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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大地

2014-08-15◇曼

四川文学 2014年16期
关键词:安平

◇曼 青

郝毅锋是透过市电视台新闻快播节目,看到党的好干部关木林的追悼现场的。关木林的遗像在拥挤人群中被慢慢推近放大,嚎啕跪拜在遗体前不愿离开的女人从镜头前一晃而过……远在两百公里以外的郝毅锋心中腾起一股悲凉时,徐立恭正随着现场攒动的人头,最后瞻仰关木林的遗容。

立冬过后,安城居然下起了细细绵雨,阴冷的殡仪馆地面湿漉漉的,侧边一隅,工作人员在燃烧另一位逝者的花圈,青烟在空中缓慢升起。徐立恭眼前刚晃过这些景像,身子就已经随着大部队进入灵堂。四周一排覆盖过一排的花圈,自发前来吊唁送别的乡亲、队列整齐的部分同事代表,满满当当挤满了灵堂。

徐立恭透过黄白菊花的环绕,看到鲜红党旗覆盖下那副早已变形的单薄遗体,再回过头望望笑意盈盈的关木林遗像,心中五味杂陈。四周媒体的长枪短炮闪光不断,徐立恭强压下去即将泛滥的情绪,木木的面部肌肉却开始微微抽搐起来……

关木林的告别仪式在安城殡仪馆内最大的灵宵殿举行,市、县领导均到场,并给予了他铿锵有力的盖棺定论,上千群众和同事肃穆送别,省、市、县三级媒体聚焦这位倒在工作岗位上的书记。在安市这个不大的城市,关木林的身后称得上哀荣了。

关木林两个仅11岁的双胞胎幼子,一人捧着关木林笑意盈盈的遗像,一人吃力举着硕大的花圈缓慢走向指定焚烧场地。徐立恭有点僵硬的脖颈,缓慢转动着将这景象全数收进眼帘。莫名地,他胖胖的食指在黑色西服的衣袖下,突然就触电般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双胞胎头顶的白色孝帕,在阴霾的空中似乎划出了两道白色闪电——没等到属于关木林的青烟在空中升起,徐立恭一个人提前有些踉跄地退场了……

郝毅锋、徐立恭和关木林分别在安市两个县的三个乡镇担任过党委书记,徐立恭和关木林所在的乡镇相邻,同在安宁县,郝毅锋则在离市府最远的白水县。

关木林追悼会后的周末,郝毅锋终于放下手里的工作,跨越两百公里赶到安城和徐立恭一聚。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两人静默无语。安城的茶舍很多,郝毅锋、徐立恭、关木林三人最爱在“独一峰”,喝着蒙山茶,斗着小地主。若是三人还有多的朋友一起参加,那也会扯开场子打点小麻将,照例赢家请客,喝得酒酣人仰的时候再各自散场。似今日这般郝毅锋和徐立恭俩人只是静静坐着,倒还确是第一回。

在目光从窗外到茶杯的转换间,郝毅锋瘦削的胸膛已汹涌澎湃。对关木林的逝去,郝毅锋有着自己的感伤。一辈子干到这个不起眼的正科级,身体基本已被掏空,他们这拨人一体检谁没个三高、胃病什么的。为了职务晋升,暗中较量,相互倾轧,宦海波诡云谲暗潮涌动、应接不暇的上级检查和直面民众喧嚣、各类饭局应酬下的觥筹交错,如同把把利器,一刀刀削却健康,催人见老。终于,郝毅锋端起了茶杯,一股浅浅无奈的笑,从他嘴角边溢开来:“老徐,过去的……就过去了罢……”抿进一口茶,目光向徐立恭的眼镜瞄了过去。在他的印象中,徐立恭鼻梁上总是架着一副透明金边眼镜,近年来改换成茶褐色眼镜,让他有点不习惯。

徐立恭闻言,一直处于僵硬状态的身体动了动,声音有点发哑,总算还是吭出了声:“是……啊,过去的……就只有过去了……”

“明年年初有一批返城……”郝毅锋又溜出了这个恒久话题。返城,对于每一个在乡镇工作的人来说,可不就是一个幸福却奢侈的梦?徐立恭夹着香烟的中指触电般跳动了一下,赶紧五指并用,拳头拱成圆满的球状,将烟头狠狠摁进烟灰缸。抬头习惯性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哑着的声音就透了些狠劲:“无所谓了,哪方黑土不埋骨,我决定了,再在乡上多干些时候!”

人一生有多少时候是在随波逐流,又有多少时候能自主奔流,冥冥之中的前路谁也说不清楚,徐立恭的话语引发了郝毅锋心中更多的感慨和回忆——郝毅锋、徐立恭、关木林原本风牛马不相及的三个人,在九年前因为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大移民搬迁而相识。

安市被横断山脉所包围,山高水自长,这里具有丰富的水力资源。经过各级多年论证,国家相关部门批准后,一个比葛洲坝总装机容量还大的水巾沟大电站2004年在这里正式开始建设,十万移民搬迁工作随之启动。

彼时,正在安宁县某局舞文弄墨的办公室主任徐立恭29岁,新婚燕尔,被窝还没给媳妇焐热,就被市里统一抽派作为首批移民干部,派驻白水县,36岁的郝毅锋当时正在白水县一个乡上做焦头烂额的移民书记,39岁的关木林则刚刚奋斗到安平镇副镇长的位置,对人生充满了梦想的他等待迎接安置移民户——三人的人生第一次接轨。

这天,郝毅锋刚从移民户家中回来,屁股在椅子上还没坐稳。党政办小秦秘书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奔来。中国人自古就有故土难离的情结,要谁搬迁都不是件容易事。一见小秦秘书那激动样,郝毅锋心里先咯噔了一下,“又出啥大事了?”

“郝……”在郝毅锋焦急紧张的时候,小秦秘书居然喘了几秒钟的大气才接上话来:“……书记,市里派驻咱乡的移民干部们来啦,组织部小白送过来的,已经在门口了,李乡长已经出去迎接了……”

郝毅锋书记就这样第一次见到了戴金边眼镜的徐立恭,当他握着小徐白皙的手时,眼前似乎就有自己数年前的影子在晃动。小徐身上的气息让郝毅锋有股莫名的亲切感,于是,他口中的话充满了热忱:“欢迎欢迎!”

白水镇当时移民户多达3630户,移民人数近万,按规划内安2000户,剩下的1630户均须要外迁,是全市移民户最多、移民工作最重的几个乡镇之一。前期,县里已经调集部分力量支援白水镇移民工作,这次市委组织部在全市集中选派了二百余名干部,其中7名就被派到了白水镇,心里还念念着新婚娇妻的小徐就在其中。

白水镇尖锐的移民工作矛盾,并没有因移民干部力量的增强而缓解。手机24小时开机,郝毅锋的手机不分白天黑夜,大多数时间均处于通话中。随着移民工作进一步推进,白水县空气都绷出了近似“咔嚓”的断裂声,白水县民众情绪在不断酝酿发酵,敏感的郝毅锋开始嗅到危险的气息。

夜晚偶尔静下来时,郝毅锋总是甩着长胳膊、蹬着长腿、绷着瘦削的身子,一个人静静爬上四层乡政府大楼的房顶,就着一根又一根的香烟,脑子中不断过滤着最近的消息,思绪翻涌:有移民干部累倒在岗位上,献出了生命,组织要求加强传达学习其精神;也有移民干部因为2000元不明款项受到严厉处罚被开除公职,组织要求引以为鉴严格自查;部分乡镇有人煽动群众,突发事件随时可能爆发,各乡镇一把手带班,必须24小时在岗,确保随时掌控局势……

过滤完这些重要而细密的时局动态后,郝毅锋也会偶尔在脑中闪过自己的过往:名牌大学毕业后,全市的第一批公推公选干部,在县里的某局任副职三年后,带着几分镀金意味到白水镇做了镇长。那是2000年,郝毅锋不过32岁就已是正科级,仕途如春风,这时的郝毅锋颇有几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得意。

如果按预计一切正常,只需三年,郝毅锋就可以返回城里至少坐到某个局的正位上。当然,彼时胸中充满建功立业豪情壮志的郝毅锋,理想的目标是再次通过公推公选瞄准副县级。为此,繁忙的工作之余,郝毅锋狠下一股劲来,开始读在职研究生。

然而,毕竟年轻气盛,锋芒过露。正如同他瘦骨嶙峋的身子一样,郝毅锋个性里充满了棱角,不知不觉中就犯了从政大忌。一些言行渐渐就在白水政坛一些关键人物眼里落下了痕迹,郝毅锋在从乡镇返回城里的重要时段,栽了他这一生最大的跟斗。最终较量的结果是某局的位置被第二候选人摘得,他错过了个人从政生涯的黄金时段……

郝毅锋宦海沉浮的时候,修建大型电站,即将开始大规模移民的风声早已在社会上吹起了一层高过一层的浪。这个棘手的工作,终于落在了郝毅锋开始乡镇党委书记生涯的第二个月。甚至还来不及从失去返城机会的种种懊恼中回过神来,更来不及思考自己的下一步如何走,郝书记的办公室门口就每天堵满了搬迁户。

面对不愿离开故土的乡亲父老,一向智商和情商均自诩颇高的郝毅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民意如水,顺则舟疾,逆则舟覆。郝毅锋驾着的那叶舟,先是在宦海中触礁,如今又开始接受民众的颠簸了,是行是覆,全看郝毅锋是否能掌握到行舟的关键了。

但显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郝毅锋都没找到行舟的关键。在这些不管不顾,始终只认一个理:生生死死都要在自家几亩地里的乡亲父老这里,郝毅锋和县上派出支援的移民干部一起磨了小半年,拉锯战的结果仍是没有结果。随着拉锯战同时演变成持久战,郝毅锋有生以来第二次产生了挫败的感觉。

严重不足的睡眠,脑中随时紧绷的弦,挫败的晋升,遥遥无期的返城之路,凝重紧张的移民搬迁工作,这都让郝毅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终于,令郝毅锋更加惶恐的事发生了。某个休假的晚上,长胳膊长腿的郝毅锋如同八爪鱼般刚覆盖上妻子,手机铃声就如同约好了时间般随即响起。郝毅锋先是一惊,瞬间就如同泄气的皮球变得绵软。无奈扭转身子,伸出长手去取床头柜上的手机。接完电话,郝毅锋无力地从妻子身体滑落下来……

乡政府楼顶陷入暗夜的一片宁静中,郝毅锋摁灭掉手中燃尽的香烟,再次打燃火机的时候,就发现了另一角静静伫立的人影。“是谁?”郝毅锋使劲吸了口烟,往人影靠过去:“小徐?”

“郝书记……”徐立恭这时从远远的眺望中回过神来,也才发现身边烟头一亮一熄地在空气中闪烁。

“怎么,想媳妇啦?”郝毅锋手中递出一支烟,用尽量轻松的口吻问。

徐立恭接过烟,半天才开口,语气中充满了怅然:“过来时,我们正准备去度蜜月……”

郝毅锋瘦得有点咯人的手拍了拍这个感觉是自己年轻版的小伙子的肩膀,不再多问什么。他悲哀地想起自己的夫妻生活,开始移民工作以来,和妻子亲热的次数屈指可数,成功亲热的次数降低至零。两个疲乏到不愿多句言语的男人,静静地在黑暗中各想各的心事。

次日晨,移民搬迁工作仍在艰难地推进。在楼顶同抽大半夜烟的经历让郝毅锋和徐立恭俩人之间多了几分默契——男人之间的友情就是这么奇怪,一个握手,一次同处就在各自心中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感情。

时光荏苒,四年过去,小徐在郝毅锋的口中已经成为老徐,郝毅锋在老徐口中更是顺当的成为老郝。通过四年的竭尽全力,白水镇3630户移民户,同意搬迁的户数不过零头,但巨大的工作压力仍然如同拦路虎一般挡在郝毅锋面前。为了加快工作进度,郝毅锋把乡镇移民干部的工作时钟调快了半个小时,每天中午两点开个短会,两点半时,大家就已经分别在奔往各自岗位的山路上了。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郝毅锋主持乡党委政府移民干部工作前短会结束后,正是大家出发赶往各自“承包”移民点的时候,那阵巨大摇晃开始。刚出门的郝毅锋回身一看,白水镇有些年龄的乡政府大楼瞬间瓦砾四落,他的心情瞬间冰冻:“地震……”立刻本能地想到学校的九岁儿子,不由就有点心慌了。他摸出手机马上就给城里的妻子打电话,电话那头却传来一阵嘟嘟的盲音,通讯中断了。郝毅锋的长胳膊在挂断电话无力垂下的一瞬间,脑子里不由一阵白屏。

脑海陷入两秒白屏状态的郝毅锋,眼睛却看到地面不断起伏,而服役多年的乡镇大楼已坍塌掉一半——这可不是小地震,郝毅锋瞬间彻底清醒过来。清醒后的郝毅锋趁放电话回裤兜的机会,嶙峋的瘦手狠狠掐了把同样寡肉的大腿,强压下想要往城里奔的念头。面对四周人们的惊惶失措,郝毅锋挥舞着长胳膊果断地吩咐:按原计划蹲点区域立即赶到各自岗位,查看灾情,实施救援。

事实证明了郝毅锋的判断是多么正确,5·12汶川地震让距离不远、同处山区的白水县遭到了巨大灾难,房屋倒塌、人民财产受损,更造成了数十人死亡。而白水镇由于郝毅锋那一咬牙,挽回了数条待救的性命。

后来,妻子若水曾责问那个当天一直没等到的电话,一直没等到的丈夫。郝毅锋无法回答,他瘦削的身子却下意识虾米似地弓成一个圈,用他的长胳膊将9岁儿子紧紧圈护在瘦削怀中,久久不愿松开。

5·12地震一个月,徐立恭被火线提拔,破格晋升为安秀镇镇长。郝毅锋对于送走并肩作战四年的徐立恭,心中实在有些不舍。俩人均是那种话语不多,带点文人气质的同类人,关木林这时已奋斗到安平镇镇长的位置。在移民工作中结识、气味相投的三人酣谈良久,官场如战场,同僚间难得有真诚的友谊。

徐立恭七十年代中期出生在邻市一个普通工人家庭,在安市某所普通大学毕业后,机缘巧合下分配在安市市府所在县的某局。由于小徐写得一手漂亮的好公文,很快被局长赏识,调到办公室充当了两年文秘角色后,被提拔为办公室主任。

应该说,这几年,小徐对仕途并没有太大想法,出生平凡,又是异地打拼,不论哪一条都没有给小徐创造更好的上升空间。安心工作的小徐因此倒过了几年算是轻松自在的日子。

这几年,在同事阿姨介绍下,小徐和市里医院一个漂亮小护士谈起了恋爱。终于走进婚姻殿堂的时候,小徐的政治生命因移民搬迁迎来了第一缕光亮——通过市委组织部筛查的徐立恭按副科级待遇派驻白水。

2008年,徐立恭顺利从副科级走到了正科级,时间上倒是一个点卡一个点的刚刚好。如果一切顺利,33岁的徐立恭和当年32岁的郝毅锋,机遇何其相似。从政的人谁不渴盼走得更高,谁的心里不是在打着这个时间表呢?但在郝毅峰眼里,徐立恭却有点后知后觉,这也是郝毅锋在告别酒上反常絮叨提醒的缘故。

事实上,徐立恭并不后知后觉。在面对人生突然打开这扇大门的最初,他是有点晕眩。但当他一旦从最初的晕眩中回过神来,就会立即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开始宦海中自在冲浪,而这却未能被郝毅锋当时所预见。

告别酒第二天,徐立恭就返回了市府,甚至顾不得回家看看一岁的女儿,就立即奔往安秀镇报道。

地震造成的家园破碎,无意间为郝毅锋的移民工作带来了更多转圜余地,以前啃不动的搬迁户,开始出现松动苗头。打铁要趁热,身为农民的儿子,郝毅锋相当明白这个道理。甩开膀子,郝毅锋带着他的工作队,踩着废墟走进了白水镇的一个个坚硬堡垒。

“他伯……”地震已经过去十天,天空开始出现明晃晃得有点糁人的太阳,郝毅锋瘦削的脸庞上、额头上挂满了亮晶晶的汗珠,一开口就感觉到自己喉头冒出的热气:“……你听我说嘛……搬迁已成定局……”郝毅锋拉着叶家老伯同样汗渍渍、黑黝黝的手臂劝说道。

拆迁工作原本是三人一组的,但这一天,小秦秘书被郝毅锋安排紧赶一份汇报材料,同组的另一名农经员生病必须要休息。于是,郝毅锋只得一人单独上阵了。

最开始,叶家搬迁并不属郝毅锋负责,可负责这个片区的唐副书记实在啃不下这户。叶老头手中随时拎着敌敌畏瓶子,瓶子的土褐色一映入唐副书记眼帘,就让他心头直打寒颤。这要是闹出了人命,可是关天的大事。

无可奈何之余,郝毅锋只得亲自接下这块烫手山芋。这几年来,郝毅锋几乎就成为叶家的编外家人,叶家院坝的那棵不知名的歪脖子树,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叶老头看着抓住自己的那双又黑又瘦的手,还有郝毅锋鼻头上那些在阳光下有点刺眼的汗珠,心中也不由有点喟叹起来。目光再一抬,郝毅锋那原本纯黑浓密的头发中开始夹杂着斑斑白发,也一并被叶老头给收入了眼里。

这几年,郝毅峰的外貌变化,叶老头一点一点的看在眼里。郝毅峰从最初的小心慎微,到如今的熟稔随意,也都被叶老头一直在心中掂量着。这个让郝毅峰疲态、窘态流露的午后,叶老头的心像是突然就被什么东西融化了一样:这要是自己的娃,做这样的工作,可不也就是个造孽……都不容易啊……“咳——”叶老头口中重重一叹,将手中的敌敌畏瓶子往身后的土墙上反手一甩,向郝毅锋伸出了自己的手。

郝毅锋黑瘦的手被叶老头抓住,先是感觉到了粗糙、坚硬,再接着,一股软和、暖心的感觉就顺着他的手中的神经慢慢扩散到心房中去。人心都是肉长的,以心换心才有善果啊,郝毅锋耳中顿时似乎听到了来不及享福就先去了的父亲的声音。郝毅锋赶紧双手并用,反过来扶住同样疲乏的叶老头,朝土墙下摆着的一根长条凳走去。

在这个太阳光透过歪脖子树枝叶的间隙,射到郝毅锋布满点点汗珠的鼻头上的午后,郝毅锋似乎灵台顿亮,茅塞顿开,突然就抓住了在百姓中行舟的那个关键窍门。掌握了这个窍门的郝毅锋,开始在这片原本颠簸多多的大海里顺利航行。

许久以后,郝毅锋忘记了许多,唯独对这个烈日照耀下的午后记忆十分深刻。在叶老头家半塌土墙下的长条凳上,郝毅锋和叶老头絮絮摆了半天的龙门阵。他那同样土墙房中的童年,那年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考进县城唯一一所高中的他,拎着自己唯一的一双胶鞋,舍不得穿,打着赤脚走了几十里山路,快到县城时才穿上。老母亲如今已随他到了县城生活,可其余放弃读书,成全了他璀璨人生的兄弟姐妹,为了支持他的工作,再次率先从那些土墙房中走出,背离家园,一起外迁到了邻县……

郝毅锋离开叶老头家时,没有回头,他害怕一回头眼泪就洒落到叶老头家,按农村里的说法,有外人的眼泪落在自家是不吉利的。叶老头一个劲地在他背后用苍老的,但却令他想起老父亲的声调颤微微地喊道:“郝书记您放心,我们全家一定搬,明天我就让老大到您那里来办手续……”

然而,郝毅锋终究没有亲自为叶老头的搬迁办手续,更没兑现送叶老头全家去安置地的承诺。那个午后,镇政府里有一纸调令等着他。接任白水镇书记的是个一如他当年的年轻干部,在拆迁实现突破的时刻,安排这样的交替,颇值得玩味。

不过,郝毅锋已不再去多想了。叶老头家那个敞开心扉的午后,给文人气质的郝毅锋带来了巨大的震撼和启迪。当时,他甚至已经产生了余生就在离泥土最近的乡上工作的念头,那种与乡亲水乳交融的感觉,让他一度失落的心找到了归宿的感觉。

这一年,四十出头,已经白发早露的郝毅锋终于“如愿”返城,进了一个无关痛痒的局,领副衔享受正科级待遇。

人生时常就是在求而不得,不求却满载之中轮回。就好像错过季节盛开的花朵,郝毅锋的返城路虽然带着点淡淡的苦涩,但也总算绽放了自己的芬芳。而徐立恭和关木林的返城路,此时尚是一片迷蒙,一切未知。

小半年后,过完2009年春节,郝毅锋、徐立恭和关木林终于抽出各自时间,坐到了安城“独一峰”茶舍里。郝毅锋这小半年的消停生活,倒是把身体养回来不少,就连翻着牌的手也不再那么黝黑干瘦了。

于是,在徐镇长不断不怀好意地揪住郝毅锋的手大做文章,影响军心的策略下,郝毅锋很快输空了钱包。一同随着郝毅锋到市府度假的中学语文老师若水,在边上看得心恨恨的时候,就暗中隔着厚厚的羽绒服狠掐了自己丈夫几把。

把语文老师这小动作看在眼里的徐立恭,不禁就用手肘拐了拐专注于自己手中纸牌的关木林。于是,一场会意过来的开怀大笑就在独一峰迅速散漫开来。被笑得有点不好意思的郝毅锋,回头恼恼地瞪了一眼脸已熏红的妻子。语文老师不愧是站讲台的,很快就恢复自然,纤细的手取出了自己的红色钱包,难得大方地数出几张大钞来,边往郝毅锋桌垫下塞,边冲旁边还傻乐着的徐立恭剜了两眼回去:“老公,加油,把小徐的包包底都给他赢过来……”

郝毅锋果然迅速扭转战局,成了最终的赢家。返回县城,工作上清闲不少,压力也骤然降低的郝毅锋先是在语文老师各种煲汤的补养下长了点肉。随后,他慢慢发现有几年萎靡的夫妻生活,竟也慢慢恢复了。仿佛要把那几年对语文老师的亏欠弥补回来,郝毅锋和语文老师仿佛回到了恋爱的那段时间,走哪都形影不离。

在聚会中闹嚷得最厉害的徐立恭,其时在工作中已经遭遇到一些难以言说的困境了。安秀镇的情况并不如他刚踏上这块土地时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安秀镇在安市算是一个很拿得出手的景点了,这里从明清两朝开始积淀的文化和山水的清丽秀美,很是吸引人。随着旅游经济越来越热,安秀镇成为安宁县乃至安市一个十分重要的区域。

这里的书记镇长,很受县里重视,甚至是有了预先提拔倾向才会被安排到这里来锤炼。从这里返城的书记,有好几位均顺利提拔上了副县级。于是,安宁县所有乡镇书记和乡镇长,如果暂时没有返城的希望,无不把目光盯着安秀镇书记或镇长的职务。

这些目光中也包括安秀镇副镇长王岷禺。巧合的是,这位王副镇长岁数也和徐立恭差不多,在徐立恭到安秀镇之前,他还短暂地代理行使过安秀镇镇长的职权。在徐立恭的任命到达之前,甚至包括安秀镇的一把手姜书记也几乎认定了镇长的接任人选,铁定是王岷禺。

徐立恭的火线晋升是市里的决定,对于第一批在白水县付出了四年青春的派驻干部,在当前的局势下,市里综合考虑要打破常规给予褒奖性质的任命提升。于是,一批确实在移民工作中有着出色表现的移民干部,在返回的同时几乎都被给予了提升任命。对于这样的任命,大多数人也就调侃几句:没办法,谁叫人家是移民干部呢,移民干部现在可个个都是香馍馍……少数人也有怨言:哪个地方不是干革命工作,凭什么好事就都给了他们。

徐立恭到来后,在安秀镇的干部中,这样两种声音私下里很是响了一段时间。其中当然包括为王岷禺副镇长鸣不平的部分镇干部。于是,过了最初的接触期,一旦进入到实质工作中,徐立恭就慢慢体会到了古人口中的掣肘是什么感觉了。

只要不真正影响触及到安秀镇的灾后重建工作,镇长和副手之间有点小小的矛盾,这在安秀镇一把手姜书记看来都无伤大雅。在某种情况下来讲,他甚至有点乐于在俩人中间制衡,领导嘛,有时候总是免不了玩点权术的。于是,心知肚明的姜书记在掌控全局的前提下,对于王岷禺副镇长那许多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小动作,一律采取了不露声色,维持着表面的不偏不倚。

徐立恭脑子自然也不笨,几个回合下来,他彻底明白,这将是考验他是否具备领导素养的第一关。如果在这一关里,他不能成功地让王岷禺折服的话,他这镇长大概不仅别想做出什么成绩来,甚至还可能坐不稳这个位置。

敌动我静,敌静我动。徐镇长在这小半年的时间里,基本就采取了这样的策略。但这小半年,徐立恭明静暗不静,不论阻力多大,他首先坚信业务过得硬才是硬道理,而业务就是他的镇长工作职责。安秀镇的主要工作是灾后重建,这在经历过四年白水移民工作考验的徐立恭这里进行得可谓得心应手。

而安秀镇的次主要工作就是接待省市内外的领导及友好部门。这样的时候,除非是必要的出席,徐立恭一般都是做好各项基础准备工作,然后恭敬地请姜书记出面发挥。点点滴滴不露痕迹为姜书记的工作成绩锦上添花,这样几次下来,姜书记心里十分舒畅,慢慢就开始会心地拍拍徐镇长的肩了,再接着有时就开始点点王岷禺的进退了。

书记的态度就是风向标,镇上的干部,个个都是人精。原本观望的镇干部,转变迅速,及时跟上了一把手的脚步。王副镇长同一阵营的干部,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帮着掣肘了。一年过后,安秀古镇重新焕发出了生命的活力,那些修旧如旧的宅子四下散发出地震前的熟悉气息,古镇的灾后重建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

与王岷禺的斗争则取得绝对胜利,徐立恭顺利渡过了仕途的小小障碍,郝毅峰眼中那个曾经后知后觉的徐立恭,至此混沌全开。

时间行进到2011年换届大选,身形逐渐往气球状发展的徐立恭顺利接替返城的姜书记。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了更加成熟的气质的徐立恭,进入了男人最璀璨的年华。

这一年,在安平镇原地奋斗的关木林,也终于坐到了安平镇书记的位置。而依然远在白水县的郝毅锋继续某局副职享受正科级待遇中。

安市市府所在地安宁县有三个乡镇的名字都是以安字打头,三个镇均属辖域内的大镇。若以市府为起点,最远到最近依次分别是安秀镇、安平镇和安雅镇。

其中,安秀古镇以旅游产业发展为支撑,是全县经济活跃区。安雅镇由于一小半的土地分别在市府和县行政中心区域,房产开发炙手可热,也属经济强镇。唯有夹居两镇之中的安平镇,缺乏可增长点,一直以来经济发展不温不火,不容易出什么亮点。若要非找什么显著点的话,老上访户数量不少且矛盾尖锐倒是一个让安市领导都十分头疼的问题。

与徐立恭同一年,终于晋升到安平镇书记的关木林在这块土地上使出了把一年当做十年用的劲头。关木林彼时已46岁,这个年龄这个位置,有些结果就已经基本成为定局了。这即便在安平镇的干部们心中也十分明白的道理:这位五年一进步的书记若按此速度继续行进的话,安平也就是他政治生命的最后一站了。因此,当关木林在安平开始大刀阔斧的时候,许多人都不明白这位书记如此拼命的动力所在。

关木林祖辈均是地道的农民。长到十八岁,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关木林和许多同龄人一样参军到了部队。从部队转业后,他选择回到了故乡松河,成为了松河乡松河村向阳大队的生产队长。

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正是搞活农村经济星火起源之时。有着一股干劲的关木林,就在向阳大队的山上带领十余户乡民,联合喂养大耳朵波尔山羊。虽然最后,关木林带领的山羊养殖队以解散告终,但肯干的关木林赢得了上级和乡民的支持。在乡亲们心中,关木林就是一个致富的希望,他们愿意跟着这个有办法、有魄力的小伙子干,服他管。

从向阳大队生产队长到村主任,再到松河乡的武装部长,关木林就这样踏上了从政的道路。前二十年,他都在松河的范围里打转,直到成为安平的副镇长才转换了场地。到安平后的数年里,关木林依然全家一起生活在松河。

出生在农村、奋斗在农村、家安在农村,农村对于关木林,在某种意义上来讲就是他的全部。松河的一草一木,都曾在关木林的心里有数,这种彻底的了解被他成功地转移到了安平镇。从进入安平镇的那天开始,他就开始用脚亲自丈量安平的土地,安平的沟沟坎坎渐渐都在他脑海中汇集成一本活的地图。如此的熟稔了解,再加上他心中从喂养波尔山羊就开始且一直不曾泯灭的带领乡亲走上致富路,奔上小康生活的梦想,安平的发展蓝图是不难绘制的。

有了蓝图的关木林在就任后的第一次镇党委班子会议上,就把自己相当清晰的蓝图抛了出来:一年内要将安平农田基础水利工程全面完成;两年内要完成安平老场镇的改造工程;三年内要基本见到安平镇特色产业建设成效,农民每户人均增收800元以上。

安平的农业经济长期没有多大的进展,主要原因就在农田用水上。按理说,从安秀古镇蜿蜒而下的潺潺安河水,经过安平时是有一股不小清流的。可是由于缺乏引水渠道,安河水至此并没有停留,又自顾往下游安雅奔去,这直接导致了安平农田灌溉用水紧张。缺乏资金是安平引水渠道建设无法推进的关键,关木林在出任安平镇长的时候,就开始密切关注国家小农水建设专项资金。可资金总是僧多粥少,这几年来均没能落到发展成绩平平的安平镇头上。领导的目光总是会不自觉地放到那些在发展上能看到欣荣希望的地方,资金也会优先倾斜于这些有发展潜力的地方。

意识到这点的关木林,在镇长任期内狠下决心,不顾当时书记的漠视,在安平村开辟了一片猕猴桃种植基地。关木林身上仿佛天生就有股凝聚力,就如同当年他在向阳大队时能聚集乡民喂养波尔山羊一样,安平村一部分敢干的人,开始凝聚在关木林身边,率先尝试猕猴桃种植业。

小苗发出嫩嫩绿叶的时候,已成为了安平书记的关木林及时请到了分管领导前往检查工作。看到微风中摇曳着希望的这些绿苗,分管领导感动了,叮嘱同行的水务局长给予资金支持。县水务局收到关木林持续不断的请示已有几年,眼下领导既然表了态,也就顺理成章地优先为安平镇批下了一定金额的专项资金。

在那些满脚泥泞的时光中,安平镇的农田基础水利建设工程,已经完全按理想进度顺利推进。因此而受惠的老百姓开始爱往关书记办公室去坐坐,顺便拉点家常了。因为这样那样原因执着的上访户们,开始欣喜地感觉到了祖辈居住的地方在改变,慢慢愿意坐下来听听关书记的蓝图,关注这个蓝图里将有多少是属于自己,顺便地也把自己多年来的委屈,掏心窝子地和关书记摆摆龙门阵。

一个实实在在小农水工程建设,居然就能拉近和百姓的距离,居然就能顺带解决困扰多年的一些上访户问题,这是出乎关木林预料的。面对如此简单淳朴的乡民,关木林的内心有了湿润的感觉,这就是民心啊,老百姓的心是面最明亮的镜子。

就如同郝毅锋数年前那个午后,在歪脖子树下的顿悟,找到了“官”与民和谐的窍门一样,关木林在小农水工程顺利推进的时刻,在他四十余年的人生中也彻底顿悟了。关木林意识到造福一方,带动一方发展对于老百姓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只要干部是实在地在为老百姓做事,老百姓的心就是一潭最柔软的水,这水充满善意和温暖,柔顺地拥着干部向前流淌……反之,老百姓的这潭水就会变做滚滚洪流,吞没掉所有的贪婪和悖行……

小农水工程刚一上正轨,关木林庚即启动了安平老场镇改建工程。一项接一项,关木林不停往肩上加着担子,他心中有自己的时间点:五年的任期,如今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剩下的每一分钟,他都要用好。

安平老场镇在解放前曾一度繁荣。当年,这里曾是安秀、安平、安雅三镇的商贾贸易集散地点。时光的车轮滚滚朝前,当红军到达这里时,作为作战指挥中心,这里也曾灿极一时。后来,随着改革开放的行进,缺乏经济增长点,没有特色资源成为制约这里发展的瓶颈。历任书记要么确实想好好发展安平,却因为各种原因流产;要么就保守完成任期内的平稳过渡。于是,这几十年来,在周围乡镇迎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向前大步迈进的时候,安平镇越发没落了,这里曾经热闹的场镇也逐渐衰落破败。

关木林记忆中,有几个关于老场镇的片段,总在他脑海中逮着空就能冒出来。

安平镇政府大楼只有两层,四围一个大门,方方正正地坐落在破落的老场镇口子上,关木林的副镇长办公室就在紧挨着场镇口的二楼。很长一段时间,关副镇长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踱到玻璃窗后,久久凝望着衰败的老场镇。

“妈的龟儿子些……”这是上访户中的钱老六,一场雨后,踩着稀泥挑着两挑小白菜准备到安雅赶场,却一不留神踩滑摔了个底朝天后,拧着一屁股裤兜的稀泥浆后梗着脖子冲着镇政府的大楼骂骂咧咧:“一天就晓得窝起胀干饭,拿了公家的钱耍安逸……路这球烂,咋不管哈……”

“幺——”刘秋菊扯长的声调里带着哭音,跟在幺女小翠的后面撵:“你不要再出去了哇,你把我和你爸丢在屋头咋个过哦,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女娃……”刘秋菊生了一双儿女,小儿子涨水时在河边耍着耍着就没了,唯独剩下小翠一个女儿。贫穷破败的家,显然没留住对外面世界充满向往的小翠的脚步。

关镇长从田坎上回来往政府大楼走,正赶上送走小翠后抹着眼泪转身往回的刘秋菊。他正要上去劝上两句,却又开不了口的时候,迎面就接到了刘秋菊怨恨的目光:“当官,当他妈的啥子狗屁官哦,几十年了还是穷得叮当响……”骂完后,刘秋菊抹着眼泪走了,关木林如雷轰顶,定定站着半天挪不开步……

老场镇的记忆一直是隐藏在关木林心中的隐痛,从作了镇长,在安平镇发展中具有一能量的那天开始,他就四下竭尽全力想办法,想改变这里的面貌。直到5·12地震后一部分灾后重建资金的汇集,以及新农村建设示范点扶持的成功争取,关木林终于开始启动安平老场镇建设。没有人知道,正是那股曾经的隐痛,成为他日以继夜地展开老场镇改建工作的最大动力。

十一

关木林在安平场镇改造拆迁工作中挥汗如雨的时候,徐立恭开始筹谋启动安秀古镇扩建开发项目。

郝毅锋曾经假设过那个和徐立恭之间的较量,没有进行的机会,但在徐立恭和关木林同时进步到镇党委书记的时候,却渐渐在徐立恭心中萌芽了。这个萌芽,一经冒出头就非常迅速地开始往上蹿,疯狂滋长起来。郝毅锋再到市府来时,敏锐的他就慢慢发现了一个问题,关木林总常到,而徐立恭总渐渐缺席三人的聚会。

虽然关木林的政治生命在这五年书记任期一满,就将完全结束,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众多想返城的书记们心中较量的竞争对手。关木林政治生命的完结,却并不阻碍他返城进入一个单位,享几年清福后圆满退休。返城对于在乡镇工作的人们来说,是挂在枝头的那个红苹果,充满了永恒的诱惑。而稀缺的城里那几个有限的位置,就是引诱着乡镇干部们的几个珍稀的红苹果。

相隔如此之近的安秀镇和安平镇,历来就如同双生子,天生就并排而立,自然就要被人们评判比较。在关木林主政安平之前多年的时间里,安平似乎一直就是为了衬托安秀而存在。可现如今,先天不足的安平竟然在关木林的大刀阔斧下,要用后天来弥补了。安平的那点小小变化,无不在刺激着已经走在前列许久的安秀镇的胸膛。

徐立恭有时候就不由在心中暗自叹息:自己的任上,怎么就会出现关木林这样的邻居,自己的对手怎么就偏偏是这个如同蜗牛般进步缓慢,却一直不肯停歇脚步的关木林。

因为发展滞后,安平镇一点小小的进步在县领导那里都会被无限放大;两相比较,一直发展较好的安秀镇如果找不到自己新的增长作为亮点的话,不觉中就会被比下一个头去。而这些两相比较的结果,很有可能就成为徐立恭仕途上、返城路上的绊脚石。徐立恭无法不敏感地想得更远,明暗之间,进退之间,也就慢慢疏远了与关木林的友谊。

当然,在徐立恭的心中,安秀与安平的五年发展成绩,俨然成为他和关木林之间的政绩角逐。但关木林是否也如此想过,徐立恭不得而知。关木林的经历,尤其数十年就把家一直安在农村的事实,有时候也让徐立恭叩问自己是不是多虑了,或许关木林从来就没想过要返城,出生农村、扎根农村似乎就已是他全部的追求。

徐立恭眼看着安平一天天的变化,沉不住气了,渐渐竟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必须要找到安秀镇自己的发展亮点,否则在他心中的这场角逐就只有失败的份。一旦失败,那些在他心中早已构想过多遍的仕途,就将失去继续顺利进行的可能…….

随着安秀镇旅游产业的不断发展,安秀古镇区域内的那些古旧民宅已经不能满足越来越多的旅游需求了。游客在这里需要休憩、需要吃饭。尤其是当那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上戏锣一响,游客的目光就被留在了这唱了数百年的戏中了;再循着茶马互市的历史轨道走上一圈,那些对背茶客的魂灵产生了浓厚兴趣的游客,甚至就要在宁静的古镇长住几天了。

造新如旧,扩大安秀古镇的面积,在古镇核心区外修建发展商贸住宿区,就成为一种明显的需求。徐立恭一旦意识到这点,立即着手推动这一需求变为现实,他知道,这将是他和关木林以及安宁县其余众多乡镇书记较量角逐返城名额的利器。

且不论促使徐立恭迫切进行扩建工程的真实动机,单从施政手腕上来讲,徐立恭确实颇有几分魄力和想法。郝毅峰在关木林偶尔缺席的聚会上,听徐立恭眉飞色舞地介绍安秀古镇的远景发展规划时,有点略为吃惊:已经成功拥有这样的魄力和手腕的徐立恭,与当初那个办公室出身文质彬彬的小徐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十二

由于牵涉到总体协调规划,古镇扩建在经过安宁县、安市各级部门和领导的反复论证研究中,颇有一些周折。等待的时间让徐立恭有些焦虑。焦虑的徐书记背着手沿安秀镇的溪水漫行的时候,突然就认识了一个如水般的女子。

如水般的女子是某美校的特约模特妖娆,当时正和美校学生一同在如画古镇写生。徐立恭沿着古镇的青石板缓慢踱到水石桥前的时候,眼中忽然就滑入了正嫩得可以掐出汁水的妖娆。

妖娆一身嫣红,披了白纱,撑着小雨伞静静坐在长满青苔的石板上,半侧身回眸凝望着清澈见底的潺潺流水,若有所思。徐立恭的心口像是瞬间也被注入甜甜的清水,那股闷闷的焦虑,隐隐的烦躁遭遇了天生的克星,在一瞬间被远远地冲散开了去。

徐立恭继续等待古镇扩建评估结果的那些苦闷日子,留连溪边的时间越来越长。冬风渐起,古镇一年里颜色最寡淡的季节到来了。写生的美校学生们开始收拾行囊,告别古镇。而特约模特妖娆似乎对古镇情有独钟,独自留下来领略古镇冬天的美丽妖娆。

那段时间,徐立恭的脑子里甚至有点模糊了他那些关于如何扩建古镇的宏伟蓝图。妖娆的年轻,妖娆的柔情似水,妖娆的浪漫诗意,都让他迅速地找回年轻的感觉,让他完全放松,让他沉浸并留恋万分。而这些,远不是已被岁月演变得面目全非的小护士所能给予的……

积雪融化,古镇农户喂养的鸭子开始在溪水里戏水觅食的时候,在保护古镇核心区域面貌的基础上,扩建批复几经波折终于到达了安秀镇。接到批复的徐立恭心中狂喜,虽有几分不舍,但还是果断地送走了特约模特妖娆,把心收回到古镇扩建的大事上来。

徐立恭事实上已没有最初那样迷恋妖娆的身体了,熟稔往往是把杀猪刀,熟稔逐渐就可以前进到熟视无睹。因此,当妖娆哭着不愿意离开的时候,徐立恭处理得相当果断,没过两天就把妖娆送上了返回省城的路。事实上,这时的徐立恭已不再是当初需要郝毅锋提点的小年轻了,孰轻孰重,他拎得相当清楚,妖娆或是其余任何人都不能动摇他实现仕途蓝图的步伐。

不得不说,在徐立恭的人生道路上,这是一个重要的节点。此时,即便他在郝毅锋面前,仍然竭力保持昔日单纯而后知后觉的小徐印象。但事实上,郝毅锋也慢慢重新估量眼前这个吹气球般身材膨胀,浑身上下散发出咄咄逼人气息的朋友了。

郝毅锋毕竟还是担心徐立恭身上流露出来的某些气息,这让敏锐而阅历丰富的他感到不安。在人生的路上,郝毅锋虽然有诸多遗憾,但他最终选择保持那份恬淡,选择退而独善其身。而徐立恭的爆发让他意识到了危险,仕途多年,他那双时常忧郁的眼里看到了太多这样的气息,也看到了太多的结局。

然而,此时,有些提点,已经无法再如当初那样直接点到明处,况且,随着徐立恭哼哈应付段位越来越高,郝毅锋到最后只能选择默然……

徐立恭顺利启动安秀古镇扩建工作,安宁县领导对此项工程期许甚高,在各方面均给予了前所未有的全力支持。徐立恭在其余乡镇一片艳羡的目光中,更加谨慎,他知道期望越大,他的责任越加重大。这步棋走好了,那是绝对能压倒安平老场镇扩建、或是其他乡镇那些小小的发展动作,让安秀镇重新鹤立鸡群。若走得差了,意味着什么,徐立恭自然也十分清楚。

扩建就意味着需要拆迁,需要重新面对各色各样的被拆迁人群。白水县四年的移民搬迁工作,到安秀镇又是数年的灾后重建,均涉及到搬迁。徐立恭其实打心眼里厌恶这种和搬迁户的交道了,但他不能表露出这种厌恶来,尤其是安秀古镇扩建拆迁与前两次可大不相同。这一次,是商业性质的开发扩建,徐立恭一开始就预料到将会遇到巨大的阻碍。

安秀镇经济一向走在安宁县前列,民智渐开。在徐立恭启动前期拆迁工作的时候,他们就搞明白了此次建设的性质。老实点的暂时不表态,那精敏点的就直接点明:徐书记,不是我们不支持你的工作,我们打听过了,这次拆迁实际是商业开发,我们肯定要为了自己的权利争取,只要开发商条件合适,我们就绝对支持您工作……

“徐书记,您看,这前期拆迁工作推进不了……耽误了工期,损失可就大了……”安秀古镇扩建的总承包商马天化,拧着两撇倒眉,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看着眼前的胖书记。

马天化是生意人,自然懂得什么时候该用这副小心翼翼和恭恭敬敬。虽然,他的生意大发去了,比徐立恭大的领导见得多了;虽然,眼前这个工程的竞标成功与徐立恭扯不上什么关系,可眼下开始推进时,他必须得倚靠这个安秀镇的一把手。

徐立恭胖胖的手指开始在办公桌上烦躁地敲个不停,眉毛紧蹙,嘴里就不断开始嘟囔:“刁民,简直是刁民,地震重建那会怎么不见他们叫唤…….他们这摆明了是想多吃多占……”

“是啊…….”马天化见状赶紧附和着:“所以还得靠徐书记您多费心,您放心,镇上的工作经费,我今天就给您拨第一批到账上,一切要全仰仗您了……”

马天化说着说着,就将椅子又往徐立恭办公桌靠了靠。徐立恭就看到马天化的手在办公桌沿下面动了动,一包报纸包着的纸砖头就被拿到了桌面,推到了徐立恭的面前。

“徐书记……”马天化脸上堆满了笑,倒八字眉也往上扬了扬,声音里充满了讨好的意味:“这是您个人的专用工作经费……这个……不入账,过一段再给您补充……”

徐立恭先前隐约猜到这纸砖头的内容,现下彻底明白。明白后的徐立恭心中就有点隐隐的慌乱,以前最多是在牌桌上赢个千把几千的,变相地收点小钱,把日子过得滋润点也就罢了。眼前,这么厚的一摞纸砖头有点超越他心理承受极限。

于是,略为迟疑后,他胖胖的手指并拢拱成那个满满的圆,重新又将纸砖头推回到马天化面前:“快收起来吧,让人看见可不好……马总您太客气了,工作是我们应该做的,况且您还给我们镇上拨了工作经费……”

马天化大约遇到这样的时候并不多,一瞬间摸不着头脑有点发懵,但他反应倒是很快,迅速打着哈哈将纸砖头装进包里,若无其事地和徐立恭继续探讨如何突破拆迁户的防守……

十三

安秀的扩建工作并不像徐立恭表现出来那样轻松容易,庞大的工程,复杂的各类关系,不能出现任何纰漏的重大责任,繁忙的种种协调,都像一座座大山那样,时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但徐立恭是有着强烈成就欲的人,这些外界的巨大压力反而促成了他更大欲望的爆发——那些对特约模特的怜爱重新被唤醒。复苏后的徐立恭,渐渐竟如同上瘾般再离不开那副柔软香润的胴体。每月总要抽上那么一两天赶往省城,释放他仿佛用不尽的精力和激情。

情感分散滋润,家庭持续稳定,仕途充满希望,徐立恭内心是十分满意自己的这种状态的,在妖娆和小护士间成功进退,这让他拥有了别样的满足感。在省城、市府内家中还有安秀古镇穿梭的这些岁月,徐立恭过得十分惬意。

在办公室砖头事件过后的第一次省城之行,徐立恭激动的喘息平复后,粗着嗓子将那摞办公桌上厚厚的纸砖头,原原本本地讲给了特约模特听。

“你傻呀?”特约模特不听则已,一听就犯了急:“有这么好送上门的事,你说你都不要……”生气的特约模特劲可不小,一脚就将身边肥胖的身体蹬了开,背过身不再搭理徐立恭。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物质是一切上层建筑的基础……在特约模特的娇嗔中,徐立恭渐渐也意识到了自己经济的浅薄。况且拆迁工作是很费精力,也需要请拆迁户吃点东西喝个茶什么的,收点工作经费不为过。

经过省城特约模特的启发,再回到安秀镇的徐立恭简直就有点脱胎换骨的感觉。所以,当第二次马天化往家里送来一箱新茶后,徐立恭立即会意地接到,再不推辞。

“拆迁如果按进度推进不了,我们的损失大,您那里也要受到影响”。马天化和徐立恭开始在办公室里进一步商议拆迁工作,马天化所说,也正是徐立恭所顾虑。

当初古镇扩建工程批下来后,徐立恭耳朵边可没少响起安宁县其他乡镇的各种声音。他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如果工作进展不顺,会有多少幸灾乐祸,而一直极力主张建设的自己,在领导那里也无法交差。应该说,从古镇扩建项目的提出开始,除了完成、漂亮地完成而外,徐立恭就没有其他的退路。

不到万不得以不采取非常措施,这是徐立恭最初就想过的问题。徐立恭点燃香烟,推了推鼻梁上新换的茶色眼镜,开始踱到窗前度量着利弊得失。

“眼下,不采取点非常措施,看来是无法推进工作了……”马天化在身后办公桌前也点燃了香烟,他将徐立恭的迟疑看在眼里,话语貌似轻松却透着无形的压力……

徐立恭并没有立即同意马天化采取非常措施,马天化离开后,他做了两件事。他一边吩咐办公室,尽全力搜集邻镇安平的老场镇扩建工作的各类信息资料;另一边以轻松的口吻难得主动地打电话约了郝毅锋和关木林周末聚会。

安平的资料一一汇集到了徐立恭手中,显示工程进展十分顺利。看到如此信息的徐立恭心中的焦虑开始加重了,这种焦虑在他参加三人聚会的时候被掩藏得十分隐蔽。

“唉,还是老关厉害啊……”徐立恭甩出手中的红桃三后,弹了弹烟灰,不露声色地冲关木林问道:“你那老场镇拆迁工作快结束了吧?什么时候开始启动?”

郝毅锋闻言,望了望专注手中牌的关木林,又再看看徐立恭茶色眼镜下琢磨不透的意味,也甩出了手中的牌:“倒也是,我也关心这个问题。老关,你那里啥时候能启动,动工仪式时我可要来凑下闹热哈……”

关木林挪了挪高大健硕的身躯,身子往前倾了倾,一脸轻松的他也甩出了自己的牌:“快喽,进展还算顺利,估计五月份就能开始动工喽……到时候,你们两个可都要来给我扎起哦……”

“五月?”徐立恭心中咚的就是一跳,这不眼看就五月了吗。关木林就要正式动工了,可安秀镇却连前期拆迁工作都还算不上正式启动。

郝毅锋敏锐地将徐立恭紧蹙的眉头看进了眼里,宽慰道:“老徐,你急什么啊?你那不是刚批准没多久吗?慢慢来,需要时间……”

“是啊,是啊……”关木林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轻松和徐立恭的凝重成了鲜明对比:“别慌哈,老徐,你看我这边光是拆迁都忙活了小半年才看到点曙光,你那急不得,慢慢来,可要注意身体哦……”

三人聚会后,为了抢抓时间,徐立恭还是默许了马天化实施非常措施,并积极地为马天化善后……

古镇改建项目是个巨大的工程,由天化房地产公司总体承包后,就分段到了各个二级承包商的手中。马天化占据了古镇广场和新游客接待中心等重要房产的建设工程,其余若干工程被分包给了若干个老板。

徐立恭的位置十分的特殊,作为业主方,几乎所有款项都要经过他的手里向外流出。于是,在各自的会意中,徐立恭会加快某些工程的签字速度,而那些厚厚的、被报纸十分巧妙掩饰过的长方块,也会很快转换到他的手中。

财色是中年男人最无法抗拒的诱惑。开弓没有回头箭,徐立恭对待报纸伪装过的长方形砖块,就如同对待妖娆柔媚的胴体一样,慢慢就欲罢不能。但这些钱,他是不敢在安市挥霍的。在众人的目光中,徐书记一如继往地保持了艰苦朴素的作风。只有在每个月前往省城的那两天,另一个徐书记才会鲜活地以全新的面目活过来。

一套能和特约模特双宿双栖的居所,被装修成欧美浪漫风格,价值不菲……一辆实在适合美女开的新车……一样样的,徐立恭开始怀着说不清的情绪购买添置送出。往省城奔,挥撒钞票、酒醉金迷的日子,让他感到了从骨头往外的舒畅放松。

十四

两年过去,安秀古镇扩建和安平老场镇改建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徐立恭和关木林,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做出了让领导关注和放心的成绩。

尤其是安平镇,在完成农田水利基础设施建设后,关木林的猕猴桃种植产业两年多下来,部分林地已开始挂果见到希望,安平镇翻开了她历史上崭新的一章。

安平和安秀的变化让其余乡镇的书记镇长震惊之余,多了几分思考,几次会下来后,各自也在自己的“疆域”上奋发图强起来。安市领导们对安宁县这种乡镇之间你追我赶快步发展的模式很是激赏。

天灾再次降临,5·12地震不到五年,历史再一次惊人轮回。2013年4月20日早上8时02分,当人们还在熟睡中时,一场7.0级的大地震再次袭击了安市。这一次,安市成为震中。

安秀古镇中心区那些5·12地震后徐立恭做镇长时灾后重建的项目,坚挺过了这次4·20灾难。但古镇外围新扩建项目却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倾斜、开裂甚至倒塌。地震暴露出了安秀古镇开发项目的质量问题。

地震时,徐立恭正在省城和妖娆翻云覆海。意识到发生了大事情的徐立恭胡乱套上衣裤,心急火燎地从省城赶回古镇。一路交通管制,徐立恭赶到安秀古镇的时候,已是午后,扩建项目那些变形裂开的墙缝,像是一张张裂开的大嘴在嗤嗤冷笑。一瞬间,徐立恭背脊梁上的凉意嗖嗖地直往脑门窜。

“赵书记刚返回城里……”党政办小林秘书跟在侯镇长身边,踩着急步赶回镇政府大楼,就看到徐立恭的车一溜开进政府院坝。反应迅敏的小林秘书,立即落在最后,没有跟着侯镇长上楼,悄悄跑过来对打开车门准备下车的徐立恭说道:“侯镇长地震后半个小时就赶到了镇上,您怎么才回呀……”

半个小时和半天是有明显区别的,小林秘书口中的赵书记正是安宁县的一把手,徐立恭立即意识到自己接连犯了好几个大错。徐立恭露出温情的笑容,轻轻拍了拍小林秘书的肩膀夸奖道:“小伙子……呃……不错……赵书记说过什么……”

通讯在中午慢慢开始恢复,徐立恭坐回办公室,扯了张抽纸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就以最诚恳的态度编辑了一条道歉短信,把将要采取的措施也分一二三四罗列开来,然后摁了赵书记的手机号发了过去。徐立恭知道这时候打电话已经不合适了,但立即向赵书记汇报是他必须采取的补救措施。

消息一发完,徐立恭立即给马天化打了电话。等待马天化的瞬间又迅速召开了镇党委成员抗震救灾工作会,不得不说徐立恭应对是相当迅敏有力的,工作主导权很快从先前赶回的侯镇长手中回到了徐立恭的手中。安秀镇抗震救灾工作开始有步骤推进。

“立即抓紧在赵书记他们看到之前,将那些裂缝给我糊掉!”徐立恭发福后的脸庞圆得像个大地瓜,颜色此刻因为着急也变成了黄白色,胖胖的手指在办公桌上不知疼痛地扣得生响,冲着赶来的马天化压低嗓门吼道。

徐立恭从小林秘书那里了解到,赵书记来安秀镇不到半个小时,就被通知赶回城里参加安市领导紧急会议,扩建项目还来不及去现场检查。这个救命的消息让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意味着补救还有时间。但这补救不能用镇上的人去进行,马天化这屁股得要他自己擦才行。

“地震后一个小时,我们的人就已经开始检查弥补了…….”马天化的两撇倒眉耷拉得更厉害了,脑门上也是冒汗不止。这些裂缝有可能就是让他彻底完蛋的无底深渊,马天化心里相当明白:“这要命的地震,怎么会呢……这才五年不到就来这么大的地震……还落到了咱们安市……”

“全力以赴,越快越好,最迟明天早上就必须完成所有的补救工作!”徐立恭粗暴地打断了马天化的哀怨,心里焦急像是有几个猴爪在交相挠着。他在会上把干部们都分散了出去,唯独把新建区域划归了自己,可谁也保不准消息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来对付自己。

马天化面对困兽般在办公室踱来踱去的徐立恭,内心的恐慌又加重了几分:“可眼下余震不断,晚上加班我担心安全……”

“你自己去亲自盯着,拼命也要抓紧完成……”徐立恭又抽出一张纸巾擦掉额头上重新冒出来的汗珠,往马天化踱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那对直勾勾的目光从镜片穿透出来,刺得马天化心里糁得慌:“马总,你知道如果这事一旦扩大了影响,意味着什么吗?!”

徐立恭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如此发狠,拖着肥胖气短的身子,硬是亲自坐守在办公室,督促着马天化冒着余震,连夜迅速对那些裂开的大嘴进行补救……

十五

关木林一直保持着周末带班值班的习惯,4月20日地震发生那天正好是周六。七点准时醒来的关木林心中一股隐隐的焦躁,于是,他简单洗漱后,就一个人踱出了乡政府的大楼,去巡视已经接近尾声的安平老场镇改建工程。

如果没有后来那次震动,他9点的时候就可以完成和另一名带班干部的交接,返回松河家中。那天下午,他答应要带自己的俩小子去小河钓鱼。

关木林身形高大,当兵那些年打下的健硕底子,至今未落下。四十好几的人了,看上去依然是那么笔挺笔挺的,肥瘦适中,头发精神妥帖,眼神炯炯,脸上随时带着微笑。

震动透过老场镇新打的水泥路面,短促而剧烈地传到关木林的一双大脚上。关木林望着场镇尾子上最后两幢新建房屋的目光随着身子震动,一些水泥灰开始在他震动的目光中落下。

“地震啰——”场镇上新搬进住家的人们惊呼着,女的裹着床单,男的穿着裤衩,甚至干脆赤身裸体地就从屋内奔到了街面上。5·12地震在人们的脑海中留下了太惨痛的记忆,这些记忆让他们在突然如此巨大的地震来临时,第一时间奔出了家门。

关木林赶紧一边安抚着惊恐的人们,一边往镇政府内奔。经验告诉他,这场地震比5·12时还要剧烈,须要立即把他的人马号召齐全,立即展开灾情调查和救援工作。

“木林,家里房塌了,你回来一趟哇……”通讯一直中断,直到下午,关木林的媳妇才从松河打进来电话,哭着报告家中情况。

“人咋样?妈和娃些咋样?”安平村二组的一位孤寡老人,被倒下的木梁石块困在了屋内,人暂时没事,却无法从破屋中出来。关木林接到媳妇杨嫂打来的电话时,正灰头土脸和其他人一起捡开砖头石块,想要将老人从困境中转移出来。余震不断,若不能及时转移,眼下安好的老人的安全就将无法保证。

“人倒没事,妈和娃都好,但……”杨嫂也大概知道这时候的关木林正忙救援,但还是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够回家。

“没事就好,这边情况有点恼火,屋头你多照顾了!”关木林听到家中人无事,心里的石块算是彻底落了下来,把杨嫂后面的话就直接打断挂了电话。

接近尾声的安平老场镇改建工程有力地扛住了地震袭击,但安平更广大区域的农房,却在地震中轰然倒塌,受灾严重。望着破碎的安平,关木林的心仿佛也随之裂成了数瓣,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如果,自己的脚步快一些,再快一些,早点把安平的其他地方也建成如今的新场镇的模样,那些生命就不会离去,那些家园就不会破碎……

如果说早前的安平建设,关木林把一年的时间当作十年来使劲的话,4·20地震的巨大冲击让关木林恨不得将分分秒秒都用在灾后重建的工作中。从地震那一刻开始,关木林整个人完全属于了工作。

关木林农村的媳妇杨嫂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多年来一直操持着家里的大小活计,照顾着年迈婆婆和幼小的孩子,凡事都尽量让关木林少操心。地震后,她首先从半塌的房屋中背出了患病的婆婆,带出了两个双胞胎儿子。望着家里破碎的景象,这位一直操持着全家的女人却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

家里就关木林一个顶梁柱,好在关木林从不乱花钱,抽烟也是偶尔抽一两支,对于衣着也从不注意细节,几十年的工资奖金倒是基本全交给了杨嫂管理。在贤惠的杨嫂的用心经营下,这些年,家里的存款倒有了十三四万。这个钱,在农村盖个百余个平方的平房,倒还是勉强能够了。但盖房在农村可是大事,这样的大事需要自家男人来拿主见。

于是,杨嫂将婆婆孩子一起交给小姑子照顾后,来到安平找他这个几乎要以镇为家的丈夫。关木林正和镇干部铺天盖地地在安平四下摸底灾情,听了杨嫂的唠叨后,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老家的房屋不修了,在城郊买一套二手房,也方便孩子们就近读书。

杨嫂见是指望不上丈夫了,拿着这个主见倒很快在城郊觅到了一间四十余平米的单位老宿舍。地震后,老房裂开了缝隙,房主爽快地接过杨嫂手中终于凑足的十七万,卖出了这套已有二十余年房龄的老房。

这套房子虽然和安城普遍五十万左右一套的新房相比,是有点寒酸了,但这却成为关木林幼孩城里读书的希望窝,为他的家庭增添了一抹幸福的色彩。

地震后两个月,终于从帐篷中搬出来,在新家做第一顿全家团圆饭的杨嫂知足地叹了口气,但却不忘端上碗只管傻乐着吃饭的关木林:“你别太乐,这房里可有你家那几兄弟姐妹凑的两万元份子,还单独又借了你小姑两万……”

“慢慢还吧……”关木林生性乐观知足,回应着杨嫂的唠叨:“重要的是咱们两个娃今后可以就近读一个好一点的学校了,这账算下来划算…….”做城郊买房决定的关木林,其时内心是焦虑着两个孩子的未来的。时代已早不是自己那个年代了,教育对于孩子未来的重要作用,关木林是十分清楚的。

在杨嫂记忆中,这顿全家第一次在城市边缘新居吃饭的记忆,竟成了自己一家最后的天伦之乐。吃过饭后的关木林,第二天终于参加了最后一批安宁县组织的干部体检。体检结果,让所有人都在瞬间目瞪口呆:看上去依旧高大魁梧、精力充沛的关木林疑患急性白血病,需到省城复查确诊。

长期以来的繁重工作,地震后的重压,都在摧残着关木林曾经十分健硕的身体。但血癌这样惊叹号似的结果,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杨嫂感到了绝望:“木林,你不要再做工作了,我们赶紧去华西治疗,早点治,能治好的……”

“再等等……”关木林迎上杨嫂那含着眼泪,绝望与希望交杂的目光,心里不由一酸。他不忍心告诉杨嫂,自己已经是晚期,即使化疗也不过延长点时间罢了:“再过两天我就去省城,到时候我们两口子一起出去走走……”

关木林有太多的遗憾,这么多年,从没带杨嫂外出旅游过。他没想到,带着杨嫂最远的这次出行,将会是奔自己人生的终点站而去。关木林不甘心,他还没看到自己的蓝图在安平全部变为现实,地震后还有那么多工作没有做完。

关木林在去省城进行化疗前,仍旧坚持在安平继续工作了大约十天。消息被越来越多的安平百姓知道,大家不忍心看着迅速变形的关书记继续在破碎的家园上奔走,每天总有许多人一早就围在办公室门口,劝说关木林赶紧前去治疗。

从破碎家园里抢出的老母鸡、鸡蛋、老腊肉,转眼间就堆满了关书记的办公桌。关木林来不及追出还回,也无法阻止这越来越多快堆满整间办公室的质朴情意。关木林眼里含着泪吩咐办公室一定要在自己离开后将这些东西清理还回后,带着遗憾踏上了去省城化疗的路。

这条路有去时无回时,等到化疗中期,关木林想赶回安市见八十岁老娘最后一面的时候,已经是力不从心,无法再站立起来。关木林的老母亲并不知道自己引以为骄傲的儿子身患绝症,家人对身体不好的她严格封锁了消息,她只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外面学习。

化疗三个月后,曾经十分健硕的关木林几乎小掉一圈的遗体被运回安市……

十六

关木林的患病和离去,在安市全市造成了极大的反响。人们总是倾向于从某一件事中选择适合自己的因子,加以放大,对自己的人生给予更加深远的影响。独一峰里,郝毅锋把眼中看到的徐立恭的反应解读为颓废、悲壮。

地震后,有一段时间徐立恭十分勤勉,那些裂缝带来的惶恐,让他着实在地震后忙乎了很一阵子。随着时间的推移,问题并没有随地震爆发出来,一切如常,徐立恭重重地松了口气。特约模特的电话一个接一个从省城传来,徐立恭几乎就要恢复地震后就中断的省城之行了。这时候,突然传来了关木林身患血癌的消息。

关木林生病后,他那锲而不舍的努力带给安秀镇的政绩压力,遽然松懈,这让徐立恭最开始的感觉是有点不知所措。这几年,关木林一直是徐立恭暗中假想的返城竞争对手,突然有一天,这个竞争对手就以这样的方式诀别,彻底退出了徐立恭心中的竞赛,这让徐立恭心中的天平骤然失衡。

从得知关木林患病消息那一刻,徐立恭身体中那股被妖娆年轻身体点然的激情,先是犹如泻洪般轰轰然,随后即如一潭死水般寂寂然。省城之行的念头,竟从此就从徐立恭的脑中断了,他甚至感觉到自己肥胖的躯体和精神在慢慢僵硬。这种僵硬有点像最初郝毅锋形容的后知后觉。

或许,不论是当初郝毅锋看到的后知后觉,还是今天徐立恭自己感到的僵硬,都是藏在他内心深出的两个徐立恭在争斗。在某些特定的时刻,这两个徐立恭转换着呈现。一个徐立恭一如当初那般身材匀称,单纯美好;另一个徐立恭身材臃肿,充满贪婪的各种欲望。

关木林生病和后事期间,臃肿肥胖的徐立恭开始回过头审视自己的来路。刚踏上安平镇土地时的理想,曾经妻贤子孝的人生追求,忽而就在脑海中明堂堂了。这明堂堂的感觉,一刀一刀切割着他这两年的过往,这让徐立恭感觉到了剧烈的痛楚。

十八大过后,各地一浪高过一浪的反腐廉政,让徐立恭随时心惊肉跳。他开始每天规规矩矩地按时上班下班,每天回市里的家,用表面的正常掩盖内心的纠葛。徐立恭明白,人总是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但他十分恐惧那双索取代价的双手。他时常在梦中见到那双手拽住他摔下万丈深渊,直至粉身碎骨……

徐立恭的精神状态从最开始的骤然失衡,陷入到难以言说的恐慌中。他关注着关木林病情的进展,也随时留意着陆续披露出来的各个贪腐典型案例。心中有时也会盘算这两年来接过的纸砖头的数量,想着如何将这几年的一切深深埋进泥土里,让它随着泥土腐烂败坏而不留半点痕迹。省城是不能再去了,妖娆也必须要有个好的了断。徐立恭提出用省城的房产等作为补偿,彻底了结这段危险的关系。

特约模特在接到这样的消息时,反应相当激烈。应该说,从徐立恭久唤不至,特约模特心中就开始滋生一种恐慌。为了和这位古镇书记的孽缘,她抛弃了相恋数年的男友。如果说两年前的她还嫩得可以掐出水来的话,两年后的美人已迟暮。如果没有婚姻作为这段情的结果,她无法接受任何结果。

两年的时间,她已经习惯了等候徐立恭的到来,在她错位的心中,徐立恭已然是她的丈夫,不过因为工作繁忙,一个月才能相聚一次……徐立恭带给她不仅是物质生活的富足,她对徐立恭产生了更多的依赖。徐立恭的成熟、徐立恭的热情、徐立恭的温柔都让她感觉到无法离开这个男人。特约模特逐渐陷入一阵疯狂的状态中,得不到就要毁掉的念头在她心中开始滋生。

徐立恭以为省城那套房产和那些纸砖头,能够弥补、抚平妖娆短暂的伤痛。他没料到的是妖娆从希望到失望再走到绝望后的疯狂。徐立恭忽视了绝望女人的力量,这是他一生犯的最大的错。绝望的妖娆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因爱而绝望再生恨,实名向安宁县、安市纪委举报。

郝毅锋从市府返回白水县没多久,徐立恭被双规的消息就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他的耳中……

十七

当郝毅锋再次来到市府,独自坐到独一峰茶楼的老位置的时候,这已是2013年接近年末的时候了,郝毅锋终于去掉了头上的副字,成为白水县另一个单位的党委书记。

这一年去世的关木林定格在48岁,被双规的徐立恭38岁,而郝毅峰45岁。

“郝书记,您一个人在喝茶?”郝毅锋闻声回过头,没想到却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正带着几分说不清意味的笑着冲自己打招呼:“安市真小啊,没想到我们喝茶都还能遇上。”

王岷禺一边挥手示意同伴们先离开,自己却不客气地坐到了郝毅锋面前的位置。那个位置之前是徐立恭最爱坐的,恍惚中,郝毅锋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多年前儒雅的徐立恭……

“我认识您,有一次您到镇上来找过徐书记……”王岷禺看到了郝毅锋眼中的迷惑,开始自我介绍起来:“我是安秀镇的王岷禺,副镇长……”介绍到副镇长的时候,王岷禺将语气不觉放得重了些。

“王岷禺?”郝毅锋心里一震:“就是你?”

就如同一个优秀的听众,郝毅锋平静地坐着,通过王岷禺的回忆和讲述,了解到了他和徐立恭这几年的故事。王岷禺很直接,他把那点较量倒是赤裸裸、毫不避讳地如竹筒倒豆般倒了个一干二净。包括后来徐立恭对他的打压,包括目前王岷禺仍是副镇长原地踏步……

王岷禺说得最多的还是满镇传得沸沸扬扬的徐立恭书记的风流韵事。郝毅锋几乎看到,王岷禺就在他面前,再一次用那个疯狂到成为杀手锏的美女模特,一刀刀地现场屠杀切割着徐立恭肥胖的躯体。

郝毅锋那天拿出了良好的定力坐在原位,听着王岷禺副镇长几乎有些痛快淋漓的八卦,他心中明镜般的清楚,王岷禺等这个八卦的机会或许等了许久了。但渐渐地,郝毅锋还是逐渐走了神,王岷禺的声音渐渐就在他耳边若有若无,他那不断翕合翻动的嘴唇就在他心中渐渐滋生出一种深刻的厌恶起来。

有了厌恶感觉的郝毅锋终于打断王岷禺的八卦:“人的一生可以有许多种活法,但至少有两种不可取,一种是徐立恭的贪婪;另一种是如同你这般卑劣!”起身将自己那份茶钱压在杯下,郝毅锋转身离去……

郝毅锋离开的瞬间,有两个场景在他记忆中清晰重现……

妖娆哭着赶了四百公里,找到远在白水县的郝毅锋。徐立恭刚被双规,这个姑娘立即彻底崩溃,意识到事态严重的她想起徐立恭常提起的郝毅锋。她找到郝毅锋,承认在王岷禺的唆使下,她在那些举报材料上签了名。当她想要要回材料时,王岷禺已经不露声色地将这些材料从省城发出。

郝毅锋无力回天,正如同当初他感觉到了徐立恭的岔道,无法明白提醒一样。对于人生的路,绝对只是个人的选择。

关木林去后第一个周末,独一峰茶舍里即将分别时,徐立恭从包里拿出了个四四方方的纸盒。盒子封得很严实,从外面看也就是一个儿童玩具的礼品盒。徐立恭终于摘下了茶色眼镜,郝毅锋的目光就直接迎上了那双浮泡虚肿的眼睛:“这是什么?”徐立恭目光直直,眼珠红红地盯了郝毅锋数秒,口中依然是那副哑哑的声音:“这是我给老关家那俩小子的礼物……如果明年他们生日的时候我没来得及赶到……就麻烦你转交了……”

郝毅锋不久后接到徐立恭的电话,徐立恭语气平静地叮嘱郝毅锋先拆开玩具盒,再把礼品提前转送出去……玩具盒里有一封写给郝毅锋的信和五万块现金。徐立恭在信里保证这五万块是他的工资积蓄,清白可用,是他对关木林两个幼子的最后心意。郝毅锋看完信再拨打徐立恭的电话,就已无法接通。

至此,郝毅锋明白并相信,在关木林葬礼后这次相聚,徐立恭说“哪方黑土不埋骨,决定在乡上多待几年”是发自肺腑的忏悔。或许,从那时起,徐立恭是真的想采取补救措施,弥补他那些走岔的路了。可惜的是,这醒悟来得迟了些,人总要在一定的时候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十八

毕竟是最寒冷的季节了,郝毅锋迈出独一峰茶舍,不觉就将脖子往厚厚的衣领内缩了缩。安城的冬,雾气蒙蒙,路面铺上了茫茫霜雪……

大地一片茫茫中,郝毅锋有些单薄的身影孤独地走进雾蒙中,冷风刮走他的几句喃语:“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人间大道,正是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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