后，一见到红娟，姚成功心里就很兴奋。他回家比以前勤快多了，只要红娟在眼前，他整个人就有精神。红娟不仅长相像林晓彤，神态举止也像极了她。有次，红娟在别墅花园里给花浇水，她穿着一袭粉红的长裙，手提一个蓝色塑胶洒水壶，姣洁的双脸被鲜花映得白里透红。二十多年前，林晓彤在学校清洁卫生时，就是这个样子的。站在小径上的姚成功看呆了。待红娟浇完水，姚成功凑过去说：“你很像一个人。”红娟“咯咯”笑了几声问“像谁？”姚成功说：“像我高中的一位女同学。”红娟漫不经心地说：“哦，那么巧啊。”姚成功说：“她可是校花，现在还有好多的男同学仍想着她哩。”红娟闪着一双大眼睛问：“你也是一个吧？”姚成功居然脸红了，讪笑着说：“都二十几年没见过她了，能有啥想头？”红娟也笑了一下，便不再说什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