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中的花与美人探究
2014-09-17朱君梅
朱君梅
今天,如果不是网络语的泛滥曲解,女人如花,该是何等恰如其分的概括。花是美的精灵,芬芳鲜艳,绚烂地迎风摇曳在温暖阳光下,静静守候它们生命里爱的天使。时而月下暗香盈袖,时而风中天香染衣,时而雨中泪痕点点,时而清晨云遮雾绕。人们爱它的美,一如喜爱女人青春的容颜。爱与美相生相伴,对花儿一样的女子来说,在最美的季节泼辣地绽放,放射出生命最真纯的自然美,这么美丽的时刻又能够和最爱的人相依相偎,对坐饮茶、花前赏月、对酒当歌,方算得上不负青春年少——这就是所谓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的千古绝唱,是女人花开时节最真的期盼,无怪乎徐志摩的这句诗家喻户晓,广为人知:“一生至少有那么一次,为了某人而忘了自己,不求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爱我。只求在我最美的时候,遇到你……”“只求在我最美的时候,遇到你……”一句话,道尽了女人心底最虔诚的祈愿,洞彻了男女爱情里最美丽的相遇。明白了这一点,才明白了,古典诗词里,有些女人会那么肆无忌惮地炫耀感受爱情的甜蜜,美丽着,那么鲜活生动地绽放在爱的人身边,今生无悔无怨。
花美人美要郎猜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青春短暂,所以,当我有幸盛开在你的生命里,相偕散步,即便身边万紫千红,心爱的你,眉间心上,是否只有我的娇美?如果此时此刻,心意相通,那我偏要在鬓发问斜攒一朵香红,寻无中生有的情敌,让你看看,我的美是否真地倾倒了你这座城,此时此刻的陶醉,究竟是花艳还是人好?唐代无名氏的《菩萨蛮》:“牡丹含露珍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刚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嗔,笑捋花打人。”这里的女子,和心上人庭院散步时,看到院子里的牡丹,嫣然盛放,花瓣上露珠晶莹剔透,国色天香,姹紫嫣红。有心爱的男子相偕闲步,她没有杜丽娘“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园”的落寞孤寂,满溢了幸福的甜美恐怕连身边含苞待放的牡丹都要羡慕吧?娇憨的少妇伸手折下一枝最漂亮的花,耍赖给爱人出了道难题:“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花和我一样开在春风里,它美还是我美?一方面,对自己的美充满自信,一方面对身边的人恃宠而骄,她才故意这么问。而她的爱人何尝不了解自己身边这位,表面要自己公平选择,骨子里却霸道,没有留下任何回旋的空间。
但美人既是假问,檀郎偏作假答,故意来恼她一下,和她开一个玩笑。因为,在他的心目中,这朵解语花自然更美,但偏要说一句不称她心、不合她意的话来气气她。“檀郎故相恼,刚道花枝好”,爱人刚刚说花儿美,她就发动了甜蜜的“攻击”。“一面发娇嗔,笑捋花打人”,捋下花瓣撒向那个爱人,一时间嬉闹地笑语凌乱了一地。通篇白描,充满生趣和情趣。今天,我们似乎仍能够感受到大把爱情落满身上的幸福感。
这一描绘新婚夫妇恩爱缠绵的情节在后人的诗词中反复再现。北宋词人张先集中,也有这首词,只最后两句不同:“花若胜如奴,花还解语无?”相比之下,少了当初那种撒娇的劲儿,“娇嗔”的味道也冲淡了,但“解语花”一词却由此而来。
爱与美相生相伴,男人以爱花之心爱美人,便有了怜香惜玉的珍重之心,女子得遇这样的夫君,珠联璧合,琴瑟和鸣,才能够本色扮演,写出真情实感。宋代才女李清照新婚之际,和夫君赵明诚也在开封相府后花园重温了这一美满的时刻《减字木兰花》: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词中情境当是李清照本人新婚生活的真实写照,从中可见其婚后的娇嗔之态与婚姻生活的幸福感。一个春天的早晨,她从沿街叫卖的卖花人处买来一枝含苞欲放的梅花,花瓣上晓露点点,花色艳如红霞。当娇鲜欲滴的美绽放在眼前,美丽调皮的小才女不免暗自嘀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若这娇艳动人的鲜花被心爱的夫君赵明诚看到,会不会觉得我的容颜没有这花朵美丽呢?
其实,熟悉古人婚俗的人都知道,此时的李清照最多也不过十八九岁,正值青春年少、珠圆玉润,加上她饱读诗书、文采飞扬,处处透出娇美高雅,怎会怕和这朵花比美?“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将花儿斜插在如云的鬓发当中,莫名嫉妒鲜花,猜疑赵明诚的背后,无非是想柔情万种地暗示夫君:我是如此地在乎你!更是要骄傲地暗示其他人:在夫君赵明诚心中,她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对于一直倾慕爱妻、志趣相投的赵明诚来说,答案似乎没有第二种可能!只不过,大家闺秀填词毕竟含蓄些,只是云鬓簪花,让我们知道她也有勇气和花比美,有心情和爱人闺房恩爱缠绵,至于赵明诚是否遭遇到爱妻的花瓣雨和小拳头,就只能见仁见智了。
到了明代,依据类似的意境,唐寅又作《妒花歌》云:“昨夜海棠初着雨,数朵轻盈娇欲语。佳人晓起出闺房,将来对镜比红妆。问郎花好奴颜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闻语发娇嗔,不信死花胜活人,将花碎掷郎前:请郎今夜伴花眠!”春夜雨润,千朵万朵海棠枝头争妍。美人早晨起床后步出闺房,万紫千红映入眼帘。女人的小刁蛮使她索性折花在手,簪花回房,要让身旁的爱人评判:最艳丽的繁花似锦和最心爱的如花美眷,究竟谁更让你心动呢?
唐寅是崇尚性情至上的人,他笔下这位簪花比美的女子相比之下更显得娇憨泼辣。她对自己的美貌有充分的信心,深信自己美过那娇艳欲滴的牡丹,她也深信自己在丈夫眼中同样如此。她不需要得到确证,只不过戏问而已。既然“美人”可以“故相问”,“檀郎”为何不能“故相恼”呢?她也明知丈夫要“故相恼”说假话,但仍要故作撒娇,撕碎花瓣掷打丈夫……多么逼真传神!千载之后,我们似乎听到那“咯咯”的笑声,看到小两口儿的戏闹。
此花不与他花群
花儿千姿百态,各有色彩风骨;美人环肥燕瘦,自有其独特的风致韵味。早在《诗经·郑风·有女同车》中,就有了“有女同车,颜如舜华”的句子。清·朱锡绶也说:“花是美人後身。梅,眞女也;梨,才女也;菊,才女之善文章者也;水仙,善者也;荼蘼,善禅者也;牡丹,大家中也;芍蕖,名士之也;名士之女也,海棠,妖姬也;秋海棠,制於悍之妾也;茉莉,解事鬟也;木芙蓉,中年侍婢也;惟茼羯绍代美人,生畏名,耽於童,寄心清嚷,结想琴篥,然而,中待字,不暮之感。”(《幽梦续影》十一)
梅花凌寒怒放,不畏风霜,耐得住寂寞,像贞烈女子;梨花和菊花清雅幽独,宛如孤高不群,一枝独秀的才女;牡丹,国色天香、雍容华贵,像富贵之家的贵妇;艳丽泼辣的芍药,像魏晋名士的妻子,容貌艳丽、风情万种;海棠艳丽恣肆,宛如妖媚的歌姬;兰花最完美的集合了女性所有的优点:美貌、才情横溢,诗词俱工、出身高贵,但却遗世独立,迟暮终老。
诗人们品头论足,将美人和花比拟得头头是道。美艳的新娘如“桃之天天,灼灼其华”(《诗经·周南·桃天》)。杨贵妃陪唐明皇赏牡丹于沉香亭,舍人李正封吟出“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的句子,李白的《清平调》更将牡丹和美人写到惊艳: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槛杆。
“云想衣裳花想容”,似在写花,又似写人面;“一枝红艳露凝香”,言在花而意在人,诗中可谓字字流葩,语语浓艳,花即是人,人即是花,把牡丹美人动人的姿色写得情趣盎然,此诗一出,天下再无人能出其右。以至于今天,一提起杨玉环,我们眼前马上会浮现出那朵国色天香的牡丹来。
不仅文人善于咏花喻美人,女人也喜欢附着花卉,自抒怀抱。红颜薄命的薛涛喜欢唱“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若人衣。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薛涛《柳絮》)杨花深情难系、漂泊难期、无情不归,宛如薄情的人带给自己永远的伤痕;李清照追求杰出的人格,看到桂花,脱口而出“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使平淡无奇的桂花自此跻身花中一流的宝座;即使题咏同一种花,性情襟抱迥然各异,诗词也会相去甚远。红楼梦里,面对着飘飞的柳絮,黛玉和宝钗的题咏可谓天上人间。暮春时节,看到柳絮飘飞,黛玉想到自己寄人篱下的飘零,写下了“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缝络,说风流”的句子,感叹“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任沦留!”柳絮娶嫁无凭,任东风摆布,像自己孤苦无依,漂泊如叶。而精通世故、出身显贵的薛宝钗挥笔就是“蜂围谋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达观自信,没有丝毫幽怨,结句甚至期望“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借助东风,飘飞的柳絮能够冲霄直上青云,像自己能够夫荣妻贵,搏一世金玉满堂、富贵完满。
落花如梦心似灰
美满的姻缘一如佛前的缘分,不是每朵花都能占尽风情。花好月圆之时,明月当空,如若只有满树繁花相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里谁听到幽闺的少妇深深地叹息:“心事问谁知?月明花满枝。”(温庭筠《菩萨蛮》)游荡远方的心上人如明了她的心事也该回来了吧?可眼下陪伴她的却只是那明月下的“花满枝”,字里行间浸透着难以消解的哀怨。
花开无果的飘零比起青春虚度更让人叹息,而《红楼梦》里的“葬花吟”将这种情绪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此诗是柔弱多情的林黛玉在“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下的自我悲悼,葬花场面,催人断肠。凋谢的花朵象喻了女性青春的流逝和生命的消散,惜花怜人,如怨如诉,难怪脂砚斋读至此处,叹赏之余批道:“余读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下批。”的确,诗句将人与花、自然与命运水乳交融,字字生悲,深深打动着每个读者的心灵。
沦落不偶的女子,一如那路旁山野的幽花,寂静无声,独自飘零在岁月的风雨里,碾落成尘。也许可以像幽兰在深谷,流水潺潺,绿树古藤,清净恬淡,不悲不喜;也许可以如菩提,无花无香,却苍翠劲拔,果实累累;也许可以如秋菊,众芳摇落,泼辣怒放,不为结果,不为风情,只为有知己把酒临风,潇洒出尘……但,的确,那么多随风飘零的花瓣里,还是有着女人深深的叹息,听到了,就难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