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贾政
2015-05-28邱丽梅
摘 要:贾政是《红楼梦》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对此人的评论,多从名上说起,有假正经、假政、假真等说法。在传统中国,名和字在意思上是有联系的,评论者大都纠缠于贾政其名,而忽略其字。本文将贾政名字联系起来解读,并以文本为据,对贾政形象进行分析。认为贾政(存周)名字含有保存继承周代礼文化并以此正人正己并视为(道)统的意思,其本质特征是守礼。通过贾政形象的塑造表达了对礼教的批判,也表达了对僵化、教条、迂腐人生的嘲讽。
关键词:《红楼梦》 贾政 礼教
一、也从名字说起
贾政是《红楼梦》中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对于这个人物的评论,许多都是从他的名字上说起的。
或释为,贾政者,假正经也。
俞平伯先生说:“从给他取名这一点,即在贬斥。书中贾府的人都姓贾原不足奇,偏偏他姓贾名政。试想贾字底下什么安不得,偏要这政字。贾政者,假正也,假正经的意思。”俞先生还指出:“作者用烘云托月的办法,把贾政身边的人都一股脑儿搬了出来……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妙,盖沾光之意),单聘仁(更妙,盖善于骗人之意),管库房的总领吴新登(无星戥),仓上的头目戴量 (大量),买办钱华(亦钱开花之意)……这没有别的解释,无非烘托出贾政之为假正罢了。”[1](P247)孙逊和詹丹先生也说:“宝玉”这样一个颇重感情的人偏偏不愿意见到他的生身父亲,就因为其父是个‘假正经,根本不懂得父子情感的弥足珍贵。”[2]
或释为,“贾政”,即是“假政”。
张新之曰:“‘政乃‘道之以政之‘政,如周衰,大夫犹有刑政治其私邑者,故字曰‘存周。而夫人则王氏,其‘政字注脚在《毛诗·王风》故也。”[3](P41)二知道人云:“贾政性本愚闇,乏治繁理剧之才,身为郎官,不过因人成事耳。即自公退食,亦不善理家人生产,食指日众,外强中干,阿家翁痴聋而已。且所用贾琏夫妇,夫乃轻狂荡子,妇乃刻薄盗臣,甚至交通当道,窃余势以作威福,其流毒有不可言者。而政惟茗椀棋枰,以消永昼,曾不一过而问焉。其家之不败也得乎? ”[4](P88)
或释为,贾政既是假真的意思。
冯其庸先生说:“贾政这个名字,读起来与‘假真一样的声音,这就使人想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副对子,从而使人想到贾政这个人,假就是他的真,真也就是他的假。也就是说这个人是失去了自己的真实本性的,他完全是从‘四书五经的模子里刻画出来的人物。所以作者塑造这个人物,是他反传统,反程朱理学思想的体现。”[5](P18)
各种解说都言之成理,但是不知为何,各位学者都着重说“名”,而少有说“字”。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名和字在意思上是相连的。古人生三月儿命名,男子成年行冠礼后取字。正式命名多有祝愿或纪念意义。如鲁国叔孙克敌,郑庄公因寤生而得名。字是名的补充解释,是和名相表里的,所以叫做表字。名与字含义大多有联系,如孔子弟子冉耕,字伯牛,牛可耕田。孔子之子孔鲤,字伯鱼,鲤属鱼类。曹雪芹在给书中人物起名字时,运用了古人的规则,并通过名字对人物暗含褒贬。如“甄士隐,名费,字士隐,寓意这个传统士人在现实生活中是个真正的废物,只好出家隐去;贾雨村,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寓意这个士人假话连篇,却在现实社会中飞黄腾达。”[6]对于贾政这个人物,如果从名字上说起,应该把名和字联系起来说。
贾政,名政,字存周。按照红学家们的解释,“政”有“正经”“政治”“真正”的意思。“存周”是什么意思呢?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7](P32)意思是说,周代的制度借鉴于夏、商两代,丰富而有文采,孔子赞同周代的文化制度。而周文化是一种“尊礼文化”[8](P143),礼是“周人为政之精髓”,是“文武周公所以治天下之精义大法”。[9](P475-477)其核心内容是遵循“尊尊”“亲亲”的原则来正名份、定等级,然后确立名份之下的权利、义务、责任以及行为方式等等。“亲亲”,就是必须亲爱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子弟必须孝悌父兄,小宗必须服从大宗。“尊尊”是必须尊重社会地位高的人,特别是天子和国君。孔子非常推崇周礼,认为春秋时期社会大乱的根本原因是礼坏乐崩,人欲横流,纠正时弊的唯一可靠的途径就是重建周礼的权威。 “存周”与“从周”,在字面意思上很接近。那么,贾政(存周),是否含有保存继承周代礼文化并以此正人正己并视为(道)统的意思呢?
二、贾政的合“礼”化人生
暂时抛开这种揣测,深入阅读文本。不难发现,贾政这个人物,其本质特征就是知礼、循礼、行礼、守礼。
贾政自幼“酷喜读书,欲以科甲出身”。在封建社会晚期,“欲以科甲出身”者所读之书不外乎“四书”“五经”,因为从元代开始,这些书既被朝廷指定为科举取士的必考书。礼是儒家思想的核心,是“四书”“五经”的主要内容。贾政关于礼的知识和观念,自幼便牢牢嵌入脑海中。这些知识和观念,成了他的人生信条和行为准则。
在小说中,贾政的主要社会角色是为人父,为人子,为人夫,为人臣。贾政的合“礼”性主要在与宝玉、贾母、王夫人(赵姨娘)、元春(代表君主)等人的关系中体现出来。
作为人父,贾政的特点是严。在儿子宝玉面前,贾政大概总是板着面孔,不是训斥,就是责骂,甚至毒打。宝玉见了父亲,也如老鼠见了猫一般。随着小说情节的展开,父子俩的矛盾越来越尖锐。究其原因,即在于宝玉在背离礼教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宝玉抓周时,就只抓取些脂粉钗环,笔墨纸砚一概不取,这不仅让贾政失望,而且担忧。宝玉入学,对父亲指定的正经书籍不感兴趣,而对《西厢记》《牡丹亭》之类的杂书痴迷沉醉,这令贾政十分厌恶。平日里,宝玉只愿在丫头群里闹,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常常无视等级的观念,也无视长幼尊卑贵贱的礼法,在人与人的关系上,主张“世法平等”,这让贾政无法理解并且痛心疾首。不仅如此,宝玉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最为甚者,宝玉忤逆犯上,竟然与亲王老爷子争优宠,这在贾政看来,已到了悖礼无道的极限,发展下去,就是杀父弑君了。因此,贾政才下决心要打死宝玉。其实贾政对宝玉并非无情,但只要一想到宝玉不走正路,贾政便恨铁不成钢,以“礼”灭“情”了。
作为人子,贾政的特点是“孝”,而且堪称“醇孝”。对母亲,贾政除了昏定晨省,从生活上保证母亲舒适之外,还利用一切机会讨贾母欢心。贾母设春灯雅谜,贾政便特意备了彩礼、酒席,承欢取乐。母亲出的谜语,他故意猜错,罚了许多东西方猜着。自己出的谜语,先让宝玉把谜底悄悄告诉母亲,好让母亲一猜便着。可谓用心良苦。仲秋节贾母开家宴,一家人击鼓传花讲笑话,为讨母亲欢心,贾政勉为其难也讲了一个,尽管低俗无趣令人尴尬,但孝心是真诚的。
作为人臣,贾政的特点是“忠”。贾政的“忠”主要体现在与女儿元妃的关系中。女儿回家省亲,“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贾妃忍住悲伤,安慰过祖母、母亲,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贾妃的话,发自肺腑,真情感人,可是贾政却跪倒在地,奏曰:“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凤鸾之瑞。今贵人上赐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方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龙恩也”。今天看来,为父的跪在女儿面前,背着不伦不类的奏文,滑稽可笑。然而,在贾政看来,这样做,正是为臣之道,是天经地义的。
贾政的合“礼”行为,是发自内心的,因而也是十分自然的。表面看来,贾府这个“诗礼簪缨”之族,子弟都很孝顺,然有些人的孝顺是假的,如贾珍、贾蓉父子。贾敬去世之时,贾珍父子哭得惊天动地,头破血流,然一离开灵堂,就去寻欢作乐,他们的所谓孝,作秀而已。相比之下,贾政是真诚的。礼,本是一种外在行为规范,然而在贾政,已经完全内化为内心的自觉要求了。
三、贾政的悲剧
贾政这种人格的形成,是有其深刻的历史背景的。礼文化发展至宋明时期,被进一步强化。理学家们把“礼”上升到“天理”的高度加以体认,并且在现实生活中重新推广礼制秩序。贾政是礼治秩序重建的产儿。从小说中我们看到,贾政对“礼”的体认是庄重的,对“礼”的践行是真诚的。他不仅以礼来约束别人,也以礼约束自己。他诚实、孝顺、厚道,爱好高雅,待人彬彬有礼,纨绔子弟的种种恶习在他身上不见半点踪影,他因此得到时人的尊重。与贾珍、贾赦、贾琏、凤姐之流相比,贾政的道德人生自然高出一个境界。然而,在这个人物形象的身上也有着明显的人格缺憾。
作为天地之人的贾政,其自然性情趋于泯灭。在小说中,贾政的自然情感也有露头的时候,比如,大观园题对额时宝玉妙语连珠,赢得众清客交口称赞,贾政内心也有几分得意;“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又想到死去的贾珠,和王夫人的心意,特别是自己“誉须将已苍白”,因而“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的心不免减了八九分”。但为了维护自己严父形象,贾政几乎从不把这份爱子之心明白表露出来。又比如女儿元妃省亲时,在祖母、父母面前吐露真情,贾政也很伤怀,但一想到君臣大义,贾政便立刻“克己复礼”。礼本来就是确认个人在人际关系网中所处的焦点,而不是用来培养人际亲情的,因此,对礼的体认,必须压制、约束任何带有自我色彩、个人色彩的情感因素,即人的自然情感。我们看到,作为以礼为最高准则的贾政,其个体的所谓自然性、个性,在超越一切的绝对-——“礼”的面前,已经荡然无存了。
作为读书人的贾政,其才情逐渐丧尽,生命没有了灵性,生活没有了色彩。他原也是诗酒放旷之人,然长期的案牍烦劳使他再也写不出怡情悦性的文章,纵写出来,也不免古板迂腐了;大观园题对、闲征姽婳词回中,他对诗,只能从主题上做一些干巴巴的理论评价,而自己已经写不出只言片语了。
作为荣国府当家人的贾政,其认识现实、打理现实的能力逐渐瓦解。贾政也并非是没有见识的人,对于家族的隐患,他有清醒的认识,然而,小宗、次子的身份限制了他的作为。族中子弟多纨绔习气者,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于聚赌嫖娼。贾政自己不参与这些活动,然也不加管制,因为他认为,“现任族长乃是宁府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贾珍为儿媳秦可卿大办丧事,僭礼越制,贾政也只是提个醒而已,并不极力劝阻。贾珍因在居丧期间不得游玩,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的法子,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几位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夜晚则集众嫖赌。贾政听闻,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了,武事当亦该习;况在武荫之属。”遂也命宝玉、贾环、贾琮、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兄长贾赦因为贪图孙绍祖的钱财,把女儿迎春嫁与个中山狼,贾政明知不妥,劝谏过两次,兄长不听,贾政也就不再多言。贾政虽然重视对宝玉的教育,但他的重视只是停留在理念上,并没有用心去了解宝玉的个性和才质,做到因材施教。因此,他对儿子的教育非但达不到目的,反而适得其反。修建大观园,一应事务贾政并不过问。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人,安插摆布事务。贾政实乃末世无所作为、无用官僚的一个典型。
贾政性格具有明显的两面性。在母亲面前,他唯唯诺诺。在元妃面前,他奴颜婢膝。在兄长、族长面前,他谨小慎微。然而在子女、侍妾、奴才面前,他却雷霆万钧,令人望而生畏。这种两面性在传统中国士人中极具代表性。礼制秩序的长期浸染,在中国国民中造成一种主奴根性。所谓主奴根性即主性奴性兼而有之。当个人在人伦关系网中扮演的角色是为父、为夫、为主子时,他就可以支配和役使在他之下的子、妻(妾)和奴,表现出一种主性。假若这个人的名分是为子、为臣时,就只有服从任何形式的役使和支配,表现出一种奴性。假若这个人既为人父又为人子,那么主性和奴性就兼而有之。在贾政的身上,这种主奴根性得到了明显的表现。
作者对这个人物的态度,难用褒或贬来概括,而是悲悯。作者塑造的是个悲剧人物,其悲剧性在于,他所恪守的道德已经不合时代发展的潮流,有悖人类历史发展的趋向,不和天地之意;他生命中灵动的东西、美好的东西已经被他所信奉的道德吞噬,而他自己浑然不知,把它奉若真理。以我们今天的眼光看来,曹雪芹对贾政形象的塑造,已超越了同时代其他作家对社会黑暗的尖锐批判层面,达到了对现存制度历史思考的高度。通过贾政这个人物,我们看到了化育这个人物的文化的性质。作者通过对人物的剖析、审视,达到了对社会和历史的观照。
注释:
[1]俞平伯:《俞平伯点评红楼梦》,北京团结出版,2004年版。
[2]孙逊,詹丹:《曹雪芹审度人生的三个视点》,红楼梦学刊,1990年,第4期。
[3]冯其庸:《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4]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版。
[5]冯其庸:《解梦集》,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年版。
[6]邱丽梅:《从<红楼梦>中的士人形象看曹雪芹的儒教观》,学术交流,2010年,第5期。
[7]《论语》,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
[8]范文澜:《中国通史(1)》,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9]王国维:《殷周制度论.观堂集林(10)》,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
(邱丽梅 辽宁大连 东北财经大学新闻传播学院 教授 116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