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相逼,张弛相济——《宝玉挨打》的情节结构分析
2014-08-15金广海
○金广海
(潢川幼儿师范学校,河南 信阳465150)
宝玉挨打是《红楼梦》中脍炙人口的经典片段,是《红楼梦》前八十回中两个高潮之一,是全书的一个“大过节、大关键”(脂评语)处,它推动乃至决定了后文许多情节的走向及人物性格的发展。但就其本身来说,它其实又是极其普通的事件——老子打儿子,这是在几千年来中华大地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事,可以说小之又小的家庭琐事,而善于从日常生活中发掘艺术的宝藏,把寻常的生活小事写成了大事——耐人寻味的大事,惊心动魄的大事,这正是《红楼梦》的特点,也是曹雪芹的伟大之处。
就事件本身来看,宝玉挨打似乎纯属偶然,但就其思想意义及整个情节发展来看,其挨打又是必然的,是多种因素作用、多方矛盾冲突的当然结果。这里有贾政与宝玉父子矛盾、贾政与王夫人夫妻矛盾、贾政与贾母母子矛盾、宝玉与贾环嫡庶矛盾,还有家族利益、价值观念等方面的矛盾。在种种复杂的矛盾当中,最主要的是父子矛盾。宝玉天赋异禀,本来被贾政寄予光宗耀祖的厚望,但他却不愿走仕途之路,专爱在内帏厮混。对此贾政屡欲痛责,无奈贾母从中呵护,自己一直隐忍难发,随着时间的推移,贾政的不满越积越多,父子的矛盾也越来越尖锐,终于到了要爆发的一天。
就宝玉一方来说,挨打之征兆其实早就出现了,这一点,清人洪秋蕃看得最清楚,他在《红楼梦考证》中评曰:“宝玉自清虚观看佛事回来,冲撞黛玉,唐突宝钗,坑害金钏,脚踢袭人,得罪晴雯,见恶湘云,数日之内,种种与人乖迕,皆为受笞一回渲染。盖人有大不如意事,必有许多小不如意事为之先。”此正所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脂评语)。延至选文,宝玉的这种“霉运”有了进一步发展:待客不周,王府要人,贾环告状,坏消息一件接一件,矛盾渐次叠加,情节层层相逼,最终促成一场暴打。宛如暴风雨来临前之情势,先是疾风劲吹,乌云密布,进而电闪连连,雷声隐隐,直至最后炸雷一声,大雨倾盆。
这一天注定不是宝玉的好日子。先是听说贾雨村要见他,宝玉已大不自在,接着湘云跟他谈“仕途经济”又令他颇为反感,等听到金钏“含羞自尽”的消息时,宝玉的反应更是“五内摧伤”。种种不顺伤心之事接踵而至,郁闷、不满、愧疚、伤感、痛心等等情感填塞胸中,这构成了挨打前宝玉个人的情绪储备。
在此种情绪之下,他神思恍惚之中来到了他轻易不愿也不敢来的地方——厅上,而且碰到了他最不想碰到的人——父亲,遭到贾政劈头盖脸的一番呵斥。父亲不满他有两个理由:一是雨村要见宝玉,宝玉“那半天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的谈吐,仍是葳葳蕤蕤的”,二是“脸上一团私欲愁闷气色”,还“唉声叹气”,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理应是朝气蓬勃的样子,贾政实在想不通他的儿子还有什么“不足”,为什么精神不振。作为父亲,贾政有此一问也是人之常情。而平时口舌伶俐的宝玉,此时“一心总为金钏感伤”,对于父亲的呵斥,“究竟不曾听见,只是怔怔的站着”,贾政原本无气的,这倒让他“生了三分气”。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恰在此时,忠顺王府长史来要人,琪官事发。儿子竟然得罪了素无来往的忠顺王府,其后果让在官场混的贾政不敢想象,况且宝玉居然和一个地位低下的“戏子”关系如此亲密,又以“红汗巾子”这上不了台面的礼物相赠,直把贾政气得“目瞪口歪”,一面送走王府长史,一面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至此贾政怒火已起,宝玉挨打已不可避免。
但还没有完,贾政送走那官员,才回身就遇见了贾环,贾环趁机诬告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看看这状词,儿子干了这等丑事,对任何一位中国父亲来说,这都是不可原谅的,何况是正统的贾政,而且是盛怒之下的贾政!所以听完贾环的话,不假思索的贾政直气得“面如金纸”,只一叠声地喊“拿宝玉!拿大棍!拿绳子!”此时的贾政是怒火冲天,气急败坏,暴打局势已定。
至此,从贾政的主观情绪积累来看,宝玉挨打已经是势在必然了,但要教训宝玉还要有外在的客观条件,这就是必须隔断他人的讲情、阻拦。这一点,贾政也已然想到,所以他在打宝玉之前就对周围人喝命:“今日再有人来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并要求:“把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到里头去,立刻打死!”
宝玉也清楚若想免除皮肉之苦,最有效的办法是找人往里面送信搬救兵,但奇怪的是平时一直跟随宝玉的小厮焙茗此刻偏偏不在身边,而更要命的是宝玉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老妈妈想让她往里面报信,偏偏她又是个聋子,把“要紧”听成了“跳井”,“小厮”听成了“了事”。在最紧张的时刻插入一个玩笑,这是文学里的黑色幽默,老婆婆令人啼笑皆非的打岔彻底堵死了宝玉可能脱打的最后一条路,但在文势上舒缓了紧张的气氛,增加了情节的戏剧性,使文章显得张弛有度,谐趣横生。
贾政一见宝玉,“眼都红紫了”,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并且嫌别人打得不够用力,“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一个“盖”字,声情毕现,贾政真是被气疯了。
暴打本已是事件高潮,但作者并未在此顿然收住,而是在高潮之后笔锋一转,顺势再生跌宕,转进一层,推出新的冲突,呈现下一波高潮,这就是众人阻打。
第一个赶来劝阻的是王夫人,王夫人劝阻贾政的第一个理由是:“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该保重。”更何况“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本想用贾母来压贾政,谁知贾政听了怒气愈盛,索性要绳子来勒死宝玉,王夫人无法,只得换招,连忙抱住贾政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以情动之,以死挟之,贾政听了,“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夫人乘胜追击,叫着死去的儿子贾珠名字哭诉,引得守寡的媳妇李纨“禁不住也放声哭了”,在婆媳俩的悲情感染之下,贾政“那泪珠更是滚瓜一般滚了下来”。至此,王夫人初战告捷,但也只是让贾政暂时止打而已,要彻底救下宝玉,还待贾母。
贾母的到来使形势急转直下,本来是惩罚宝玉,却变成声讨贾政了,形势开始向有利于贾宝玉方向发展。王夫人拦阻丈夫还说儿子应该管,应该打,但是不能毒打。但是贾母未进门第一句话便是:“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先声夺人,意在压住贾政的气势。贾政开始还用“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回应,但贾母借题发挥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离了你,大家干净。”并令人去看轿马,要立刻回南京去。如此步步紧逼之下,贾政唯有“苦苦叩求认罪”。
通过夫妻交锋,母子斗法,言情讲理,攻守进退,情节起起伏伏,异彩纷呈。对此洪秋蕃评曰:“一路大气盘旋,如钱塘江怒潮,排决千里,潮头始落。”
一般小说在情节发展到了高潮之后也就成了强弩之末,读者也就兴味索然了,而本文却能在高潮之后,还有余波荡漾,为文章开拓出更大的表现空间,又转换了场景,变换了基调,避免了读者的审美疲劳。这就是三位女性对宝玉挨打的反应。
袭人是宝玉房里的首席大丫环,是宝玉的准侍妾,等别人走后,她查看宝玉的伤势,忍不住感叹:“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半是心疼半是埋怨。
接下来第一个来探伤的是宝钗,这当然是因为她的精细、会做人,同时也反映了她的焦急,尤其是那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话说了一半,忙又咽住,自悔说急了不觉红了脸。不经意间私情微露。
黛玉是直到天快黑时才去看望宝玉的,来时是“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没有任何安慰的话,直说了一句半是疑问半是哀怨的话:“你从此可都改了吧!”但真情流泻,毫不掩饰。
三位姑娘都与宝玉有着密切的关系,对于宝玉挨打,她们都很关心、很心疼,但三人各有各的关心法,各人有各人的心疼法,柔情似水,却又性情各异。
如果说挨打是惊涛骇浪,紧张激烈,那么挨打之后的探望则是风光旖旎,温馨细腻,一张一弛,变化有致,摇曳生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