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存在与想象

2014-08-15李万华

延河 2014年8期
关键词:赤芍麻雀青蛙

李万华

在秋日的大街上行走,仿佛回到兵荒马乱的年代,看到许多事物正仓皇逃窜。一些阳光撞在楼宇间的玻璃上,仿佛撞碎的旧铜片。行道树下,风居然可以那样冷硬,像高仓健。惯常的秋天也许就是这样。说秋天山山黄叶飞,看着是高风晚来急的缘故,想透了,其实是大撤退的开始。大雁南飞也是撤退吧。不过大雁在天空排着队,跟着头雁,有秩序。其实大雁不排队,也说得过去。我们挤公交车都不排队,自然不好意思管大雁。盲鸦向晚各投林,管它东流江水声。秋天乱纷纷,像这群晚归的盲鸦。但大雁总归不像是人间的鸟,我抬头寻找,它们一阵鸣叫,优雅着,排起队,带着人的惘然就过去了。

父亲在堂屋的板壁上做一幅画,古色古香的王羲之倚着窗格朝外探望,一抹山水几笔树荫下,两只白鹅曲项向天在未平的榖纹上。水墨的写意又带点工笔,正和了父亲的闲散又拘谨。父亲解释说这便是王羲之爱鹅。鹅有什么好爱的,又不是大雁。冬天父亲外出,我拿毛笔给白鹅描上棕色条纹,使它看起来更像大雁。那时候我对大雁和鹅的认识,无非是大雁在天上,鹅在地上。

有一次我看寓言故事,那是《庄子·山木》里的一篇。山区的鹅因为不会叫,被僮仆杀来款待庄子。当然,整个故事并非如此潦草,在此之前,山中没有材质的树被伐木人丢弃,得以颐养天年。弟子好事,问庄子,要处于哪种情景才妥当。要知道,庄子是哪个边都不沾的人。我那时不懂寓意,单觉得杀鹅的人不可理喻。一只不会叫的鹅,与一只会叫的鹅,怎可用才能去衡量。这如同一枚通电的灯泡,和一枚没通电的灯泡,你能说,哪一枚更好。汪曾祺先生说,读诗不可抬杠。我读书无可救药的喜欢抬杠。

想来,这样的抬杠也自有抬杠的理由,哪怕胡搅蛮缠。小时候,我们的村供销社在一个高坡上,上坡的路却只有一条,路旁有户人家,养几只大白鹅。养便养了,还养出看门狗牧羊犬的架势,成天里恶霸一样嘎嘎着,在路上逡巡。我偷几枚鸡蛋去供销社换豆豆糖,大白鹅总是将我拦在路上,梗着脖子又叫又跳,像群疯婆子,仿佛我兜里揣的是它们的蛋,真是好管闲事。有时我明明看见鹅在路边树荫下懵懂,捏了手脚想过去,还没得逞,鹅便扑过来。那时候,我相信世界上的鹅,比长发鬼可怕。

青蛙

夜晚,我看着巴掌大的青蛙在炕沿前面的泥土地面上迈步。你不要说青蛙不会走路,它只是蹦跳着前行。青蛙迈着它的八字步,昂着头,仿佛戏台上的老生。这只青蛙起先在门外的阴影里闲逛,后来它追逐光明,爬过门槛,进到屋里来。灯火通明的屋子,比起它光影斑驳的水面,是不是更像宫殿。我不出声,等待青蛙一惊一乍。但是青蛙走过来,在我面前,它将自己蹲成一只神兽,并且鼓起大眼睛,打探我:什么样的秘密在掩藏,什么样的话语需要顿挫抑扬?我在一岁前四肢并行,很多时候青蛙一样爬过积满雨水的院落,但我不是青蛙。当初为什么不将人叫青蛙?有些名字沿用的时间一旦过长,新意便逐渐消去,不好玩。而现在,青蛙鼓胀的眼睛里,我是什么模样,是否怪异到恐怖的程度,是否让它沮丧。我扮个鬼脸,青蛙不以为然。

小时候,我和哥哥因为一本新买的《汉语词典》大打出手,原因过于简单,来玩的邻居孩子偷偷撕掉词典扉页,哥哥怪罪于我。没能占到便宜,而且冤枉,我去山上割草时,一镰刀将一只青蛙卷到背篼里。晚上我死活不肯去给牛添草,哥哥只好自己动手。哥哥是见青蛙就要吓得尖叫的人,《动物》课本上有关青蛙的那几页总是用回形针夹着。我趴在窗户上等待,果真见到哥哥抓几把草之后就和青蛙一起跳起来。

今年秋天到来才几天,青杨的叶子就忙着跳下来。这些赶早的叶子没来得及换上金色衣裳,真是心急。但它们体内的水分已经失去,斑点纵横,经脉凸显。风过来,它们从树枝上跳下,又从水泥地面的这头蹦跶到另一头去,仿佛被风牵着头。有时没有风,它们也跳下来,主动大方。太阳并不知道围起自己的院墙,只将耀眼的亮光胡乱泼下,水泥地处处像波纹闪烁的水面。眯着眼睛,怎么看,叶子在地面上,都是跳成一团的小青蛙。

秋天会有小青蛙吗?我陷入了思考。

在小镇,在进行下一件事情的间隙,我习惯暂时从一个由现代元素构筑的空间,返回另一个古老牧歌式的空间。我的窗外是一个废弃院落,破败院墙,有着暗红瓦块的屋顶,瓦缝中荒草疏离,微风通常在草茎细柔的部位做些运动,并无确切寓意。偶尔有寻找草籽的鸟雀,女王般闲逛的猫咪,也有零散犬吠。每日下午五点,有钟声从附近道观传出,如果半夜,我偶尔会被长耳鸮的啼叫吵醒。有很多时候,我这样坐着,由此我经常见到四季排着队,不停地在窗外走过。有时我存些担忧,有时欣喜。在这些一闪而过的影子中,秋天最为漫长。因为我不是只在秋天才觉察到它的存在。秋季一直都在,正如所有的衰败起始于繁盛,而所有的茁壮,源于枯萎。

我于是觉得秋季也有蛙卵。

蝴蝶

蝴蝶越大越稀奇吗?有一次,在峨眉山上,我看到一些蝴蝶标本时,突然想,我原本是去看猴子的,并且为此做了些心理准备。因为记惦着猴子,当眼前突然出现一整面墙壁的蝴蝶标本时,反而吓了一跳。有些蝴蝶大得出奇,翅膀展开来,两只手掌大,花纹也诡异,色彩搭配完全没有规则,随心所欲,几乎就不是蝴蝶了。

文学作品和梦境里的蝴蝶总是太多,到处飞,陈词滥调一样。我做梦从没梦见过蝴蝶,我做梦经常见到的,就是猫。大多是白猫,眼神柔媚地坐着,走起路来,极优雅。老人说,猫在梦里,是鬼。我在梦中抱着猫,喂食,抚摸它的脊背与颈项,和它说话,无限喜爱,仿佛它是我的同类。醒来时记起老人的话,就想,又和鬼在一起了。然而这些鬼一点儿都不可怕。我也梦见各种花,它们在旷野,山尖,冰雪间,水泽地,或者女子的鬓角。没有一朵花是现实中的样子。

梦到底是不是我们的另一种生活,或者说,我们的梦中所见,都在另一个地方真实存在?我每次在梦中看见母亲,醒来后就觉得母亲从没去世过。我甚至想,那一日,母亲穿上藏蓝的长衫子,穿上绸布鞋,安静地闭上眼睛时,不过是换了个生活的地方。那以后,她在新的地方居住,轻颦浅笑,发髻上插萱草花,穿着盘有黑丝绸纽扣的对襟衣服,而她身边,芳草长川,风微烟淡。

这样的梦做多了,我就分不清梦中的母亲和记忆中的母亲了,也许是时间走路总是慢悠悠的缘故,这使得过去的一瞬,成为久远。

那时和母亲去高山上采石葱花,正是八月,夏季风带着草药芬芳。高山草甸覆盖不住耸立的青色岩石,野鸟和小兽在那里栖息,山谷开满大丛银露梅和头花杜鹃,河谷流水淙淙。灰绿的祁连圆柏,枝条遒劲,树冠散漫,它们顺着山坡向后斜去,这是风的方向。我和母亲翻越一面山坡,再一面。有时坐下来歇息。天空总是蓝得出奇,阳光明净。小而又小的蓝色龙胆,粉红报春,白色防风铺在山坡上。红景天的花朵上有时蜷一只黑毛虫,半寸长,毛茸茸的,仿佛一截黑毛线头。我也不怕,拿指头戳它一下,它慢腾腾地伸个懒腰,接着又恢复原先模样。

整个寂静山野,只有我和母亲在行走。我东瞅西瞧,总落在母亲身后。母亲有时停下来,弯腰,揪下一朵石葱花,塞进包里,或者蹲在圆柏的树下,将散落的柏树枝收集起来,用细绳子扎成捆。石葱花只有拇指大,明黄,头状花序,小花瓣簇拥成球形。如果咀嚼,辛辣呛鼻。我于石葱花兴致不大,思谋着的,倒是一只只飞过眼前的半个指甲盖大小的蓝蝴蝶。

那么小的蝴蝶。如果不是这寒凉的青藏高原,不是这寥无人迹的山野深处,谁会相信有一种蜜蜂一样大的小蝴蝶,淡蓝色翅膀,没有任何花纹,它们在花丛中,在草甸上,在岩石旁停驻,翘起翅膀,或者低低地翩跹。它们从不飞到高处。

麻雀

麻雀飞来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叽叽喳喳。那一时,我正坐在院子里,看黄昏的大翅膀落在墙头。说黄昏是乘风而来吧,青杨的枝子却一动未动,那么黄昏只能是鸟一样,不请自来。黄昏又没有声息,不像麻雀。我私下以为,麻雀除了在地面觅食,无时不在争论,仿佛一群手持笏板又没有主见的朝臣。麻雀越过院墙飞进来时,像有人从院外扔进一粒褐色的石子,不优雅,也不轻盈,好在方向准。可是麻雀裹得太厚,我看它们钻进柏树枝里时,摇摆着身子,仿佛一个个负雪晚归的人,站在房门口,跺跺脚,摇摇身子,窸窸窣窣抖掉肩上的雪片,撩开门帘走进去。

麻雀在清晨的枝子上聚会,规模总是越来越大。但是麻雀们不知道推举首领,不懂组织,场面常常无法收拾,最终一哄而散。傍晚,麻雀回家后,也有个短时间的例会。麻雀们纷纷挤进柏树里,看上去是言论自由的一大家子,抢着说话。圆锥形的柏树站在墙根下,夜幕给它搭上蓬松的黑外衣。我偶尔走出房门,看见一个黑衣人站在前面,一动不动,然而无数只舌头却在那里搅动,仿佛有无数只手要伸出来一样。

白天,我将头塞进柏树里去,探看麻雀留下的雏。柏树的枝条并不繁茂,但幽深,我听见小麻雀娇嫩地叽喳着,就是看不到身影。柏树下铺满麻雀屎。公雀的屎灰白色,弯曲着,仿佛肾形的种子。邻居大姑娘来我家串门,蹲在那里捡些公雀屎回家去,和蜂蜜,做擦脸油,说防皴,还滋养皮肤。我一直想试一试这天然的美肤宝,但一直没勇气实现。

那些年,我看见的麻雀总是圆滚滚的,如同苇岸所说,像一些裹着羊皮袄的马车夫。然而有一段时间,麻雀失去踪迹。与麻雀同时消失的是黄绿色巴拿马喇叭裤,白塑料底高跟鞋,黑白电视机,小人书,挑水的木桶,青稞面烙饼。这个过程像一枚叶子落到秋天那样自然,静无声息。后来的某一天,当我又开始怀念青稞面烙饼时,我发现突然飞来的麻雀早已变得十分俊俏,仿佛胖姑娘减肥成功,三围都小去几号。这之间麻雀发生了什么,这些新出现的麻雀,是否还是以前钻柏树蹲屋檐的它们,我一直没弄清楚。

蜘蛛

父亲年轻时学画的师傅是一方富贾,常骑枣红马,穿氆氇,来去自如,跟三四随从,吸食大烟。父亲说,师傅卧室檐下,住了一窝蜘蛛。蜘蛛吸烟上瘾,有时犯烟瘾,师傅不在,蜘蛛就爬到墙壁来,几天不动。

我幼时养猫,冬天看大人喝酒,好奇,偷少半盅酒,哄猫咪喝。大约是青稞酒太辣,猫咪甩着小脑袋吱吱哇哇叫,仿佛受了莫大委屈。大人喝了酒一副心满意足样,猫咪大约没酒瘾。

至于蜘蛛,从没敢试着给它灌酒喝。

小时候见到的蜘蛛都不大,分两种。一种长腿,浅褐色。一种常吊在丝线上,像油菜籽。人们惯常的说法是:早见蛛蛛有喜,晚见蛛蛛打死。这种迷信思想下,大约不少晚间出来活动的蜘蛛死于非命。那时候,好事的孩子总是很多。长腿蜘蛛爬过来,好事者抓住便要揪条腿下来。残腿在地上,像镰刀,不停弯曲弹跳。

小时候的屋子总是安静,暗黄光线从木格窗子照进来,铺在油漆斑驳的桌面上,有时能看到一束跃动的细尘。晚间,十五瓦灯泡低垂,人影在地上,鼻子眼睛全不见。有时坐着坐着,眼前慢慢垂下一条细线来,褐色的小蜘蛛吊在细线上,仰天蜷着腿,像第一次来到凡间。

我曾在梦中见到黑色大蜘蛛,它蛰伏在我的心脏内,缩着身体,静止不动。我听得梦中有人对我言语,说那蜘蛛一直在你心脏内蛰伏,你不曾感知,如若它伸展肢体,并且蠕动,它的肢体便是你的肢体。我低头,果真见到蜘蛛将肢体伸展,它的足一点一点探进我的四肢。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在街头逢着一些人儿,总会探视他们心脏所在的地方,并且揣测:谁的心头盘踞着虎豹,谁的心头又栖息着金凤,麒麟在那里怎样飞起,灵龟又怎样爬行。

川赤芍与藏狐

没有人想到将川赤芍移植到花园里,包括我。我曾经移植过一种结白色浆果的草本植物,虽然不知道它的名字,但它满细绒毛的果实绵软香甜。它生长在野外林棵间,果子总是一串串结出,没有毒,我便将它连根挖起,悄悄栽到李子树下。花园里满是波斯菊、虞美人、萱草、荷包、牡丹之类,这些都是母亲多年经营。我原本带着试试看的态度,对它没抱什么希望,然而第一年它便结出一串棉花骨朵似的果子来,果肉饱满,是一种能争气的植物。我也移植过其他开花或者结果的植物,但从没尝试过川赤芍。人们都将川赤芍叫臭芍药,说它散发的不是芬芳,而是一股难闻的臭气。高原上,气候寒冷,人们不习惯栽芍药牡丹。或许栽植了一两丛,也是枉然,不成活。至于川赤芍,更没人想到让它穿堂入户,进入庭院。

川赤芍像极了单瓣的红芍药,但是花朵少,总是一丛抽出一枝。川赤芍的叶子比芍药叶子要凌厉些,披针形,裂口高开。端午节前后,正是川赤芍开花时节。它只开放在海拔较高的山坡灌丛中。灌丛荆棘密布,总是墨绿或者黑褐色。有一个早晨或者傍晚,灌丛中突然一枝鲜妍的川赤芍绽放出来。

我在灌丛穿行,看到远处一枝川赤芍,便拨开荆棘走过去。端午时节雨水总是多,灌丛湿漉漉的,裤腿带着水,雨雾又笼罩四周。其实靠近川赤芍也没什么目的,无非是将鼻子凑近花朵,嗅嗅它的气味到底有多臭。我看到它有着绸缎质地的玫红花瓣,薄薄几片,沾点露水便一副负重不堪的娇弱模样。山坡上满是清冽的芬芳,川赤芍散发出的,也还是一股花香味。惯常的花香似乎总是往上飘,带着翅膀,川赤芍的花香向下压,属于低音提琴。

这样,当我从一朵川赤芍身边抬头时,我看到藏狐,它站在一株头花杜鹃旁,正看着我。那样聚精会神,仿佛我是显微镜下的一只草履虫。然而又是,那样温和,眼神笑眯眯的,仿佛在看我的傻样。头花杜鹃蓝紫色的花还没开放,革质的小叶子稀稀拉拉。藏狐背部和四肢鲜亮的棕黄色,以及肚腹与尾尖上的灰白,显得清晰分明。但这只是瞬间。当我的目光与它相对,这只小狐狸的神情即刻发生变化。惊惧、胆怯、怀疑、失望,甚至掺一份忧伤。仿佛我多么凶猛,曾让它家破人亡。然而这也只是一瞬间,瞬间之后,藏狐掉头向山顶跑去,它小而短的尾巴,以及一起一伏的身影,迅速在草丛中隐去。

让一只小狐狸掉头逃窜,这会是怎样的意兴阑珊。你想不到。这甚至不是意兴阑珊,是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无望。因为你原本认为,狐狸会跟你兜圈子,耍聪明,仿佛你是那贫屋苦读的穷书生,或者是一只跳脱的野兔。然而什么都不是,你就是你。

立夏之后

牛蒡

午后,牛蒡将花开在路旁,显得三心二意,似乎开花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夏日的阳光携带金色粉尘,落在细碎花瓣上。这些浅紫色的筒状花瓣,起先聚在一起,后又散开,仿佛决意要成就一件大事,又意见不合,各自东西南北。疏淡的花瓣底下是针形苞片,末端带钩。这些小钩总在不经意的时刻,勾住行人衣裤,有时会一点点窜到肌肤上去,顽皮撒赖的小猴子一般。有一次,我去看秦腔,见老戏里的穆桂英握一把梨花枪,插着翎子,怎么看都像牛蒡开出的花朵。牛蒡将花开成刀马旦,不奇怪。令我想象的是花基部那个绿色大总苞,鼓囊囊,圆滚滚,像悬壶济世中那个老头的葫芦,总要惹人揣摩那里面装了怎样的天地。

那些夏日,随手翻看的书,都在描写一个名叫俄罗斯的大原野。如果丢下书,走出门去,眼前出现的事物,矢车菊、燕麦田、白桦、土豆、大麻以及废弃不用的磨坊和山冈上的寒凉辽阔,曾反复在书中出现。这使得翻看的几本书,以及遥远广阔的俄罗斯原野,感觉亲切。书里的牛蒡总是高大,墨绿的笨拙叶子常在雨水中刷刷作响,如果是阳光肆意的日子,俄罗斯的孩子们拿它当伞,在黑麦翻滚的田野嬉戏。书本中的描写,即便草草一笔,也让人想象。因为存有距离,想象丰满得如同肥大的俄罗斯老太太。

如果不翻书,我不知道夏日午后的时光该怎样安排。如此寂静,而该做的事情,我都已经完成:晒在屋顶的燕麦青草,我已翻过三遍,萎谢的红花,我已将花瓣摘下,蔓菁已经挖出洗净,喂猪的土豆叶子,我已经切碎并且与麦麸拌匀。我坐在青石台阶上,或者走进花园抚摸一朵单瓣罂粟,看一只蝴蝶绕着它久久翩跹,不肯停驻。一段时光这样寂静,没有任何显而易见的发生和损落,也没有断裂。是不是说,这样的时光就有些多余,可以删除。譬如一扇窗户和另一扇窗户重叠,譬如,一条路和另一条路平行,并且方向一致。如果时光果真有了多余,需要丢弃,我们该要有怎样的作为。是沉入深度睡眠,还是,无所事事。

我没有午睡的习惯,又不能长久闷坐:尽管这是夏日,高原上的屋子之内,阴凉之气还是从墙壁渗出。只能到外面闲逛。这样,我看到午后的牛蒡,站在道旁的杂草丛中,它总是高出其他杂草,带着运动员的体魄,但是精神不振。地头一排高杆大麻,或者半截土墙将阴影搭在它罩着浮尘的叶子上,使它的叶片绿中带灰,灰中一抹黑。也有些大叶片,已经残破,大黄蜂在附近叫着,不肯落到它的花瓣上来。没人知晓它可以炒牛肉吃,没人会沏一杯牛蒡茶,也没有哪个孩子走过去,将它的叶子摘下当作阳伞,甚至没有一只虫子,跑到它的阴影下纳凉。

可是这样没有关系。像白天的一声鸟叫与夜晚,像童年的梦和如今的生活。我看着站在一旁的它,心思迟钝,激不起任何兴致。在那时,我甚至懒得想:这一棵牛蒡,它是否也和我一样,在寂静中等待漫长午后过去,因而显得有些惘然。

多年后,我看到路旁牛蒡,总是想,它多么像巴赫的六首无伴奏大提琴曲。

明鱼

1、天光已经这样明亮,夜晚的丝质薄云慢慢消散。风从河谷逆流而来,拂过岸边,也拂过清冽河面上的白色水花。带着细鳞的银色明鱼,身长永远只有一寸,它们在水底,仿佛一些闪烁未定的光线。河底铺满鹅卵石,还有寄生的小虾虫,裹着螺壳和草茎挤进石缝。这些从青色岩石间流出来的溪水,股股汇集。它们在夜晚发出巨大声响,回应山际松涛。在晨间,它们依旧淙淙作响。我在此时从不玩闹。挑木桶,来到河边。弯腰,用水罐将河水舀进木桶。有时,明鱼游进水罐,绕着罐壁,用身体画出圆圈。它的尾鳍总是灵活有力,因为太小,腹鳍和背鳍看不清晰。将水罐中的明鱼倒回河中,看它们箭镞一般躲到水花之下。重新舀水,再一次看见明鱼游动过来,鼓起豆粒一样的圆眼睛,围着水罐嬉戏。

2、如果我停驻,在明鱼游动的河边。我所见到的一切,都将成为一个名词,在以后。东山顶上的积雪常年不消,那是嶙峋岩石和沟壑纵横交错的地方,马鹿和月熊偶尔出入。云杉和白桦的树林横贯南山腰际,灌丛在它们底下,开满高山杜鹃。七月的时候,柴胡花会将北面山坡染黄。青稞田在四围的山脚下匍匐,土豆将在那里开出大片淡粉和白色的花。大麻将在田边结籽,燕麦将在秋天继续青葱。村落在河边,青杨织烟。如果时间将我摔打,像女娲抛出的泥点。如果多年后,我在另一个地方,回望。家乡总是这个模样。

3、明鱼从不会跳出水面。它们在鹅卵石的缝隙和柔曼的水草之间,往来倏然。它们看不到岸边蒲公英的花朵,也看不到灌丛里的紫苑。雉鸡在那里怎样低飞,草丛中怎样留下它们灰白的蛋。草莓在五月怎样开出白花,八月又怎样将果实悄悄悬挂。它们也看不到黄花铁线莲的花朵,我们怎样摘下它,玩一种斗狗汪汪的游戏。它们在水中,偶尔见到天空盘旋的金雕和雀鹰。当我们脱下鞋子,在阳光将岸边青石晒暖的午后,用脚拍打水花。当隔壁姑娘将我们摁倒在水中,给我们洗澡。这一切,曾经这样明白无误的发生。我们说笑,来回奔跑。明鱼在水底,是否听得见。

4、傍晚,金棕色的马从山上奔下,它们身后是黑色牛群,羊在它们身后,仿佛翻卷的芍药花瓣。早晨,它们那样急迫着离开村庄,仿佛要离开噩梦纠缠的夜晚。它们那样决然,蹄子扬起碎草,仿佛一去再不回还。现在,它们又趁着夕阳,迫不及待地奔回村庄,找到熟悉的路口和家园。它们仿佛离开已经很久,害怕松木的大门从此将它们阻挡。它们带着风,蹚过河水,蹄子翻起水底石头。它们携带在蹄子之中的泥块和青草,被河水冲洗。如此泥沙俱下,浩浩汤汤。明鱼开始惊慌,我看见,但我给它们做不出解释和说明。我也无法返身,远离它们的慌乱。我只能垂下手,退到一边。

5、过程这样久,仿佛它将取代开始和结束。然而一切都已安静。夕阳跨过山头,清冷的风重新吹起。荆芥,薄荷,还有防风的药香,继续流淌。明天尚未来到,过去还在眼前明亮。黄昏的大翅膀下,草棵跳起舞蹈,即将闭合的花也在跳。明鱼小小的身段,在水底的微光里,一个个急转弯。这样迅疾,又悄无声息,像你我在年轻的某个时刻,倏然惊动,然后,慢慢醒转。

鳟鱼过于珍贵,在高原。我听说有人养殖,却从未亲眼见到。这样,舒伯特的《鳟鱼》,这部加强低音,又使结构多出一个乐章的钢琴五重奏,在我粗糙的聆听和想象中,有了如上变幻。我不知道明鱼确切的名字,我们曾那样将它称呼。家乡的许多事物,都这样。它们像一首曲子,在那里,时而响起,时而寂灭。时间过了很久,草木衰败又葱茏,但它们从不会走到尽头。这样,我在音符的晨曦和暮色中,来去走动。我无法将身体延伸到时光外,亦无法离去而远逝。路途也许一步之遥,也许漫长,我只得时刻回身,用熟知将未知一一代替。

樱桃

夏至过去,青色樱桃从叶子之间挤出。起初只有米粒大小,椭圆,在叶子的波涛之中,它们不过是几叶扁舟,容易忽略。后来逐渐长大,变圆,硬脆的绿色钢珠一般。看过去,一场丰收似乎在望。

高原上,夏日的惯常天气是早晨晴好,金色阳光在山野匍匐,云朵如同盛开的白色芍药,清凉夏季风在河谷拂过,同时拂过高空盘旋的雀鹰和金雕。然而午后一切发生变化。浓云从西北的青色山峰上翻卷起来,向中天移动。风开始狂暴,藏雀逃离青稞田,乌鸦仿佛箭簇射向青杨林,雉鸡在灌丛之上,笨拙飞行。有时听不到雷响,也不见闪电划过,只有风举着树梢在跑。但在几阵风后,冰雹啪啪响着,朝田野和村落砸下。它们的目标如此明确,从不将多余冰雹抛向无人山间。有时冰雹小如黄豆,能从叶面弹起,滚落,堆积到墙角或者凹陷地方,白色一群,显得乖巧。有时大如蚕豆,这样的冰雹具有毁灭性质:叶子被砸出大洞,花朵和油菜荚零落在地,一些细小枝子开始折断,来不及躲藏的蚂蚁,还有蜣螂,将小小尸身抛掷。至于大如核桃的冰雹,总是在一个夏季,来过一场,这样的冰雹,砸碎封闭门窗的玻璃,砸伤田野疾飞的鸟雀和行人,也使青稞和燕麦倒伏在地,颗粒无收。

冰雹过去,樱桃滚落一地。当初樱桃在树枝上,饱满,绷紧一身青春,却经不起冰雹小小打击。樱桃树紧邻一棵锥形刺柏。矮小,但是树冠膨大,茂密枝叶内居住许多麻雀。它们在那里争吵,说闲话,养儿育女。它们总是在天气晴好的时刻离去,又在天气变坏或者暮色之中归来。它们来去的路径固定单一,仿佛一些褐色石块,被小孩从院墙外摔进,穿过柏树的枝子,然后在那幽暗里失去声息。它们从不曾在墙头,或者园中其他树木上停歇。它们似乎只认识柏树,而柏树所在的院子、屋檐、以及那里的猫咪、黑狗和早晚打开的门,与他们无关。它们甚至清高,趾高气扬,仿佛它们是一群来自远古的凤凰。

但是那些躲过冰雹的樱桃,却在一枚枚减少。我去樱桃树下寻找,不见掉落。我怀疑喜鹊,从窗后监视,它们只落到南墙根,在朽叶与苔藓之间寻觅草籽和昆虫,它们偶尔与黑狗抢食,显得光明磊落。或许是其他鸟类在夜晚到来,偷掉樱桃,我这样解释,便在樱桃树旁边竖起头戴草帽的假人,让它裹上我的头巾。然而樱桃继续少去。

麻雀们住在柏树里,柏树下的地面便是一层灰白,那是麻雀粪便。老人们说,拿干去的公雀屎和蜂蜜涂面,可以美白防皴裂。风干的公雀屎弯曲着,仿佛肾形的种子,容易寻找。有一时兴起,我去捡拾,结果发现,那些灰白的肾形种子里,安静地躺着樱桃尚未长大的种子。它们那么小,两头尖尖,才具备雏形。

这是一些证据,我想慢慢收集,然而麻雀们飞来飞去,依旧显得与此事毫无干系。我原该仔细回顾,思量,麻雀在怎样的时刻飞过去,啄食樱桃,并且坏笑。或许麻雀并不是扑棱着翅膀飞,而是蹦跳过去。谁能听见麻雀蹦跳的声音呢。我这样一想,再看山野,蜜蜂大小的蓝色蝴蝶依旧在阳光中穿行,黑牦牛在山坡上,依旧如同贵妇,柴胡花依旧将山坡开成金黄,掠过山顶的风,和掠过院门的风,依旧带着草药芬芳,而那几枚樱桃,依旧像没有任何记忆的孩童,忙着成熟……一切发生都显得这般正当有力,谁还需要证据。

奔跑的黄昏

黄昏的山坡上,母亲正在行走。夏季的大风从山尖刮下,气势遒劲,使得山野发出轰响。母亲走过青稞田,青稞穗子喧嚣着甩过来,麦芒戳着母亲胳膊。这样的大风中,母亲的身子,像树木那样倾斜,头发也一样。我看到母亲努力迈步,却走不出几步。我低头,看见母亲的影子,倾斜着,匍匐在地,仿佛要从母亲身上逃去,又因为连体,影子不得不将身子无限拉扯,变瘦。地上榛莽纵横,草茎挑起碎叶子,胡乱抖动。影子挣扎在这样的草叶上,看上去不仅奔跑,还摇晃。

我同时看到高寒缺氧下依旧发亮的草茎和叶子,密布芒刺野花的灌丛,山腰墨色浓郁的青杨和油松,广袤倾伏的青稞和燕麦,它们喷吐的金黄……这个黄昏里的草木和野果,携带它们的芬芳,正像母亲的影子一样,向着东方奔跑。它们斜着身子,将叶子和枝条举起,甩出去。它们的枝干那样努力,似乎要将自己的根拔出来,无止境地飞。

我看到风也在跑。它们从山上灌下,将脚下的事物一一浸透:裸露的红砂岩,高寒草甸,沼泽,河谷,水,麻田,鄂博,经幡和村落……它们那样迅疾,一刻都不曾停留,并且喧嚣。但是它们卷不走什么。我看见所有的叶子都在枝柯上,所有的枝子都在树干上,屋顶在房子上,水在河床上……它们的徒劳那样醒目,尽管它们斜着身子,一直跑。风跟着它们跑,却没有自己的形迹。风是这个黄昏里唯一找不到自己的事物。

风肯定卷不走我的母亲。这样的黄昏,当我和母亲因为无法行走,坐在山坡上的青稞旁,我突然想。那时候,天空一只云雀,它啼叫一声,像丢下一粒金豆。六棱的,更多是四棱的青稞穗,它们也在我的头顶,倾斜着,举着天一起跑,它们摩擦出的声音,仿佛响雷滚过。母亲也是一枝青稞吧,我猜想,或者是一粒燕麦。是不是小麦呢?不是。小麦在这面山冈上从来不会成熟。小麦习惯于夭折,因为霜冻总是来得过早。说大地没有喜好,不可能。现在,青稞的麦芒有一寸来长,它们在白天承载着光芒,在夜晚,流淌松涛。青稞在老去的时候,总是俯下身子。这是一个人老去的姿势。我想着母亲在老去以后,白发将如同山冈上的黄花铁线莲,而面容,一定如同黄昏的天光。

责任编辑:马小盐

猜你喜欢

赤芍麻雀青蛙
药材赤芍的对照药材薄层色谱法的探索性研究
小青蛙捉虫
燕子和麻雀
HPLC法测定延续接骨丸中芍药苷的含量
谁能叫醒小青蛙?
新疆赤芍
青蛙便签夹
丹芍康妇丸中赤芍苷的含量测定方法研究
骄傲的青蛙
麻雀与红襟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