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蛰伏

2014-08-15◇冯

四川文学 2014年16期
关键词:老两口老太老头

◇冯 飞

若不是久雨之后,西天居然画出一道斑斓夺目的彩虹,金老头和金老太就不会撞上这么可疑的事了。

濛濛烟雨不分昼夜飘洒了多日,城市上空浓厚的乌云纹丝不动,到处泥泞湿漉,阴僻处长出一丛丛灰白的霉毛。梅雨季节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每个人的脸都像布满了阴霾,阴沉沉湿漉漉,死气僵硬不怀好意。这天午后,淫雨绵绵的天空突然裂开了,漏下一道道金箭般刺目的阳光,还有一弯绚丽得令人瞠目的彩虹!人们像蛰伏已久的虫子,纷纷爬出潮湿霉臭的洞穴,涌上大街小巷、公园广场,吐出憋满六腑的浊气,活动酸涩僵冷的骨节,舒展久闭发臭的喉咙。

金老头牵着塌腰驼背的金老太,在小区外的街头遛腿呼吸。金老头身材瘦长,形容枯槁,却腰板挺直目不斜视,紧抿着嘴,活像一只严厉的蜥蜴。而患了风湿病的金老太走得跌跌撞撞,就像一只被金老头牵着的愁眉苦脸的老猴子。结婚快五十年了,他一直叫她金老太,她也习惯他这么叫,若别人猛地问她姓甚名谁,她枯皱的宽脸会愣怔,浑浊的小眼睛骨碌碌转,想想自己姓个啥。金老太是被金老头逼着出来遛弯,金老头不牵着拽着她,她随时都会摔跤。金老太走得艰难困苦,一个劲地嘟囔抱怨,金老头充耳不闻,活像是个聋子。

街头人行道上遛弯的人很多,不声不响彼此冷眼一瞥,跟看贼似的。

彩虹很快消失了,空中又扬起霏霏细雨。

金老头牵着苟延残喘的金老太回家,灰白的发梢眉毛挂着细碎的雨珠,进小区大门时,一个短小精悍的黄毛小伙子,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猛地在他们面前刹住,两脚踩着地冲他们冷笑着嚷嚷,老爷子,初一不见十五见,别装蒜了,拜拜!说罢,黄毛小伙子嗖地踩车蹿走了。金老头久久呆立着,满脸错愕,过了好一阵才俯身问金老太,他是谁?金老太吃力地仰起脸困惑地反问,他是谁呀?金老头挠挠头皮怎么也想不起来,便问倚在门卫室门口脸上有刀疤的门卫,他是谁?门卫眯起眼睛讶异地笑说,你问我,我问谁呀?金老头就觉得门卫笑得有点古怪,有点狰狞,忙说,我们不认识他!门卫摸着脸上的疤哼道,你认不认识关我屁事!就算是见了鬼了!

该不是个醉鬼吧?金老太抓着金老头的裤带,气喘吁吁地边爬楼梯边咕哝。金老头紧皱眉连连摇头,天还没黑呢,还没喝上就醉了?金老头搜肠刮肚,也想不起那黄毛小伙子是谁,但那头染得金黄的头发,就可以断定他不是善茬。爬到自家门口,他们意外看见,门把手上吊着一个砖头大小的包裹,沙色牛皮纸包着,黄色胶带结结实实捆扎,没有任何字迹或能表明含义的记号,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闻闻没有任何特殊气味。

关上门,金老太气喘吁吁地问金老头,什么东西?金老头低头不语,从他紧蹙的眉头,就感觉他很紧张。金老太联想起那个莫名其妙的黄毛小伙子,也觉出两者之间有蹊跷。金老头把包裹搁在茶几上,紧抿嘴皱着眉,一声不吭地专注它,似乎这样就能看穿它。金老太跌坐在沙发,捶打酸疼的腿说,要不拆开看看?金老头立即反对说,既然这个包裹不是邮局寄的,连个字迹说明都没有,就不是儿女寄的,那它就来历不明。对来历不明的东西,最好别轻举妄动,以防诈骗!金老太又说,也许是谁放错了地方?金老头说,那就更不能拆,万一人家寻上门来见被拆了,不管值不值钱,人家讹你怎么办?这年头讹人好歹的事还少吗?这年头谁会平白无故送你好处?金老太慌忙说,好,老头,白送的好处咱不要!俗话说,整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哟!金老头想到那个黄毛小伙子,说会不会有人在搞我们的名堂?金老太霎时脸都白了,忙问我们招谁惹谁了?金老头有些焦躁地摇摇头,倒背着手踱来踱去,怎么想都想不出个由头。

窗户上沙沙的雨声,时疏时密,时紧时松。

金老头背着手,围着茶几上那个砖头大小的包裹转来转去。金老太知道他在思考,便扭着吃力的鸭步去厨房,她是他的影子,一辈子都这个样子。之前,他们住在一个小镇上,金老头是镇中学的退休教师,金老太在镇中学打杂,主要在食堂帮忙。女儿嫁给一个石油工人,去了遥远的克拉玛依大沙漠。儿子在一家大公司开卡车,被劳务输出去了炎热的非洲。儿女每季按时寄钱回来,汇钱多少镇里尽人皆知。老两口只有金老头有退休金,他们勤俭度日,把儿女寄回来的钱都存了,日积月累竟攒下了一大笔钱。镇里有人找老两口借钱,他们不借,还哭穷。眼见得别人侧目而视,估摸那些人别有用心。终于,镇上出了桩入室抢劫杀人案,老两口才急忙搬到城里。

房是二手房,在一个杂乱的居民小区。小区里有八、九栋灰色旧楼,高低错落,住了多少户、住着些什么人,没人搞得清。当初,金老头选中这个去处,就是考虑这里人员杂驳密集,方便隐匿。老两口生活很低调,不认识任何人,也不与任何人往来,简衣素食,深居简出。金老头一辈子都在告诫金老太,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毒蛇猛兽,而是长了两条腿能攀爬、顶着一颗会闪念的脑瓜、生着一颗叵测之心的人。面对别人的一言一行,都要深究背后的动机,看似好心好意,包藏的祸心也许更深更险。都说送人玫瑰,手有余香;其实,那看似馨香的玫瑰,却暗藏着刺,接受了只怕会刺得满手鲜血!这些年,骗子、盗贼、凶手犯下的伤天害理事还少吗?这些年,吃喝拉撒的有毒事件还少吗?这些年,大街上搀扶出来的官司还少吗?

金老头经常看电视里的 《动物世界》,知道动物的目的性很强,人也是动物,也是无利不起早,DNA注定了。是什么人一定要隐名埋姓送东西?而最主要的是,为什么送东西?金老头想得脑瓜子生疼也想不出原由,双手揉着太阳穴,就觉得这个砖头样的包裹,随时会爆炸。它沉默得十分不祥,可疑,危险。金老头又想,那个莫名其妙的黄毛小伙子说什么别装蒜,谁装蒜了?初一不见十五见,金老头浑身猛地一颤,老话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黄毛小伙子的话分明是威胁!再想想,那个脸上有刀疤的门卫,笑得阴阳怪气,他们是不是一伙的?金老头额头沁出一层冷汗,觉得有一张网向他铺开来。这时,金老太慌慌张张从厨房扭着鸭步出来,对金老头低声说,钱!金老头也同时想到了,钱!老两口都是耄耋之年,歹人来了,轻而易举就能制服他们!金老头急忙检查门窗是否锁紧,把所有的窗帘严密拉上。金老太右手拎着锅铲,惊怵地看着金老头在屋里奔来跑去,嗫嚅说,要不要报警?金老头气急败坏地说,冤无头债无主,怎么报警?

外边烟雨纷飞,一片嘀嗒水声,好似一个哭丧的妇人,泪水鼻涕地没完没了。

胡乱吃了晚饭,金老头和金老太肩挨肩坐在沙发里,默然着两眼发直。电视机黑沉着脸,不声不响,跟谁赌气似的。老两口忧心地百思不解,这辈子低眉顺眼,绕着麻烦走,连一句狠话都没说过,跟什么人结下仇了?人跟人之间结怨成仇,往往不是明火执仗地唇枪舌剑,而是不经意间就反目了,并且常常最亲近的人结怨仇恨更深!所以,人们常说他人便是地狱。夜渐渐深了,墙上的石英钟的嘀嗒声响得瘆人。金老太突然说,老头,我想起一个人,马崇新马老师!金老头也蓦地想起了,他揭发过马老师!马老师是个喜欢发谬论的人,被打成右派发配到镇中学,依然陋习不改。同为老师,金老头就听马老师发过谬论,比如,马老师说什么 “防人之心不可无”啦、“知人知面不知心”啦、“人心隔肚皮”啦、“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啦等等,这些老祖宗训诫看似精辟,教人防患于未然,其实是教人老奸巨猾,散布戒备,挑拨离间,是文化流毒,毒害我们几千年了。“文革”时上级要批判马老师,责令人人检举揭发。大批判来势汹汹人人自危,风声鹤唳,金老头就把马老师那些谬论揭发了,事后也悄悄向马老师道过歉。马老师哈哈一笑没当回事,上级也没将他的揭发列入马老师的罪状,而且马老师活到改革开放才寿终正寝,跟眼下的蹊跷事何干?金老太紧张地提醒,马老师还有个儿子。金老头掐指一算不由苦笑,马老师的儿子都快五十岁了,谁会过了几十年突然想起要报仇?何况小区门口撞见的黄毛小伙子顶多二十左右!

盯上我们两个不中用的,还讲不讲良心呦!金老太又急又怕眼泪汪汪,巴巴地看着金老头。金老头心里惶惶却强作镇静,良心?这年头谁和你讲良心?一个个丧心病狂,什么事干不出来?金老太惊恐地低声叫,天哪!怎么办啊?金老头紧皱眉头说,现在我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金老太慌忙四下里张望,尤其那些幽暗的犄角旮旯。金老头气恼地指指门外,金老太恍然大悟,声音颤抖着问,你有什么办法?她这辈子都没拿过主意,都是金老头定夺。金老头沉思片刻才无奈叹道,惹不起还躲不起?金老太哀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金老头气急败坏说,乌鸦嘴!金老太慌忙闭住嘴,还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夜里睡觉,金老太和金老头不再分房睡了,挤一张床上,虽然闭眼蜷着不动不响,但都知道对方没睡着,暗地里支棱着耳朵听外边动静。一阵阵沙沙细雨扑打窗户,仿佛有人往窗户上撒沙子。夜深人静,附近有野猫哇哇哀嚎,嚎得人毛骨悚然,像冤死鬼半夜出来哭诉喊冤。不知几时,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叫起来,金老头和金老太吓了一大跳,从被窝里伸出头,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奇怪的是,电话只叫了一声就不响了,好像被人猛地掐断了脖子。身在异地的儿女偶尔会打个电话,平时电话沉默得像块石头。谁半夜给他们打电话?还只响了一声,莫不是窥探家里有没有人?金老头和金老太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清晨起来,金老头和金老太都惊恐地盯着对方,张着嘴巴合不拢!

一夜之间金老头变成了秃头,那颗长圆的脑袋,活像剥了壳的熟鸡蛋!金老太那黑白杂驳的头发全白了,仿佛夜里一场皑皑白雪全落她脑袋上!我们造了啥子孽呦?金老太哀叫着抽泣起来,金老头又惊又怕忙低声斥责,哭啥!不怕外边听见?金老太忙闭嘴,默默地用两只手背抹泪。昨夜金老头拿定主意,他们不再出门,不弄出声响,每一道窗帘都严实拉上,让人以为老两口走远方了。用金老头的话说,玩失踪,人间蒸发了。金老头披衣下床,缩着脖子蹑手蹑脚去查看门窗。幽暗中,金老太大气不敢出,目不转睛地追着他泛着幽光的脑袋,一切变得那么陌生,怪怪的,连扑打在窗户的雨声都像不怀好意。金老头像个秃头原始人悄悄溜回来,沮丧地捏起一撮脱落的头发咕哝说,咋就鬼剃头了呢?听到一个鬼字,金老太周身乱战,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淅沥的烟雨,半死不活下个不住,像垂死的人,迟迟不肯咽气。

门窗紧闭,所有窗帘都严密拉上,除了雨声,外面一切响动都变得隐隐约约,屋里朦胧模糊,满眼的隐隐忡忡。按金老头的预判,仅仅把危险拒之门外是不够的,若有人明火执仗闯进来行凶就必须以死相拼!金老头手边随时放着一把斧头,以前斧头是用来砸猪骨头炖汤;金老太时刻怀里揣着一把剪刀,剪刀是大名鼎鼎的王二麻子牌;有了这两样防身利器,老两口悬吊吊的心才踏实了。此外,为防止弄出响声泄露踪迹,老两口都穿了三双毛线袜子,走起来像猫一样神不觉鬼不知。有时,金老太坐在沙发上发愣,猛见金老头停在面前,吓得差点失声惊叫。有时,金老头在窗前透过帘缝向外窥探,一回头猛见金老太瞪着眼睛看他,吓得差点尿裤子。老两口这才讲好,谁也别看谁,不然会吓出神经病!

金老头毅然放弃了吸烟,金老太闻见烟味就咳嗽,而且烟味会飘出去被人察觉。洗澡不洗淋浴,改用热毛巾擦身体;洗衣服不用洗衣机,而是夜里用手搓,凡是会发出声的行为一律改换方式。电灯更不能开,只能开电视机,把音量关到静音,屋里就有了蓝莹莹的冷光,一切景象都缥缈影绰。老两口都老眼昏花了,只好伸出双臂摸摸索索地走。还有两件事让人犯愁,一是炒菜做饭,厨房里没挂窗帘,不但左邻右舍一目了然,而且吱啦啦叮咣咣的刀声炒菜声清晰可闻。还是金老头有办法,将做饭炒菜的东西都搬到客厅,而且不吃炒菜,饭菜用电饭煲一起熬着吃。二是拉屎,拉完屎放水冲,哗啦啦的水声响得惊天动地,谁都知道这屋里有人。金老太叹息说,那就憋到晚上拉吧,等人都睡死了才听不见水声。金老头认为这个办法可行,有时白天实在憋不住了,只好拉出来堆着,等到半夜再冲掉。这样屋里就臭烘烘的,但闻臭总比冒险好哦!

如此周密严谨的安排,那个居心叵测的世界,被牢牢封闭在外面了。

世界真的反常,这诡谲的梅雨不舍昼夜下个没完,烟雨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阳光,蓝天,白云,鸟鸣,星月犹如遥远的记忆。人间弥漫着阴湿的霉味,凝滞的空气似乎能拧出水来,吸着跟溺水一样呛得肺生疼。

金老头就像一只警觉的老獾,东寻西嗅吱溜溜四处转悠,检查可能的疏忽漏洞,半夜才敢撩起窗帘一角向外探望,自言自语,雨还在下,还在下雨,世界要发霉了。金老太却嘀咕,人心早就发霉了。她从不敢朝外面张望,大多时间枯坐在沙发里,顶着满头凌乱白发,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但一只苍蝇飞过都会吓得她哆嗦好一阵。只要醒着,金老太浑浊的双眼,一刻不离地跟随金老头,生怕他突然消失了。金老头那颗秃头泛着幽暗的微光,人愈发地瘦长单薄,像个影子飘忽不定。

风雨扑打着污窗,沙沙沙,咣咣咣,似乎这道脆弱的屏障即将分崩析离。

都说不要相信陌生人。金老头对这句废话深为不屑,难道父母、兄弟、妻子、丈夫、儿女、领导、师长、下属、同事、朋友、情妇、情夫、熟人就可以相信吗?现在,金老头追忆自己一生,清楚自己曾经想过跟金老太离婚,怀疑过儿女是不是亲生的,向往过嫖娼,暗恋过同事的大屁股老婆,结婚就跟父母姐妹兄弟断绝往来……他吃不透金老太动过什么歪念头,一块厮混几十年,她没动过一丝邪念、没有一点怨恨?鬼都不相信!至于为何没有化念想为行动,纯粹与道德无关,而是权衡了利弊,在于没有机会,在于懦弱胆怯,在于到处防范得森严壁垒,在于陷阱无处不在,在于时过境迁力不从心……老了才明白,这世界所有崇高的东西都是可疑的。

一天又一天过去,若烟似雾的细雨仍扬洒不断,浓厚的乌云像阴魂一样盘桓不散。

每当楼梯响起脚步声,金老太都会双手捂着胸口,紧握锋利的剪刀,僵直地坐在沙发里紧盯着金老头,或者放在角落里那个包裹。金老头缩着脖子踮起脚尖猫步到门口,布满褐斑的手握着斧头,侧耳贴门屏息凝听,侧目专注着金老太。金老太就觉得他的眼睛活像夜猫的眼睛,绿光荧荧,又像夏夜坟场的鬼火,冷冽泛蓝,直到脚步声消失才熄灭。时间久了,金老太扛不住了,哭丧着脸说,金老头,要不我们躲远点。金老头无奈地冷笑说,躲到哪里去?躲到非洲?躲到克拉玛依沙漠里?恐怕半途中这把老骨头就散架了!真是妇人之见!没听说过吗,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金老太也觉得远水解不了近火,金老头说得对,电视里播过杀人犯租住在警察的房子,在警察眼皮底下逍遥法外。可也该给儿女打个电话,听听儿女如何安排。金老头才拿起电话,不料电话里传来一个甜腻的女声,您的电话欠费已停机!金老头惊得差点瞪出眼珠子,怎么这么巧?感觉就像一扇逃生的门被砰地关上,插翅难飞了!

老两口都不用手机,更没有电脑,有了也不会用。

绝望的金老太无法在床上睡觉,哪怕困得脑子如同一团糊涂糨子,躺上床脑子立即清晰得像X光机,条缕毕现,荧光闪闪;只能如一节枯木戳在沙发上,耷拉着脑袋打盹,蓬乱着白发,涎水滴啦濡湿胸前一大片。外面的淫雨昼夜纷扬,金老头愈来愈烦躁,团团转着咒骂老天像得了前列腺,滴滴拉拉尿不净。金老太觉得他活像个幽灵,叽里咕噜闪来闪去,两撇枯白胡须颤颤的,像探测空气里神秘气息。老两口间极少说话,需要时一个眼神或比划一下手势,对方就明白了。老两口都没了时间观念,算不清这场连绵阴雨已下了多少天。没有阳光,没有灯光,幽暗潮湿使得这逼仄的空间更加逼仄低矮,有一种湿漉漉沉甸甸的压迫感,所以金老头愈发佝偻了,呼呼哧哧喘气,犹如背着沉重的包袱。

昼夜枯坐在沙发上担惊受怕,忧心忡忡,久患类风湿的金老太,以前每天早晚还能被金老头硬拽着出去走走,现在成天待在家里暗无天日,结果无法走动了。不过她有办法,可以爬。她手脚并用爬着去喝水,弄吃的,上厕所,屁股翘得高高的,血液直往脸上涌,热乎乎地发胀。金老头看过一档电视养身节目,专家发现爬行使人类更健康,说人类老祖宗就是爬着过日子的,人直立行走根本就违反了生物构造原理,才导致了人的毛病愈来愈多,重新开始爬行就是返璞归真。所以金老头赞赏、鼓励金老太多爬,还翻出手套给金老太戴上,给她的双膝裹上厚厚的毛巾。渐渐地,金老太爬习惯了,很快就爬得像壁虎一样灵便自如。

关于吃,金老头和金老太一点都不担心。他们经历过大饥饿年代,养成了储存丰足食物的好习惯,米面油盐酱醋等至少能对付两三个月,冰箱里储满了大超市甩卖的火腿肠、方便面、饼干、芝麻糊等等,还有自制的腊肉鸡鱼、萝卜干、干豇豆等,老两口还从养生小册子学到一招,煮饭时掺进各种豆类,因而预备了一袋袋绿豆、黄豆、黑豆、芸豆、大白豆、扁豆、红豆以及花生、核桃、芝麻和紫菜、干笋、各类菇、木耳,那两只泡菜坛泡满辣椒、仔姜、大蒜、青菜、胭脂萝卜等等。有如此丰足的贮藏,金老头才自信地鼓励金老太,两军对垒,最要紧的是耐心,我们要有足够的耐心,让敌人失去耐心。金老太苦恼地捶着酸疼的腰腿问,可谁是敌人啊?在哪?金老头说,谁是敌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敌人。这话把金老太说得晕头转向,只能干瞪眼。

风雨飘摇,凄风哀鸣,这个潮湿阴暗散发着灰色霉味的空间,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一天,也说不清是上午还是傍晚,忽然有人咣咣地敲门!金老头倏地从床上跳下来奔进客厅,金老太从沙发上出溜到地板,惊慌得四下里乱爬,嘴里还发出嘶嘶声,像一条受惊的百足虫,急切要找个洞钻进去。金老头睁大双眼,焦急地将一根手指竖在嘴前,另一只手使劲往下压。金老太才慌忙停止乱爬,翻身坐在地上,双手紧捂住呼呼直喘的嘴巴。咣咣的敲门声又响了几遍,才传来一个男人粗粝的声音,咦!屋里没人怎么电表还在走呢?金老头如遭五雷轰顶!百密一疏呀!慌忙溜去关掉一直处于静音状态的电视,又拔掉冰箱电源。片刻,门外又传来男人粗粝的声音,咦!电表怎么又停了?金老头惊得跌坐在地,欲盖弥彰呀!欲盖弥彰呀!咣咣咣的敲门声又响了,老两口屏息凝气纹丝不动,金老头面色如土,心里绝望地乞求上下左右的邻里有人出面干涉,但整栋楼仿佛人都死绝了。终于,门外汉不耐烦了,咕咕哝哝地走了,金老头提到嗓子眼的心又落到肚子里,回头一看,吃惊地发现金老太不见了!忙起身找,找遍了所有房间和卫生间都不见人影,正傻眼,却见洗衣机里颤颤巍巍冒出一颗头颅,还顶着一只袜子,两眼惊魂未定。金老头将金老太抱出来,金老太双臂死死抱住金老头低声抽泣,金老头也眼含热泪,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

阴雨缠绵不绝,墙壁都渗出水了。外面的人声、狗吠、车轮喇叭响、小贩叫卖,所有的声响都变得浑浊滞闷,潮湿得无精打采,城市仿佛正在走向荒凉。夜深后,斜风呜咽细雨窸窣,犹如无数鬼魂在哭泣漫游,摇晃窗户想进屋。世间所有邪恶的灵魂,莫不趁着月黑风高出来作祟,行凶!

意想不到的麻烦来了,突然停水停电断气了!金老太怯怯说,那天敲门的是来收水电气费的吧?没收到水电气费就停了。金老头掐指一算,好像是该缴水电气费了,但也难说,电视里就报道过,歹徒伪装成查表、快递员、推销员、警察、和尚等等,敲开门入室抢劫强奸杀人。想想那个莫名其妙的黄毛小伙,看看这个莫名其妙的包裹,歹徒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是不择手段的,既然无力抗拒,就只能全力防范!停水不要紧,老两口数十年吃滴水,就是不分昼夜将水龙头保持滴水状态,不但省钱,并且水槽始终存满了水,不洗澡不洗脸刷牙洗脚洗衣服,满满一槽水能对付好多天。停电不要紧,反正这些天摸黑摸习惯了,闭着眼睛都不会撞着鼻子。停气不要紧,闹地震那年大家抢蜡烛抢疯了,老两口也抢回几大箱却没派上用场,一直堆在床下。点上两三根蜡烛,就能烧开一钢杯水或煮好一钢杯稀饭。主要麻烦是拉屎,冲掉太浪费水,还是金老头想到了办法,把珍贵的废水和小便存在一个脚盆里,在盆里拉屎,等屎泡成汤糊糊再倒掉就容易了。这样就大大节约了水,美中不足的是,屋里更臭了,好在这么多天里闻惯了臭,老两口久不洗澡,都闻不到对方的体臭了。金老太对金老头的足智多谋佩服得不得了,充满信心说,金老头,我看谁也奈何不了我们!金老头摸着幽亮的秃头,表情庄严地冒出课文里一句著名的话,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吧!

外面阴风斜雨依旧,乌云吞噬了日月,世间一片霉烂。

一天,金老太突然发现,房间所有角落都长出茸茸灰毛,扫帚扫了,转眼间又是茂密一片,它们阴险地悄悄潜入、盘踞、扩张,很快就连成一大片,灰茸茸的像厚实的地毯,而且沿着墙壁往天花板蔓延。金老头佝偻着腰,奋勇地挥舞扫帚清剿它们,扫帚所到之处,扬起一团团灰烟团,呛得人直咳嗽,落得人满头满肩茸茸灰毛,好像人也发霉了。金老太手脚并用爬着用毛巾揩擦,被呛得不停打喷嚏,她哀哀看着金老头踉踉跄跄奋战在灰雾团中,感觉外面有个狰狞的家伙在往屋里放毒,那个不明来历的邪恶家伙,总有办法、手段逼得你走投无路,霉掉,烂掉。她绝望地看着金老头咳着咒骂,挥着扫帚气急败坏跟灰霉搏斗,连帮忙的心思都没有了。

这场漫长罕见让世界发霉的淫雨,被诗意地叫做梅雨。

昏暗阴湿的房间里,金老头瞪着红胀的双眼,一刻不停地挥着扫帚与疯长的灰霉毛搏斗,累得气喘吁吁,却徒劳无济。枯坐一旁的金老太浑身布满了茸茸灰霉,犹如一头毛发密集的老类人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灰霉毛,以惊人的速度蔓延,迅速吞没了整个房间。它们匪夷所思地茁壮得没过腰际,茂密得像成片的荆丛,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绺绺灰霉,好似热带雨林的藤蔓,千缠万绕,摇摇曳曳。密闭的房间犹如原始洞窟,金老头和金老太蛰伏其间,像两只固守领地的冥顽鲁钝的足纲虫,藏在遮天蔽日的莽莽丛林,躲避未知可怕的神秘莫测的猎手。

不知从哪飞来了苍蝇,而且愈来愈多,嗡嗡叫着,像森林里嘈杂的鸟鸣。

终于,门外响起喧沸的人声,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忍无可忍地喊叫,臭呀!太臭了!臭死人了!人们像无数只马蜂,被牢固的门挡住,愤怒、惊恐、焦急得团团转嗡嗡叫。突然,有人大喊,警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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