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社会现实的沉痛之作
2014-08-08王春林
王春林
我们注意到,在关明的长篇小说《本报记者》中,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饶有意味的小说细节。那就是,身为《发展道路报》记者的主人公常言曾经做过一次有违个人良知的新闻报道。西州市进行医疗制度改革,把公立医院向全社会挂牌经营,实行股份制或者私有化经营。按照西州市官方的口径,这个改革“有效地解决了群众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尽管在实地调查时,常言已经了解到此次医改存在着相当大的负面影响,比如医药费用居高不下,没病小治,有病大治,等等,但由于一来这是报社指定的稿件,再加上自己在采访时又受到过人家的热情招待,“常言在稿件中厚起脸皮详细地报道了西州的改革尝试,并加入了一些溢美之词。”这一小说细节,已经从两个方面涉及到了关明这部长篇小说的书写主旨。其一,是对于一种客观社会状况的真切呈示。亦即西州市的医疗制度改革其实是违背初衷的,不仅没有给广大民众带来实惠,反而存在着非常严重的负面影响。其二,是身负报道责任的报社记者进行报道时实际上的虚饰浮夸,把一件本来严重损害民众利益的改革举措作为一种成功的经验加以不切实际的大力鼓吹。假如说前者可以被看做是充斥着各种矛盾纠葛的社会状况的真实缩影,那么,后者实际上就涉及到了面对如此一种严峻沉重的社会存在境况,本来应该对这一切做出如实报道的新闻记者试图说出真话之难。因为作者关明曾经有过多年的报社记者经历,所以,他在小说中所表现出的,无疑就是自己从事新闻报道工作的一种切身体会。但是,假若说作品中的常言面对严峻沉重的社会现实被迫做出了有违个人良知的新闻报道的话,那么,关明自己却以《本报记者》这样一部带有强烈忧患意识的长篇小说的书写行为,充分证明自己并没有在苦难的社会现实面前闭上眼睛去进行违心的矫饰。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把《本报记者》这部长篇小说看做是一部具有一定人性内涵的直击大转型时代社会现实艰难境况的沉痛之作。
细细想来,关明《本报记者》最不容忽略的思想艺术成就,主要体现在如下两个方面。其一,就是借助于新闻记者这样一种特定的叙事视角对于大转型时代中国社会现实中存在的各种严峻状况进行了形象化的深度再现。自然,关明的作品并非一部关于现时代社会现实的全景式作品,作家对于社会现实的关注思考,集中在了企业所面临的转型发展困境与企业工人的艰难生存处境方面。小说的叙事核心,分别是隶属于朔方省的兴盛矿业公司和西州钢铁公司这两家企业。其中,关于兴盛矿业公司的描写,又集中在了仁义沟煤矿。仁义沟煤矿本来在朔方省煤炭资源整合的过程中已经被列入关闭的矿井,但利欲熏心的企业老板却不顾禁令,偷偷地挖开矿井继续生产。没想到,果然就发生了一起后果相当严重的透水事故。死亡人数本来是九位,但为了逃避惩罚,仁义矿所属平梁县委的主要领导,却硬是向上级部门瞒报成为三位。那么,矿工死亡数字的真相究竟如何?这一瞒报事件,就此而成为推动小说叙事发展的一个重要动力。一方面,是拥有高度职业敏感的记者常言对矿难真实死亡情况的寻根究底,另一方面,却也由此而顺势牵扯出了矿工辛孟贵兄弟二人的苦难命运遭际。弟弟辛孟林在透水事故中不幸身亡,哥哥辛孟贵由于多年井下工作身患严重的尘肺病,但黑心的老板却串通医疗机构对此矢口否认死不认账,最终硬是逼得走投无路的辛孟贵以手术开胸的方式验肺,以证明自己是确凿无疑的职业病患者。尽管在常言仗义执言的帮助下,辛孟贵最终得到了相应的赔偿,但由于尘肺病本身的发展,再加上术后感染,开胸验肺后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
仁义沟矿难之外,作者关明浓墨重彩的另一笔,落脚到了西州钢铁公司改制转型过程的描写上。在西州,西州钢铁公司所在区域被称为西铁区。因为企业经营不善长期亏损,工人大批下岗的缘故,曾经有新闻记者戏称西铁区为全国最大的“度假村”。为了从根本上改变这种状况,西州市委决定西州钢铁公司进行改制经营,实施战略重组。问题在于,虽然诸如首钢、宝钢、武钢、太钢等几家大型钢铁公司都有合作的意愿,但西钢最终选择的合作伙伴却令人大跌眼镜,居然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金源钢铁投资公司。为什么会是如此呢?“常言听到的说法是,这家企业是由高攀峰力主引进的。”高攀峰何许人也?时任西州市委书记者是也。尤其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家金源钢铁投资公司的老总金胜祖,居然曾经是老工人师傅林建设的徒弟。关键是,这个徒弟当年的表现实在不够争气,不仅因事故而受过处分,而且还因为偷卖厂里的废铁而坐过两年牢房。既然金胜祖的过去有过如此劣迹,那重组后新西钢发展前景的令人堪忧,就绝对算不上是空穴来风。后来发生的悲剧性事实,果然强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重组后,金胜祖采取的改革举措之一,就是要减员增效。但在实际上,他所玩弄的,却是一种偷梁换柱的下三滥手段。一方面是矿石进来的价格不降还涨,另一方面则是在技术熟练的工作能手下岗的同时,招用一大批“要水平没水平,要技术没技术,要文化没文化”的农民工。之所以如此的根本原因,在于这批农民工所索要的工资低廉。这样一批不懂操作规范的农民工的大量进入,也就为后来钢包脱落事故的酿成埋下了最初的隐患。钢包脱落悲剧的发生,实际上也就宣告了西钢改制转型战略重组的彻底失败。而这一切,从根本上说,都是市委书记高攀峰“力主引进”的结果。道理非常简单,高攀峰之所以要强势介入到西钢战略重组的工作之中,显然存在着巨大的利益驱动。尽管对于官场的描写并非关明的主要努力方向,但如果把高攀峰在西钢事件中的介入,与前述仁义沟煤矿矿难中平梁县委书记章培民的弄权联系在一起,那么,对于官场贪腐现象的揭露与抨击,就显然应该被看作是这部《本报记者》思想内涵的题中应有之义。尤其不容忽略的一点是,倘若追根溯源,无论是仁义沟煤矿的矿难,抑或还是西钢重组的彻底失败,其根本的始作俑者,都是如同高攀峰与章培民这样的权力拥有者。能够通过自己的艺术努力深入地揭示这一点,就充分说明作者关明对于当下时代中国社会现实的观察体验之真切到位。
其二,则是对于若干颇具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的点染刻画。究其根本而言,小说是一种关乎于人性的艺术形式。在优秀的长篇小说中,作家对于人性内涵的勘探与挖掘,往往会体现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关明的这部《本报记者》中,最具人性内涵的人物形象,显然非主人公常言莫属。身为新闻记者的常言,主要使命就是要写出能够真实及时地反映客观社会现实状况的新闻报道稿件来。但在实际工作过程中,他却往往很难做到这一点。掣肘制约常言写出事件真相的力量,主要来自于事件的利益攸关方。具体到这部旨在思考表现企业改制发展的《本报记者》中,对常言的新闻报道工作产生严重干扰者,一方面是如同程盛发、金胜祖这样的企业老板,另一方面,则更是如同高攀峰、章培民这样的权力拥有者。尤为值得注意者,是后者往往可以名正言顺双管齐下地干预常言们正常的新闻报道工作。比如,在仁义沟矿难发生后,章培民既可以用政府的名义对常言们施以政治高压,也可以用收买的方式让常言们自觉屈从。这样,面对客观存在的种种社会问题,常言就常常处于是否有足够的勇气说出真相的两难困境之中。正如同哈姆雷特王子面临着“生存还是毁灭”的生存难题一样,常言所面临着的,乃是说出真相还是遮蔽真相的生存难题。《本报记者》的值得肯定处,就在于作者关明感同身受地写出了常言在两种力量夹击下的摇摆不定与左右为难。尽管常言也曾经有过做违心报道的时候,但面对诸如仁义沟矿难和西钢转轨改制这样人命关天的重大事件,在经过一番痛苦的内心矛盾挣扎之后,常言还是选择了战胜死亡的威胁,站在正义一边勇敢地说出真相。因为作者关明有过多年的记者生涯,我们其实不难在常言这一形象身上发现有关明自己的影子存在。尽管说《本报记者》的结尾貌似留下了光明的尾巴,但能够以如此尖锐犀利的笔触揭示社会矛盾的存在,写出《本报记者》这样具有相当人性内涵的社会问题小说来,本身就已经充分说明作者关明所具备的某种巨大写作勇气。
以上两个方面之外,无论是小说的艺术结构,还是小说的语言,也都给读者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因为小说标题是“本报记者”,所以,本报记者常言的新闻采访活动,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小说的主要结构线索。从这个角度来说,则常言一方面固然是小说的主人公,但在另一方面却也可以被看作是一位视角性的人物。小说的艺术成功,与这一人物形象的设定,存在着格外紧密的内在联系。小说结构的相对精妙之外,叙事语言的诙谐、机智、风趣、幽默、别具机杼,也都给作品增色不少。总之,有了以上种种思想艺术因素的具备,关明的这部《本报记者》就无论如何都应该被看作是近期内不容轻易忽略的一部直击社会现实的沉痛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