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阐释与反思:论“马克思主义儒学化”文艺思想——从《讲话》到《纪要》

2014-08-15刘阳军

重庆与世界(教师发展版) 2014年7期
关键词:人民大众工农兵文艺工作者

刘阳军

(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433)

1895年至20世纪末,是中国政治、文化和经济所构成的社会综合系统的传承、变革、消化和融合的重要时期[1]315-386。在这一进程中,作为显学的伦理本位或道德本位的儒家文化成为批判和变革的主要对象之一。尤其是1949年之后,“马克思主义”便成了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儒家文化似乎成为了“隐学”,成为了“群体下意识”[2]22-24。难道儒家文化果真就“式微”了吗?著名学者金观涛在对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简称《修养》)进行严密分析和精当阐述之后得出了一个令人振奋的结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就是“马克思主义儒学化”。①参见文献[2]。王元化、包遵信等认为,毛泽东的思想颇似陆王心学,刘少奇的思想近似理学。具言之,就是共产党员要按照儒家文化的伦理价值观来提升修养和完善人格。这深刻地警醒和启迪了我们,让我们得以重审和反思《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简称《讲话》)与儒家文化之关系:党的文艺工作者、创作者、批评者等是否也是按照这一价值观来提升自身素养和完善人格并从事文艺事业呢,或者说,《讲话》与儒家文化是否亦存在同构性关系呢?通过对《讲话》的分析,笔者以为,《讲话》与儒家文化在价值结构上存在同构性关系。换言之,《讲话》就是“马克思主义儒学化”的文艺思想范本。同时,《讲话》亦是中国共产党的文艺意识形态纲领。故而,《讲话》就不是中国新文艺“器物话语”或“技术话语”建构,而是中国新文艺“道统话语”建构。到了“文革时期”,这一“道统话语”建构,便“陷入”了道德乌托邦与革命乌托邦所营构的话语漩涡之中。而其标志性文献就是《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简称《纪要》)。因此,回顾和反思《讲话》《纪要》,就是从根本上重建和延续“马克思主义儒学化”文艺思想这一道统。

一、《讲话》:中国新文艺道统与“马克思主义儒学化”文艺思想

关于《讲话》的研究,其成果已经很多了。但是,仔细研读这些成果,我们发现,大多都沉浸于“器物话语”、“技术话语”层面的追问和阐释。此类例子繁多冗杂,恕不赘举。众所周知,《讲话》被认为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结晶之一,而且是中国共产党的文艺意识形态纲领。故而,在新文学运动语境里,尤其是中国传统文艺道统被“革命”甚至分崩离析,同时各种所谓新文艺话语又层出不穷的语境里,《讲话》无疑就是中国新文艺道统建构的一次伟大尝试。只有在这一意义上,才能彰显毛泽东宏大的中华文明复兴之抱负以及《讲话》在文艺思想史上“继往开来”的历史地位和作用。而金观涛对《修养》的“儒学化”解读,在某种意义上为我们对《讲话》的解读提供了契机和启示。

(一)《修养》:一个“马克思主义儒学化”的解读

“毛泽东思想”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产物,早已成为了学界的共识。但是,人们对于“中国化”本身的追问和阐释则显得相当不够,这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对马克思主义的教条理解、机械传播、僵化运用等问题,甚至一定程度反映了延安时期的学风问题、作风问题等。直至20世纪80、90年代,思想界对“毛泽东思想”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之关系的研究才取得突破性进展,提出了“毛泽东思想”就是“马克思主义儒学化”的产物的解释路径。②参见文献[5]。这本集子收录了金观涛和刘青峰两位中国现代思想研究家自1988年至1996年间发表的关于毛泽东思想与儒学之关系的16篇文章。

在“马克思主义儒学化”研究中,研究最早且成就最为突出者当属金观涛。金观涛首先阐明了“意识形态结构”,认为它可分解为社会观、价值观及哲学观3个子系统。③参见文献[6]。即“以国家学说为主体的社会观;以伦理观念、行为准则为主体的价值观;以自然观、方法论、认识论为代表的哲学观”。不同文化形态,这三者的构成序列和组合方式不尽一致。金观涛认为,从意识形态结构上看,儒家文化是建立在“以伦理观念、行为准则为主体的价值观”之基础上的。从这一意义上去解读甚至反思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我们就不应该将其看作刘少奇个人的“奇思妙想”,而应该视为在一定程度上揭示或反映了“毛泽东思想”的基本结构及其演绎进路的范本。④金观涛在文献[2]中说,自20世纪40年代以来,“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结构发生了根本变化。为什么我们没自觉到呢?原因在于:“文化与意识形态是一个不断创造生长有生命的机体,在总体上,决定一种文化或意识形态发展方向的关键在于它的基本结构,而不在于用什么语言来表达。……因此,才会出现当代中国文化史上最奇特的现象:表面上是彻底地批判旧文化,但这种运动又必然是顺着与儒家文化发展同构的逻辑展开的。”

《修养》有“两讲”共9节。“第一讲”论述了共产党员为何要进行修养,“第二讲”论述了共产党员如何进行修养,即在中华民族解放进程中,如何成为“我们锻炼和修养的模范”[3]。经过对《修养》的文本分析和结构性诊断之后,金观涛认为,《修养》体现了一种道德理想主义:“斗私批修”所体现出来的对“内圣外王”理想人格的追求和推崇,“党员个人利益无条件地服从党的利益”的“新的‘义’‘利’”观等[2]27-36。换言之,“共产党员的修养”必须符合“马克思主义儒学化”的那一套价值观。这促使我们反思这样一个问题:党的文艺工作者、创作者、批评者等是否也是按照这一价值观来提升自身素养和完善人格并从事文艺事业呢?此乃中国新文艺话语之大体,不可不察。

(二)《讲话》:一个“马克思主义儒学化”的文艺思想范本

《讲话》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文艺思想范本。经过细致分析和严密推敲之后,笔者以为,《讲话》在本质上就是“马克思主义儒学化”的文艺思想范本。这大致体现在相互交融、相互作用的两个方面:一是“文艺是为什么人的”——《讲话》强调文艺(组织、创作、批评等活动)为“人民大众(工农兵)”服务,而中国共产党所代表的利益又是“人民大众”的利益,所以也就是强调文艺(组织、创作、批评等活动)为中国共产党的利益服务,文艺工作者、创作者、批评者等的个人利益服从“人民大众”的利益或中国共产党的利益。这就是《讲话》所秉持并实践的“义利”观。二是“文艺是如何为什么人的”——从第一点出发,《讲话》认为文艺要在“人民大众(工农兵)”层面实现“普及”与“提高”的辩证统一,文艺批评要在“艺术标准”与“政治标准”的辩证统一中强调“政治标准”的“第一”性和优先性,而这两点归根结底都必然统一到文艺工作者、创作者、批评者等的修养之提升和理想人格之塑造上来,以引导和教化“人民大众”。这体现了《讲话》对“内圣外王”理想人格的追求和推崇。

《讲话》由“引言”和“结论”两部分组成。“引言”部分阐明了开会的目的,以及为实现这个目的而应该解决的“文艺工作者的立场问题,态度问题,工作对象问题,工作问题和学习问题”[4]1-2。“结论”部分阐述了文艺工作者、创作者、批评者等“为群众的问题”,“如何为群众的问题”,文艺统一战线问题,文艺批评标准问题,以及作风问题[4]22-114。就讲稿的篇幅分布看,《讲话》大量篇幅集中在“结论”部分,作为“引言”部分的“展开”和“具体化”[4]22,集中阐明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以及文艺如何为“人民大众”服务这两个核心问题。这事实上又集中到了文艺工作者、创作者、批评者等的修养如何提升,以利于革命文艺事业的发展,从而更好地引领和教化“人民大众”的问题。故而,《讲话》的现实目标是“使文艺很好地成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的武器,帮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敌人做斗争”,为实现这一目标,应该解决文艺工作者、创作者、批评者等的立场问题等[4]5。在实现此目标的过程中,“文艺是为什么人的”,“文艺是如何为什么人的”,文艺如何普及与提高,文艺界如何形成统一战线,文艺批评遵循何种标准,作风如何端正等,归根结底,就是文艺工作者、创作者、批评者等的修养(立场、作风等)如何提升问题。换言之,在《讲话》里,文艺工作者、创作者、批评者等的个人修养与中华民族解放事业融合到了一起,文艺事业与中华民族解放事业融合到了一起,这就是真正的“同心同德”。在这一点上,毛泽东与刘少奇是相通的、一致的。①二人论述进路都是:功利主义 非功利主义 功利主义。刘少奇把个人修养与共产主义事业结合起来,把个人修养提高到共产主义事业的高度。

任何一种伦理价值观,必然不可避免地要落到如何处理“个人利益”问题之上,儒家文化亦不例外。儒家文化的价值话语集中体现在它的“义利”观,即功利主义的“利”服从非功利主义的“义”。而个体服从集体,局部服从整体,眼前服从长远,次要服从主要,这些与儒家的“义利”观近似或相通[2]33-34的价值话语,在《讲话》之话语体系里得到了显而易见的继承和发挥。《讲话》说得好,我们要在“中国的已经进行了五年的抗日战争……大批文艺工作者和八路军新四军及工人农民的结合;根据地的文艺工作者和国民党统治区的文艺工作者的环境和任务的区别……文艺工作中已经发生的争论问题”的“事实基础上考虑我们的问题”,而“我们的问题基本上是一个为群众的问题和一个如何为群众的问题”[4]25。首先是文艺“为群众的问题”。在《讲话》里,这实际就是文艺“为了人民大众”,即为“工人、农民、兵士和城市小资产阶级”[4]32的问题。由于共产党所代表的是无产阶级的根本利益,故这也就是文艺为党的利益服务的问题。文艺活动往往包括创作活动、批评活动、传播和宣传活动等,所以这也就是文艺工作者、创作者、批评者等为“人民大众”服务的问题。那么,《讲话》为何强调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呢?在中华民族解放进程中,个人事业已经与民族解放事业融合在一起了,文艺事业已经变成了“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了,故文艺工作者、创作者、批评者等及其文艺事业就被赋予了启蒙和教化“人民大众”的政治使命和文化使命。在这个意义上,个体的、局部的、眼前的、次要的利益要服从民族的、整体的、长远的、主要的利益,从而文艺工作者及其文艺事业要为“整个革命机器”服务,一句话,就是要为“人民大众”服务,要为民族解放之大业服务。那么,《讲话》又为何说它是“我们的问题”呢?

《讲话》说得好,我们的关键问题不在理论上,而在实践和行动上[4]34-44。也就是说,关键是“如何为群众的问题”。显然,这是“言行一致”的修养问题,是金观涛所说的“价值观”问题。《讲话》“结论”部分第二、三、四讲论述了这一问题。关于“如何为群众的问题”,《讲话》首先强调了文艺之普及与提高的辩证统一之重要性,即“我们的文艺……向工农兵普及……从工农兵提高”[4]46。换言之,“只有用工农兵自己所需要、所便于接受的东西”[4]47进行普及,并且“沿着工农兵自己前进的方向去提高”,“沿着无产阶级前进的方向去提高”[4]47-48,文艺工作的“启蒙运动”[4]56意义和政治思想教育意义才能得以正确彰显。一句话,“只有代表群众才能教育群众,只有做群众的学生才能做群众的先生”[4]64-64。在“启蒙运动”和政治思想教育中,“工农兵”的教化或修养提升俨然成为了文艺工作的重心。如此一来,文艺的普及就是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就是文艺启蒙,从而文艺的提高就是提高“工农兵”的政治觉悟、道德品质等修养,以达到“同心同德”地反抗和颠覆敌对势力、敌对思想等。另一方面,我们的“革命文艺”要做到普及与提高的真正辩证统一,那么我们的文艺的“唯一源泉”必然是而且应该是“最生动、最丰富、最基本”的“人民生活”[4]66。因为,我们的文艺只有从“人民生活”出发,才能更好向“工农兵”普及与提高。这也就从根本上要求文艺作品要塑造出符合“工农兵”利益及旨趣的典型人物。那么,我们应该如何衡量这种文艺作品呢?《讲话》提出了两条基本标准:“政治标准”和“艺术标准”。需要强调的是,《讲话》所谓“文艺批评标准”并不只限于文艺活动本身,而与文艺工作者、创作者、批评者,甚至“工农兵”的修养评价话语也是相通的。所以,所谓“政治标准”,既指符合“人民大众”的根本利益或中华民族抗日利益,也指向文艺工作者、“工农兵”的“同心同德”、“团结进步”等政治品质、道德品质以及文化旨趣。又由于任何阶级总是趋向强调“政治标准”的优先性,故“革命的思想斗争和艺术斗争,必须服从于政治斗争,因为只有经过政治,阶级和群众的利益才能得以集中地表现出来”[4]73。因而,虽然所谓“艺术标准”就是指符合较高的“艺术性”即是“好的或较好的”之义,但革命的文艺斗争“必须服从于政治斗争”。换言之,文艺批评标准的最终目的就是更好地引领和教化“人民大众”。但是,“政治标准”和“艺术标准”又如何才是“好的”呢?《讲话》提出了“主观动机”与“客观效果”相统一的办法——“为大众的动机和被大众欢迎的效果”[4]80相统一。这实际上仍然是以文艺工作者、创作者、批评者等的“内圣外王”式的理想人格为前提。这进一步验证了《讲话》的伦理价值观进路。

对照“义利”原则(如近似个体利益服从集体利益等),我们回顾一下这两个基本标准之关系。“政治标准”强调的是符合“人民大众”的根本利益、“进步”、“科学”等,近似且对应“义”,而“艺术标准”强调的是艺术技巧、语言修辞等,对应“利”;“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次之。但是,这并不等于说,“艺术标准”可以忽略或不重要。若忽略或缺少“艺术标准”,我们的文艺将会尽显“标语口号式”之倾向,成为千篇一律的“样板戏”。《讲话》强调“政治标准”的优先性,是说文艺总是属于一定的阶层,体现一定阶层的利益、趣味等,而非说“政治标准”阉割甚至代替“艺术标准”。我们的态度是,“政治和艺术的统一,内容和形式的统一,革命的内容和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的统一”[4]85。因此,《讲话》既反对艺术的政治化,亦反对政治的艺术化。

《讲话》最后落笔在文艺界的作风、立场等问题上。“文艺界中还严重存在着作风不正的东西,同志们中间还有很多的唯心论、教条主义、空想、空谈、轻视实践、脱离群众等等的特点。”[4]105为此,我们党必须首要进行“思想整顿”,即“一个无产阶级对非无产阶级的思想斗争”[4]106-107,力求在思想作风、立场等修养上“武装”我们的文艺工作者、创作者、批评者等,从根本上说,就是一切共产党员、革命家、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都应该做“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4]113,并实现“文艺界统一战线”。一句话,在《讲话》看来,作风正派与否、态度正当与否、立场正确与否等,最终决定了革命文艺工作者、创作者、批评者等是否革命,革命文艺是否革命以及其实践效果是否“受人民大众欢迎”。这充分体现了《讲话》话语体系的“道德中心”进路而非“知识中心”进路,尤其是“阶级斗争”与“思想斗争”相互转化之进路。①毛泽东在《矛盾论》《实践论》中对这一思想有直接而充分的论述。儒家对“内圣外王”理想人格之追求,已经“演绎”成文艺工作者、创作者、批评者等的“思想整顿”了。

二、《纪要》:中国新文艺道统建构的脱轨与反转

综上所述,《讲话》不应该被笼统地视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文艺思想范本,确切地说,应该被视为“马克思主义儒学化”的文艺思想范本。《讲话》作为一种文艺意识形态话语,其秉持的“道德中心”理路,特别是独特的“阶级斗争”与“思想斗争”互相转化之理路,把民族革命、民族解放与人的精神品质、思想境界等德性修养紧密融合在了一起。这一道统建构,到了“文革时期”,由于“陷入”了道德乌托邦与革命乌托邦所营构的话语漩涡之中,而出现了脱轨与反转。

事实上,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新中国文艺思想在整体架构和基本精神上承继了《讲话》传统,《讲话》成为这一时期的显学[7]17-25。但是,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自 50年代初期伊始,“用政治批判代替文艺批评的风气”[7]29就已然兴起了,而60年代《纪要》的诞生,则可以说是固化和强化了这种“风气”。在这一激进思潮中,《讲话》显然遭到了歪曲和误读——“政治标准”对“艺术标准”的“第一”性和优先性演绎成了“政治标准”对“艺术标准”的阉割和“代替”。而这恰是凭靠一套理想化、绝对化的“义利观”作为支撑——在这种“义”、“利”关系中,作为“义”的“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利益或“党的利益”,是至高无上的、自明性的,故而也是“虚化”的、“泛化”的,而作为“利”的“个体利益”则被视为是“资产阶级的毒草”。因此,“利”必须绝对地服从“义”。②金观涛认为,儒家“义”“利”观,并非主张绝对取消个人利益,个人利益可以“不求而自至”(朱熹《朱子语类》卷24)。“利”服从“义”。中国当代文化曾把它演绎成理想化和绝对化的,具有禁欲主义色彩的道德律令和思想教条,几乎渗透到文化的各个领域。而“艺术标准”及典型人物的个性、欲望等则被视为“私利杂念”的东西,故而应该被无情地“打压”甚至“取缔”。又由于“阶级斗争”与“思想斗争”之间的可转化性,因而诸如“高、大、全”英雄叙事、“三突出”[8]原则之类的话语不过是塑造“圣人”的道德乌托邦文艺话语而已。下面以《纪要》为例进行分析。

《纪要》共有两部分:“林彪同志给中央军委常委的信”和“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在“信”中,林氏讲,《纪要》经过与会者共同研讨,且“主席三次亲自审阅修改……用毛泽东思想回答了社会主义时期文化革命”的“文艺战线上”的“尖锐的阶级斗争”等问题,以“突出政治、促进人的革命化”[9]1-2。这说明,《纪要》把“阶级斗争”与“人的革命化”融合成了一体,换言之,其秉持的是“阶级斗争”与“思想斗争”互相转化的“伦理中心”进路。这种结构性契合促使毛泽东并未反对《纪要》,尽管它存在理想化、绝对化等问题[7]228-232,最为突出的就是《纪要》对文艺意识形态话语之“政治标准”向度的激进推崇。

《纪要》第二部分又分三小节:第一节概述了座谈会基本情况,第二节总结座谈会所“商议和同意”的关于文化、文艺的“意见”[9]5,第三节简要论述了《纪要》的必要性和作用。第二节是《纪要》的核心。第二节总结了共10条“意见”,未涉及知识论等,悉数谈论的是在文化和文艺上“文艺工作者、文艺批评者、文艺创作者、解放军、领导人员”如何“阶级斗争”,以“突出政治、促进人的革命化”,提高“我们的觉悟”,加强我们革命的“决心和责任感”[9]20。进言之,综观《纪要》整个文本,其思想内涵有二:一是文艺意识形态领域的“义利之辩”——“政治标准”理想化和绝对化,强调文化和文艺绝对为“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服务,“艺术标准”沦为“样板戏”;二是文艺意识形态领域的“内圣外王”理想人格追求,表现为塑造“真正的工农兵的英雄人物”的“根本任务”[9]11和对文艺工作者、创作者、批评者等在政治思想意识上存在的问题的批判。

从第一条到第十条,“政治标准”贯穿了整个文本。首先,就“十六年来的文化战线”做出了一个基本诊断:在文化(包括文艺)意识形态领域,无产阶级尚未真正夺取“领导权”。换言之,“文化战线”上仍然存在两条路线的斗争,尤其是文艺意识形态领域的“资产阶级的文艺思想、现代修正主义的文艺思想”[9]6与“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斗争,于是“真正歌颂工农兵的英雄人物,为工农兵服务”[9]7的文艺作品既不够多也不够好。根据《纪要》之逻辑,只有无产阶级“真正夺取”文艺意识形态的“领导权”,文艺才能真正“为工农兵服务”,这具有浓郁的革命乌托邦色彩。因此,两条路线的斗争只能意味着“文化战线”尤其是“文艺战线”仍然存在作为“私利”的“资产阶级”的、“修正主义”的、“投机主义”的文艺思想,故而不能塑造出“真正的英雄人物”,当然也就不能真正“为工农兵服务”。正是根据这一逻辑,《纪要》认为,“为工农兵服务”的“革命现代京剧”是“对京剧传统的批判继承,是真正的推陈出新”[9]8,因为这种文艺话语代表了“人民大众”的政治诉求和文化旨趣。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部队文艺”的“政治方向和艺术水平”,即“为工农兵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以及据此而塑造出“真正的英雄人物”是极其重要的。进而言之,“社会主义文艺的根本任务”就是“塑造工农兵的英雄人物”,并且要“搞出好的样板”[9]10-11。“工农兵的英雄人物”代表了“工农兵”的政治诉求和文化旨趣,同时也可引领和教化“人民大众”。而把“英雄人物”“样板”化,说到底,实则不过是“政治标准”对“艺术标准”的阉割和宰制,就是对所谓“私利杂念”、“个性”等的清洗和铲除。这样的“英雄人物”就是“近、大、亮”及“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这具有鲜明的道德绝对化色彩。

文艺工作应该“实行党的民主集中制”,“要走群众路线”[9]14。尤其是文艺批评,应该是“革命的战斗的群众性的”,所以应该“交给广大工农兵群众去掌握”,“使专门批评家与群众批评家结合起来”[9]15。如此,在《纪要》里,所谓“群众”、“革命”,事实上已走向修辞化、泛化,不过是“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斯拉沃热·齐泽克语)而已。因此,这就要求文艺创作者必须坚持所谓“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9]17,既立足于“人民生活”和“群众生活”,同时又坚守“革命理想主义”,这事实上已经把“革命”与“生活理想”有机地融合进了“文艺创作”之过程中了。需要强调的是,由于对文艺活动的批评被泛化成了“革命的战斗的群众性的”批评,因而文艺批评话语已经演绎成了一种道德乌托邦文艺话语。

事实上,《纪要》对“革命”一词的泛化使用亦并非偶然,因为“革命”一词之“新涵义”与《纪要》语境是基本契合的。据金观涛、刘青峰考察,清末以来,“革命”便逐渐成为人们“生活的终极目标”,甚至成了一种“新人生观”,它的意义已扩展到人生、道德等一切方面[1]264-267。于是,“无产阶级革命”、“人民大众革命”、“文艺革命”与个人“思想革命”、道德品质提升等,形成了一种相互转化相互契合之关系,不是各自独立无关的,而是一体的、一致的。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再来回顾一下《纪要》这10条“意见”,其所谈之核心问题便可概述为文艺工作者、创作者、批评者等如何进行“人生观”革命以更有利于文艺意识形态革命之问题。基于这一“革命”逻辑,《纪要》首先就指出了“文化战线”上的“无产阶级革命”尚未真正完成,而这种完成应该包含文化意识形态革命和“人生观”革命两个方面的完成。根据“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以及坚持“无产阶级革命的思想”和“走群众路线”的要求,《纪要》认为这两个方面都尚未真正完成。正是因为这种未完成性,我们文艺意识形态仍然存在“修正主义”等倾向,我们文艺工作者、创作者、批评者等仍然存在“思想不纯洁”、“立场不坚定”等问题。所以,我们必须反对“修正主义”等倾向,坚持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文艺干部”和“文艺队伍”必须“重新教育、组织”[9]19,提升“思想认识”和“革命修养”,以“突出政治、促进人的革命化”;文艺创作者要坚持“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态度和立场,以“塑造工农兵的英雄人物”,表现其“优秀品质”(如不怕牺牲、大无畏、乐观主义等);而文艺批评也应该强化“工农兵在思想、文化战线上的广泛的群众活动”[9]8-9,以“提高群众的鉴别能力”,实现“专门批评家与群众批评家”的互动、互补与融合。事实上,这种革命乌托邦文艺话语,实质就是道德乌托邦文艺话语。

综上所述,在道德乌托邦与革命乌托邦所营构的话语漩涡中,中国新文艺道统建构的脱轨与反转,体现为“政治标准”对“艺术标准”的阉割和代替,而且反转为道德乌托邦或革命乌托邦话语。因此,我们必须要认真而深刻地反思《纪要》,以更好重建和延续“马克思主义儒学化”文艺思想这一道统。

三、余论

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我们无意从政治层面对《纪要》以及其被“四人帮”利用所产生的一系列灾难性后果进行评论,而只是从学理层面来阐释和反思《纪要》文艺话语的基本结构及其病症。一直以来,《讲话》被学界认为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文艺思想典范,这很大程度上源于“马克思主义”对中国社会生活及思想观念所产生的革命性影响。但是,《讲话》之所以能被广大文艺工作者、创作者、批评者以及人民大众所广泛接受,并成为主流文艺意识形态话语,显然不仅仅在于“马克思主义”之强大理论品格和魅力,还在于儒家文化对“马克思主义”的结构性改造,换言之,“马克思主义”已经“儒学化”了。一句话,《讲话》就是“马克思主义儒学化”的文艺思想典范。需要强调的是,在笔者看来,在所谓新文学运动语境里,中国传统文艺道统分崩离析,与此同时,各种新文艺话语层出不穷,尤其是作为中国共产党文艺意识形态纲领的《讲话》的诞生,可以说,它在道统层面确立了中国新文艺意识形态话语——“马克思主义儒学化”文艺思想。这一“道统话语”建构,到了“文革时期”,由于“陷入”了道德乌托邦与革命乌托邦所营构的话语漩涡中而出现了脱轨与反转。《纪要》就是这样一种标志性文献。所以,回顾和反思《讲话》和《纪要》,在根本上就是中国新文艺道统的重建和延续。

当代中国文艺界,各种所谓新文艺话语仍然层出不穷,但大都不过是对一些西方文艺话语的“技术搬弄”而已,沉溺于“器物话语”、“技术话语”层面的“花拳绣腿”之中,而遗忘了道统层面的文艺话语建构,于是既难以实现中西对话,亦难以实现古今对话。笔者以为,若欲真正实现中西古今对话,就必须切实构建中国新文艺之“道统话语”,那么,在不断吸纳新思想、新理论的条件下,重建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儒学化”文艺思想则是一个理想的选择。

[1]金观涛,刘青峰.中国现代思想的起源:超稳定结构与中国政治文化的演变[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

[2]金观涛.儒家文化的深层结构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影响[J].新启蒙,1988(2):22 -36.

[3]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M].北京:解放社,1949:9.

[4]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7.

[5]金观涛,刘青峰.毛泽东思想和儒学[G].台北:风云时代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6.

[6]金观涛,刘青峰.兴盛与危机[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238.

[7]李慈健,田瑞生,宋伟.当代中国文艺思想史[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9.

[8]上海京剧团《智取威虎山》剧组.努力塑造无产阶级英雄人物的光辉形象——对塑造杨子荣等英雄形象的一些体会[G]//革命样板戏评论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66.

[9]林彪,江青.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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