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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非马

2017-05-09宝琴

少年文艺(1953) 2017年4期
关键词:马厩路易农场

宝琴

弗吉尼亚的夏天是一年中最热烈的季节,人所能想象的一切明亮色彩都聚集在这里。远山层峦叠翠,连绵不绝。碧绿的树叶铺天盖地飒飒摇动,枝叶间露出斑驳而湛蓝如海的天空。

路易挽着袖子向我和爸爸迎上来,一路踩过泥泞。他的眼睛闪动着褐色,满面笑容地对我们说:“洛先生,洛小姐,非常欢迎你们来到拜尔农场——”

他说英文“you all”的时候用的是美国南部口音“yall”。我不加掩饰地皱起了眉头。见到路易的五秒之内,我就决定讨厌他了。因为他是个令人讨厌的南方乡巴佬,身上混杂着泥土和青草的湿润气息。

其实在见到他之前很久,我就决定讨厌这片农场上的所有人了。这里是我外公的拜尔农场。拜尔是我外公的姓氏,而路易是他雇来做帮手的邻家男生。我爸爸是一个华裔留学生,在纽约上大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羞怯的美国南方姑娘。他们很快就结婚了,于是我爸爸留在了美国,生意越做越兴隆,银行账户一天比一天丰盈起来。

那个南方姑娘就是我妈妈,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在我九岁那年,她的病情加重,不幸在医院里去世了。我爸爸很快就走出了丧妻之痛,接二连三地交了几个女朋友。如今我十四岁了,他终于敲定了一位新夫人若馨。若馨是一个赴美留学的中国女生,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北京大蜜范儿。她和爸爸要去度新婚蜜月,于是爸爸把我扔在了这个南部的农场,把我扔给了我仅有几面之缘的外公。

我的外公以淡漠的方式迎接了我的到来。他的子女众多,而我妈妈不过是众多兄弟姐妹中最不起眼的小女儿。对于我这个疏离的外孙女,外公也谈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感情。我爸爸抽出一叠绿色的美元,又保证会定时给他寄生活费,他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外公带我们参观他的农场。从始至终,我一言不发。也许是因为我爸爸对我怀着几分亏欠之心,他始终显得有些不自在。于是他没话找话地和我闲聊,徒劳地尝试着拉近我们的感情:“啊,这里有一个马厩!洛灵,你无聊的时候可以骑骑马。你已经很久没有骑马……”

“是啊,自从妈妈去世后,我就再也没有骑马。”我的语调里有某种冷静的恶意,让爸爸的声音一下子夭折在嗓子里。

外公看也不看我们一眼,信步走到那匹马的面前,随手拍了拍它的脖子。我和爸爸一同看过去,那是一匹年迈的白色老马,恐怕已经将近三十岁了,正在马厩里暴躁地喷着响鼻。为了缓解三个人之间的尴尬,爸爸走过去大声地读出了马厩门上的铭牌,似乎想要展现一下他的幽默感:“Logan,洛根。灵灵你看,它跟你都姓洛呢。真有缘分,是不是?”

我没有回答他。爸爸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又转头和外公客客气气地交待了几句,然后就转身向农场外走去。是啊,我爸爸要急着赶回他的温香软玉那里。他和若馨可以彻夜弹冠相庆,因为他们终于甩脱了我这个大麻烦。

“你当初到底为什么和我妈妈结婚?就是为了一张美国绿卡?”我恶声恶气地冲着爸爸的背影喊道。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又恢复原状,接着往远处走去。我死死地瞪着他的背影,心里有小蛇扭动一样的复仇快意,仿佛这样就可以把我的挫败、痛苦和委屈都转加到他的身上。

然而这依旧改变不了什么。整整一个暑假,我将不得不独自面对一个衰老而冷漠的老人,以及一匹衰老而暴躁的马。整个农场都弥漫着一种腐朽的气息,简直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于是我只能套上马靴,拿着缰绳,走到洛根的马厩里去把它牵出来。它果然暴躁異常,把头左右甩动,无论如何也不肯张开嘴让我把马嚼子塞进去。但是我有办法,我将大拇指往洛根后槽牙的凹口一插,洛根就不得不乖乖地张开了嘴,而我熟稔地给它套上了笼头和缰绳。

“你对付马还挺有一套的。”路易正提着一捆干草从我身边走过,转过头笑嘻嘻地对我说,“你骑了很多年的马?”

这句话一下子把我的思绪带回五年以前。妈妈还在世的时候,周末总是陪着我一起去马场骑马,为我的马术比赛加油呐喊。我从四岁就开始跨上马背,一直到妈妈去世那年,我足足骑了五年马。然后她去世了,我又足足五年没有骑过马。

我牵着洛根走进田野,路易饶有兴致地一路跟在我后面。我的个头还不够高,于是我拖过来一个倒扣的铁桶,轻轻一蹬就顺势跃上了马背。五年了,真是久违的感觉。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感慨时光飞逝,洛根就暴躁地甩动头部,踢着后蹄又跳又跑,还时不时地转头想要咬我。它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把我摔下马背。我紧紧抓住缰绳,尽力稳住自己的身子,可还是被它猛地一跳从身上甩了下来。

我被摔在了田埂的泥地里。我顾不上疼痛,立刻跳起来往另一边跑去。这是骑马的基本常识。一旦被摔下来了,第一件事就是躲开马蹄所能踩踏的范围,以免在马蹄下受伤。洛根向田埂的另一头跑去。象征性地跑了几步,它就悠闲地停下来吃草,还回头用嘲讽的眼神看着我。

“洛灵!你没事吧?”路易大惊失色地跑过来扶着我,“你还是不要骑洛根了,它是这附近出了名的暴脾气……”

我用力甩开路易的手。疼痛感已经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抑制的羞恼。“你帮我把它牵回来!”我斩钉截铁地对路易说,“我今天一定要骑上洛根!”

路易迟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敲着一只小桶向洛根走去。敲桶的声音一般意味着喂食饲料的时间到了,洛根果然被吸引了过来,伸着头往路易空空如也的桶里张望。路易从兜里掏出薄荷硬糖喂给洛根吃,趁机把它牵回了我面前。

我再一次翻身上马。不出意料,洛根又一次狂躁不安地跳跃甩动起来。上一次落马是它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但是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它战胜我。我死死地抱住它的脖子,用力拿手打击它的头部,同时大声地训斥着它。马术是一场意志力的拔河。骑手在试探马,马也在试探骑手。如果马认为我的骑术不足以驾驭它,那么我将永远没有办法在它面前树立我的威信,它永远不会真心实意地听从我的指令。

武则天的血腥驯马法当然不可取,可是驯马时必要的体罚绝不能少。洛根依然在狂躁地甩动身躯,而我不断用力击它的头部和脖子。渐渐地,我们两个的喘气声都变得更加急促。但是我绝对不能退让,只要退让一步就是前功尽弃。终于,洛根开始收敛起来,在我的指令下勉强做了几圈慢跑。尽管它的动作还是有些抵触,可是我们都知道这场较量的胜利者是我。

我的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着,可是心里却渐渐升起了一种成就感。母亲离世,父亲再娶,我的生命中似乎没有一件事是我所能掌控的,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几乎侵蚀到了我的骨髓里。但是马背上的我和地面上的我不一样了。我有力量,我有耐心,我有坚定的意志。我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去掌控我的身体,也可以掌控我的马。

到了晚饭时间,我和外公相对无言,彼此根本找不出什么话可以说,只是在沉默中咀嚼着发硬的食物。路易却兴致盎然地描述起了白天我驯服洛根的事情。他描述得生动形象,惟妙惟肖,最后用“洛灵真是太厉害了”这个语气强烈的感叹句结束了这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外公缓缓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那一个眼神里竟然有些许赞赏的味道。整个晚餐的过程中,他第一次开口:“我们拜尔家的人都是好骑手!”

“一点也不假!”路易兴致勃勃地说。外公的谈兴似乎更浓了。他悠闲地靠在椅背上,转头对我说道:“可惜,你没看见过洛根年轻时候的样子。那时它真是数一数二,是专门用来追狐狸的猎马……”

外公一面说,一面从架子上取下一本相册塞到我手里:“拿去看看吧,这是洛根年轻时候的照片。”

我对看洛根照片并没有太大的热情,只是出于礼貌,勉强把相册接了过来。回到我自己的房间以后,我闲得无聊,顺手把相册打开翻了几页——

忽然,我的心上仿佛被狠狠地刺了一下。照片上分明是我的妈妈啊!我颤动着双手,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每一张照片都有我的妈妈。她的年龄不大,也许是在上高中。那时候的洛根也很年轻,一身白毛宛如流风回雪,每一块肌肉都强健有力。而骑在马背上的妈妈笑容那么明媚姣好,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烂漫。我终于再也压抑不住胸腔里弥漫的酸楚,轻轻一眨眼睛,一滴泪水就落在了相片上。

我慌忙用手擦去那滴洇开的泪水。妈妈的笑容那么白璧无瑕,不应该染上任何泪水的痕迹。我继续细细地往下看去,照片上有妈妈,也有她的兄弟姐妹们,还有一些年龄相仿的高中姑娘,应该是妈妈少女时期的闺中密友。有几张照片上还有一位和蔼的妇人。尽管我从未见过她,可是从她那慈爱的眼神和相似的眉目之间,不难推断出她就是我素未谋面的外婆。她是在妈妈上大学的时候去世的。

所有的照片里都没有外公。很明显,这些照片都是由外公照下的。他拍下这些照片时,怎么会想到几年之内他就会接连失去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如今他孤身一人住在这日渐荒芜的农场里,孩子们都已经各自成家离去,身边的妻子也已经长眠于黄土之中,只有一匹老马与他一同走向日薄西山的暮年。

我躺在床上很久,依然是心绪起伏,辗转反侧。于是我披了一件衣服,手里拿着相册,一路走到安静的马厩面前。洛根转过头来,用大大的眼睛和我对望。我借着月光低头看了看照片,又抬头看了看洛根。在清冷的月亮下,洛根浑身笼罩在银光之中,似乎重新变得年轻起来,岁月留下的痕迹像是被无声地抚平了。它那么意气风发,那么矫健飞扬,似乎从未老去。而我年轻的妈妈下一秒钟似乎就会从门后走出来,清澈如银铃的笑声久久回荡。

我抬手擦了一下湿润的脸颊,这才发现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洛根啊,”我满怀痛楚和温柔地呼唤着它,“洛根啊。”我有那么多难以表述的情绪和词语,但是洛根似乎什么都明白。它没有像往常一样暴躁地打响鼻,只是用善解人意的大眼睛注视着我。我伸开双臂环绕着洛根的长脖子,把脸贴在它的皮毛上。它的皮毛温暖而沉默,让我一瞬间感到无比安心。在这一刻,我终于彻底地驯服了它,而它也驯服了我。

白马非马,白马非马。白马本来是属于马群的,但是因为多了一个形容词“白”,它就变成了具有某种独立特征的马,和千千万万笼统而谈的马就有了区别。洛根原本只是一匹乖戾的普通老马,可是它现在是我的马了,它就和世界上所有的马都不一样了。它是独一无二、无可代替的洛根。它是我的洛根。

我每一天都和洛根在田垄上飞奔跳跃,轻轻巧巧地越过田埂尽头的矮篱笆。离地而起的前一刻,我从马鞍上微微站起身,抓紧了洛根的鬃毛。只用一秒钟,洛根就腾空而起,把障碍甩在了身后。而我发自内心地放声大笑,爱抚地拍了拍洛根的脖子。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整个人前所未有地活了过来,年轻有力,满怀希望。

风中送来一声微弱的哽咽。我惊讶地回过头,发现外公正站在篱笆之外看着我。他的眼圈泛红,勉强按捺着涌动的泪水。

“我的孩子,你真像她……你真像你媽妈。”他喃喃地说。

我收住缰绳,低头望着我年迈的外公。

“我很想我妈妈,我很想她。”我轻轻地说。

“我也很想她。”他回答,“但是她并没有离开,是不是?我看见她在你身上又活过来了,那么美丽,那么强壮,那么无所畏惧。”

是啊,我们深爱过的人从来不会离开,而我一定要活出让他们骄傲的样子来。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爸爸回农场来接我,可是我却不想走了。我想去上我妈妈曾经上过的高中母校,我想留在这片农场,想留在外公、洛根和路易身边。

“灵灵,你是不是以为爸爸不要你了?”爸爸带着内疚说,“你不用刻意躲开爸爸,爸爸来接你回家了……”

“不,我不是和你怄气。”我平静地告诉他,“我喜欢这里,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在外公身边会过得很快乐。我希望你和若馨阿姨也能一样过得快乐。”

洛根,落根。这里是我的心之所系,也是我的根之所系啊。

爸爸怔住了。过了很久以后,他才轻轻地说:“灵灵,你长大了……”

我确实长大了。秋季学期到来了,我顺利进入了妈妈的母校,还加入了学校里的马术队。我每周都和队友一起集训,参加各种比赛。学校的马场有各种各样的赛马供我挑选,但是每个周末我都会抽出时间和洛根待在一起。我会静静地骑着洛根走在山岗上,看着田野上秋天的气息一天比一天浓重,碧绿的颜色一点点变成浓郁的金黄枫红。

我交到了越来越多的新朋友。在返校节的舞会上,路易对我发出了邀请,而我穿着母亲的旧裙子成为了他的舞伴。不知不觉中,我也开始学着身边的人讲起了带南方口音的英语,拖腔拖气的调子让人想起美国南部那些辽阔而富饶的土地。

然而洛根却一天天地衰老下去。它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体力也越来越虚弱,颤抖的四蹄几乎承载不住自身的重量。我们请兽医来看它,得出的答案却不是任何疾病,只是无可避免的衰老。它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死亡,我们不再把它拴在马厩里,而是让它长久地站在田野里休息。有时候,洛根会勉强地咀嚼几片草叶,或是花一个下午的时间远眺那些它曾经可以轻易越过的矮篱笆。在步步逼近的死亡面前,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想方设法让洛根最后的日子过得舒服一些。

有一个下午,当我一如既往地回到家里时,却迎上了外公焦虑而痛惜的神情。似乎有什么沉重的消息在他的舌头上,压得他不知如何开口。我的心顿时悬了起来。

洛根被闪电击中死了。中午时分忽然降下了一场暴雨。当暴雨来临时,洛根没有及时回到马厩。在空旷的草原上,钉入马蹄的金属马掌是绝好的导电体,而洛根很容易就成为了闪电的目标。

我紧紧盯着外公的脸,草药一样苦楚的气息如鲠在喉。洛根啊,你就这么骄傲么?你连最后的告别都不愿意让我目睹么?

可是这就是洛根啊,它一定宁可死得轰轰烈烈,也不愿意奄奄一息地苟且偷生。

“我的孩子,我很抱歉……”外公轻轻地说,“我也没想到,那道闪电……”

“不,那不是闪电。”我不停地摇着头,“那是天劫。”

“……天劫?”外公有些迟疑地问道。这个充满东方宗教色彩的概念对他来说显然很难理解。

白马非马。洛根不是马,它分明是龙啊!它是经历了天劫,回归云巅的白龙啊!它陪着我走过了人生中那段灰暗的低谷,陪着我迎来一个更加坚强和成熟的自己。如今它的使命终于完成了,它要回到天上去了。

我反复这样对自己说着,缓缓地靠着墙蹲了下去,一时间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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