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语境下《蝇王》真实性
2014-08-15涂敏
涂 敏
(安徽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淮南232001)
《蝇王》是英国当代小说家威廉·戈尔丁第一部也是最杰出的一部小说。戈尔丁于198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主要源于这部小说的魅力。《蝇王》通过描述荒岛上一个孩童世界的悲剧,从独特的视角展现了人类的生存状态,探究人性的本源。多年来,国内外学者从作品主题、叙事结构,女性批评、象征主义到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等多重视角对该小说进行了全面透彻的研究,但从现实主义视角出发探讨其艺术真实性的议题却鲜有人问津。本文试图从创作手法入手,在现实主义语境下分析《蝇王》失现实主义之“真”的深层原因,从而指出新现实主义是在战后一个全新环境里对“真实”的回归和反映。
一、《蝇王》失现实主义之“真”
作为一种艺术形式,传统现实主义认为小说应该把再现客观现实作为其创作的重心,因为遵循生活本身的发展逻辑反映生活真实是小说艺术创作的原动力和本质特征。既然小说的目的是反映客观世界,那么能否反映真实生活就成了小说艺术真实性的评价标准。为了实现小说的艺术真实性,作家需要对现实进行加工,提炼出现实生活中主要的、本质的、典型的东西,从而揭示社会历史发展的规律和趋向,即恩格斯所说的要做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因为小说既要反映生活真实又要达到艺术真实,且小说的价值和生命力就在于追求这二者的统一,因此要达到两者的统一,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就必须把创作动机融于内容之中,做到细节真实与环境真实,并且小说中的人物言行举止要服从并符合其性格逻辑。
根据以上有关传统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一些原则,可以看出戈尔丁对《蝇王》的创作是立足于现实,具有真实性。这可以从其叙述的逻辑性、语言的连贯性、故事的趣味性和结构的合理性等得以佐证。正如《蝇王》的译者龚志成在其译本序言中所说的:戈尔丁“采取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寓人物于故事情节的发展之中,对人物进行了多侧面多层次的细节描写刻画。……作家寓情于景、借景抒情,在某些地方做到情景交融,动人心弦”。[1]7《蝇王》中完整的故事情节和丰满的人物刻画以及细节描写的逼真性也使颁发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典文学院认为戈尔丁采用了“明晰的现实主义叙述艺术”。但细读之下却发现现实主义表象之下掩藏了诸多现代主义的因子。
现代主义在《蝇王》中最明显的体现就是语言的象征隐喻性,“似乎每个人物,每个场景,每个工具都有它的特殊意义”。[2]23首先是人物的象征性:拉尔夫是文明,理性和民主的象征,猪仔象征着科学和理智,西蒙则是现代基督徒和智慧的化身,而杰克则象征着野蛮和邪恶;其次是背景的象征性:这可以从小说书名和书中人物名字以及荒岛场所的特殊设定中窥见一斑;最后是细节和道具的强烈象征性:作者赋予海螺以秩序和权力的内涵,猪仔的眼镜则暗示着理性和文明。现代主义在《蝇王》中还体现为戏仿手法的多次应用。通过戏仿19世纪具有传统观念的儿童冒险故事《珊瑚岛》,戈尔丁否定、讽刺和批判了英国传统观念中对人性和文明的理解,指出文明的脆弱性和人性的邪恶。最后,《蝇王》中深层次的神话隐喻结构也是现代主义一种表现形式和特质。具体表现在《蝇王》通过深层次的寓言和神话隐喻结构—即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圣经》故事和希腊神话—来探讨人类经验和人生意义的根本性问题。
由上可见,《蝇王》中融入了大量现代主义元素,该元素的介入有悖于传统现实主义创作中有关作品应该反映生活真实的原则。这是否意味着《蝇王》失去了其作为小说艺术的真实性呢?
二、《蝇王》失“真”之分析
对于《蝇王》是否因融入了现代主义元素而失去了所谓的“真实性”而不能归类为现实主义小说的问题,需要结合历史和个人两个因素才能作出客观评价,即要具体分析战后英国文坛的发展趋势、戈尔丁在二战和战后的体验及其个人对文学创作的独特见解。在此基础上,我们对现实主义创作手法中夹杂的现代主义元素便会有不同的理解和关照。
二战后,面对英国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巨变,有些作家在选择创作主题时聚焦现实社会问题,尝试用其作品探索解决种种矛盾和问题的方法,促进文明的发展。他们在写作内容和风格逐步超越现代主义,出现了重返现实主义的思潮。但这不是简单的退回,而是更高层次的回归,即新现实主义。新现实主义一词最早主要是指出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意大利的一个文学艺术流派,主张“以争取社会进步、民主、平等为思想旗帜,以忠实反映历史的真实和面临的现实为艺术纲领”。新现实主义是综合了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许多艺术特点,所以有别于19世纪以来传统的现实主义。“新现实主义作家并不注重对观察到的现实世界进行逼真的描写,而是关注现实社会重大问题和矛盾焦点。”[3]11他们在坚守现实主义的同时,积极探索最有效的方法反映自己所观察到的一切和内心感受,并“不拘一格地用擅长的各种方法和技巧表现主题和传达自己的看法。”[3]11这些带有新现实主义色彩的作品,促使读者更为直观地审视复杂的社会环境和动荡的政治局势,理解所处的生存环境,同时也是“极权主义时代之后竭力想恢复自我的人道主义的呼声,是关心神话时代之后奋力稳定自身的历史时局的呼声”。[3]10这些吸收了现代和后现代主义技巧的新现实主义,在形式和语言上“最适宜表达一种生动活泼而变换不定的感觉,即对当代生活的存在条件、生活方式、内心感受的独特意识。”[3]11因此,新现实主义是在“历史时代和文化传统的共同呼唤下应运而生的”。[4]116
同时,创作方法本身也是历史的产物,带有时代和社会的深刻印痕。因此,现实主义在艺术上也应是开放的、发展的、多元的。面对二战后英国外在物质世界的快速发展和人们内心精神世界中传统价值体系的崩溃,文坛中的现实主义需要以一种与时俱进的审美态势与社会生活同构顺应,不再也不应该是对客观现实的僵化描摹,而是要忠实反映现时代正在发生的一切,这其中必然蕴含着现代性。因此,要达到真正的现实性,现实主义在创作思维和创作方法上必须做到现实性与现代性的双重融合,即将事实与虚构融合、把历史与想象结合,采用现代的写作手法和技巧来反映当代世界,使现实主义以现代形式得以展现。具体而言,在内容上,新现实主义小说注重内容的时代性和对现实的体验,对现实生活反映呈现多元化,并将事实与虚构相融合;在艺术创作上,新现实主义小说在秉承“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创作原则的同时采用多元化的创作手法,包括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小说的创作手法,以此达到逼真的艺术效果;在审美特征上,新现实主义小说具有“大叙事”与“小叙事”相结合,“外部现实”和“心理现实”相结合,“真实性”和“荒诞性”相结合等特征。①这既是英国历史发展的要求,也是其文学演变的结果。正如费舍所认为的,艺术形式是可以而且应该随时代和艺术的发展而变化的,因为“形式,它是一种结晶了的社会经验”,社会发展了,现实变化了,寻找适合于艺术表现社会的社会经验也在变化,新的社会经验凝结而成的新形式必定要充实,改造乃至取代原有的旧形式。因此,面对二战后英国新现实,现实主义就应寻找和创造与之适合的新的艺术表现形式,从动态发展中把握现实,并融化、吸收现代主义经验,创造适合表现新现实的新形式、新语言的艺术。②唯有如此,新现实主义才可以“大大开脱文学的审美空间……使得它比其它创作方法更适合、更出色地承担起文学的社会责任,完成时代赋予的历史使命。”[5]10
虽然戈尔丁在创作《蝇王》时,英国新现实主义表现尚不明显,但他已敏锐地捕捉到这种细微的变化和趋势,并自觉运用于其作品创作中。因此,小说《蝇王》中现代主义因素的融入其实是新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体现,它比传统的现实主义更加真实逼真地反映了战后人类现状。
其次,小说《蝇王》中融入的象征和戏仿等现代主义因素与戈尔丁自身在二战和战后的体验密不可分。
二战期间服役于英国皇家海军的经历使戈尔丁目睹了战争的残酷和血腥,这彻底颠覆了他对人类文明的信念,使其对人类和人性产生了一种怀疑、悲观的心态。戈尔丁对西方文明充满了危机感,并把社会的缺陷归结为人性的恶,通过对人性缺点的探索来寻找社会弊病的根源。作为一个作家,他需要展示人类世界的真实,让人类认识自身真正的面目。这个使命借助于希腊神话的隐喻结构和象征体系在《蝇王》中得以体现。戈尔丁通过把神话结构和象征体系植入作品内部,对人类经历做出了真实写照并探讨人类经验和人生意义等根本性问题。这种打破传统文学与现实一对一式的现代主义因素的融入是对传统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丰富和超越,扩大了作品的内涵和容量,使作品意义更为深广。
目睹战后英国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的震荡及其民生状态也是戈尔丁在《蝇王》的创作中融入现代主义元素的又一因子。政治上,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英国国力大幅削弱,海上霸主地位被美国所取代,国际地位一落千丈,沦为“一个贫穷的二等强国”。同时,由于国际上民族解放运动的高涨,大批殖民地国家纷纷取得独立,导致英国殖民体系的瓦解,“日不落”帝国已日薄西山。经济上,二战使英国经济受到重创,经济萧条并出现了严重的财政危机,世界金融中心的地位也不复存在。经济上的困境导致社会矛盾日益复杂和尖锐。在文化价值体系上,战争让人们看到传统文化中所宣扬的民主只是虚伪的幌子,自由成为极端个人主义的放纵,平等也仅仅只是漂亮的言词。人们开始质疑原先的社会价值观念和行为准则,由此陷人了价值迷失的困惑阶段,英国人引应以为荣的维多利亚价值体系彻底崩溃了。失去了昔日的光环和荣耀,如何面对和适应英国国际地位的下降及其自身在现代化社会中意义和身份的失落成为人们无法逾越的困惑。为了逃避价值缺失所带来的虚无和荒谬,一部分英国人选择了生活在回忆和怀旧中,这突出表现在对传统的尊重,对新事物的不信任感;而青年人则以他们所谓的反社会的价值观和行为来填补精神空虚。他们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对现实社会和传统的价值观念、道德观念提出挑战,如吸毒、盗窃、性解放和同性恋等一些极端行为。面对战争对人们物质世界的破坏和精神世界的摧毁,传统现实主义因其语言和形式“不足以表达人们曾经遭遇到的恐怖和感受到的虚无和荒谬”[6]36而无力捕捉当下的现实。这是当时现实主义作家面临的一个共同困惑。戈尔丁在探索的过程中独辟蹊径,他根据怀旧者在心理上倾向虚幻的特点,在《蝇王》中通过荒岛这一想象世界重新塑造事实上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的东西,并且植入了深层的神话结构,从内容到形式都真实地刻画出人们的怀旧情结和精神的空虚。这种植入了神话和象征体系的创作手法是具有了这个时代的社会与文化特征的对文学的现实之合理关系的重新寻找,也是新现实主义的体现。
最后,从戈尔丁对文学创作的独特见解中也可窥见其在《蝇王》中采用现代主义元素的意图。西方人经过两次世界大战的浩劫后,对人性恶怀有极大的恐惧心理。戈尔丁也认为“现代人类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而对人类威胁最大的莫过于人心深处的野蛮与黑暗。当人类不再信仰上帝,不再谨遵耶稣的宝训,人性中恶的力量就会失去控制,最终令人类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7]641-642作为一名具有现实主义精神的作家,如何站在社会和时代的高度,展现战后西方社会物质世界和人类的精神状态,戈尔丁选择了从人的本性入手探索社会的弊病。他不仅描写出形而下的生活形态,而且也提出了形而上的对生活的理性思考。他曾把作家通过作品向读者传达自己所理解的物质和精神世界的过程比作翻译,认为翻译的最高境界不是词汇层面上源语文本与译入语的一一对应,而是最本质最核心部分模仿的成功。写作亦然,是对现实世界最本质最核心的反映。在对现实世界作出反映的过程中,戈尔丁谨遵此法,并在传统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基础上融入了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元素,形成以戏仿、象征、反讽相混融的主体特征。其中,戏仿和改编是戈尔丁小说创作策略之一,体现在《蝇王》中则是通过戏仿源文本《珊瑚岛》再创造出新文本,并在对源文本的整体转换中实现对源文本的戏谑及对主题的颠覆。“戈尔丁通过或明或暗、若隐若现的‘模拟戏作’,是想实现并强化其文本的理智象征、逆转式象征和整体象征,来表现他对传统的怀疑叛逆及现代社会的异化主题。”[8]50其次,通过象征体系的隐性构建表现对人的关怀和对人类本质的怀疑与思索也是其独创之处。在接受弗兰克·柯莫德(Frank Kermode)的采访时,戈尔丁表示只有当象征手法完全渗入小说的事件、人物和基调时,它才能真正奏效。正是在这种观念支配下,戈尔丁在作品中运用具有象征意义的人物和事物来揭示他的道德主题。因此,他不仅通过语言层面上的象征和隐喻,更是“把一部作品的基本情节、人物命运、叙事结构等等整合在一起来充当某一种观念、思想的象征。”[8]51《蝇王》在题材背景、人物形象、实物意象等诸方面也都被整合成为一个有机的象征体系。这种“具象创造与喻象营构相结合,象征主义和现实主义”相结合“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艺术张力即感情象征力和理智象征力的相互拉扯冲撞。”[8]51这种“从典型化向象征化的过渡……是其思想内蕴由现实具体性向着高度抽象性的飞升,是从更高层次上与现实的对接与统一,”[9]129也是新现实主义的内核所在。
三、结 论
当人类社会步入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和频繁的灾难带来的巨大破坏彻底动摇和摧毁了人们对资本主义文明的信念,而紧随其后的东西两大阵营对峙也使民众惶惶不可终日,担心第三次世界大战——核战争的爆发,西方文明和道德走进了死胡同。面对20世纪出现物质的进化与精神的退化、物欲的膨胀与精神的萎缩,作家应如何刻画人类社会所处的“新现实”,表现当下社会的特点和规律?费舍认为,与19世纪相比,20世纪的“新现实”出现了过去所没有的过的许多“共同因素”,③传统现实主义“就像从詹姆斯小说的屋子里往外看一样,不仅感觉到现实受到窗户形状的局限,而且觉得身负重任,要把现实的本来面目真实地反映出来。”④因此,“现实主义应自觉吸收包括现代主义艺术在内的各种新的艺术表现形式、方法、语言,以创造适合把握和表现20世纪‘新现实’的新形式、新方法,而不应当死抱住19世纪的老经验决定的旧形式不放。”[10]71由此可见,戈尔丁在《蝇王》中因融入现代主义元素而失现实主义之“真”实乃新现实主义使然,其目的是对真实和意义的强调,是在创新中对真实的回归。这也与其自身经历和对文学创作的独到见解在本质上是一致的。虽然戈尔丁写作《蝇王》时新现实主义尚未形成潮流,但伟大的作家总是能走在时代潮流的前头,敏锐地捕捉到社会、时代的细微变动,并及时的反映在其作品中。新现实主义给《蝇王》注入了现代的精神和气息,大大增加了作品意义的厚重性。
注释:
①参见姜涛当代美国小说的新现实主义视域,当代外国文学,2007年第4期,第119-120页.
②③参见朱立元费舍的新现实主义美学《社会科学》1999年第4 期,第71、70、71 页.
④参见 Kermode 111Kermode,Frank./The H ouse o f Fiction:Interv iews w ithSeven Eng lish Novelists.0 T he Nov el T oday.Ed.Malcolm Br adbury.Londo n:Fo ntana/Co llins,1977.111-135.
[1] 威廉·戈尔丁.《蝇王》译序[M].龚志成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8).
[2] 薛家宝.荒岛:“文明人类”的透视镜——论〈蝇王〉对传统荒岛小说的突破[J].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1999(6).
[3] 罗小云.超越后现代—美国新现实主义小说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5.
[4] 姜涛.当代美国小说的新现实主义视域[J].当代外国文学,2007(4).
[5] 杨立元.新现实主义小说论[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12
[6] 何伟文.战后英国小说的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之争[J].当代外语研究,2010(1).
[7] 常耀信主编.英国文学通史(第三卷)[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3.
[8] 杨春芳威廉·戈尔丁创作艺术略探[J].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05(4).
[9] 严云受,刘锋杰.文学象征论[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
[10] 朱立元.费舍的新现实主义美学[J].社会科学,19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