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迷失后的伦理困囿——麦克尤恩《爱无可忍》的文学伦理学解读
2014-08-15陈丽
陈 丽
(安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芜湖,241003)
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1948-)是当今英国文坛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他在英美广受欢迎不仅在于其善于书写敏感禁忌题材的“黑色叙事”,还在于其注重以戏谑叙事寄寓着重构人性伦理道德的诉求。
《爱无可忍》正是这样一部书写现代社会伦理困囿的小说。叙述者“我”以倒叙和内聚焦的方式,欲说还休地追忆了自己因参与援救一起热气球意外坠落事件而陷入一桩同性病态迷恋的故事。一只失控热气球如“巨大的泪珠”空中乍现,眼见快要被狂风吹撞到附近的高压线。热气球犹如巨大的磁场将“我”(即科普作家乔)、乔的恋人克拉丽莎、杰德·帕里以及其他几名救援者吸引到一起。然而在热气球再次被狂风拽入空中的一瞬间,几位救援者先后松手落地自救,唯有救援者洛根坚守到最后,却因体力不支不幸坠亡,而被救小男孩也奇迹般地自救成功。这一结果在众人心中激起难以言说的伦理困囿,并且引发了一场有违伦理且耐人寻味的“三角恋”:杰德·帕里介入乔与恋人的感情,开始了一段极具惊悚元素的同性迷恋。有趣的是,大部分论者都从“理性”的主题剖析该部小说,认为“乔始终通过建构理性话语确立其男性身份与话语权力”[1],“故事发展和结局最终证明乔所代表的理性的胜出”[2],“乔闪耀的理性光辉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这部作品的阴暗色调”[3]。实际上,除了“理性”主题,在这部小说中也同时存在着“伦理”这一不容忽视且又发人深省的主题。本文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研究视角出发,通过紧扣小说中“援救热气球”和“同性病态迷恋”两起核心事件,解构叙述者“我”在追求理性名义下进行的科学推理过程中做出悖论式伦理选择,回避道德承担,因此深陷伦理身份的困囿,并在重构伦理意识努力中遭遇理性迷失的尴尬。作者对理性的讥讽和对人性复杂性的解剖顺应了当今英国文坛后现代语境中现实主义回归的潮流,寄寓着重构伦理意识、唤回文学社会责任的诉求。
一、理性迷失与伦理困囿
文学伦理学批评主张文学批评必须“回到历史现场”,“对文学的理解必须让文学回归属于它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4]19。在小说中,叙述者“我”一再宣称自己生活的突变全是源于那次失事热气球的援救,进而陷入一场恼人的同性病态迷恋,其叙事的意图就是为了还原救援的事实真相,解析这段七年感情难以为继、分崩离析的真实原因,力证自己在“理性”基础上作出了无懈可击的伦理选择,为困囿于伦理深渊中的心灵求得救赎。然而,透过文本所再现的伦理环境,“理性”究竟是引导了叙述者“我”在两次伦理事件中的选择,还是迷失在因选择造成的伦理困囿中?这种不断衍生的质疑与悬念使得“我”的“理性”追求走向了叙事意图的反面。
就伦理环境而言,文本所展现的世界貌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涛汹涌。叙述者“我”作为一位“著名科普作家”[5]215,是英国社会中一位集“理性”、缜密、体贴于一身的典型中产阶级人士。妻子克拉丽莎是一位整日沉浸于济慈研究的大学教师。然而,在他们的生活中,理性与艺术之间并非水乳交融。在叙述者“我”眼中,这是一段让他觉得超出理性解释的婚姻。虽然“我”认定济慈是一位与“理性”格格不入的“蒙昧主义者”[5]87,却尽力以“济慈”式的浪漫方式迎合妻子的喜好,无奈时常曲高难和并心生疑窦。在“我”冷静的意识中,克拉丽莎“花在济慈身上的功夫太多了”[5]10,这种似乎啼笑皆非的猜忌其实不无依据,克拉丽莎时而不合时宜地吟诵济慈诗句好似济慈如影随形。在这看似琴瑟和谐的伦理环境背后,实际上隐含着理性不甘退让于情感并成为两起事件中伦理两难困境的祸根。更确切地说,理性与情感的张力从一开始便预设在伦理环境中,这种张力的失衡因“我”在接连出现的两次事件中的伦理选择而不断升级:第一,亲眼目睹热气球失控的那一刻,“我”做出丢下手中的开瓶器和葡萄酒,奋力奔向现场的选择;第二,当热气球被狂风再次拖入空中营救出现危险时,“我”做出放弃绳索保命的选择;第三,在杰德第一次打电话示爱时,“我”做出隐瞒克拉丽莎而后报警的选择;第四,在杰德举刀威胁克拉丽莎时,“我”没有报警,果断做出举枪射击的选择。显然,前两个涉及的是利他主义与利己主义之间的伦理选择,后两个则涉及的是理性与情感之间的伦理选择,而且对前两个事件产生深刻影响。
首先,如果说,“我”丢下小别相聚后的克拉丽莎,从浪漫的田野树下奋力奔向狂风咆哮中的失控热气球是理性驱使下利他主义的伦理选择,那么在随后营救出现危险放开绳索自保的行为则完全是本能求生愿望使然,无可厚非。然而紧接着救援者洛根不幸坠亡,“我”的行为则完全是满足理性膨胀下“不合时宜的英雄主义”[5]46欲望。洛根坠落前已经被拖曳至“一百英尺”[5]19高空,坠落时必死无疑。“我”明知洛根压根没有生还的可能性,却做出了一个并不理性的选择——要去现场看一看。“我”极力压抑着本能的恐惧、“恶心”,以至于中途“对着树干撒了一泡尿,双手颤抖得厉害”,拖延赶去坠落现场的时间,却“不想看他一眼”[5]27。这个有些莫名其妙的选择不但疏离了克拉丽莎对“我”一贯“理性”的认识,而且这一脆弱的伦理立场也为事后杰德对“我”痴迷、布道、拯救打开了一扇大门。再者,作为克拉丽莎的亲密爱人,“我”理应在第一时间对杰德的表白、盯梢和骚扰坦诚相告,并及时化解杰德不道德的同性恋迷恋,但“我”的应对却是拔掉电话线,报警,而后躲在窗帘后面观察楼下示爱的杰德。可以说,这种选择折射出“我”悖论式的理性追求。一方面,“我”作为具有“量子动力学博士学位”[5]94的科普作家,维护社会道德秩序,对伦理禁忌的抵制在所不辞;另一方面,杰德对“我”的追寻迷恋再次激发起“我”心中刨根问底的理性推理情结,抽身其外,漠然回避反思自己在这起“三角恋”中的伦理角色,反而将杰德何以产生病态迷恋当做自己的一桩科学研究。结果是“我”自始至终采取单边行动,将克拉丽莎排除在外。理性孤独地在科学求证研究路上前行,最终迷失在伦理选择的困囿中。不乏讽刺意味的是,“我”最终用私买枪支以暴制暴的非理性方式结束这种病态迷恋给自己婚姻带来的危害,却因“非法持枪罪和故意恶性伤人罪”[5]267在24小时中“第三次进警察局”[5]267,也由此陷入伦理身份认同的焦虑。
二、身份焦虑与伦理困囿
人物的伦理身份是构建伦理秩序的基本因素和遵守社会道德规范的标志。人物的伦理身份发生变化势必要重构伦理秩序,引发伦理混乱,破坏伦理禁忌,造成伦理困囿。在《爱无可忍》中,叙述者“我”的伦理困囿主要源于伦理身份的认同焦虑,透过其叙述话语和行为活动,不难发现他的认同焦虑表征:身份焦虑产生的臆想虚妄,继而走向理性的荒芜。
叙述者“我”作为一名小有名气的科普作家,“对这份职业一直内心矛盾”。对伦理身份的臆想,一方面让“我”在写作中天马行空,另一方面却“对科普写作中的虚拟假设,不切实际的大胆叙事颇为反感”,并且成为“我”生活中的一种习惯:“为一切事件给出科学解释”。[6]这种影响首先出现在洛根遇险中,“我”做出啼笑皆非、伦理混乱的判断。当洛根被狂风拖曳高悬空中,彼时恐怖惊险没有让叙述者内疚难当,反而“猛地惊笑了一声”[5]19,让“我”想起发生在“兔八哥、汤姆和杰瑞”身上的事情。在洛根坠亡现场,面对这一悲剧,“我”却妄想着有“一种技术、一条我毫不知晓的物理法则或者方法”[5]28复活洛根,甚至胆怯询问死去的洛根,“你需要帮助吗?”[5]28类似有违伦理禁忌的虚妄臆想不断出现,不仅让“我”自己感到“愚蠢”[5]28,而且催生出伦理混乱下的罪恶感。麦克尤恩坦言在其小说中“有一种被投射出的罪恶感,类似于一个人为了抓住最好的东西而去努力想象一个最糟糕的东西一样”[7]。这样最糟糕的臆想无疑是麦克尤恩将人性的复杂性展现在我们面前的绝佳方式,隐喻式告诉读者,即使是一个极具理性思维的人也不是那么单纯。
不仅如此,在随后处理杰德的同性迷恋中,在理性求证的指引下,“我”的身份焦虑表征不断加深,并最终走向本能判断下的极端选择。在收到杰德频繁的表白信后,“我”没有以理性交谈的方式化解杰德的单相思,反而孜孜不倦地查找这种病态同性迷恋的科学依据。这种所谓的研究无疑成为“我”验证科学研究者身份的一种慰藉。即便是故事到后来杰德餐馆雇凶刺杀未果,确实印证了“我”的理性分析结论,即男性“德·克莱拉鲍特综合症”患者有一半以上都会因为示爱受挫而“施暴”[5]174,但是这种以科学研究者姿态做出的理性求证在这场风波中却滋生出无可名状的不安、孤独、落魄和猜忌,进而导致家庭中伦理混乱的产生。在“我”未得到克拉丽莎的理解支持后,开始怀疑她是否“另有新欢”[5]127,萌生出翻查她往来书信的念头,以至于去她书房之前给自己编造了查看可能弄混的信件和“找订书机”[5]129的借口。这种话语反映出“我”彼时的内心斗争,一方面是内心深处不断上升的求证欲望,另一方面是深植于心的理性和伦理屏障。虽然理性和伦理规范告诉“我”,偷窥信件将是对其“诚实、天真和自尊”伦理身份的瓦解,但是所谓重塑爱意的欲念当头,消退了理性把持的伦理规范。“我”的偷窥行为不仅破坏了婚姻中基本道德秩序,而且充分反映出其人性的复杂面——心存理性却又伦理失足,讲究逻辑却又行事鲁莽。这也成为小说中“最令人不安的潜文本”[8],即“心中默认的浪漫爱情其实与心中的疾患彼此相邻,爱的病态发展与日常经验不仅互相连接,而且时有重叠”[8]。
令人扼腕叹息的是,叙述者的复杂人性最终在枪击杰德事件中完结了自己重塑“与克拉丽莎多年来茁壮成长的爱意”的期望[5]129。在面对已经消除威胁意欲自杀的杰德,“我”没有施以援手开解杰德,没有及时抓住契机在妻子面前复位自己的伦理身份,而是用枪击这种非理性的方式强力结束这种应激环境下的伦理混乱。这无疑彻底颠覆了乔在克拉丽莎心中理智行事的形象,丧失了在危机和压力面前挽救爱人和婚姻的理性。表面上看来,代表科学理性的乔正确推理出杰德患有“德·克莱拉鲍特综合症”,并成功保护了克拉丽莎,但从另一个层面来看,叙述者试图“诉诸于理性建构家庭生活中的男性身份与地位”,却使其理性本身的合理性遭受质疑”[9],其叙事安排的真实意图就值得我们拷问了。
三、伦理意识与道德承担
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人类伦理意识的产生是由于“理性的成熟”[4]17。洛根死后,虽然叙述者极力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向他人叙述这起失败的救援,苦苦避谈自己本能选择引发的内疚自责,回避道德承担,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悲伤、悔恨与罪恶的伦理意识依旧盘缠萦绕,并最终在忐忑不安中选择驱车牛津拜访洛根的妻子琼,选择直面悲伤带来的道德自责。拜访的初衷却是口口声称“为了确定自己无罪”[5]132。拜访的结果非但没有让“我”解开心中郁结的道德罪恶感,却因为琼怀疑洛根婚外恋的推测让“我”再起疑虑。毋庸置疑,琼的猜测不可能在善于理性推理的叙述者脑中轻易溜走,更不可能改变洛根在“我”伦理意识中业已扎根的英雄形象。还死去的洛根以清白,即成为“我”心中的一种道德承担,也成为“我”重启道德承担的契机。
正如吉尔·拉森在论述小说的伦理叙事时所言,“任何一种行为,无论多好,都存在残酷性或麻烦之处,但认识到这一点,比盲目地造成别人痛苦以便适应自己的道德选择要好,会令人在伦理意识上更具优势”[10]。叙述者追踪所谓洛根婚外情真相的努力看似偏出小说的叙事主线,但是事情的真相大白却还原了伦理意识中对人性从善的向往,洛根的确是个好父亲、好丈夫,英勇救人的好英雄。这也使叙述者终于直面之前一直逃避的真实记忆,终于鼓起勇气释解因洛根之死造成的道德自责。
然而,麦克尤恩的高人之处绝不仅满足于书写伦理意识的重塑,对道德承担的回归,对理性与情感融合的期许在麦克尤恩的小说中不时出现。在《爱无可忍》中,从叙事主线中延伸出的另一事件可以看出这种期许。琼之前用于证据的野餐袋和玫瑰香水味丝巾另属他人,那是一对忘年师生恋。事发当日他们为避人耳目没有充当目击证人,却造成琼的误解。可以想象,在当时的牛津大学城,这对师生恋无疑触犯了伦理禁忌,一旦见光势必会造成伦理混乱和对当事人的道德谴责。伦理禁忌的触犯和道德秩序的混乱势必导致伦理身份的丧失,师生恋中的教授里德不得不辞去学院和大学里的职位以换取“一种解脱”[5]283。实际上,与其说辞职是摆脱教授这种伦理身份带来的束缚,不如说是对失衡道德原则的复位以换取这段炙热的爱情。然而这种自私行为的后果是对自身在热气球事件中造成伦理混乱的逃避,是对道德承担的消极规避。故事结束之时,教授里德和琼“上气不接下气,争相请求原谅的混乱场面”[5]286昭示着这场伦理混乱的平复,和为自己道德失衡犯下错误的反思。叙述者“我”出手为里德“解围”,表明“我”开解这段因伦理身份带来伦理困境的忘年恋,并对其有所期许。读者也似乎看到“我”与克拉丽莎消弭感情隔阂的希望就在眼前,理性精神与艺术精神的和解与融合似乎也近在咫尺,似乎预示着经受过伦理困境考验的爱情会更持久。不过,这种对旧的现实主义的简单搬用当然不会在麦克尤恩的小说中出现,相反,为读者留下无限的遐思,引起读者对自我存在、自我伦理意识的反思是麦克尤恩一贯的高人之处。在小说最后的一则附录中,运用模仿神经学研究论文写作,以学术论文中案例的形式简缩了整个小说文本,隐含表露出“我”与克拉丽莎的重归于好的完满结局,“在本案例中,R和M最终和好如初,后来还成功地领养一个孩子”[5]300,就是一个例证。
文学的根本目的在于“为人类提供从伦理角度认识社会和生活的道德范例,为人类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提供道德指引,为人类的自我完善提供道德经验”[4]17。叙述者“我”从最初避开叙述自己在热气球事件中的道德评价,到最终主动联系解开洛根妻子琼的疑虑,其中虽然有“我”的逶迤叙事对事实造成的重重迷雾,凸显自己作为同性病态迷恋对象的恼怒,诱使读者对其理性行事和果断作为施以同情和支持,然而,不难看出麦克尤恩用克拉丽莎和杰德两人的书信解构了“我”的叙事意图,剥离了“我”回避道德承担的真实意图,含而不露地表达出对理性迷失的无可奈何。一直以来,麦克尤恩秉承英国小说中对人性与伦理的深切关注。从《水泥花园》中青少年的成长迷误,到《爱无可忍》中道德选择的争议,再到《赎罪》中罪与赎的复杂人性的书写,麦克尤恩采用不同题材来书写人性与伦理的悖论与窘况以及由此衍生的社会危机,其洞察幽微令人深思。麦克尤恩本人对此的解释是,对于故事中之邪恶的投射是为了让人试图想象最坏的情况,以便抓住好的事物[11]。正是通过强迫我们见证当下社会的邪恶来呼唤伦理秩序的重建来唤醒对人性伦理道德的诉求。虽然“承认它们离改造它们只有一步之遥”,但是温情的人性关怀较与刻板的理性说教更能让人产生道德反思,并最终走出伦理困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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