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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4的甲午之梦——中国外交官宋育仁的欧洲传奇

2014-08-15多一木

四川文学 2014年16期
关键词:英国日本

◇伍 奕 多一木

1894年,一名中国书生,在英国担任前途光明的外交官,却以自身为抵押,借下永远都还不清的债务,私自组织一支舰队,企图万里奔袭,为甲午海战中一败涂地的中国翻盘。

这位从川南富顺小镇走到京师翰林院的书生叫宋育仁,在他执著的梦想中,十九世纪末的中国应该有个不一样的明天,即便付出本来一帆风顺的仕途,他也要推动这个梦想实现——那也曾是无数中国志士仁人所梦想的明天。

整整一百二十年了,又到甲午,梦的延续,梦的再生。

合上眼,是19世纪燃烧将尽的王朝,再睁开,已是21世纪整装待发的中国。历史从不逆行,我们频频回首,但脚步唯有往前。

这位中国书生的梦,似远,犹近。

出使:先行者的哀愁

1894年,法国的卢米埃尔兄弟发明了活动电影机,顾拜旦开创了现代奥运的纪元,这是整个人类共同的福音,世界的文明史又往前迈进了一步。

但对于还没有成为世界大家庭一员的清朝人而言,新的艺术形式和体育运动都跟他们毫无关系。至于1894年,这个按传统该称作光绪二十年或光绪甲午年的数字,原本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若是站在120年后的今天乃至更久远的时间点,去回望十九世纪以来的中国,1894年则成为人们心中一个难以轻易越过的年份。

这一年是中日甲午战争的开端,这场国与国的搏斗将直接确定亚洲的格局。西方列强将目光聚焦在远东,像秃鹫向往腐尸一样饥渴地期待着结局的诞生,对败者的掠夺将成为一场集体狂欢的盛宴。

大战的序幕从丰岛海战拉开,中国朝野满怀信心把希望寄托在数十年洋务运动的成果——北洋水师身上。1894年,在这场彻底击碎大清帝国传统与自信的跨年战争的初期,其结果看上去仍是一团迷雾。

过去的几年,是中国在十九世纪下半叶发展最稳定的时期。

中法战争结束到现在已有九年,其间内无大乱,外无强仇,与西方各国都处于比较平和的状态。而以“富国强兵”为目标的洋务运动总算有了些成果,北洋水师从欧洲买来的火力在配备上看来堪称远东第一,主力舰“镇远”、“定远”各装305毫米口径的大炮4门,装甲厚度达到304毫米,是整个亚洲最令人生畏的铁甲军舰,其威慑力相当于今天的航空母舰。

当时中国的国势看起来似乎并不比经过明治维新的日本虚弱,老旧的大清帝国尚有最后一点余勇可贾,英国的观察家甚至强调说:“亚洲现在是在三大强国的手中——英国、俄国和中国。”

中国貌似正在走向光明。

就在1894年春,时年37岁的宋育仁身任使节,扬帆起航,前往英国。他从未有过出国的经历,所谓的外交经验也无从谈起,驻外使节这个职位所包含的意味,更是复杂难言。那个时代的国人对外交的看法,是生活在现代的人们很难想象的,宋育仁的前辈、清代首位驻英公使郭嵩焘的遭遇,甚至足以让后来者裹足不前。

之前二十年的1875年,清廷被迫派出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任公使湖南人郭嵩焘。时人心中并无“驻外使节”概念,将之视作丧权辱国的人质,而他也因为没有誓死推脱,被老乡视作“湘奸”,声名狼藉。

郭嵩焘曾将自己的西行日记题名为《使西纪程》寄回国内,从途经国家的风土人情,到土耳其开始设立议会,苏伊士运河正在用机器贯通......一一作了介绍,言辞中多有赞美。顽固派们轰然而上,对郭嵩焘口诛笔伐,宋育仁的老师、湖南大儒王闿运在日记中写道,“阅 《使西纪程》……殆已中洋毒矣……湖南至羞与为伍。”翰林院编修何金寿则以 “有二心于英国,欲中国臣事之”为由弹劾郭嵩焘,清廷下令将此书毁版,禁止流传。 直到1891年,郭嵩焘在郁闷中辞世,按惯例应赐予谥号,但最终有旨意:“郭嵩焘出使西洋,所著书籍,颇滋物议,所请着不准行。”

幸好环境总是在变化,中国又经过了二十年的文化冲击,新派人士也慢慢多了起来,大家对驻外使节已经可以接受,不再像之前那么抵触,这好歹让1894年的宋育仁不至于遭受跟前辈一样的羞辱和侮蔑,至少老师王闿运这回很给面子,没有在日记里来上一笔 “当逐出师门”之类的言语。

不过就算老师这时候有什么意见,宋育仁也不会将之放在心上。这个出使的机会太重要了,他是主动写了 《时务论外篇》等关于外交事务的文章,引起重臣关注,由兵部尚书孙毓汶向光绪皇帝上书举荐才得到的机会。

儒家传人谁会没有 “治国平天下”的渴望与舍我其谁的豪情?对意气风发的宋育仁来说,英法意比四国公使参赞的职位只是他建功立业的起始,国家虽然积弱,却正是有为者大显身手的机会。他虽然很早就对西学抱有浓厚兴趣,但毕竟从没有真正设身处地的感受,现在有了出使的良机,加上未来的观察和思考,宋育仁深信,这一切都将成为自己乃至国家的重要积累。

梦中的欧罗巴

此时此刻,宋育仁的前途似乎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看上去一片光明。

清廷并没有与哪个国家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外派使节统统都是以公使的名义。身兼四国公使的龚照瑗是李鸿章的合肥老乡,两人关系非常密切,不过他在近代史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闪光点。

宋育仁作为公使参赞出使欧洲,实际上是整个使团的二把手。1894年初,宋育仁先从上海坐轮船出发,路过香港,越马六甲海峡,入印度洋,经锡兰(现斯里兰卡)、埃及,穿苏伊士运河,跨地中海,最终抵达法国马赛。他在巴黎短暂停留后,随即渡海前往在伦敦的使馆。

副手抵达伦敦的时候,龚照瑗还在磨磨蹭蹭。等他到达欧洲,与前任公使薛福成在法国交接完毕,已经5月底,7月中旬他才赴英。

这样一来,除了代替公使管理使馆和进行一些外交拜访,宋育仁有了一段充分自主的时间。

这时的伦敦,跟国内的城市完全两样。19世纪末,第二次工业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欧洲强国的社会面貌正在发生彻底的变化,交通运输、工业、商业乃至社会风气都有了重大变革,而中国还处于传统的农业社会中,工业和城市发展落后甚远,使节们离开祖国来到欧洲,看到的是一幅迥然不同的景象。

数任公使都情不自禁地对这片繁华景象发出了惊叹。郭嵩焘记载了自己初抵伦敦时的第一印象,“街市灯如明星万点,车马滔滔,气成烟雾。阖阖之盛,宫室之美,殆无复加矣。”而薛福成本以为上海汇聚了诸多洋人,风貌又与内陆殊异,算得上繁华的象征,但来到巴黎后被震撼得无以复加,觉得简直不可思议,“街道之宽阔,阖阖之宏整,实甲于地球。”

宋育仁所受的震撼同样巨大,欧洲的一切,相对于依托国内现实产生的想象而言,显得更加不可思议。作为一名胸怀大抱负的知识分子,宋育仁不仅仅是对整洁的城市面貌和先进的工业文明发出感叹,他急于探索让这一切实现并不断前进的法统政治,并尝试将其与中国的现实需求联系起来,在传统道德框架下创造实现文明成果的全新机制,让中国重新崛起于世界之林,这才是宋育仁对自己发出的终极挑战。

在伦敦期间,宋育仁积极与各方人士交往,不管是政治家、学者,还是工商界人士、记者,他都多方接触。宋育仁最感兴趣的是英国的议会、财政和教育制度,他频繁出入于议院、学校,多次带着翻译,由英国朋友陪同聆听国会的会议现场,对英国的政治构架和运作考察颇多,对社会风俗、宗教、法律等也都进行了力所能及的研究。归国后,他将这些交流情状与心得结集成 《泰西各国采风记》,内容分为五类:一政术,二学校,三礼俗,四宗教,五公法。

据宋育仁记载,当时西方学者对中国文化感兴趣者甚为稀少,除了因国力差距带来的交流壁垒,根源在于以忠孝道德为核心的孔教文化和以信仰为核心的西方文化很难对接,向西方翻译中国典籍的传教士们只懂文字,不通经义,无法传达精髓。他以理雅各在牛津东方学会演讲 《屈原传》举例,在座的英国学者都难以理解屈原的行为,甚至质疑其真伪。宋育仁恰逢其会,于是以耶稣门徒殉教类比屈原殉国,将中国忠君护民的价值观与西方的护教保教等同起来,众人才觉恍然。

《采风记》出版后影响很大,蔡元培在1897年7月28日的日记里写下自己的阅读感受,称此书“宗旨是以西政善者,皆暗合中国古制,遂欲以古制补其未备,以附于一变主道之谊,真通人之论”。一个世纪之后,由钱钟书主编、三联书店出版的《郭嵩焘等使西记六种》,将包括 《采风记》在内的六种中国外交官直面西方的最初记录重新断句、注释,隆重推出。

《采风记》一书现在依然可读,从中可以体会一位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在面对先进文明时的真实态度和真切反应,这可是中国人几千年来从没有过的经历。当然,宋育仁感受最深的还是 “君民共主”的立宪政治。说到底,中国的士大夫阶层其实从内心深处认为,打理天下这种事情还是该交给自己,所谓“圣天子垂拱而治”,皇帝只需要代表国家的尊严就足够了。英国竟然以君主立宪的方式将中国知识分子的梦想变为现实,而且整个国家在这种制度下欣欣向荣,呈现出一片繁华兴盛,这让欣羡不已的宋育仁暗中下定了决心,经过努力,有一天,这也许会成为中国的未来。

没有硝烟的战争

宋育仁在欧洲感受西方文明的时候,一场战争正在逼近亚洲。

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国力迅速提升。1893年起,明治天皇又从自己的宫廷经费中每年拨出三十万元,再从文武百官的薪金中抽出十分之一,补充造船费用。举国上下士气高昂,以赶超中国为目标,准备找时机进行一场以 “国运相赌”的战争。

而这个时候,北洋水师的枪炮弹药却停止了更新换代。原因很简单,钱都投入了颐和园整修工程。因为慈禧太后发话了:“现在我什么都不过问了,修修花园养老还不行么?”

1890年,北洋海军二千吨位以上的战舰有七艘,整只舰队规模共二万七千多吨;而日本海军二千吨位以上的战舰仅有五艘,共一万七千多吨。但到了甲午战争前夕,日本已经建起一支排水量七万二千吨的海军,全面超越北洋水师。

1894年春,朝鲜爆发东学党农民起义,清廷应邀入朝平乱,日本也派兵入朝,决心趁机吞并朝鲜,扩大事端,向中国发动战争。

7月23日,日军攻占朝鲜王宫,拘禁国王李熙,中日冲突已不可避免。25日,日本海军不宣而战,在朝鲜丰岛海域击沉中国运兵船 “高升”号,以丰岛海战拉开了中日甲午战争的序幕。当时,高升号运载着1116名清军士兵由天津驶往朝鲜,途经丰岛海面,遭到突然袭击,被日舰浪速号击沉,近千名官兵殉难,史称“高升号事件”。

“高升号事件”发生后,十分奇特的是,被偷袭一方的清政府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偷袭成功的日本政府反而深为惊骇,首相伊藤博文痛斥海军大臣西乡从道,而日本外相陆奥宗光在写给伊藤博文的信中说:“此事关系重大,其结果难以估量,不堪忧虑。”

不合常理的反应其来有自:高升号虽然在为清军服务,但它却是一艘悬挂着英国旗帜的英国商船,船上的主要工作人员也都由英国人担任,清廷只是付费租用而已。 “高升号事件”完全可以理解为日军向英国船只发起了攻击,从某个角度讲,这一事件很可能比中日战争的本身更为重要,因为它将直接影响英国的态度和倾向,而这足以决定战争的胜负走向。

实际上,不但英国国内民众群情激昂,巡弋在东亚的英国远东舰队也立刻做出了强硬反应,舰队副司令弗里曼特不仅派船前往出事地点进行搜索,还准备派遣舰船去找寻进行偷袭的日本舰队。弗里曼特在发给英国海军部的电报中建议:“我方应要求立即罢免并拘捕浪速号舰长,和那些在两国政府谈判期间指挥军舰卷入事件的高级官员。若不遵从,我应被授权实行报复。最重要的是,应当做些事情以弥补大英旗帜所遭受的侮辱。”

为了让形势偏向对自己有利的方面,中日双方的官员们集体忙碌了起来,无声而激烈的外交战争在各地打响。

李鸿章曾总结说:“国际上没有外交,全在自己立地。譬如交友,彼此皆要有相当的资格。若自己一无地位,专欲仰仗他人帮忙,即有七口八舌,亦复无济于事”。

弱国无外交,这个看法不能说不对。但当英国这个世界头号列强眼中的两个次等国家——中国和日本就同一事件展开运作时,技巧与能力就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而此时本来占据先手的中国,就犯了李鸿章口中的大忌,“专欲仰仗他人帮忙”,这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李鸿章在天津接到 “高升号事件”的消息后,迅速会见了英国驻天津总领事宝士德,强烈抨击日本人的行为,希望英国舰队对日采取断然措施。总理衙门大臣、庆亲王奕劻也紧急约见了英国公使欧格讷,不过遗憾的是,彼此缺乏信任,对于开战前景更是没有把握,谈话并没产生任何积极的成果。但总理衙门在事后向皇帝的报告中,居然臆造了英国公使欧格讷的表态,“既日本将英船击沉,或竟调水师前往,亦未可知。”

向英国人申诉过后,清政府仿佛看到了一丝曙光,开始期待从伦敦传来的好消息。

另一方面,日本政府的自救思路相当清晰。

外相陆奥宗光立刻下令按照国际惯例对此事件进行调查,一周内,日方进行了大量的证据准备工作,形成了著名的 “末松调查”。内容包括对日舰浪速号军官、获救的高升号船长和大副的笔录,以及其他证词,为日本海军的攻击行动开脱罪责,而且确实在英国政府的海事审判听证会上起到了很大作用。陆奥宗光要求驻英公使在伦敦展开危机外交,并提供了大笔活动经费,用于公关英国媒体和专家。他还亲自向英国驻日公使巴健特申明,日本将严格按照国际法办事,如果确定责任在于日本海军,日本将承担所有赔偿责任。

抛开中日双方在外围的应对不提,英国政府的最终表态是关键所在,这场外交战争的决定性战场还是在伦敦,交手的其中一方是日本驻英公使青木周藏,他的对手正是龚照瑗和宋育仁。

不幸的是,双方的胜败一开始已被注定,中日之间外交水平的差距,比北洋水师和日本海军的吨位差更要巨大。

与日本将外务省置于一切政务部门之首、实施政府整体外交不同,清政府虽然不再将派驻使节视作羞辱,但主管外交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听上去气势虽足,但决策层的好些重要信息并不能及时、准确地通过总理衙门向世界传递,官员们也经常奉行鸵鸟政策,因循怕事,翻遍衙门都难以找到一个真正的外交人才,更谈不上什么职业化外交官队伍了。

从未经过专业外交训练的清廷传统官僚,对国际惯例、对外礼仪、风土人情、世界局势等大多是一知半解,在交涉方面有着先天的不足。就连宋育仁在关于出使的文稿中,也并没有着重讲述过中方在高升号事件上的种种努力,说明无论是龚照瑗或他自己,都没有真正认识到这个节点在全局中的极其重要性,更不要说把围绕此事展开运作,尝试引导英国的舆论和决策。

而他们的日本对手青木周藏却是个世界一流的外交专家。青木是19世纪的欧洲 “海龟”,还娶了一位德国妻子,英语和德语都十分流利,甚至可以直接用外语为报纸写作。青木还曾担任日本外相,全面主导日本的对外政策,与日本国内最高决策层的沟通非常顺畅。对信息掌握充分,判断力和执行力都十分强大。青木周藏这种水准的外交人才,当时的中国一个都找不出来,不要说龚、宋二人,即便李鸿章上阵也只有一败涂地。

青木周藏除了自己出马活动,还争取到一些英国专家公开为日本辩护。 《泰晤士报》连接刊登剑桥大学和牛津大学几位教授的文章,认为日本击沉高升号是合理合法的行为,不需要向英国道歉,格林威治海军大学教授劳伦斯随后也发表了观点一致的演说。

一套青木氏组合拳下来,英国的舆论渐渐变了风向。先是8月的两次重要听证会结论都对日本有利,到11月,英国官方最终裁定:日本在事件中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

清政府所有的期盼就此落空。

“高升号事件”是甲午战争初期最重大的国际政治事件,英国政府的处理结果,不仅影响到中国和日本,对英国的亚洲政策、俄国的远东关系、东亚的新格局建立都有着最直接的作用力,也为列强在东亚的利益地图勾画了新的格局。

“高升号事件”还导致了一个没有显现出来的后果。不宣而战的行为给日本带来了良好收益,令他们沉迷于这种美妙的体验,从甲午海战到日俄战争、再到对华侵略、一直到偷袭珍珠港,日本像偷窃糖果的小孩一样,在被发现并严厉阻止以前,锲而不舍地试图复制这份甜蜜,而最终为之买单的,是包括英国在内的整个世界。

夭折的传奇:一个人的舰队

“高升号事件”发生不到一周,1894年8月1日,中日同时宣战,甲午战争正式爆发。

9月17日,双方在黄海北部海域展开了首次战役规模的激烈海战,最终以北洋水师损失5艘军舰、千余官兵死伤,邓世昌等力战阵亡为结局。

此前,龚照瑗一直遵李鸿章之命,在英国多方筹购军舰,忙了半天却只买到一艘鱼雷炮舰,还因为英国新颁布严禁向交战国双方出售兵船的法令,一直滞留原地,无法运回。海战后,北洋海军亟待补充。李鸿章购舰心切,电令抓紧着手,“军情紧急,价值多寡,无关重轻”。龚照瑗也算尽心,不但在英国努力奔走,还把主意打到了德国、巴西、智利、阿根廷身上,船的来路更是五花八门,大小新旧俱全。

此时的宋育仁正在密切关注国内的情况,不过他收到的都是些坏消息。

黄海海战之后,北洋海军被命令返回威海卫港内,保存实力,“不许出战,不得轻离威海一步”,如此一来,黄海海域的制海权被拱手让给了日本海军。10月24日,日本陆军第二军两万五千人在日本海军的掩护下,开始在旅顺后路上的花园口登陆;11月6日,日军进占金州;7日,日军分三路向大连湾进攻,因清军自行溃散,不战而得大连湾;日军休整十天后,开始向旅顺进逼。

当时龚照瑗的堂弟、道员龚照玙驻扎在旅顺,为前敌营务处总办,共辖三十三营,约一万三千人。18日,日军前锋进犯,龚照玙竟置诸军于不顾,乘船逃往烟台。21日,日军向旅顺口发起总攻。22日占领旅顺口并血洗全城。

这是中日双方的关键一战。

旅顺口失陷后,日本海军在渤海湾获得重要根据地,中国北方门户洞开,战局急转直下。

宋育仁看到国家一步步落入危局,心急如焚。日军攻过鸭绿江的时候,他就曾主动联系希望能够把自己召还国内,好为前线效力,战事越发紧急,宋育仁甚至决意辞职归国。左右为难之际,龚照瑗却突然被叫回国述职,因为他的匆忙离去,宋育仁暂时留守伦敦,担任代理公使一职。

机会的天空忽现一线生机。

这时,使馆翻译王丰镐引来一位名叫哈格雷甫的英国海军预备役军官,宋育仁从他那里得知了一个令人惊诧的消息:哈格雷甫曾于此前向龚照瑗献计,由怡和洋行、哈格雷甫、龚照瑗三方立约,以哈格雷甫代购的方式规避英国在船只出售上的中立禁令,再就地募兵前往中国参战。商议完毕后,龚照瑗却久久没有进一步回应,哈格雷甫摸不着头脑,只好找上门来。

宋育仁查阅了使馆的往来电报记录,发现龚照瑗确曾把此事向国内汇报。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总之是好几天都没有任何回复。龚照瑗可能对这个计划并不看好,立刻就又发一封电报回国,声称此事作废。这个消息被他吞到了肚子里,哈格雷甫对此一无所知,还在傻等回复。

无计可施的宋育仁立马对这个谋划产生了极大兴趣,当即与哈格雷甫会商,打算将行动继续下去。哈格雷甫也很积极,在怡和洋行与公使馆之间反复跑了许多趟,代为联络,最后却因为怡和洋行不愿意提前垫款,终究没能成功。

事情没有做成,宋育仁的思路却大受启发。

甲午战争伊始,宋育仁就曾对局势进行了分析,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君臣一心,节衣缩食建设海军,开战之时,日本海军实力已稳居亚洲第一,中国要在海上取胜非常困难。在他看来,日本的弱点在于“兵少财乏”,这个兵是指陆军,只有六万多人,占领和给养能力有限,中国应该将重点放在陆地防御跟战略拉锯上,用时间换取胜利。

宋育仁把自己的看法告知了国内的翁同龢、孙毓汶两位朝中大佬,但出乎他的意料,局势发展让人瞠目结舌,清军的战斗力已经堕落得没有底线。日本陆军势如破竹,不但迅速赢得平壤大战占领朝鲜全境,还顺势攻破鸭绿江防线,在海军的帮助下占领了旅顺口。

战争的走向超出了宋育仁的设想,以陆地防御为主的战略因为清军的无能已经失效,想为当前的局势解围,必须要有新的思路。

宋育仁敏锐地发现,全力进攻中国让日本本土显得有些空虚,尤其是作为面向中国的桥头堡和重要港口的长崎,保卫力量并不强大。就算陆军和海军无法直接抵挡日本人的兵锋,但实施兵法中攻敌之所必救的计策,长崎岂不正是一个绝好的目标?

进攻长崎需要一支舰队,中国没有多余的舰船和人员储备,制海权又被日本海军控制,不可能完全瞒过日本人对长崎进行突袭。诸多碍难让宋育仁的想法无法付诸实现,不过他并没有放弃,一直在试图解决这些问题。哈格雷甫的计策让他茅塞顿开:没有舰船好办,在英国就地采买;没有人手无所谓,招募素质更强的外国军人;无法突破日本的海上封锁线?太简单了!舰队根本不走中国海域,从菲律宾群岛直接北上,奔袭长崎。

宋育仁为自己的想法激动起来。

不过他也清醒地认识到,这个计划不能先向国内汇报。朝廷会怎么看很难猜测,万一是否定的回电,抑或像之前对龚照瑗的电报一样拖而不决,都会让整个计划搁浅。他决心趁代理公使这段时间,好好利用手中的权限,靠一己之力促成此事,等到一切准备妥当,再行请示不迟。

此时此刻,一个国家的命运似乎放到了一介书生的手中。

宋育仁立刻行动起来。

通过比利时王后弟弟的介绍,宋育仁结识了前美国海军将领夹甫士。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他发现夹甫士是一个能力出众的可信之人,于是向夹甫士和盘托出了自己的谋划,寻求帮助。为防万一,宋育仁假称自己奉有朝廷密令,正凭借代理公使的身份,暗中在英国谋求军事上的突破。

夹甫士虽然诧异于清政府的魄力,但完全没有怀疑 “密令”的真实性,因为人所共知,清朝官员基本缺乏自发的进取精神。他相信这个庞大的计划只可能出自高层的授意,否则的话,优哉游哉地四处参观才该是宋育仁的正常工作。

夹甫士没有辜负宋育仁的信任,他很快就完成了计划的前期准备。先是介绍了前智利海军将领麦福尔来帮助购买船只。龚照瑗此前曾试图向智利购船,本来已经谈妥,由于智利、阿根廷两国间局势紧张,智利担忧一旦售出军舰,海军实力减弱,导致海权不保,因此临时毁约。这次宋育仁双管齐下,干脆请麦福尔跟智、阿两国一并谈判,同时向双方购买船只,避免其中一方担心丧失海上主动权。麦福尔依靠过去积累的人脉,很快就有了进展,一共谈下来十艘军舰、两艘运输船,足以组成一支小型舰队。

宋育仁又通过夹甫士邀请了英国候补议员安杰华特参与筹划,安杰华特开动脑筋,倒是真地想出来一个好主意。

此时澳大利亚还是英国的属国,有不少的英国商人在澳经商,还组织了一个商会。中日战起,澳大利亚离东南亚很近,商贸频繁,商会成员们担心会被战火牵连,一直在要求成立自己的护航舰队。安杰华特告诉宋育仁,他愿意利用自己在议会的影响力推动通过此事,然后通过澳洲商会的名义暗中为宋育仁购买船只,明面上悬挂英国国旗,这就可以规避战争禁售条例。

对宋育仁而言,澳大利亚的出现简直是天作之合,它的地理位置让绕道菲律宾直攻长崎的计划能顺利进行,其英属国的身份又能避免麻烦的禁售条例。更巧的是,前北洋水师总教习、副提督琅威理正身处澳洲,这个因为倔犟去职、却在北洋水师中口碑良好的军官完全配得上宋育仁的要求,他可以就地招募士兵进行训练,等到船只弹药齐备,再一举北上。

为了说服琅威理参与这一计划,宋育仁专程从英国派人前往澳洲,面告琅威理本次行动背后的真正目的,在获悉内情后,琅威理欣然加入,表示要为中国 “立一功”。

事情进展非常顺利,也许是看在代理公使的头衔或是子虚乌有的 “朝廷密令”上,之前受阻于怡和洋行的贷款问题,也被夹甫士介绍来的康迪克特银行一力承担。十艘军舰、两艘运输船的购买,加上弹药补充和人手募集一共需要两百万英镑。

事已至此,再艰难都得继续下去,宋育仁咬咬牙,借!

要知道,1894年的两百万镑,可远远不是现在的概念。宋育仁在 《采风记》里有记载,当时伦敦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月入大约八镑,而现在伦敦人的平均月入可是三千英镑,提升了将近四百倍。100多年前的宋育仁一借就是两百万磅,相当于现在的七个多亿,而且是英镑,再加上他还谎称奉密令办差,朝廷一旦翻脸不认,那真是身家性命难保!

正在宋育仁紧锣密鼓筹备长崎攻略的过程中,国内糜烂的战局陡然恶化。

1895年1月底,日军水陆夹攻北洋水师根据地威海卫。2月3日,威海卫陆地悉数被日军占据;11日,提督丁汝昌拒降自杀;几天后,威海卫海军基地陷落,北洋水师全军覆没。

到了这一步,中日之战其实已经落下帷幕,对于几乎丧失所有海上力量的中国来说,突击长崎的大计即便成功,也没有多余的舰队可以配合反击了。不过宋育仁依然没有放弃,他的准备工作已经到了尾声,船只弹药都已交接完毕,琅威理的募兵计划也十分顺利,眼看就可以打着澳洲商会的旗号出发,万里奔袭长崎。

——正在这时,离开许久的公使龚照瑗突然返回了伦敦。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瞒过使馆的主人,很快龚照瑗就获悉了宋育仁的全部计划。

龚照瑗惊得目瞪口呆,这位副手的行为完全超越了他最大胆的想象:趁他不在伦敦的时间,宋育仁借下了一辈子都还不起的巨债,用一个人的力量组织起一支舰队,招募了一批外国士兵,打算跨过三大洲,穿越三大洋,去突袭一个远在万里之外的日本城市,这简直是活生生的天方夜谭!然而,如果清军稍微争气一点,把日军拖在中国战场,这个传奇计划并非异想天开,不是没有成功的机会。更确切地说,只要北洋水师能再坚持一个月,胜负就有改写的可能。

“这真是......何其壮哉!”作为中国人的龚照瑗或许会在心里为之感叹。

“这简直......荒谬不堪!”作为公使的龚照瑗发出了这样的怒喝。

宋育仁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偏离了外交使节的职权范围,但龚照瑗并没有处置自己参赞的直接权力,于是将一应情况电告朝廷。这次国内的反应很是迅速,立刻命令宋育仁中止相关行为,此前行动统统作废,参赞一职也不容再当,马上回国。

宋育仁只能收拾行李,踏上了返乡的航程。

满怀希望前来,带着失落而返,让宋育仁不禁 “抚膺而泣”,一路伤心。满腔热情不被朝廷接受,奇谋为国换来戴罪之身,反而是循规蹈矩者能留在伦敦,继续在使馆中颐指气使。

回国途中,心潮逐浪的宋育仁提起笔来,写下了详述此次谋划与行动的一册《借筹记》,或许这只是为即将面临的质询或审讯准备的一份辩护词,不经意之间,它却为中国激荡的百年史留下了一部可歌可泣、近乎异域传奇的真实记录。

事隔110多年之后,直到21世纪第一个十年,这段被掩没太久的秘史才得以重新浮出,露出冰山一角,并在国内军事网站上作为个案引起网友一片惊叹。

彼时彼地的宋育仁面对茫茫大海,知向谁边?一片茫然!

自己可以说是闯下了天大的祸事,不知道究竟会受到怎样的惩处。除了自身,他更关心的还是国内的情形,《马关条约》的签订可谓奇耻大辱,让远在异乡的他觉得悲愤莫名。听说今年应试的举人对此反应极为强烈,那个广东来的康有为,带着十八省举人联署了 《上今上皇帝书》,这可是大清开国二百多年来从来没发生过的大事!

宋育仁隐隐觉得,有些跟以往大不一样的变化,正在中国的土地上酝酿,犹如自己脚下的大海,别看它一时平静,不露声色,深处的惊涛骇浪,顷刻间便会呼啸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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