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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

2014-08-08关明

黄河 2014年2期

关明

“该结束了,就在今天。”

矿工辛孟贵留恋地看了一眼井口的阳光,回过头,决绝地向井下走去。

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下井,而且,再也不会上来了。

走在巷道里,他再一次设计着自己的结局:工作面出现哑炮——他去排险——炮响了,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以他的技术,做到这一点很容易,以这家煤矿的管理,不会有人能看出破绽。

只有这样,煤矿才会赔钱,弟弟辛孟林才会有一笔钱去上大学,父亲才会有一笔钱看病,母亲才会有一笔钱养老。弟弟很聪明,应该去上大学,而不是像他这样在井下挖煤。

这个寒假,辛孟林坚决要求跟着他下井,挣钱补贴家用。矿上也没什么管理,和工头说一声就来了。下井也不要培训,挖一天煤,发一天工钱。钱不算多,但好过在家种地,他俩一天的收入,刚够父亲的医药费。他看着弟弟瘦小的身板,数次下定决心,决不能让弟弟去过和他一样的生活。

矿区道边捡到的一张旧报纸启发了他。那张《发展道路报》显然是用来包过什么东西,透过油污看到上面写着,朔方省最近出台新的煤矿井下伤亡赔偿规定,大幅度提高了煤矿事故中矿工死亡补偿标准,从过去的二十万元,提到了不低于四十万元。对辛孟贵来说,这是一笔很大的钱。以他的打工收入,两辈子也挣不来。

前提是,他要死掉才行。

他想着自己死后,会像煤块那样被挖出来,弟弟会哭,父母会伤心,但这些都不重要了。老板会惊慌一阵子,也许不会。煤矿肯定还会继续生产,还会有别的人和他一样来井下挖煤。那些掺着他血肉的煤炭,会被卖到焦化厂、炼钢厂、发电厂,最后变成一沓沓的票子。其中有一部分,会作为一条命的赔偿,交到他家里。以后,这笔钱又会被交到医院、交到学校,还有一小部分,变成自己的墓碑。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动物园的老虎或熊,活着的时候也就是只动物,只有死掉以后,虎骨虎皮熊胆熊掌啥的才会变得值钱。

他知道,像这样的事故,煤矿是绝对不会上报的,如果私下解决,赔偿还会更高。现在国家对煤矿事故抓得很紧,省里有规定,哪家煤矿发生死亡事故,一律先停产后整顿。停产一天的损失,比起赔偿金额大得多了。所以现在矿上的老板精得很,如果不是实在瞒不住,一般都选择私了。在矿上与他同班的工友,来自江南省的马松,上个月被冒顶砸了脑袋,当时就不行了。事后矿上把他抬出巷道搬到路边,摆了辆摩托车伪造了个交通事故的现场。家属也被摆平了,得了一大笔钱,再没有声张。

辛孟贵知道,那赔偿肯定是一笔大钱,因为他帮着抬尸体,事后得到了一千元,条件是闭上嘴,把这事烂在心里,对谁都不能说。

辛孟贵对得起这笔钱,他确实对谁都没有讲。而且,过了今天,更不会对任何人说了,永远的。

到工作面去,记着叮嘱弟弟要好好念书,他功课好,一定能考上大学。将来当个干部,这样就没有人欺负他们一家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为生病住院的费用发愁。只能让他替自己孝敬爹娘了,医生说过,老爹的病是治不好的,肺里都被煤灰填满了,就像一团黑心棉。但是活一天就要尽孝一天,该花的钱还是要花。辛孟贵胡思乱想着,尽管早已多次设计过结局,但想到自己要用这种方式结束生命,还是有些犹豫。

他想起村头庙里的老和尚说过,佛是反对自杀的,自杀的人会堕入六道轮回,永世不得超生。

村里传洋教的四婶也说,主是不赞成自杀的,天主把生命委托给我们,我们只是生命的管理员,我们不得处置生命。

唉,顾不了那么多了,神不给我发工钱,也不管我爹治病和我弟弟上学。随他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总归那边的日子不会比这边更差。要不然,为什么只看见这边的人活不下去自杀了到那边去,却从不曾见过那头的人死不下去活过这边来?

一阵风吹来,辛孟贵感到浑身的力气正一丝丝从自己身上随风抽去。今年入冬以来,他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身体的一部分似乎正慢慢地变成石头。

尘肺病,肯定是那个尘肺病,和父亲一样。自己的判断不会错的,因为村里和他同时到矿上打工的,好几个人出现了同样的症状。

两个月前,在井下拉煤的那头驴子突然倒下,再也起不来了,就死在巷道里。南川的几个矿工想吃肉,拿了刀去割,刀划在驴肺上,硬邦邦的像是划过石头。那顿肉最终没吃成,后来他们几个在山沟里挖了个坑把驴埋了。

他不明白的是,近些年来这病犯起来似乎越来越凶了,父亲下井挖煤三十年,干不动以后查出患了尘肺病,而自己下井不过七八年,就出现了同样的病症。照这个发展速度估计,如果让弟弟孟林下井,恐怕不会超过三年。

他为这事,不知道找过多少次政府,卫生局、煤炭局、安监局……可是他们不是从这个局推到那个局,就是把他推回矿上。而矿主根本不搭理他,说是原来的煤矿破产了,如今的煤矿改制了,可煤矿分明还是同一家煤矿,井口也还是同一个井口。有两次找急了,矿上的保安还把他拉出去打了一顿。矿主的心,比那驴肝肺还硬。

想到这儿他再一次觉得,自己设计的死亡,真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从病症看,自己现在已经是半死的人了,这半条命如果继续活下去,只能像父亲一样整天抱个氧气罐,躺不下又坐不起来,一口一口地倒气。还得拖累全家,城里的医生早就说了,这病是没法治的,不管怎么治,最后的结果都是被活活憋死。

如果活着,也就是那头驴的下场;如果死了,就是一条人命的价值。如果不死,自己就是家里的负担;如果死了,就是家里的救星。只有这种方式,才能改变全家的命运。

值,真的值,绝对值!

“什么矿井,快变成他娘的水井了。”辛孟贵一不留神踩进了一个水坑里。

他拔出脚来,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向工作面深处走去。深一脚浅一脚的,雨靴在泥水中发出咕唧咕唧的声音。巷道壁上的水,像出汗一样渗出来。队上的技术员说,挖一吨煤要出两吨半水,看样子,恐怕还不止。

“我们家那块地方,挖地十丈也打不出一口井来,可是在这里,却白白抽出来流到沟里!”辛孟贵皱紧了眉头,也许正是因为这里的水流得多了,家乡那边才缺水吧。水这么流着是有些可惜,但是很快,就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了。

耳边传来“轰隆”一声闷响,脚下一阵抖动。“那帮不要命的家伙,装药量也太大了。”辛孟贵小声地骂了一句。旁边“二号坑口”和他们其实是同一个矿井,承包给一伙南川包工队。那些家伙挖起煤来像老鼠打洞,根本不看图纸,甚至怀疑他们根本就没有图纸。今年已经和这边贯通两回了。

不管那些,眼下要紧的是赶紧到工作面去,和弟弟换班。

隐约地,辛孟贵发现情况有点不对头,怎么刚才从背后吹来的风,现在却迎面吹来了?

风流乱了,怕是要出事。他正这么想着,就听见巷道深处传来轰隆轰隆的声音,夹着尖利的啸叫,就像是火车拉着汽笛开过来。迎面跑过来一个人,跌跌撞撞地一边跑一边冲他喊:

“——透水啦,快跑!”

辛孟贵等他跑到面前一把拉住,认出是队上的辛永顺,就问:“怎么回事?”

“工作面和老窑打通啦!”

“我弟弟还在那里!”

辛孟贵说着就要向里面冲,辛永顺死死拉住他的衣服:

“——快向外跑,全完啦!”

几句话的工夫,巷道里的水就漫过了辛孟贵的胸口。他惊奇地发现,一节笨重的铁皮矿车居然在水里晃晃悠悠地漂了过来。没有来得及多想,他连滚带爬地翻进矿车里面,伸手去拉外面的辛永顺,才发现不见了踪影。

矿车被污浊的水流冲击着,在巷道侧壁和顶板上撞来撞去,四周的锚杆、电机、线缆等杂物,就像胃里没有消化的食物残渣,在矿井呕吐般的咆哮中被冲出井口,抛进了一条深深的沟中。

辛孟贵从沟里爬起来,不顾满身伤痛,没命地向井口奔去,语无伦次地喊着:

“孟林,孟林!你在哪里?孟林……你不能死,该死的是我呀!”

平梁县一煤矿发生透水事故

至少三人死亡,三十六人获救,众多疑团待解

本报讯(记者常言)本月四日下午十六时左右,朔方省平梁县仁义沟煤矿发生透水事故,造成至少三名以上矿工死亡,六名矿工受伤。

据当地安监部门介绍,事故发生时,该煤矿有四十名矿工在井下作业。事故原因初步判断为打通附近的小窑老空水所致。事故发生后,朔方省和西州市有关领导赶赴现场指挥抢险,多支矿山救护队参与了救援。救援人员经过七十二小时抢排积水,救出被困井下的三十六名矿工。这次救援,是该市煤矿救援史上救出被困人员最多的一次。

但是在救援成功的背后,仍有一些问题值得深思。本次事故在发生八小时后才上报安监部门,比规定的时间晚了六个小时。另外事发矿井地质资料混乱残缺,疑被有意损毁。在报告中,井下当班人数也是经过了三次变动才最后确定。据了解,该矿在生产中长期存在着以掘代探、以探代采、以包代管的问题。

这是平梁县今年以来第二起煤矿事故。发生事故的仁义沟煤矿原设计生产能力三万吨,在朔方省煤炭资源整合中,被列为关闭矿井。

《发展道路报》驻朔方记者站站长常言,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重要人物,随时身系天下安危。因为经历过的事实证明,他的家庭稳定,经常影响着世界和平。

具体来说,就是他们两口子一吵架,这世界上就准有大事发生。

一九九九年五月七日,他与媳妇就报纸上屡次出现的“本报记者常言、本报通讯员李雪君”现象,进行了长时间的深入探讨。探讨的成果就是常言最后总算说清楚了那是报社新来的实习生,派给他来带着实习,代价是他媳妇撕掉了若干张报纸。

第二天,常言从电视里看到了美国轰炸我国驻南联盟大使馆的消息。还有三位记者同行遇难。

二零零一年九月十一日,媳妇与他就“记者站开会发的那套进口化妆品,到底送给了哪个小妖精”为题,进行了面对面的切磋交流。最后常言拉来几个兄弟记者站的证人,才解释清楚了那套子虚乌有的“化妆品”其实根本没发,纯粹是《青年报》记者站为首的那帮家伙的恶作剧,报复常言不肯和他们同去喝酒。后果是媳妇远距离投掷过来的电吹风砸坏了家里的电视机。

第二天,常言从收音机里听到纽约世贸大楼被撞的消息。

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日,媳妇从常言的资料夹里发现一张陈年男女在香山的合影,就问他那女的是谁。常言告诉他那女孩叫李雪君,我在报社时带过的实习生,一起参加工会组织的活动。媳妇又问旁边那麻秆男是谁?常言大笑三声,那不就是当年的我么!媳妇听罢,又看看现在胖头大肚的常言,突然恼羞成怒,在常言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在常言的疼痛中,大地一阵抖动,汶川地震了。

常言把自己的这一发现告诉媳妇,吓得她许久没敢再挑起争端。

后来只要再吵架,常言也就有了独门暗器——“注意世界和平!”尽管媳妇不怎么把常言放在眼里,但对世界和平还是很放在眼里的,所以这办法居然也奏过几次效。

只是慢慢地,常言自己也开始疑神疑鬼,觉得这婆娘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特异功能,她的情绪真的跟世界和平有什么勾搭?理论上说,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完全是有可能的。

这天常言和媳妇在电话里拉家常,媳妇先是客气地问他一个人在朔方驻站累不累,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然后又循循善诱地抱怨,你们报社也太不以人为本了,把你一人发配去朔方,害得本宫独守空房。说到这里常言已经基本上清楚了,这婆娘显然是要把自己诱导上犯错误的道路。常言坚决不上当,故意装糊涂,顾左右而言他。果然,媳妇开始教育他要独善其身,保持革命晚节,不要让朔方的哪个狐狸精勾引了去……

常言见路数不对,急忙把话题扯开:“我们记者部主任恁地可恶,仗着自己是学中文的,就瞧不上老衲的新闻专业,前两天还说新闻没什么学问,只不过是中文专业的一个分支。师太你给评评理,洒家哪一点不如他们?”

电话那头说:“依我看,新闻与中文,都是物理系的业余。”

常言彻底无语。这婆娘学的是空间物理,却是个下得了厨房、上得了厅堂、写得了程序、斗得过流氓的恶妇,还知道李白的《将进酒》,其实应该念作“枪进酒”,骂人还能骂出“氧化钙”的分子式(CaO)。他曾经用作论文的考据手法,从柳永的词里考证出这位奉旨填词的仁兄到底利用职权泡过几个妞——据称有名可查的有“虫虫、心娘、佳娘、英英、瑶卿、楚楚” 等十几个。而且据此得出结论:千古文人,心里都有一个嫖客梦,均是些手无缚鸡之力却常怀叫鸡之心的虚伪家伙。

媳妇根本不搭理他的话茬,继续教育他:“刚到朔方,是不是急不可耐地回西州去了?是不是还在想当年的女同学?你一个人在外,要懂得慎独……”

慎独,这词就相当有文化。常言顺口说:“还没来得及回去呢,正准备过两天去看看,当年班上的校花,如今也不知长成了什么样子。”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我知道你这家伙就没安好心!你给我记住,老娘生命里只有丧偶、没有离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看见个漂亮的,眼睛里都能伸出手来……”全然不顾常言当年还是个中学生。

常言赶忙说:“小声点、小声点,后来不是看见你了吗?注意世界和平!美国和伊朗正叫板呢……坏了!”

手机上跳出一条微信:“平梁县仁义沟煤矿发生透水事故,被困人数不明。”

常言撂下电话,拎起背包,没头苍蝇般的向平梁县赶去。

三天后。

平梁县的一间会议室里,正在举行仁义沟煤矿透水事故最后一次新闻发布会。县委宣传部长应君堂主持会议。县委书记章培民通报事故抢险情况——按规定,三人以下的事故由县里负责调查。

章培民说:“仁义沟煤矿透水事故,共造成三名矿工遇难,六名矿工受伤。事故发生后,省委省政府、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派出得力救援队伍,经过七十二小时的抢险,三十六名矿工获救。这是近年来平梁县乃至朔方省煤矿事故中,抢险最及时、最成功、获救人数最多的一次。”

应君堂说:“在这次抢险救灾中,省委省政府高度重视,市委市政府及时部署,县委县政府措施得力,在上级的正确指导下,各部门团结协作,共同谱写了一曲抢救生命的赞歌。这次抢险,充分体现了各级党委和政府以人为本、对职工生命高度负责的精神;体现了各相关部门团结协作、大爱无疆的情怀……”

他接着说:“在过去三天的抢险中,来自省内外的新闻单位进行了大量报道,有力地支持了我们的抢险工作,我们对在座各位的工作表示由衷感谢!现在,抢险工作已经结束,今天是最后一次新闻发布会,下面请大家提问,我希望今后我们有更多机会合作,但是——再不希望在这样的场合了!”

下面的记者们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

“请问章书记,仁义沟煤矿抢险结束之后,县里对下一步抓好安全生产工作有什么打算?”提问的是《朔方日报》记者吴世升。《朔方日报》是省内新闻界的老大,相当于朔方省的《人民日报》,基本上每次提问都排在第一个,而且吴世升的问题总是提得不温不火,恰好挠到领导痒处,每次都让领导表扬“这个问题提得好”——让人怀疑他们早就串通好了。

章培民果然说:“这个问题提得好。今天上午,我们已经成立了事故调查组,将按照‘三不放过的原则,对事故原因进行详细调查,对安全隐患及时整改,对涉及到的责任人员作出严肃处理。另外,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消息,我们刚刚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对仁义沟煤矿彻底关闭,封闭井口,从此永远停产!”

听此消息,下面一阵骚动,记者们互相交头接耳。

章培民接着说:“我们做出这样的决定,就是想表达这样一种决心:尽管平梁县是全省的产煤大县,仁义沟煤矿又是县里的大矿之一,但是,安全为天,生命大于一切。我们必须痛定思痛,壮士断腕,决不能再要带血的煤炭,决不能再要带血的GDP!”

话音刚落,有人轻轻鼓起掌来。

紧接着又有几名记者站起来,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台上的煤炭、安监等部门负责人一一回答。几个问题过后,主持会议的应君堂道:“大家还有没有什么问题?如果没有的话……”这话的意思很明显,新闻发布会到结束的时候了。记者们也都听懂了,有几个准备提问的纷纷合上了采访本,关了录音笔,性急的都准备站起来走人了。

偏偏常言不识趣,站起来说:“请允许我问最后一个问题,据我们所知,仁义沟煤矿的透水事故已是今年以来,具体来说,是进入今年两个月以来县里发生的第二起煤矿事故,请问这是否暴露了安全监管上的某些漏洞?”

章培民听后皱了下眉头,向应君堂瞪了一眼。应君堂摇了摇头表示无奈。此前,常言已经多次举手提问,应君堂有意不点他的名。谁知道他这时候直接站了出来,作为宣传部长,又实在不好让他闭嘴。这皮球只好踢给章培民了。

章培民很不高兴,反问道:“你是哪家媒体的?”

“《发展道路报》驻朔方记者站,常言。”

章培民说:“原来你就是《发展道路报》的,我还有问题要问你,我们正式公布的事故死亡人数是三名,你们的报纸为什么非要写三人以上?记者同志,这不是一个数字,而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啊!你们要负责任!人命关天,马虎不得哪!”

常言说:“不错,人命关天,这也正是我提问的意思。根据我们掌握的材料,至少还有一名矿工下落不明。我非常希望能够证明这名矿工还活着,如果那样,我们会在后续报道中做出更正。如果县里要进行调查,我可以向你们提供他的名字。”

章培民道:“我们注意到你说的那位叫辛孟林的矿工。经过调查,在矿工花名册和下井排班表上,都没有他的名字,所以不能确定是否真有其人。另外我们很不理解,有些新闻媒体的记者,面对三十六名矿工获救的生命奇迹不去宣传,却热衷于关注阴暗面,炒作负面新闻。作为党的新闻工作者,你们到底是为政府说话,还是为老百姓说话?”

常言说:“事故发生后我到过现场,发现该矿入井管理混乱。不仅事故晚报了六个小时,当班下井人数也是先后变动过三次才最终确定的。”

一听这话章培民有些恼了:“你就不该违反规定,擅自到事故现场采访,知道吗?你是在干扰抢险工作!”

听到章培民说他的采访是“干扰抢险工作”,常言也拉下脸来:“你有你的工作,我有我的职责,什么叫擅自采访?依章书记你的意思,这次矿难死亡的三名矿工,难道是被我们的报纸给报死的?”

眼看双方快要戗起来了,应君堂忙出来打圆场:“常站长,您提供的线索对我们很重要,我们一定认真调查。但是,现在还不能确定他哥哥辛孟贵反映的真实情况,或者是不是另有其他目的。我在这里可以向常站长和各位记者同志透漏一点信息,据县委县政府调查,反映这一问题的辛孟贵,是一个长期上访户。当然,上访是公民的权利,但权利也是有边界的,你的权利不能影响到别人的自由。对不对?同时我们也希望,新闻报道要多从建设性的角度出发,这样才更有利于建设和谐社会。”

不等常言答话,应君堂宣布新闻发布会到此结束。

新闻发布会结束后,平梁县委县政府宴请参加抢险救灾报道的新闻单位。常言在会上刚闹了不愉快,根本不想去,但是应君堂再三劝他和县领导坐在一起喝杯酒,缓和一下气氛。常言脑子一短路,就硬起头皮去了。

晚餐人比较多,县宾馆包间里摆了五桌。新华社、《人民日报》、《经济日报》、《光明日报》简称“新人经光”的几家大牌媒体早就已经走了,根本没有出席。若不是这次透水事故中有三十六名矿工被救出,这种死亡三人以内的小事故根本不会引起他们的重视,也不会登上他们的版面。那几位只是大篇幅地讴歌了一回抢救生命的奇迹,然后就打道回府了。新华社记者毕敬在抢险还没有结束时,就依照《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的套路,写出了一篇《为了三十六名矿工兄弟》的通稿,场面描写得活灵活现。其实常言知道那兄弟根本没到现场,而是一直待在抢险指挥部临时成立的新闻中心。全体记者中,只有常言一人混到了井口附近,但是没采访多长时间,就被火眼金睛的警察和保安识破,请出了现场。常言有意在新闻发布会上搅局,也是在报自己被轰出现场的一箭之仇。

他亲眼看到,那位获救的矿工不仅没有像通稿中那样“含着激动的热泪”对章书记说“感谢政府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反倒是号啕大哭着骂道:“你们这帮黑心的煤老板,我们的命不如你们的煤值钱啊!什么你们把我救出来的,我就是被你们推下去的!”弄得在场的章培民十分尴尬。

到了宴会厅,常言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还是走掉为好。会场上一番龃龉让他实在不想和章培民坐在一起,可是应君堂偏偏把他们安排在了同一桌,还离得挺近。因为“新人经光”走后,常言的报纸就算得上“主流媒体”了。在饭桌上他只认识《工人报》的记者站长闵直方、《经济新报》的记者站长郭戈。除此以外,其他的大都是一些神头鬼脸的人物,采访时不曾见过,现在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有的递过几张名片,五花八门的单位,什么都有。有“中”字头的,是国家级媒体;有“朔”字头的,是省里的报社;还有“西”字头的,那是西州市级新闻单位。新闻媒体的地位是很有讲究的,一般说来,“中”字头的要比“朔”字头的级别高些,“朔”字头的又高于“西”字头的,但也不一定,比如《朔方日报》就是朔方省委的机关报,自是省内第一把交椅,比起某些“中”字头的行业报要牛得多,同理,《西州日报》作为西州市委机关报,又强过许多“朔”字头的行业报。当然,顶级的媒体是“没字头”的,例如“新人经光”,就像是高级领导干部不说职位只称同志或者首长,高级将领往往不穿军装穿便装一样。从这一点上看,常言供职的《发展道路报》有时勉强也混得进这第一梯队中去。

宾馆里众多记者济济一堂,席间章培民有意给常言冷脸看,故意不和他搭话,而是隔过他和《引进导报》的站长钱嘉锡谈得火热。不知道安排座次的应君堂是真不识数还是有意为之,这《引进导报》刊名虽属“没字头”,却是由一个没有听说过名字的行业协会主办,在业内发行量与影响力都不入流,论报社排名其实该到最后一桌去。但是记者站长钱嘉锡是个爱凑热闹的主儿,经常不知深浅地出没于各种场合,常言刚到朔方不久就遇到了他好几次,可谓是十处响锣八处有他。这次采访没见他发一条稿子,还声称“不报事故、不添乱,就是用实际行动支持县里工作”。常言怀疑,自己在井口现场被轰出来,十有八九就是他给县里报的信,因为那天他换上矿工服,拦了辆摩托车往山上走时,在路上只遇到了钱嘉锡一个熟人。

也许是他的工作态度获得了县里的好感,应君堂有意把他安排到了重要桌次。钱嘉锡上了台面也颇为兴奋,频频向章培民敬酒,再三说:“平梁县这种壮士断腕的决心,给全国产煤地区做出了榜样,值得敬佩,我们一定会突出报道!章书记,我们报社准备给您老人家做个专访……”

章培民多喝了几杯,又被钱嘉锡的马屁拍得有些晕,当真摆出一副老人家的样子,挥了挥手说:“你尽管去做!需要费用,一句话的事,咱们县里不差钱!”钱嘉锡听了,乐得嘴歪眼斜,笑起来能从喉咙看到胃。旁边几位神头鬼脸的,也忙不迭地向章培民表态:“我们一定配合县里,做好正面宣传,弘扬主旋律!”

常言心想,什么壮士断腕,只怕是壁虎断尾;什么宣传主旋律,不过是想弄点宣传费罢了。瞧章培民那副嘴脸,就凭他在发布会上那句“新闻到底是为政府说话还是替老百姓说话”,就可以参他一本,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章培民喝到兴处,瞥了一眼旁边的常言,扭头对在座的记者们说:“这就对了,新闻单位是什么?就是喉舌——喉舌发出什么声音,还是要听大脑的,对不对?谁是大脑——当然是党和政府!”说到这里还算靠谱,但是再往下说的话就刺耳了:“喉舌是什么?就是——”他拿起筷子指着桌上的一盘由猪舌头和猪耳朵拼成的名叫“悄悄话”的凉菜说:“就是口条么!对付喉舌应该怎么办?当然是凉拌!哈哈哈……”说完还大剌剌夹了一筷子放进自己嘴里,咬得嘎吱作响。

这话说得连钱嘉锡都有些听不下去了。虽然平时记者也不免这样自嘲,可换了旁人说出来,就不免有些伤面子。这就像是自己的祖国、家乡,或者华中科大校长“根叔”演讲中说的母校,自己可以一天骂八遍,但别人骂不得。这么说吧,人家蒋介石可以谦称自家儿子为犬子,但如果你马鸿逵也跟着说蒋经国你个狗日的,那就离死不远了。

常言把酒杯往桌上重重地一顿,放了不喝,开口道:“我听说古时候文官朝服上绣的是飞禽,武将朝服上绣的是走兽,衣冠禽兽就是这么来的。七品县官论级别,说白了也就是只野鸡。”

章培民当时就被噎住了,自己的舌头和口条混在嘴里,搅动不得。

应君堂忙过来圆场:“我这八品官,补子上还绣着鹌鹑呢,常站长你也来吃只鹌鹑蛋,不就扯平了?各位媒体朋友,喝酒,喝酒,今天一定要喝好。李白斗酒诗百篇,喝好了酒才写得出好文章。”说完看看章培民,章培民这才费力地把刚才的口条咽到肚里,端起酒杯来给大家敬酒。他喝得显然有些高了,加上旁边那几个马屁拍得又紧,一时又有些不知高低,舞动着自家的口条,晃着脑袋卖弄地吟了几句: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又是钱嘉锡转过头来喝彩,巴掌拍得山响,说章书记真是出口成章。其实应君堂知道,章培民每次敬酒念的都是这几句,也只能记得住这几句。他刚才除了打岔以外,也是故意往这方面引,好让章培民表现一下才华。看到效果还不错,应君堂也很为自己补台的机智得意,一副很受用的样子。常言看了心下不悦,随口就接了几句:

酒价年年涨,酒瘾月月添。

量小非君子,醉昏才算仙。

滚他妈的蛋,为政在清廉。

在场众人听了都有些吃惊,章培民脸色变得红黄绿不断转换,像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应君堂赶忙说:“这诗可不是章书记自己作的,那是李白的诗,《月下独酌》的第二首。常站长,你怎么可以骂诗仙李白呢?”钱嘉锡听罢,也在一旁讪笑:“不知者不怪,不知者不怪嘛!”貌似给常言圆场,实际上在看常言的笑话。

常言冷着脸说:“不敢,不敢,我没那胆子也没那才。不过,这几句也不是我自己编的,是胡耀邦给续的。”

章培民把手里的酒杯往桌上一丢,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这下满桌人彻底冷场了,常言也把手里的筷子一丢,离席而去。

应君堂追到常言的房间,常言没等他开口就对他说,你们县委书记在新闻发布会上公开质问,报纸是为政府说话还是替老百姓说话,我准备明天在报纸上公开回答他。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公然把自己摆到老百姓对立面的党政官员。应君堂一听这话,急得把本来准备责备常言的话全忘了,赶紧解释说章书记一时失言。常言没好气地说:“失言,就是不小心说了真话。应部长,你可以告诉他,除了口条以外,我们新闻界还有个说法,当记者的就是条狗,又会舔又会咬。不过我常某是狼狗,不是京叭,你让他小心提防,哪天让我咬住,一定叫他肉疼。”

送走了应君堂,常言再一次想起,每次和老婆闹别扭,这世界就要出点事,居然屡试不爽。这消息要是传到潘基文的耳朵里,联合国是不是该把他们两口子供起来?不过转念想到,更大的可能,是把他们两口子一块捉去毙了。想到这儿,常言的美梦就没再做下去。

从平梁县回来,常言检讨那天的言行,觉得自己也有些过激和失态。和媳妇聊天时提起来,媳妇一针见血地指出:常言,你这是进入了“职业更年期。”

这话深深地打击了常言,事实让他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个年轻记者了。换个说法,他的年龄,也许不再适合干记者站了。

他向媳妇表态:“如果到四十岁头上还在这里干记者站,我就去自杀。”

媳妇知道他的话和报纸上说的一样,假话居多,也不认真对待,还半真半假地像计生干部那样给他来了两句:“喝药给瓶,上吊给绳。”让常言一时怀疑,这婆娘到底还是不是自家老婆?转念又想,记者站这工作,到底怎么了?当年他入职时,记者站还是个很风光的单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现在这样狼不吃狗不啃,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

记者站是新闻单位派驻各地的分支机构。如果把报社比作一家企业的话,记者站就是各地的采购人员;如果把报社比作一个产业的话,记者站就是原料供应商;如果把报社比作一个国家的话,记者站就是派驻各国的大使。有时候,他们在报社内部也被称为“地方诸候”——每个省的派驻记者不过一两人,和省委书记、省长管的地方一样大。

当然,这都是场面上的说法。而在他们自己内部,更多的时候自称为“新闻民工”——顶着报社的名分,但在很多方面又和编辑部有很大差异,比如说没有北京户口,住房也没他们的份。报社很多决策,更没他们说话的地方。总之,除了布置采访、发行任务之外,“朝廷”的很多事,根本不和他们商量。例如这次记者站轮岗,报社一纸通知,就把常言从富庶的江南调到了边远的朔方。

在常言看来,中华五千年文明史上,江南省一向属于中华大地,而朔方省自古以来,大部分时间都不是祖国神圣领土的一部分。战国时期,这里被称作狄戎之地,算是化外番邦;汉唐时期曾纳入天朝版图,后来又长期属于北方少数民族政权。如果是唐朝那阵子,他从江南到这里,可以算作是远游,或者行吟,也许是流放;如果在宋朝时候到这里,就算是出国了,要办护照的。每次想到这里,常言就觉得自己像个贼配军。

记者站轮岗时,他满心以为自己会调回编辑部。常言本来就是经济新闻部的编辑,当初他主动提出到记者站工作,还被报社领导当作深入基层一线干事业的典型,大会小会表扬过一阵子。其实他根本没有那么崇高,只因为他媳妇还没成为他媳妇的时候,毕业去了江南省一家研究所。当时他面临两种选择:是当他媳妇的现任老公,还是做他女朋友的前男友。

如今他媳妇受到重用,很快将调回到北京总部。正值记者站轮岗交流,于是他向报社提出回编辑部工作,什么岗位都行。报社领导答应充分考虑他的要求,毕竟他在记者站干得还算出色,况且像他这样的“无知下流”(无党派、知识分子、下派、交流)的坯子,报社真还找不出第二个。

就在全国报纸的头条都是以人为本、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那天,报社一纸文件把他调到了朔方记者站。他拿着那一页纸,直怀疑有没有印错?媳妇问他,你到底是得罪了领导,还是讨好领导的时候用力过猛,把领导忽悠过头了?在北京没刹住车,开过站直接奔了朔方。

常言这时才恍然大悟,灵山寺那老和尚给他指点迷津,说他的事业线将向北方转移,原来指的是朔方。这妖僧引他花了大笔香火钱,当时他还满心以为是北京呢。

离开江南那天,风轻如怨,雨细如愁。他在自己的微博里贴了贾岛的《旅次朔方》: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常言心想,这贾老头大约和自己心有灵犀,好像一千年前就专门为他写了这诗。

调任朔方以来,常言觉得自己似乎命犯手机。

他的手机经常专门在他上厕所的时候响起,有好几次他刚坐在马桶上摆出一副罗丹“思想者”的POSE,铃声就在外面不屈不挠地播放勃拉姆斯的交响曲,成心和他较劲。起初他下定决心端坐如故,盼着它响几声就知趣挂断,电话却在外面锲而不舍地响了一遍又一遍,等到他急忙冲出厕所拿起电话时,对方却恰到好处地挂断了,分寸拿捏得那叫一个准。常言有个不为人知的坏习惯,每当写不出稿子时总爱到马桶上坐一会儿。这办法还挺管用,经常收到思路与肠道双管齐下的效果。据说美国有个著名作家也是这么干的。所以每当媳妇批评他稿子写得臭,他都天然地认为有几分道理。但到朔方以后这么折腾过几次,现在他一上厕所电话就响,一听到电话响,他就觉得马桶上有刺,一点也找不到弗洛伊德说的排泄快感,连稿子也憋不出来了。他自忖再这么下去,被这手机整出的恐怕不仅是消化道疾病,很可能还会有精神病,更严重些,还可能会因为憋不出稿子,从而断送自己的职业前途。

还有几次,手机和室内的座机一起“混合双打”,吵得他心烦意乱,觉得这两部电话简直是相互串通,对他实施出其不意、声东击西的偷袭。为防备出现上述状况,他专门把手机带进卫生间,但是他刚坐上马桶,座机却响了,而且响个没完没了——如果说这声音有表情的话,那神态就十足是个盯着丈夫不放的资深老婆。他火烧屁股似的冲出卫生间,拿起座机时,电话却只发出忙音,却听得手机又在卫生间里响起,他忙不迭地跑进卫生间的样子,就像是拉肚子一般刻不容缓。等到他再进入卫生间,手机却又不响了。急忙按来电号码拨过去,没想到是一个什么声讯台,里面操着鸟国的语言,声称“感情陪护”什么的。等他发觉不妙赶忙挂断,说时迟那时更迟,当月他的话费已被扣掉一百多元。

昨晚常言被红绿灯吵得一夜没睡好——没错,是红绿灯。他家的楼下有个十字路口,最近安装了一部带有语音提示功能的信号灯,里面有个女声每天亲切地、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红灯,请按线停车;绿灯,请您通行;黄灯,请注意安全……”从白天响到夜里,星期天节假日也不休息。常言一直没有搞明白这语音提示的功用,莫非是给盲人司机准备的?更要命的是,那女的声音听起来居然有几分像是自家媳妇,不分白天黑夜时刻教育常言,不要闯灯出轨。常言每天一回家,就听媳妇讲交通法规,感觉好像是这婆娘追到朔方来了。几天下来吵得他心烦意乱,恨不能找块板砖把那灯砸掉。昨天后半夜他忍无可忍,打开窗子冲外面扔出去一只纸杯,吼了一声:“八婆,闭上你的鸟嘴!”做完这一切后,心中涌起一种教训媳妇的快感,要知道在媳妇面前他是从来不敢大声说话的。

这天早上,常言专门把手机拿进卫生间,然后坐在马桶上像等楼上扔靴子那样等电话,而电话却一直没有响。他畅快地“得大解脱”之后,长出一口恶气,在脏衣服堆里翻出一件看上比较干净的夹克套上,然后再找出两只颜色最接近的袜子凑成一双,拔腿出门。心想这样的日子也挺好,虽然老婆成天在门外教育他遵守交通法规,但是毕竟没人管理他进门脱鞋上床洗脚。可惜幸福感总是稍纵即逝,要不然钱钟书为什么这般拆解“快乐”——只有快才觉得乐,凡是乐事,总是很快的。等他到走到楼下的时候才发现手机没有带,还在卫生间放着。对于常言这样职业的人,手机不带在身边比老婆带在身边更可怕,因为领导不能随时找到他的话,后果比老婆找不到他更为严重。他立刻返身上楼,进门一看就知道坏事了——手机肯定响过。因为他设的是振动加响铃,如今手机已经一路发抖,从马桶盖上滑进了马桶里面。

常言用一只塑料袋将它打捞出来,水淋淋地送去维修。维修店那个小伙子拿过来看了几眼,内行地问:“进水了吧?”常言没好气地说:“还进尿了呢!”那小子一听就触电似的把他的手机丢在地上,又摔了一次。

常言赶到记者站办公室时,没进门就听到屋里的电话顽强地响着。他手忙脚乱地打开门扑向电话机,抄起听筒,电话却适时地停了。常言气急败坏地把听筒摔掉,回身去衣架上挂自己的外套,电话又坚忍不拔地响起。他刚脱了一只袖子,像个藏民似的又跑回来接起电话,劈头就听到记者部主任文恭达训斥:“常言,为什么手机关机座机也不接?你不愿意到朔方工作,也不能拿工作闹情绪啊。我早就说过这样会耽误事的!报社和记者站全靠电话联系,要是全国的记者站都像你这个样子,那报社如何提高新闻竞争力?”这老兄一张嘴,就把新闻竞争力不强的责任推给了记者站,好像如今报社发行下滑广告下降,全是常言他们一手造成的。

常言听过,似乎也觉得自己罪孽有些深重,赶忙解释手机坏了,刚才送去修理。文恭达告诉常言,昨天平梁县委找到编辑部,反映仁义沟煤矿透水事故的那篇报道与事实有很大出入。县里公布的死亡人数为三人,你写“至少三人以上”是什么意思?要知道三人以下和以上,在事故处理和责任认定方面有本质的不同,这中间学问大了。三人以下,是县政府处理;三人以上,就需要市里调查;三十人以下,由省里成立调查组;三十人以上,就要惊动国务院了。他们强烈要求刊登更正,可是你也知道,咱们报社除了那次把朱镕基副总理错印成副总经理,什么时候登过更正?更正,不是打咱们报社的脸么?为了帮你圆场,害我陪他们大喝了一顿。平梁县那个应部长,酒量大得很哪。

常言对着电话,似乎能闻到文恭达一身的酒气。心里说,别扯了,那次错误就是你文恭达一手造成的。那年他在总编室当副主任值夜班,喝了二两猫尿以后头昏眼花,连这么低级的错误都没看出来。更可笑的是,第二天这厮又喝酒,登出的更正再一次把副总理错印成了副经理。好在朱镕基大人根本没有看过他们的报纸,否则真够他喝一壶的。这么多年文恭达连个副总编也没混上,想来和这事有很大的关系。

常言心里骂了一气,嘴上却恭敬得很,他说:“报告领导,当然不能给他们登什么更正。平梁县这伙人不识数,这是个简单的加法:他们公布当时井下人员是四十人,事故发生后三十六人获救,三人死亡。显然还有一名矿工没有找到,否则人数就对不上了。”文恭达听后愣了一会儿,似乎在做算术题。稍停后又问常言,为什么抢救出三十六名矿工的生命奇迹,你没有重点报道?报社领导认为你没有抓住新闻的重点。他们昨天一闹,报社领导决定给他们发一篇正面报道。这次他们下定决心,壮士断腕,永久关闭事故矿井的作法,就很值得表扬。

常言说:“关没关还不知道,事情没有搞清楚就唱赞歌,我害怕跑调。”

文恭达说:“早就考虑到你想不通,所以稿子没要你写,他们县里通讯组的秀才已经弄好了,明天就会见报。”听了这话,常言感到这是在打自己的脸。心想这平梁县恁地可恶,竟然绕过记者站去报社编辑部公关。你以为能永远躲过记者站么?等老子腾出手来,有你们好看的。文恭达告诉常言,今后此类数据以官方公布的为准,否则的话出了问题咱还得负责任。现在人们动不动就喜欢和新闻媒体打官司,报社还有三桩诉讼没有结案呢,社长对于他的名字很久没有出现在任命书上,反倒经常出现在起诉书里,恼火得很。前些天放狠话说,以后谁拉的屎谁自己擦屁股,官司输了自己赔。

常言说:“那县委书记素质太差,还当场质问我是哪家媒体的,到底替政府还是替百姓说话。我找机会一定要他好看。对了,我这里还拍了张照片,那天发布新闻时,他桌上还有盒天价烟呢,九五至尊,和周久耕的牌子一样,要不要报他一下?”文恭达说:“你还嫌乱子不够大啊?”常言说:“当然,如果他肯送两条给你,我就不报了。”

文恭达知道常言抬杠,也不和他计较,岔开话头给他布置一项采访任务,西州市医疗体制改革搞得很有成效,走出了一条公立医疗机构市场化发展的路子,很可能是今后医改的一个方向。上峰看了《人民日报》的报道之后,作出重要批示,要求报社重点宣传。总编辑指示让朔方记者站前去采访,写一篇通讯,下星期一在头版见报。

常言说:“这事啊,上个月就写过了。和《人民日报》一样,都是在卫生厅的研讨会上,拿他们材料编的消息,我们比《人民日报》见报还早呢,发在三版上,标题是《西州为医疗机构“开药方”》,您还记得不?”

文恭达说:“当然记得,可是那不算数,领导没看见。”

常言说:“咱们报社的主管领导,不看自己的报纸?”

文恭达说:“少废话,让你去你就去,一个稿子发两遍,还多算你的任务分呢。这种正面报道,又好做又好发。领导这么重视,你不能再拿材料编了,马上去西州采访一趟,明天下班前把稿子传回报社来。”

下周才见报的稿子,却让记者站明天就交稿,编辑部一向如此,让记者站写稿时,要求是能多快就多快,可是稿子交回去后,他们想拖多久就多久。

记者站就不一样了,报社布置的任务从来是头等大事,报社下来的每个人都是钦差大臣。记者部只听领导的安排部署,根本不会听你记者站解释任何原因。常言连忙应了,说我现在就去。他心里想,写就写吧,已经发配到朔方了,写什么稿子都是个写,爱发几遍发几遍。如果说以前稿子在他眼中还关系着责任、荣誉、前途等字眼的话,如今在朔方,写稿子对他来说也就是工资单上的稿费、考核表上的任务。换个说法,如果从前的江南记者站,对他还有几分责任田、自留地的意思的话,朔方记者站完全是报社土改中生产队随便指派给他的一块薄地,他只是个社员或者长工。领导让种啥,他就种啥,至于收成如何,那是领导的事,跟自己关系不大。

不过种地总归是农民的天职,他虽对报社的不讲理有点看法,但对工作还是不敢马虎的。说罢,放下电话后匆匆赶到维修站,取回自己的手机,出门直奔长途车站而去。

手机倒是修好了,只是通讯录和储存的短信息全部消失,让常言损失了几百个联系人和上百条精彩段子。另外,屏幕上一块水渍没有完全除去,随着手机的使用角度不时地变换图案,有时如中国地图,只是少了台湾岛;有时变成美国地图,另外多了墨西哥;一会儿像个牛头,一会儿像个马面。维修店的工作人说,等过一段时间它自然蒸发掉就好了。否则的话换一块屏幕要一千元,还需等两周时间才能到货。常言说:“手机现在都不值一千块,你们也太黑了吧?”店员说没办法,配件就是这价格。

常言想了想,还是不换了,就当作是手机增加了一项“魔幻彩屏”功能。只是这效果十分搞笑,以往开机时总是闪亮一个画面:一只男手拉住一只女手,很亲切的样子,然后跳出几个字:“科技以人为本”。如今画面变成了好像从马桶里伸出的一只黑手,拉住云端里的另一只魔爪,又好像是旧社会的牙行牲口贩子,在搞什么袖里乾坤的私下交易,或者娴熟地在拐卖妇女。

朔方省的行政区划是这样的:按照地理方位,分为东岭、西州、北岳、南川和省城中镇五个市,还有白河自治州和一个高新技术开发区,合起来刚好是东南西北中发白,可以凑齐一副麻将。西州位于朔方省西部,大漠的边缘。

长途汽车驶出中镇,奔向西州。车上的音响放着韩红的歌,不知道歌名,大约是歌唱西藏的,大部分歌词听不清楚,只听到不断地重复一句:“唵嘛呢嘛呢呗咪吽,唵嘛呢嘛呢呗咪吽……”常言听来觉得像是在念:“All money money go my home,All money money go my home……”

坐在车里,常言心里涌起几分不爽。如果在江南,去哪里采访,对方总会派车来接的;他自己开车去,对方也会在高速路口迎候,很多时候甚至打个电话、发个邮件就算采访过了。可是现在,他初到朔方,人生地不熟的,出发前给西州市委宣传部和市卫生局打了个电话,对方不冷不热的,连句欢迎的话都没有。

常言明白,在江南的便利,也不过是自己这张老脸还有几分面子,在陌生的地方,吃不开也很正常。这些年记者的地位就像江河的水位一样逐年下降,和他初入道时已不可同日而语了。当年不论走到哪里,只要亮出记者证来,总会遇到尊敬的目光,凭着报纸上的名字骗个不明世事的无知少女还有相当胜算。当年,他媳妇就是这么骗来的。如今的记者不仅经常遇到怀疑的目光,有时简直是鄙夷的神情。他们自己开玩笑,说记者这行业开始和另一个同音产业越来越像——都是个吃青春饭、干力气活的职业,也有人总结出“欢迎来稿、长短不限、稿费从优”等若干词语同位素。常言和别人一样听过了也笑,笑过了也不舒服,每当被人一语双关地称为“名记”的时候,常言就觉得这行当确实不是久留之地。特别是记者站,如果以此喻论,编辑部的记者还算是坐台的,而他们记者站,简直就是站街的。

想到这,他就再次重温自己的誓言:以四十岁为限,记者站不能再干了。猫了个咪的,谁见过四十岁的小姐还在出台?

窗外平沙大漠,空碛无垠,远树接天,看上去让人昏昏欲睡。坐在常言身边的一个胖子,早已把呼噜打得山响,口水顺着嘴角流下。一个转弯,那胖子就势靠在常言肩头,睡得更香了。常言皱着眉头,抽着鼻子,似乎想要躲开他身上的烟味。他想,要是个美女也就罢了,我靠,这厮足有二百来斤重。

那烟味让他想起丁述成的办公室。

《发展道路报》副总编丁述成,江湖人称“丁大烟”,烟瘾之大是出了名的。他的办公室常年像个毒气室,烟雾曾经触发过消防警报器。

报社文件下发后,丁述成把他们几个这次调动了工作的叫到北京谈话。常言进入办公室时,丁述成给他丢过一支烟来,常言摆摆手说不会,放在面前的茶几上。丁述成问常言对这次调整有什么看法,常言小心地说:“记者站轮岗是中央的决定,我个人完全服从报社安排。只是有件事要向组织汇报,我小的时候,小学和中学几乎都是在朔方省西州市念的,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朔方也算得上是我的第二故乡。这样,不知道合不合适到那里工作……”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丁述成说:“小常啊,说起来你也不小了,快有四十岁了吧?我们受党教育这么多年,作为一个党的新闻工作者,应该有觉悟、有境界、有追求。你应该正确理解上级的精神,这次记者站轮岗,不让你们在出生地和长期工作地继续担任站长,就是担心在一个地方工作时间长了,记者容易落地生根,深度介入当地的很多事情,影响新闻报道的公正。大家都知道,朔方省地处偏远,确实经济不太发达,污染也比较重。但这也是祖国的一部分对不对?艰苦的地方也要有人去,对不对?如果我们大家都嫌贫爱富、挑肥拣瘦,都去经济发达、条件好的地区,那么落后地区的新闻报道还要不要搞?我们的报头,是发展道路报,可不是发达道路报啊!”

丁述成一边讲一边叼着香烟喷云吐雾,几句话的功夫抽了三支烟,中间没有任何间断,完全无缝对接——烟头对着烟屁股就接上了火,据传他每天抽烟只需用一根火柴,看样子不假。常言坐在对面望去,烟雾缭绕中的丁述成,活像庙里的一尊神,而且是香火很旺的那种。他突然想到,领导其实都是神,给领导敬烟就是给神烧香,自己在这里点头喏喏,和拜神也差不多。这次调动,常言本来有回京工作的希望,听说就是由于丁述成的反对才把他弄去了朔方。常言想,肯定是自己哪一炷香没有烧到,把这尊神给得罪了。

丁述成接着说:“其实对于搞新闻来说,经济落后地区一样可以是新闻富矿。再说,我们对你的使用也是有过综合考虑的,比如说西藏就没有考虑你去,而是选择了更年轻的同志……”常言心中暗想,谁不知道,去援藏的不过是“有期徒刑”,最多三年,回来后还会提拔重用,但是去朔方就不一定了,很有可能是被判无期,也许将来会老死在那里。

记者部主任文恭达一张嘴就是一股酒气,接过话头说:“你说的情况报社都知道,你讲的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和中央规定没有冲突嘛!按照中宣部的精神,记者站异地交流的原则是不能在自己出生地和长期工作地担任站长职务的。这里面可并没有包括上学所在地嘛!如果按照你说的,上过学的地方不能去,咱们报社很多领导都是在北京上的大学,都让他们离开北京吗?朔方经济不发达,但是稿件任务考核相对也轻松些。再说了,这次调动,你从副站长提了站长……”

还没等常言把话说完,领导就把他驳得哑口无言。

一块路牌在车窗外闪过:“东西高速”。常言看到这块路牌的时候,觉得这条路好像是连接东方和西方的高速公路一样,放到古代,应该唤作丝绸之路的。其实它指的是从朔方省的东岭市到西州市。常言前年去广西采访,还走过一条“南北高速”,从省会南宁通往北海。中国的高速公路命名一向没有什么文化含量,所以经常搞得匪夷所思。有次常言去山西采访,走过一条新修的高速公路,名字却叫“太旧高速”,问了当地朋友,才知道这条路是从太原到省界旧关。最近几年,唯一听起来还上口的八达岭高速却又改称“G8”高速了,简直没有天理。他想,如果哪天有条高速公路从包头修到二连浩特,不知会不会命名为“包二”高速,会让人怎么联想——大概一定会促进沿线的奶业发展吧。

到西州下车后,常言打了辆出租车去市委宣传部“拜码头”。门口的警卫见他从出租车上钻下来,不免多问了几句。进得宣传部楼内,经人指点找到了分管新闻的副部长管立威的办公室,敲门半天,里面才传出一句:“进来。”连个请字都没有。

管立威是个胖胖的中年人,看上去找不到脖子在什么地方,两个下巴倒是随处可见,脸上占地面积最大的是一副眼镜,上遮眉毛下盖颧骨,占据了面部一半的领土。头发没有几根,油光可鉴地向后梳着,一丝不苟。脸上的表情一动不动,像是带了一套脸谱面具似的。常言趋上前去递给自己的记者证,管立威拿过去横竖看了半天,又打开电脑进入新闻出版总署的验证网站,一根手指在键盘上戳来戳去地输入数字,然后抬起头来对常言说:“你不是江南记者站的吗?跑到这里采访什么?”

常言解释:“记者站轮岗交流,我调到朔方记者站工作了。”

管立威说:“那好,出示你的介绍信。”

常言有些不高兴了:“记者证还不能证明我的身份吗?通常我们采访不开介绍信的。”

管立威不理会常言的解释,依然不冷不热地说:“在这里不行。”

常言也拉下脸来对管立威说:“在江南,我的脸就是介绍信。”

管立威却不动声色:“我认识你,仁义沟矿难就是你搅的新闻发布会。”

常言说:“原来我已经这样出名了,那么,还需要介绍信吗?”

管立威说:“当然,这是手续。”

常言说:“如果没有呢?”

管立威说:“我还有事。”说罢就要站起来送客。

常言一怒之下就想转身离开,这是什么破地方、什么鸟干部,等到过几天一组批评稿子写出来,让你知道老子是谁了。对常言这样干了多年的记者来说,亮出记者证本身就够丢人了,稿子就是最好的介绍信。你什么时候见过穆青给你递过记者证?焦裕禄就是他的记者证。

可是他在转过半个身子之后,转念想到坐了半天的长途车到这里,写不出稿件交不了报社的差,实在不好交代。吃完宣传部的闭门羹回去还要挨报社的夹棍,自己岂不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吗?更重要的是,连宣传部都搞不定,以后在这里就没法混了。想到这儿他就又转回身来,对管立威说:“没有介绍信,我给你找个介绍人。”

管立威坐着没有动,常言抄起手机打通了原来朔方记者站站长刘放的电话,自顾讲道:“刘哥你好,在那边的日子还好吧?忙什么呢?我嘛,还凑合,彼此彼此,同是天涯沦落人嘛!混饭,人生地不熟,到处受欺负啊。刘哥,西州宣传部的管部长,你熟不熟?那就好,我请他接电话。”说着把电话伸到管立威面前。

管立威没有马上接过去,用疑问的眼神看着常言:“谁?”

常言说:“我的前任,刘放。”

管立威马上换了副神情,脸上的各种器官立刻生动起来,接过电话热情地说:“是刘站长啊,听说把你给流放到青海去啦?全是你这名字起的!出毛病了吧?还是你儿子名字好,刘洋!你什么时候有机会再回朔方,到西州叙旧,咱们喝一壶?是吗?好的,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常站长是你朋友,就是我朋友,一定接待好,你放心吧!再见!”说罢收了线站起来招呼常言,“请坐,快请坐!”然后喊公务员进门倒茶。那架势,像极了老和尚接待苏东坡——坐、请坐、请上坐;茶、敬茶、敬香茶。

管立威递过一支烟来,常言摆手说:“谢谢,不会。”

管立威不容分说:“有什么不会的?我教你,点了火,拿嘴吸!”

常言听他说得有理,于是接了。管立威说:“常站长你别见怪,刚才既然你来谈公事,我就只好公办。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时间长了你就知道,我们这里的假记者太多了,不得不防啊!前两天,公安局刚刚抓了个假记者团伙,到煤矿上敲诈了二十万。”

常言听了管立威一番话,觉得在朔方做个假记者可能比真的还要风光,就说:“理解,理解,要不咱们国家的记者节为什么定在十一月八日呢?后面两天分别是119消防宣传日,110报警号码,连起来刚好是防火防盗防记者。”

管立威说:“常站长真有幽默感。听刘放说,你和风书记是好朋友?”他说的是朔方省委书记风过庭,原来在江南当省长,一年前调任朔方。

常言轻描淡写地说:“他当市委书记那些年认识的,至少见我不用看证件。”

管立威听到常言话中有话,不好意思地嘿嘿了两声。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管立威先安排号了住宿,然后亲自打电话到卫生局,又派了车,并且让市新闻办的新闻干事胡秋来陪着常言前去采访。采访完后,管立威还叫了几个处长作陪,请常言吃了顿饭。并且再三解释说常委部长本来要请你吃饭的,只是这两天在北京学习赶不回来。常言知道他说假话,也不点破。出门以前还在电视里看见那位部长接见一个什么文化代表团,刚才车上的广播里还报道他出席某个单位二十周年座谈会。管立威见常言还算能喝,饭后让人搬了一箱当地名酒送进常言的房间。常言推辞说我拿不动,我们记者站的车不太方便。刘站长调走时,给记者站留下的车只剩下四个轮胎,基本上也就是一只旱冰鞋。我还要坐大巴回中镇的,路上不好拿。管立威说:

“有什么不方便?到我们这里来,就是支持我们的工作,怎么能让你再坐大巴回去?我派车送你回省城!”

常言这阵子才找到了原来在江南采访的感觉。党的新闻工作者,就得和党的宣传部门混成这个样子才行。

只是稿子离预想的差距挺大,西州市的作法是把公立医院向全社会挂牌招标,实行股份制或私有化经营。卫生副局长方子岐热情地接待了常言,并领他看了两家医院,声称这改革“有效地解决了群众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常言看过之后,却发现没有卫生厅材料宣称的那样成功,也没有一些媒体宣传的那么作用巨大,看来拿着材料编稿子确实很容易出问题。西州的医改甚至还产生了一些负面影响,比如说医药费用居高不下,没病小治、小病大治、大病往死里治,对病人的过度检查、过度治疗等等。改革过后,市里没有了公立医院,反倒造就了一大批“功利”医院。例如,过去隶属于西州钢铁公司的西钢医院就是被一个来自福建的游医给包了,改名红博医院,进门的病人都给开一大堆检验单子,让护士领着到处检查,也不管有用没用。这种医疗改革模式给西州带来了许多后患,引发社会各方面的质疑,后来有位经济学家把西州的医疗市场化和教育产业化并称为改革的两大偏差,最后被迫终止。这是后话。

看样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样一来,看到的实际情况相距报社布置任务时的初衷就显然打了折扣。但这又是报社指定的稿子,从写稿的角度,这一番采访还不如不来,拿材料直接编了,反倒没有说瞎话的痛苦。加上常言又受了人家热情接待,还是发了篇消息回去。常言在稿件中厚起脸皮详细报道了西州的改革尝试,并加入了一些溢美之词。更不要脸的是,写稿子找不到新闻由头,他竟然找了份病历随便编了一条,有意突出了医院的服务周到却回避了高收费的事实。写到这里,常言觉得自己像个与医院合谋的骗子。稿件见报,编辑部还在后面加了一句“西州市的医改经验与作法,本报将继续关注”云云。常言心想,今后还继续关注不关注,大约只有天知道了。

西州钢铁公司所在的这片地区,名字叫西铁区。西州钢铁公司号称十里钢城,所以有时人们开玩笑,也称这里为“西铁城”,一个日本手表的名字。他刚来朔方的时候,中央驻朔新闻单位给他接风,席间《经济日报》记者站的李幼民告诉他,如今西铁区是全国最大的“度假村”。常言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李幼民说:“企业亏损,工人全都下岗放假了呗!”

常言吃了一惊,当年他熟悉的西州钢铁公司,曾经可是西州经济的半壁江山啊。

这次到西州采访,他早已打定主意要回西钢去看看,不管老婆怎么说。采访结束后,离回程还有半天时间。常言打发走了一直陪他的新闻干事胡秋来,自己在街头招了一辆“三脚猫”,告诉司机去西铁城。

这“三脚猫”其实是一种残疾人代步的三轮摩托,但在西州却变为载客工具,司机在前面开,乘客在后面倒着坐。这货还有另外两个称号:“电熨斗”和“小红鞋”——从侧面看去活像一只电熨斗,又像一只红色高跟鞋。

司机是个话痨,一边开车一边和常言没话找话。他看见常言背着摄影包,就说前天拉了个女的,下车时把照相机丢车上了,哥们提醒她:“你相机。”谁知那八婆不识好歹,劈头就骂:“你像鸭!”兄弟一生气就不再理她,挂档起步。她这才发现丢东西了,追着我一个劲儿地喊:“我相机,我相机!”奶奶的,把哥们好驴当成心肝肺啦!

“三脚猫”一溜响屁,吭哧吭哧地爬上一个长坡,司机告诉常言,这是西州市特有的“立交桥”——在原来的平交道口上架起一座桥梁,就改成了单向立交。本来是想解决堵车问题,但这么一改反而更堵了。由于这桥架得实在突兀,凭空多出一段坡路,桥上还设有红绿灯,被司机们称为“新加坡”;两座桥之间的路段,则被称为“曼(慢)谷”;整条道路被称作“土耳其”(土而奇)。那司机对常言说:“你开眼了吧,这桥在全世界都见不着,只有西州的领导才想得出来,干得出来。你看,上坡高攀峰,下坡齐迪生(汽笛声),特别是冬天一下雪,不是爬不上坡,就是刹不住车!”

高攀峰和齐迪生,分别是西州市委书记和市长。司机还说,这桥就是高攀峰的儿子承揽的工程,人们都喊他“新加坡总经理”。常言拿着相机,不时伸出头去对窗外拍几张。

“兄弟,你要去几区几栋?遇上我算你走运,别的司机还不认识这里的路呢,太乱了!”常言收了相机对他说:“就在四号门停车,我从炼铁厂区走,比绕宿舍门要近得多。”那司机盯了他一眼说:“小哥,听您这一口塑料普通话,我把您当外地人了,原来您对这儿还是真的门儿清啊!是不是小时候在这儿偷过铁?”

常言进入西钢,突然觉得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忐忑,似乎有些近乡情怯的样子,又好像真的在这儿偷过铁。

二十多年前,常言就是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小学和中学时代。当年,他父亲因为走“白专道路”而被发配到这里,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

西钢是中国年代最早的钢铁企业之一,早在清末李鸿章、张之洞办洋务的时候,就在这里立起了第一座高炉。一个世纪的历史沿革,西州钢铁公司几乎成了一座钢铁博物馆,从最原始的炼铁设备到最先进的轧钢技术,应有尽有。西钢的七座高炉,最早的建于清末,容积一百五十立方,最新的前两年刚投产,两千立方。有次一家南方电视台想拍一部反映洋务运动的电视剧,其中剧情需要表现早期的铁厂,电视剧组走遍全国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外景地,不知是谁向他们提供了这里的线索,剧组副导演到这里看了之后,如获至宝,马上就把人马拉到了这里,热火朝天地拍了三个多月。沉寂许久的西铁城,也为此热闹过一阵子。特别是在那部电视剧里客串过群众演员的,很多人都对自己曾经出镜津津乐道。常言曾接到同学林铁生的电话,请他届时收看一部名叫《洋务,洋务》的电视剧,他在其中扮演一个群众角色,炼铁工人。导演说基本上是本色演出,连妆都不用化。只是那部电视剧的收视率实在不高,常言没有看到。

走过厂区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常言的鞋底就变换了三种颜色,这一点和二十年前还是一模一样。烧结区的道路是红的,硫铁矿石的颜色;原料区的路是黑的,焦炭的颜色;还有配料区路是白的,石灰的颜色。当年,炼钢炉冒出的红烟状如红龙,是西州标志性的色彩,至今几经治理,仍是全市最大的污染源。每到夜班出钢的时候,红色的赤焰往往映红了半个厂区。语文课上老师讲到李白的《秋浦歌》“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基本上都不用和学生多说,谁不懂就去厂里看一眼。

有次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叫《工厂一幕》,常言在作文里写道:“高炉的出铁口打开的一刹那,赤色的铁流奔涌而出,以势不可挡的力量,顺着铁水槽,流向铁水罐。一路上盘旋奔腾,如金蛇狂舞、似大河奔流,波涛万里,钢花四溅。红色的火光映红了十里钢城,四射的铁焰像是庆功的礼花。我们的祖国也正像这铁流,冲破一切艰难险阻,向着‘四化的目标奔去……”这篇作文受到了老师的表扬,在班上作为范文宣读,让常言很高兴了几天。只是前排的同学林铁生放学回家后把这一段“精彩文字”读给他父亲听的时候,那位老炉前工问儿子:

“这小子写的不是上个月那次事故吗?出铁口没封好,跑一次铁水,丢人都丢到学校去了。”

常言想着当年的情景,走进了宿舍区。五宿舍是一片有着俄式风格的建筑,楼房不高,多为红砖尖顶。楼群四周是连片的平房,青砖平顶。宿舍区的道路还和原来一样宽,常言看来却感觉似乎窄了许多——这是因为他长大了。路旁的树长粗了许多,他当年经常在这里爬树、打鸟,没少挨老师的批评,如今树还在,只是他再也爬不上去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啊!这情景让他想起了博尔赫斯的《回来》:“结束了多年的流亡/回到了儿时的地方/房子的外观我已淡忘/唯有触摸那老树的枝干/能使我忆起旧时的梦魇……”

前面的路口有个人站着张望,看到常言便迎了过来。走近一看,常言认出是他同学林昆。那边林昆已经大声嚷上了:“常向前!接了电话怕你找不到地方,专门在这儿等你。你这家伙怎么从厂区穿过来了?从小就不走正道儿!”

常向前,是常言在这里上学时用过的名字。

“木棍,你怎么不到厂门口接驾?”

上学时候,林昆的字写得马虎,两个木字分得很开,新来的语文老师发作业本时犹豫了半天才念出:木棍。

林昆说,听说你要回来,同学们都很高兴,让我来欢迎你,晚上请你喝酒。

正谈话间,看到一对老夫妇沿着路边走过来,林昆喊了一声:“爸,妈,你们来看,还认识这小子不?”常言认出,正是林昆的父母,工程师林哲和西钢二小的音乐老师余学英,教过常言他们音乐的。

老两口用疑问的眼神上下打量常言几眼。常言说:“余老师好!我是您的学生……”余老师笑着说:“是常向前吧?”常言忙说:“余老师记性真好!”余老师说:“一听你讲话声音,我就记起来了。上学那会儿,你唱歌跑调跑得全校有名。”常言听了,脸上一红,他这点缺陷,直到今天都没有改正。

林昆对他母亲说:“又到教堂去啦?主又不给你发工资……”

余学英说:“你这话又是对主不敬,愿主宽恕你,阿门。”

林哲说:“你们俩能不能不吵了?阿弥陀佛。”

这一家人的对话把常言吓了一跳,这就是当年破除迷信、倡导科学的工程师林哲?这就是当年那个把《毛选》四卷倒背如流的音乐老师余学英?常言还记得,他刚来西钢小学的第一天,正逢厂里的“工宣队”进驻学校,余老师梳着两只短辫,用美声唱法领着学生们高呼口号:

“热烈欢迎工宣队驻校!”

“翻案不得人心!”

“把无产阶级专政进行到底!”

……

林昆陪着常言去找林铁生的家。路上常言问,怎么会这样?林昆说,他们说了,信主信佛就不会生病。

林铁生家是用过去俄式风格的单身宿舍改造而成的单元房,俗称“苏联楼”。他们一家二十年前就住在这里,如今还住在这里。常言进屋后,铁生的父亲林建设在常言肩头拍了一把,把常言拍得生疼:“小子,多少年不见,长高了,也白了。南方的水土适合养娘们儿!”

常言说我调到朔方工作了,以后会常来看您的。他代表父母问候了林建设,感谢这位根正苗红的工人在那一段日子里对他们全家的帮助。

“大叔身体还壮实着呢吧?”常言和林建设说话时,不自觉地用了西州方言,他好像一回到西钢,就把多年不说的西州方言全部想起来了。

林建设说:“哪敢不好啊!实在是生不起病,上个月一次感冒,就花了大几百块!”常言想起自己写的西州医疗改革的稿子,不由一阵脸红。

林建设的老伴孙阿姨说:“放心吧,老家伙壮得很。上次看病让人家给宰了,回家不好意思承认,还嘴硬说是支持了政府的改革。”

林建设被抢白一通,辩解说:“咱们当工人的,不支持政府怎么行,我们是在共产党手里过上的好日子,不能忘了本。小子,你现在当了记者,是政府的人,要替政府说话。”

常言一听,觉得这林建设的口气怎么和章培民一样?就岔开话头说:“大叔,您没跟着林昆他爸一起去信教吧?”

林建设说:“我才不信那些哄鬼的事,这辈子我只信毛主席。”

孙阿姨抖了抖手里的毛巾说:“他哪有那些闲工夫,下岗了比上班还忙,整天不见人影。”然后转向林建设,“有本事别回家吃饭,和你那些树过日子去!”

常言这才知道,林建设退休以后就跑到西霞岭上去种树,如今已种出了上百亩,不仅没有一点收益,还让家里贴了不少钱。

林建设嘿然一笑,对常言说:“我的名字就叫林建设么,这就是命。”接着说,“年轻时候大炼钢铁,砍光了西霞岭上的树木,如今老了,总觉得欠了点什么。没事到山上种几棵树,也算是还债吧!”常言听得凛然一惊,觉得自己又发现了一条新闻线索,马上掏出笔记本来,准备从头采访。

正说着铁生下班回来,他和常言同年同月生,看上去却要比常言高出半头,身上分明可以嗅出钢铁的味道,一见面就劈手夺了常言的本子,说你竟然到我家里来装蒜。常言随手也在他肩头擂了一拳,算是父债子还,把他爹那一掌还回去。铁生说:“木棍把电话打到车间,说是你来了,我还不信,这小子平时没几句实话。后来陈尹楠也这么说,我才交了班往家里赶,果然是你!”

铁生不由分说拉了常言:“喝酒去!他们已经在钢花酒家等着了。”

钢花酒家就是过去的人民食堂,常言倒是熟门熟路。他们赶到时,几个同学已经在大厅一角的一张桌子边上等着了。见到常言,纷纷站起来让他辨认,必须一个一个喊出名字,认错一人,罚酒一杯。常言第一眼就认出了罗世茂,在家里排行老四,小名四毛,家里孩子多了,爹娘连名字都起不过来,索性就取个谐音叫世茂。他哥自然就叫罗山茂了。小时候上音乐课,余老师教他们一首歌,讲的是小学生在路边捡到一颗螺帽上缴归公的故事,歌词唱道:“螺丝帽,虽然小,祖国建设离不了。”每次班上几个调皮学生都会怪腔怪调地起哄:“罗四毛,虽然小……”其中尤其以常言的腔调最为奇怪。

老同学多年不见,常言跑过去一一握手,打了一圈招呼。一会儿用普通话,一会儿用西州方言,搞得他经常转换不过频道来。

他把陈尹楠认错了,罗四毛告诉他,这是她妹妹立婷,旁边那个才是。常言有些绝望,原来班上那个细长条状的小姑娘,如今的西钢中学老师,快横向发展成一堆了。再看众同学,女的个个“门前三包”,男的人人“挺身而出”,真是岁月不饶人哪。

陈家父母一心想要个男孩子,就给她姐起名招娣,给她起名尹楠,等到三女儿出生的时候才打消了生儿子的心,起名立婷。邻居们把这三个女儿分别称为“一招、二招、绝招”。

常言对陈立婷说:“我记得你,小时候老师说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烈士的鲜血染红的,你就说什么也不肯参加少先队了。还哭着说那得要扯破多少红旗,牺牲多少先烈啊!”

陈立婷在《西州晚报》文体部当记者,听说来了二姐的同学是个中央新闻单位的同行,拿了篇通讯稿赶过来请常言“指导”。言语之中很是羡慕常言的职业地位,说当记者还是要到大报,有种大户人家的感觉。我们《西州晚报》这种地方媒体不怎么受人重视,整天写点鸡毛蒜皮。你看你一来西州,管立威就请你吃饭,而我们报社领导三天两头挨他的骂。

常言心想自己都被刺配朔方了,还有人羡慕自己的地位,可见新闻这饭碗没有最差,只有更差。不过被人夸了一回心里还是很受用,就随口恭维陈立婷说地方媒体更接近老百姓,容易实现“三贴近”,当记者最好跑的就是文体口,犯忌的地方少,更容易做出真正的新闻,还可以哪有演出赛事就去哪里,连采访带旅游以及看演出都齐了。将来新闻要是放开的话,你们这种一开始就走市场的媒体还能活下去,我们这样的可能就得歇菜了。

陈立婷被说得似乎认识到了自家报社的重要性,兴致大发,换了个话题又向常言请教新闻写作。她姐陈尹楠见这一会儿的工夫,自家妹子和常言抢了大半的话过去,就瞪了陈立婷一眼,对常言说:“你能不能别老盯着我妹子,还有这么多同学呢!”常言也赶紧就坡下驴道:“这个场合,咱能不能不谈新闻,谈点别的?如今遍地都是人咬狗,只有狗咬人才算是新闻了。”

听得此言,罗四毛对服务员说:“那就给老子再上一盘‘新闻——来份红烧狗肉!”

这罗四毛小时候对陈立婷有那么点意思,初中的时候,陈立婷在路上受了几个小混混欺负,罗四毛从他爹的工具箱里偷了把三棱刮刀上街,当天就把其中的一个送进了医院,第二天就让学校给开除了。后来他老爹费了不知多少劲儿,以提前退休为代价,才让他顶替进了工厂,算是修成正果。如今他父母对他主要教导的内容,就是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岗位。好好干活,对得起企业的收留之恩。

铁生对常言悄声说,如今陈立婷没嫁,是因为据说在西州谁她都看不上;罗四毛如今还没有娶,还是个中华鳖精,显然是贼心未死,你看他那牛粪样。

罗四毛对陈立婷说:“你和我一年说的话,能赶上和常向前一顿饭说得多,我就知足了。你觉得我是不如常向前这个小白脸个头高,还是不如他力气大?你到底看不上我哪一点,说出来,我改还不行吗?”

陈立婷说:“我和常大哥谈业务呢,你听得懂么?我说你别总往我这儿凑,你到底看上我哪一点了?说出来,我改,还不行吗?”

罗四毛嬉皮笑脸地说:“我就是看上你不喜欢我这一点了,你改吧!”

陈立婷拿了个杯子作势要丢过去,罗四毛夸张地抱着头跑开了。大家轰笑。

菜陆续端了上来。常言想好了自己请客,就想要瓶好酒,远远地看到柜台里摆着五粮液,就让服务员拿来。铁生见了,说还是不要喝这个。常言以为铁生客气,一定要拿。罗四毛笑了,对常言说你仔细看。服务员拿过酒来,常言定睛看去,酒瓶上印的却是“丑粮液”,不认真看还真难区分。

见常言错愕,陈尹楠说:“我们这里还有‘庸师傅方便面和‘东百氏矿泉水呢。”罗四毛说:“咱还是喝翘酒吧!”这酒据称掺了些当地药材,有几分特殊的功效,所以起了这么个形象的名字。铁生说:“咱们这地方,好酒全是假的,只有这本地产品犯不着假冒。” 常言想起,管立威刚送了一箱过来,就对铁生说,回头上我那里,有人送我一箱呢,你拿去孝敬老爷子吧。罗四毛说,原来常言你也是个腐败分子。

常言问起企业的情况,几人七嘴八舌地告诉他,正在准备兼并重组,和首钢、宝钢、武钢、太钢等几家大型钢铁企业都联系过了。林昆说:“让他妈的谁兼并都行,只要快点。咱要求不高,干活拿钱,给谁干都行。”罗四毛说:“现在这点破工资,就像女人的大姨妈,一个月一次,一周左右就没了。到时间不来就心慌。这两年更要命的是,从没准时到过。”

他们几个人两瓶“翘酒”下肚,开始话多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回忆上学时那点往事,每个人的回忆都和别人不一样,都觉得应该以自己的为准。常言拿着相机照了不少照片。铁生看到自己的一张比较满意,就对常言说:“你照相水平不错啊,照出来就跟遗像似的。”陈尹楠骂铁生胡说八道,铁生却越发认真起来,对常言说:“我哪天死了,你拿这张给我做遗像。”

常言说我不保证,兴许我比你死得更早,记者是全世界死亡率最高的职业啊。罗四毛说,你们这些当记者的,死都要吹牛,莫非你们能死得比矿工还多了?现在报上登的隔三岔五就是矿难,记者只听说前些年在南斯拉夫死过三个,国家领导人还去纪念。我们工人要是死了,恐怕连厂长都不会吭声,顶多工会找几个人,抬去烧了拉倒。服务员在旁边听他们满嘴死死的,坚信这伙客人是喝多了,就更加注意桌上的杯子盘子,生怕他们一高兴给摔了。

林昆端了一杯酒敬过常言,问道:“你们报上登个文章,收多少钱?”

常言说:“登广告,二十万。”

林昆说:“别吓我。”

常言说:“写报道,宣传你,免费。”

林昆说:“别哄我。”

常言说:“你有什么事吧,说出来听听。”

林昆说:“我有个表弟,在兴盛矿业公司下属的一家煤矿打了七八年工,前年觉得喘气困难,怀疑是那个什么尘肺病。可是从县里告到市里,谁都不管。告到后来,矿上还把他辞了。都说你们当记者的本事大,你能不能给他登个报?兴许有人重视,就能解决了。”

常言随口说:“行啊,你说要管,我就管。他在哪家煤矿上班?兴盛矿业是家很大的公司,在西州好几个县里都有煤矿。”

林昆告诉他,煤矿在平梁县,叫仁义沟煤矿。常言一听,觉得是一个好线索,可以用来找章培民的麻烦,就马上说:“没问题,这事我管定了,过几天你让他找我一趟。”

陈立婷对常言说:“你看,还是你们大报气粗。林昆哥这事也找过我,我报过个选题,没等报到总编那里就被部主任毙了。”

常言问林昆:“余老师什么时候信了教?当年那么革命的人。”

林昆说:“大概是三年前吧,教化学的陈老师去世时候,到火葬场去告别,在那认识了一帮教会的老太太,也在送一位教友去见上帝,哇啦哇啦又是唱歌又是念经的,据说是能给超度到美国去。他们凑在一起闲聊,回来就让洗了脑,把原来背《毛选》的劲头全用来读《圣经》了。我妈这人你知道,只要信什么就一定会信到迷信的程度。”

林昆告诉常言,现在他们家老俩口越来越说不到一块了,母亲一天到晚去教堂听福音,父亲现在一天到晚看佛经,讲因果,修来世。还共产党员呢,早就混同于一般群众了。而且老俩口为了各自的主,还一天到晚对着干。就像是当年“文革”期间,一个加入“红联站”,一个加入“红总站”,为了捍卫共同的革命路线,经常辩论得势同水火,有几次甚至在家里动起手来。一个争得面红耳赤,成为名副其实的“红脸站”,另一个打得又红又肿,成为实实在在的“红肿站”。

罗四毛说,这几年厂里信教的人越来越多,信什么教的都有,真主、基督、如来,信众大半是一些老头老太太。常言想到,这又是个值得注意的新闻线索。陈尹楠说,所有教会的基本上都说信了这个教,死后就能进入极乐世界。可是,死后的事,谁知道呢?如今大家只知道活着不容易。

他问林昆:“你怎么没有跟着去信教?你如果再去信了真主安拉,你们家就三教齐全了。”

林昆说:“我才不信,哪个主也不给我发工资。大限一到,该死的都得死。将来我们家一个去见上帝,一个去见如来,我只好见阎王,下辈子不得团圆。”

这翘酒绝对是一种廉价高效催吐剂,常言回到宾馆就吐了。吐过一场之后,他一手拿着杯具,一手拿着洗具 ,悲喜交加地刷牙洗脸,然后躺在床上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用宾馆的座机给家里打电话汇报工作——这是媳妇的规定,到哪里出差一定要用座机打来以便验证,防止他随口扯谎。正说着,手机上突然跳出一条短信:

“咱们生个孩子吧!”

常言吓了一跳,一看来电号码不认识,赶快把手机扣过来捂住,好像生怕这短信通过电话线传到老婆那里。媳妇还在那头审问他,到西州是不是遇到老相好了?常言如实禀报,当年的校花如今长成了参天大树,媳妇这才心下稍安。接着又问刚才谁的短信,可见耳朵灵得很。常言随口胡编,说是个办假证的,声称可以给我办个记者证,原来我也可以去做假记者。随后支吾几句挂了电话,媳妇也没有过多为难他,天下太平。

刚放下座机,手机就响了,西州当地的号码,一个女的娇声说:“给你发短信也不回,怕缠上你啊?”

常言才知,原来是刚才那位想和他生孩子的,就猜想或许是刚才吃饭的哪个女同学,想和他玩个一见钟情,可是刚吃过一顿饭就这么直白,玩笑也未免开大了吧。常言想来想去想不出对方是谁,想随口开个玩笑又怕说错了更难堪,最后还是厚起脸皮问:“你是哪位?”

电话那头声音有些发嗲:“我小红啊!这才多长时间,不到半个月的工夫,就把人家忘啦?是不是又有相好的了?”

这句话让常言断定他不认识对方,同学里面没有一个叫小红的,而且他们吃饭最多过了半小时,远没有半个月那么长。

于是常言放心开玩笑道:“那么我是谁?”

电话里说:“金老板,您真会开玩笑。”

常言知道了自己原来姓金,就坏笑一声说:“这样啊,那好,就生个孩子吧……不过,谁养?”

这时对方也听出了不对劲儿,骂了一声:“臭流氓!”然后就挂掉了。

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常言一时不能适应从金老板到臭流氓的转变,看着手机发呆。他想回去以后,怕是要换个号码了。

过一会儿电话又响起,常言接起来说:“这回是不是想好了孩子跟谁的姓?”这回电话里却喊他常站长,又问他孩子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引进导报》记者站的站长钱嘉锡。他说,想请常站长吃个饭,增进一下感情,你来以后我还没给你接过风呢。常言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搞不清这个时间他是想请宵夜还是明天的早饭,也不知道和他有什么感情好增进。就说,吃饭对咱们都是一种负担,最好别提感情,提感情伤钱。有什么事直接说吧,都是记者站,不必客气。

钱嘉锡告诉他,据可靠消息,仁义沟煤矿根本没有关停,还在悄悄地偷着生产。说完后特别叮嘱常言:“你知道就行了,别人问起,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常言说你放心,我这人从来不会出卖朋友,只要朋友够朋友的话。

放下电话他想,钱嘉锡告诉他这事是什么意思?

常言开着记者站的那辆破车,一摇三晃地行驶在去平梁县的路上。

平梁县位于西州市东部,是朔方省乃至全国有名的煤炭产区。孙中山先生当年在《建国大纲》里面,就提出过“以平梁煤、冶西州铁”的方略。在三十年前的改革开放初期,平梁县煤矿遍地开花,有水快流的经验曾一度是全省以至全国学习的榜样。进入新世纪以来,这里又以煤矿事故多发而闻名全国。

常言自从上次被平梁县委书记章培民郁闷了一回之后,一直耿耿于怀。他在不同的场合放过几次狠话:“让他小心些,别给我抓住把柄。你以为我们报纸是黑板,能把你的名字写上去,我这记者也可以是一只黑板擦,只要不停地使劲儿,早晚会把你擦掉。”

常言敢说这话,也自有底气在。现在的新闻媒体虽然没有了“一言成事”的传奇,但是像常言他们这样的媒体,“一言败事”的余威尚在。常言在江南时,确实坏过几名官员的前程,让一位治理污染不力的副市长断了官路。所以,在很多人眼里他们新闻单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也确实有几分道理。

当记者的就是嘴臭,常言充分发挥媒体的传播优势,走到哪里就把对章培民的坏话说到哪里。一段时间后,他的话可能通过不同渠道传到了章培民的耳朵里,毕竟他在政界和新闻界都有耳目。章培民曾托人带话过来,想约常言谈谈,缓和关系。带话的人很诚恳,常言一度准备松口了,但他觉得若轻易与他和解,自己有点像是投案自首了;等到抓住把柄,让他感觉到疼以后再谈,才算他是战犯求和。听说他快要提拔了,这个时候给他上滴眼药,正是关键时刻。

这回,常言就是秋后来到高粱地——去找茬的。

汽车驶近那座弯弓跃马的塑像,平梁县到了。

那位骑着高头大马的爷,就是成吉思汗。这座塑像放置在进入平梁县的主干道路口,据说是因为他老人家生前曾经长期在这里战斗和生活过,而且传说他去世以后也埋在这一带。只是至今没有找到真正的墓地,所以才让鄂尔多斯的成陵抢了风头——那里其实只摆着八件成吉思汗的纪念品,称为“八白室”。后来,听说河南安阳把曹操的墓给挖出来了,山西吉县竟然把女娲的骨头也找到了。听到这一消息后,西州市政府有过动议,哪怕挖地三尺,也一定要在西州的土地上找到成吉思汗的葬身之地。只是领了任务的文物局考古队面对着茫茫大漠,不知从何处下手。后来听说把这任务又交给了煤炭局去完成,这些年来煤倒是挖出不少,考古成果却是一直没有。

这座塑像,就是纪念这位一代天骄在这里弯弓射大雕的架势。不知这塑像是哪位艺术家的作品,设计得很是抽象,成吉思汗手里只有一张巨大的弯弓,却没有弓弦,也没有长箭。人们就开玩笑说,这位门神的设计者“缺根弦”。

常言站在成吉思汗的塑像下面,顺着他老人家的目光从路口遥望远处的青山大漠,仿佛看到一群鲜衣怒马的王公贵族,抬着一棵挖空了的大树埋进深坑,大树里面躺着他们的大汗、他们的英雄。深坑被填平,一声凄厉的长号响过,望不到头的蒙古骑兵呼啸而来。万马踏过之后,刚才的墓地了无痕迹。没有墓碑,没有墓志,只有刚刚在墓前被杀掉幼子的一匹母骆驼低头悲鸣。第二年,大汗的子孙们前来祭奠时,这匹骆驼就是他们的向导。

常言想起了那天采访的矿工辛孟贵,忽然觉得,辛孟贵就是那匹母骆驼,能够用生命找到弟弟的气息。

常言掏出手机拍了照片,想写条微博抒发一下怀古之幽情,却看到屏幕上那块水渍还在,现在形如窟窿,好像是一只窑洞,又像是个矿坑,或者像只眼睛。他若有所思地开车右转,奔仁义沟方向而去。

他一直隐约觉得,仁义沟煤矿那次事故出得蹊跷。

那次出事以后,他赶到平梁县没有去新闻中心,而是扮作矿工家属混进了抢险现场——采访中,他经常不按套路出牌,这是他常言的独门绝技。那天他穿了身矿工的工作服,在井口见到了生还的矿工辛孟贵,辛孟贵对他哭诉,他的弟弟辛孟林还在井下,生死不明。哭着喊着要冲下井去,常言拦都拦不住。拉扯间他的照相机暴露了他的身份,采访还没来得及深入就被发现了,矿上的保安和警察很快识破了他,将他请出现场,照片被删除,辛孟贵也被警察带走了。匆忙之间,他连辛孟贵的联系方式也没有留下。

事后公布的三名死亡矿工名单中,没有辛孟林的名字。常言根据辛孟贵叙述写的稿件,由于和县里公布的人数不符,受到了县里的投诉和报社的批评。

常言想不明白的是,一起死亡三人的煤矿事故,停产整顿是可以的,但要高调上升到永久关闭,就让人有些难以理解,难道是县里真的下了壮士断腕的决心?还是煤老板们突然良心发现?两者他都不相信。特别是,那次事故中获救的矿工经过几天全封闭的治疗之后,很快出院并且没了音信,更让他觉得可疑。

很快地,那次事故就像一粒小石头投进了水里,激起几圈波澜后便没了动静。这世界上,国家、朔方省、西州市比这更大更轰动的新闻接二连三,南川的一座大桥刚建成不久就塌掉了,东岭的一辆校车翻到沟里,死了十来个孩子,中镇发生了一起持枪抢劫案,一死两伤……一波波的“新闻冲击波”争夺着人们的眼球,很快没有人再去关心这里到底是三个人还是四个人的死活。只有常言觉得在平梁县憋了一肚子鸟气,还时常惦念着这事。就像俗话说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想,只要找到当事人辛孟贵,井下的一切就都清楚了。

仁义沟到了,常言把汽车停在山下,从车后拖出一只旅行包,装模作样地背在身后,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资深驴友的样子。他自己也明白,在这个季节来这样的山里旅游,基本属于神经病才干的事。

走近仁义沟煤矿,常言看到眼前一片荒凉寂静,井口的上方写着一条标语“女王第一”,凑近了才看出来是“安全第一”,只是“安全”两个字的偏旁都脱落了。他想起不久以前,还在这里目睹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抢险。想到这里,常言有种恍如隔世、不胜今昔的感觉。

突然,常言发觉似乎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向着不远处的井口仔细看去,发现被封闭的井口,不知什么时候被挖开了一道裂隙。他凑上前去掏出相机照了几张。莫非,钱嘉锡说的是真的,他们果然没有关闭井口,还在偷着出煤?

正拍照间,那缝隙内钻出个黑脸汉子,低着头,戴个矿工帽,一脸煤黑地跑出来,匆匆忙忙的样子,好像后面有人追赶。常言下意识地端起相机,快门的声音惊动了那汉子,他抬头向常言这边看来。常言突然觉得那人十分脸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他放下相机,疑疑惑惑地问:“你是……辛……”

那人显然没认出常言来,也是一脸的疑惑。常言正要趋上前去,却听得远处有人在喊:“别让他跑了,抓住他!”

那人听罢,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般,急忙顺着井口侧面的一条小路向山上跑去,不一会儿就隐没在灌木丛中不见了。

他想起来了,那人十有八九就是辛孟贵。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想追上去,但追了几步看前面那人已没了踪影。他犹豫着返回来,后面的两个人已追到了近前,一高一矮,手里各拎一根棍棒,顺着那条路要追下去。他急中生智,端起相机咔嚓咔嚓拍了两张,闪光灯闪了两下,被对方发现了,两人遂撇了跑掉的那人转身向他这里包抄过来,吼道:“你干什么的?照什么照!”

常言连忙解释,自己是到这里旅游探险的。这沟里有一眼不冻银泉,水流如玉,大冬天都能冒出热气,神奇得很。你们两位如果知道,拜托告诉我该怎么走。

高个汉子撇了撇嘴说:“什么狗屁银泉!前些年有过一池子水,早他妈干啦!这几年挖煤挖的,沟里除了人尿什么水都没有。”说完上下打量了常言几眼,“大冷天的,旅个屁游,你小子莫非是个记者,来敲诈煤矿的吧?”常言正惊诧这两位尊神何以能识破自己的本相,那汉子又道,“别人怕你们,老子不怕,敢去举报,让你出不了这条沟!”常言一看这阵势,只好继续装胡涂,说自己拍的照片也上过报纸的,能混成个记者就更好了,白吃白喝白玩。

那两个汉子根本不听他这一套,骂骂咧咧的,要常言交出相机,删了照片。常言自然不肯,高个汉子说:“和这小子废什么话,夺他相机给砸了!”说着拿着棍子趋上前来。常言看看周围环境狭小,腾挪不开,思忖自己一个人对付这两个怕是有困难,看样子只能亮身份了。想到这里,他高声道:“别动!你们说对了,我就是记者!你们是什么人?在这个已经关闭的煤矿干什么?”

那高个冷笑了两声说:“你现在承认是记者,可惜晚了。老子打的就是记者,不是你们记者捣乱,老子的煤矿还关闭不了呢!”

矮个汉子扯了扯他的袖子说:“哥,且慢动手,看看他证件再说,如果他真是记者,打了就麻烦了。”

那汉子一甩手不耐烦地说:“怕个屁,除了那次出事,这几年矿上就根本没来过真记者,打完再看也不迟。”

常言听罢冷笑两声道:“第一,你俩动起手来未必打得过我;第二,你一动手性质就变了。第三……”他一时想不起来第三是什么,就说,“第三,不信你就试试看。”

说话间常言在气势上占了上风,那矮个子更加犹豫了,对常言说:“把你的证件拿出来我们看看。”

常言见自己的威吓起了作用,索性继续托大道:“证件自然是有的,只怕你没资格看。”

那高个子说话还继续嚣张,却也不敢真的动手了。他对常言说:“不给看,只怕是你没有。告诉你仁义沟的规矩,真的给钱,假的剁手。走!到保安室把情况说情楚,说不明白,今天你出不了仁义沟!”说罢过来要扯常言,常言一瞪眼,说我自己会走。那人退了一步,对矮个说:“赶紧打电话,叫当家的过来,该给钱还是该剁手,让老板自己定吧!”

保安室是一间破房子,常言进去直接把唯一的一把破椅子坐了,对两个汉子说:“我明白告诉你,让我进来容易,放我出去就难了。”他已经想好了,这里面一定有猫腻,现在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那两个汉子见常言这般架势,倒也不再为难他,提了棍子踞在门口,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山脚下传来汽车声响,开来一辆越野车,车上下来一个中年人,歪戴着帽子,耳朵边上夹着一根纸烟。见了常言上下打量两眼,一副吃不准的样子。常言也不动声色。后来还是对方先开口说:“兄弟,不要误会,把你的记者证给我看看。”常言问:“你是矿上什么人?在这里,你说了算不算?”那人道:“我叫程仪,是总经理助理,专管对外接待的,至少现在没有人比我说了更算。”常言就掏出记者证,轻描淡写地丢在桌子上,对他说:“你仔细看清楚,后面盖的是新闻出版总署的大印。也可以到网上验证的,你这儿有电脑么?你这个当总经理助理的都上岗了,看来仁义沟煤矿真的是没有关闭,还是在偷着出煤。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

那人听罢,忙不迭地合上记者证,小心地递到常言手里:“常记者,真的不好意思,对不住,刚才误会了。欢迎您百忙中到我们矿上指导工作!”说罢从耳朵上取下那根香烟向常言敬来。常言也不客气,接过来随手丢在桌上。那人掏了打火机正给常言点烟,见此架势又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喊那矮个汉子到车上拿一条烟下来,又转身对常言说:“这就更加对了,哪有只抽一根纸烟的记者呢!”常言这才知道,原来这也是考验方式之一。

那汉子拿回来一条中华烟和一个信封,程仪接了向常言递过来,热情地说:“头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朋友。常记者,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这个您收下,咱们下山喝酒去?”

常言坐在椅子上没有动,程仪见状似乎明白了什么,转身又拿出一个信封,放在一起向常言递来。常言还是没有动,不动声色地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回轮到程仪纳闷了,他不知道常言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就对常言嘿嘿笑了两声:“常记者,你看我的名字,程仪,在清朝的时候,就是路费的意思。”这回答让常言觉得,此人还果真有几分文化,可惜没用在正道上。

程仪再三表示要请常言到城里吃饭,意思明摆着是恭送他下山。常言不为所动,伸手掏出自己的手机说:“我刚才说过,关我进来容易,放我出去就难了。现在我也打个电话,可以吧?”

程仪道:“当然,当然,请随便。要不要拿我电话的打?瞧您这手机……回头我给常记者换一部新的!”

常言不和他搭话,拨通了平梁县委宣传部长应君堂的电话,不紧不慢地说:“前一段时间您带话过来,说章培民想约我谈谈。今天我来了,却被扣在仁义沟煤矿。你和章书记说一声,这好像不是平梁县的待客之道。我见不见他现在无所谓了,只不过对应部长您汇报一下,这矿现在还开着,并没有像你们说的那样彻底关闭。另外,如果在这沟里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就出名了,你也会跟着出名。可别怪我事先没有和当地宣传部门打过招呼,通话记录总是可以查得到的。等我死掉以后,拜托你通知我家属来埋一下,别让他们拖出去喂了狗。听说这矿上过去有矿工神秘失踪的……”他明白,话越说得轻描淡写,他们就越是重视。

听了常言的电话,那头应君堂大惊失色,这边那三人也目瞪口呆。常言放了电话对三人说:“你们是在这陪我一会儿,还是有事先忙去?反正见不到章培民,今天我是不走了。”

程仪连忙道:“我们现在就下山向老板汇报去,常站长,后会有期,后会有期!”只听得汽车发动机一阵声响,转眼间三人就全没了踪影。

大约半小时过后,应君堂急赤白脸地赶到了矿上,见到常言后连连道歉,说已经向章书记汇报过了,章书记推了县委常委会在等你。

章培民见到常言,笑着说:“早听说常站长要监督我,我一直盼着有机会和您谈谈。”

常言说:“现在我送货上门来了。”

章培民说:“听说刚才在仁义沟有点不愉快,还请常站长不要放在心上。”

常言拿出相机对章培民说:“给你看两张照片,你不会抢我相机吧?我们报社规定,发批评报道要和被批评对象见面的。”

章培民尴尬地笑了笑,常言把拍的照片给他看了几张,对他说:“记得您上次说的是,仁义沟煤矿永久关闭,但是现在看来……”

章培民没等常言说完,脸上勃然变色,马上抄起桌上的电话,要通了县公安局长和煤监局长,怒吼道:“你们,跑步到我办公室来!”

两个人很快喘着粗气到了。章培民把常言拍的照片让他们看了一回,拍着桌子斥道:“你们是怎么做工作的?如果报纸登出去,人们怎么看平梁县的形象?全国人民还不把我章培民说话当作放屁?现在就去,把那个井口给我封了,把打记者的人给我抓回来!”

两人喏喏而去,章培民对常言道:“请你相信我们县委的决心,等这两个人抓到了,让你亲自采访。”

这一番动作,让常言出乎意料。

平梁县的公安人员很快就把那两个汉子带回来了。章培民似乎急于证明什么,马上就陪常言去看守所。那俩人见到县委书记陪着“常记者”过来,一脸的倒霉神情,垂头丧气不说话。公安局长向章培民报告,这两个是矿上的保安,自称是巡检井口防止有人偷采的。章培民哼了一声,说道:“打记者也是巡检么?”转过头去对常言说,“你有什么要问的就直接问吧,不怕他们不说实话。”

常言问:“你们什么时候挖开的那个井口?”

那两个听罢跳起脚来嚷道:“天地良心,井口根本不是我们挖开的,我们也是走到那里才发现井口被挖开了。正要追前面那个人,谁知碰上了你,还以为你们是一伙的。算我兄弟俩倒了八辈子霉!”

章培民警觉地问了一句:“什么人?”那两人说在他们之前,井口已被人挖开了缝,怀疑是乘机到里面偷东西出去卖的。章培民告诉公安局长,一定要认真查一下,然后又问常言:“这两人怎么处理,全听你的,行不行?他们关了你一小时,你说句话,我关他们一年。”

常言说:“真听我的?”

章培民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当然,还是要在法律许可的范围,你不会让我枪毙他们吧?”那两人听得脸都白了。

常言说:“放了。”

章培民有些吃惊。常言说:“那也是他们的工作,再说了,也没把我怎么样。我也不是吃素的,真打起来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公安局长下令放人。那两人出来以后恨不能给常言磕头,忙不迭地走了。

接着章培民又带常言到了那个井口,常言看到井口已经用钢筋混凝土重新封上了,几位工人正在外面收拾施工器材。章培民告诉常言,这条沟地方偏远,沟里的煤矿经常有在外面背着案子的人躲在这里打黑工,以后如果遇上类似情况千万要注意自身安全,不可恃勇斗气。常言听得明白,这意思显然是告诫自己今后别再来了。

章培民说:“你看,这井口再想打开,除非使用炸药。怎么样?常记者,这样能不能消除咱们之间的误会?”

工作效率高到这种程度,话又说到这份上,常言觉得简直可以写一篇表扬稿了。他对章培民说:“这么说来,该我向章书记您说声对不住了。我这人有个缺点,就是较真,咬住屎橛子给个麻花都不换。不过我也有个优点,就是从来不记仇——有仇当时就报了。”

当晚章培民宴请常言,宣传部、公安局、煤监局等一哨人马作陪。酒是东岭产的,名叫图腾大曲,名字取自东岭的深山里一处岩画上的原始社会男性图腾崇拜。应君堂介绍说是掺了当地的若干药材,颇有滋阴壮阳之效,而且声称比起西州产的“翘酒”要高出好几个档次。后来常言知道,在朔方省每个市都有一家酒厂,号称“东突(图)、西翘、南雄、北壮、中猛”,均在当地占山为王,互相攻讦。而且所有名酒的宣传路数都是差不多的,不离男人的下三路。常言听得此言,不敢造次,每次举杯浅尝辄止。应君堂劝常言多喝,常言说怕犯错误。应君堂听罢笑道:“你是章书记的客人,怕什么?”

这次的气氛比起上次融洽多了,章培民和常言频频举杯,酒上的凉菜也没有了口条。酒至半酣的时候,章培民说:“还是你们记者好啊,无冕之王,天马行空,自由来去。不像我们这些当干部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常言也叹道:“世界上最好的职业,就是在中国当干部,只要当上中国干部,就可以吃法国菜、娶日本老婆、挣沙特工资……而且在中国的官里面,最有权的就是县委书记,除了外交和国防,总书记有什么权,你就有什么权。你们当官的不仅活着和我们不一样,死都不一样。你们当领导的死了,身上可以盖党旗,而我们当记者的死了,身上只能盖张报纸,在朔方这种没有分印点的地方,还盖不到当天的。”

章培民道:“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每天往办公室里一坐,没完没了的大事小事。批不完的文件,开不完的会。没听说过那个段子吗?入了就不能退的,是领导和黑社会的。”

常言说:“我是没家可当。我们这样的记者站,是中国最小的单位,连站长带记者兼司机都是我一个人。比我们再小的,恐怕只有残疾人报的记者站了。”常言说的是实话,他的记者站在朔方是人数最少的。甚至《引进导报》的钱嘉锡那厮,摊子都比他大,走到哪里都带着两个“新闻助理”。

应君堂说,你这说法是歧视残疾人,放在美国要道歉的。

章培民说:“听过北峪县女县长冯翠珍的笑话吗?民政局申请助残日活动经费,她把报告拍在桌上,气呼呼地说,这个日、那个也日,现在残疾人都日,我怎么受得了!”

常言听了,大笑三声。章培民的说法,才是歧视残疾人。

章培民说:“中国最高危的职业,就是县委书记。你别看县委书记权力大,现在的老百姓难缠啊,常记者你是不知道,上次我说走了嘴,问你是替政府说话还是给老百姓说话。在台面上我肯定是错了,但是咱们私下里我对你讲,你可别给我宣传出去,在我们这些穷山恶水的地方,确实会出不少刁民。就拿上访来说吧,那些长年的老上访户,十个里面有七八个是精神有问题的偏执人格。上访的事情也是五花八门,有文革时期的,有土改时期的,还有解放前的,有关于人的,有关于地的,还有关于牲口的,你说我们哪能每一件都管得过来?”

常言不同意他的观点,说:“一个人如果没有天大的冤屈,怎么会多少年锲而不舍地上访?”

章培民说:“我看现在有些人就没安好心,年轻的时候挣了钱自己花,年纪大了养老却要找政府。你上次记者会提到的那个辛什么,到省里市里上访过不知多少次了,到县里上访的次数更是记不清。起初是为他父亲的工伤找县里要说法,再后来又说自己得了职业病,让矿上赔。现在你知道了,他又多了一个上访理由,说他弟弟被埋在井下了。你说说,这么多倒霉事都叫他摊上了,简直是中大奖的概率,这可能吗?”

常言听罢,一时觉得有些云里雾里,感觉气氛又有些凝重。应君堂也看出来再深谈下去大约又有谈崩的可能性,便提议道:“天色不早了,我也喝倒了。今天就讨论到这里吧?江湖险恶,吃好就撤,怎么样?”

章培民还想劝常言喝两杯,刚说了一句“天若不爱酒”,常言赶忙说我真的喝不动了。章培民可能也想起了上次的话茬,没接着往下吟。众人见状,分头散去。

应君堂送常言回到宾馆房间,笑着说:“章书记已经答应了,给你们一个形象专版。”

常言说:“什么意思?”

应君堂说:“一点小意思,上次能给《引进导报》,自然更应该给你。他们嘴太大,根本没和县里商量,出手就写了两个整版的文章,写得又不怎么样。章书记只肯给一个版的钱,现在还没谈拢呢。”

常言有些明白钱嘉锡给他报料的用意所在了,十有八九是想利用常言敲一下章培民,好用作继续谈判的筹码。这厮果然滑头,他在那里偷牛,让常言帮他拔橛子。常言决定,这次的稿子还真不能写,否则就上当了。

想到这里,他对应君堂说:“不好意思,我写不出他们那么大块的文章。”

应君堂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订报纸也行。”

常言说:“我没有那个意思。”

应君堂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就是你不够意思了,咱都是搞宣传工作的,你要体谅老兄我的难处。”

常言说:“这话有点意思。”

应君堂说:“最近,章书记要提拔,据说去向都已定了,市委常委、副市长,正在考察期间,现在每一条负面新闻都会对他造成很大影响。所以……”

常言说:“我正是这个意思。”

应君堂一听,脸上表情十分难看。

常言接着说:“不过,他今天这事办得还算够意思。”

应君堂展开了眉头说:“你同意了?”

常言说:“我的意思是,新闻以事实为准,而不是像《引进导报》那样,以钱为标准。”

应君堂听明白了意思,高兴地去了。

常言送走应君堂,躺在床上醒酒,果然出现了上次在西州喝“翘酒”那种感觉,局部肿胀,头痛欲裂,仿佛能够感觉到酒精在血液中流动的声音。常言怀疑那酒里是不是私掺了什么化学成分,什么图腾大曲,简直是头疼大曲。

广州那个地方叫羊城,西州这个地方叫牛城。广州那个地方的标志性雕塑是五只羊,西州这个地方的雕塑是一头牛。这头呈奔跑状态的牛,头冲着西州大道,尾巴对着市政府大楼,低着头,翻蹄亮掌、发足狂奔,好像是被什么人赶出来的样子。人们编了个段子,说这头牛是被西州市的干部吓跑的,因为他们不仅要吃牛鞭,还要吹牛皮。

西州市委市政府机关大院相邻,原来有围墙隔着的,现任市委书记高攀峰在前些年当市长的时候,就把大院的围墙拆了,在大门口立了一块硕大的石头,上面刻着四个大字“执政为民”。市委办公大楼就在石头的背后,人们上班时都要绕过这块石头才能走进办公楼。常言前一次来的时候听到这样的说法:冲着“执政为民”来,绕着“执政为民”走,背着“执政为民”干。

高攀峰立这块石头是经过高人指点的。有人总结过,这些年来从西州市出去的官员下场都不是太好。西州市改革开放前的几位党政领导都短寿,而改革开放以来的领导“出事”的比较多。并且举出若干例子,如前任省长、前省委副书记等,免职的免职,双规的双规。在一位易学大师指导下,高攀峰拆了大院围墙,立起那块石头,公开的说法是“把空间还给人民”,让老百姓都可以到市委大院里来散步。其实高攀峰真正的用意,是想改变这座大院的风水。

高攀峰在朔方官场是个公认很有前途的干部,据称向来说一不二,前些年当市长时就不怎么听书记的话,这些年当了书记更不把市长放在眼里。据说,当年西州前任市长陈大道,就是与高攀峰意见不合被挤走的。当时人们都说这两个干部“尿不到一个壶里”,而陈大道直截了当的说法是:“他尿完就把夜壶拎走了,我往哪里去尿!”

不知这风水之说是不是真的灵验,这么改过之后,高攀峰的仕途还真的顺风顺水,不仅顺利由市长接任书记,而且这两年西州市果然业顺人和,各项工作都走在全省前列,特别是GDP排名已经成为仅次于省城中镇的全省第二位。高攀峰也被兄弟市的干部称为“高老二”,成为下一届副省级领导的热门人选。

不久前,在高攀峰主持下,西州市出台了《关于进一步深化企业改革的若干意见》,这个“意见”主要内容包括:放开国有股权比例限制,鼓励境内外、跨行业、跨所有制改制重组;完善社会保障及职工安置政策;加大财税金融对改制企业的支持力度;放宽改制企业的注册登记政策;完善改制企业用地和土地出让政策;推进国有企业主辅分离、辅业改制政策;健全改制企业经营者的激励政策等。按照《意见》要求,鼓励国有大型企业引进国内外战略投资者,除国家法律政策明令禁止的领域外,企业可根据自身发展情况,吸引国有资本、集体资本和非公有资本参资入股,改制为股份制企业,实行投资主体多元化。

西州的改革引起了省里的重视,经朔方省委书记风过庭批示,省委省政府决定在西州召开现场会,推广西州的经验,以推动朔方省的国有企业改革。全省各市县主要领导和发改委、国资委等主要经济部门领导悉数参加,省委书记风过庭、省长龙在田届时都要到会讲话。

一个全省性的会议开在西州,从新闻角度来说,这一来规格就高了。如果仅是西州的一个会,国家级的报纸顶多发个简讯,如果是省级的会议,特别还有省委书记出席的话,就可以写出比较大的一块。在省报上更是当然的头条——不管会议重要不重要,只要出席会议的人重要就行。由于有党政主要领导亲临,朔方省委宣传部自然十分重视,邀请了中央驻朔新闻单位在内的各路新闻媒体,共同全方位地报道西州的这次盛会。宣传部副部长李长民专程带队前往。

李长民曾经在《经济日报》驻朔方记者站当过站长,和许多记者都很熟,一路上没有坐自己的小车,而是挤进记者们坐的中巴里,在前排一人占了两个座位,为的是和大伙凑热闹。他一路上带头讲一些荤段子,黄的级别很高。最有文化的一个段子是《论语》中的“阳货欲见孔子,而孔子不见”,据说是中国最早最短的微博。最通俗的一段是歪说水浒,从高俅、史进讲到童威、童猛,最后以阮小二结束。一路上常言猜出了他的两个谜语:“非洲妇女”,打一国家名,谜底是“波黑”。另一个是“隆胸原价一对两千,优惠现价两只六百”,打一成语,谜底是“一波三折”。总之,都离不开男女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 李长民和记者们有说有笑,常言简直没法相信,这位“黄部长”和上个月朔方省“整治色情淫秽信息专项行动大会”上作主题讲话的那位李副部长,竟然是同一个人。

他们起哄让常言也讲个段子,常言和他们还混得不算太熟,又见车上有诸多妇女,就不好意思像李长民那样涉黄。于是也出了个谜语,谜面是“往来无白丁”,谜底是打一所学校。谜底被《引进导报》记者站的钱嘉锡猜到了,是“交通大学”。钱嘉锡说他花了一笔钱,正在那里混一个什么BA的学位。常言又出了个谜语叫“春曾犀利”,打一国家名。中央电台记者站的高非猜到了谜底,“多哥”。常言见难不倒他们,马上又即兴出了个谜面“高非他爹”,打一人名。几轮之后,被《工人日报》的闵直方猜到了:“吴世升就坐在咱们车上。”高非还没有听明白,坐在后排座的《朔方日报》时政新闻部主任吴世升大声说:“这有什么难懂的?无事生(吴世升)非嘛!”钱嘉锡搜索枯肠想出了个谜语,凑热闹说道:“我也请大家猜个谜:跑肚拉稀,打一人名。”众人都看着常言笑,这谜太简单了,谜底显然是“肠炎(常言)”。常言马上毫不客气地顶回去,说:“我也出个谜语:阳萎读物,打一新闻媒体。”众人看了看钱嘉锡,笑得更厉害了。常言说的就是他们报纸,这是个很恶毒的谐音,钱嘉锡气得脸都快绿了。

这时车进西州城,专程来迎接的西州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管立威接过话头,对大家说:“好啦好啦,灯谜会到此结束,西州旅游推介会现在开始,下面由我来给各位领导介绍西州风光。”说完,他开始给大家介绍西州路边的建筑,这栋高楼是建设局,旁边那低的楼是科技局,叫做“高基建、低科技”。再往前,那栋黄色的是妇联,红色的是财政局,叫“赤字楼”……大家都给逗乐了。

第二天大会的主要内容,是省委书记风过庭讲话。

常言坐在下面,看风过庭在掌声中走上主席台上,拿出讲稿戴上眼镜,认真地念起讲话稿来。这是他到朔方后第一次在现场看到风过庭本人而不是照片图像。

风过庭在讲话中指出,朔方省国有经济比重占到60%以上的经济结构,必须得到改变。朔方省大多数的国有企业,必须按照现代企业制度进行改革。这是全省当前的一项重要政治任务。

风过庭强调,全省各地企业领导班子必须把主要精力放在改革上,必须真抓实干,积极推进改革,科学谋划发展。作为企业负责人,如果不积极主动改革,最终将会被改掉;如果不积极引进合作,最终将会被别人吃掉。固守现有体制,不舍弃既得利益是不行的。

风过庭讲话语气很强硬,全不似在江南那样平和。常言觉得,果真是做了一把手,口气比起以前厉害多了。

风过庭最早在江南省江州市担任市长、市委书记,后来做过江南省委副书记、省长,不久以前担任了朔方省委书记,成为担当一方重任的“封疆大吏”。

常言在风过庭到朔方之后没多久,也在记者站轮岗中调任朔方。在江南记者站驻站的时候,常言发过江州市的长篇连续报道,宣传江州市转变干部作风,密切联系群众,机关干部与困难职工交朋友、结对子的作法。稿子发表后反响不错,一位中央领导做出批示,专门表扬了江州的作法。当时正是风过庭由市委书记升任省委副书记的关键时期,常言的稿件客观上算是帮了他的忙。后来到了省里,风过庭担任分管宣传的副书记,与常言一直保持了交情。调任朔方之后,常言很想去看望一下风过庭,但却一直没有见到。几次打电话给风过庭的秘书,秘书转达了风过庭对常言的问候,却并没有表示约见的意思。常言心下有些不快,心想当年在江南时,基本上是想约见总可以见得到的,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常言知道,记者和领导干部所谓的交情不过是单相思罢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同样是调任朔方,人家是朔方节度使,自己不过是贼配军。想到这,后来他就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

会议结束后,风过庭和龙在田接见新闻单位的人员,感谢他们对这次会议传报道,以及对朔方省国企改制的支持。接见之前是安排合影。李长民跑前跑后地张罗着,要求大家站好队,等候领导前来接见。常言一向不愿参加这样的接见,每当这种场合,他总觉得自己像是摆在商场货架上的百货,而前来接见的领导则像个上帝一般的顾客,而且往往是来商场转一圈,指点几下,什么也不会买的。特别是,他打过几次风过庭秘书的电话却未获约见之后,心理上更不平衡了,若在这种场合被接见,更显得自己有些丢人。于是他就在后面一直磨蹭,想找个机会跑掉,但是最终被宣传部的工作人员捉住,硬是拉了过来。他来得晚了,就在后排找了个空子站着。《朔方日报》的摄影记者正在摆弄相机,还有一位从照相馆请来的专业摄影师立起一只三角架,调试两台摇头式照相机。不一会儿大厅一侧的大门打开,风过庭、龙在田一前一后走出来,高攀峰、李长民陪着,一个个给领导介绍站在前排的货品,那些货品也就鞠躬、握手如仪,然后是纷纷鼓掌。风过庭走到人群前面,向大家招了招手。掌声渐息,风过庭正要把手放下时却又伸了出来,他看见了后排的常言,挥手招呼道:

“小常,你怎么在这里啊?”

常言从后排跑过来与风过庭握手,对风过庭说我调到朔方工作了。风过庭说:“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给我打个招呼?莫非是你不晓得我调到朔方了,还是你这大记者工作比我还忙?”这番话亲切中显出几分责怪,责怪中又透着亲切,着实把常言给说懵了,不知道是秘书没向他汇报,还是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常言不好把话点破,说自己找过他,那样也许就把他秘书得罪了。想来想去只能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说我刚来时间不长,前一阵本来准备找风书记汇报工作的,可是考虑初来乍到,对朔方了解不够,怕功课作不好,被您批评。这次恰好赶上开会,我想会上肯定能见到您,就没有专门去请安,这不,在这儿等着您呢。风过庭说:“刚到一个新地方工作不容易,不过你比我强,我一个人来的,你总算有个老朋友——有什么困难你找我。”然后转身对龙在田介绍说,“常言,《发展道路报》的记者站长,我在江南时,曾经大力支持过我的工作。当然,也没少找过我的麻烦。”领导把话说到这份上,已经算是相当亲近了。

合影过后,风过庭又让常言站在他身边单独照了一张相,算作是这次选购了一件商品。

会议结束,李长民对记者们说:“稿子怎么发,你们各位站长回去自己和报社商量,我们宣传部只干一件事,评奖!各位把这次采访发回的稿子复印一份,送到宣传部。我向大家先透露一下,一等奖的奖金是一万元。”

常言在心中暗叹,李长民这老滑头到底是作过记者的,知道怎么对付新闻单位。如果他以宣传部长的身份要求各新闻单位必须哪天发稿,发几篇,发多大,可能收不到什么好效果,毕竟省委宣传部不是中宣部。但是,李长民在那里设个奖项当诱饵,就把这些记者站长们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他们自己会去报社争取,让这次新闻宣传的效果最大化。最后,这钱十有八九还是西州市来出。

朔方的春天就像是刘欢的脖子,不能说没有,但你基本上看不到。

特别是初春,更是一年中最诡异的季节,天气一阵冷一阵暖的,让人出门之前摸不清穿什么衣服合适。前几天暖洋洋地花开草绿,姑娘们迫不及待穿起了短裙,花枝招展的。忽几天又有一阵去年掉队的寒流掠过,天上竟然又飘起了大雪,那情形就像是溃退的逃兵沿路抢劫,人们只好翻出刚收起没几天的棉衣。新闻联播之后天气预报,播音员手忙脚乱,连着几天情绪转换不过来。

半夜里,常言被一阵刺耳的啸叫声惊醒,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凝神细听,好像是飞机掠过夜空,不时还丢下几颗炸弹,发出轰轰的声音。他摸黑走到窗前,发现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大风。刚把窗户拉开一条细缝 ,尖利的啸叫就从缝隙钻了进来,像一伙打家劫舍的强盗。常言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赶忙把窗户紧紧地关上。窗外那棵柳树被刮得枝叶飘向一边,看上去就像是披肩长发迎风飘荡,让他想起某个姑娘。旁边的单元楼房门没有关严实,被风吹得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又狠狠地关上,发出砰砰啪啪的巨响。楼下有一排铁皮施工围栏,在风中如波浪般起伏抖动,不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路边一只垃圾桶被风刮倒了,正沿着街道滚动,垃圾四处抛撒,被风吹得天上地下到处都是,一只白色的塑料袋像只飞鸟一样撞上窗户,贴在玻璃上像一件跨栏背心的样子。常言吓了一跳,想打开窗户把它弄下去,但刚一开窗又是一股寒风如冷箭射来,只得作罢。

窗外的街灯显得昏黄而惨淡,在风中闪着怪异的光。远处的汽车喇叭声与风声混合,最终失去了原来的音调,倒有几分像是呜咽的声音。常言突然想起“马蹄声碎,喇叭声咽”,可能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常言楼下路口那部带有语音提示功能的信号灯,原本声音像他老婆的,如今也变了调:“红灯,请按线停车;绿灯,请您通行……”在寒风中听来有些凄厉,少了几分泼妇骂街的味道,倒像是怨妇夜哭。

嘀嘀两声,常言的手机发出短信提示音。他正纳闷这后半夜会有什么人给自己发短信,拿过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号码,短信内容只有三个字:“睡了吗?”常言不知何意,只简单回了一个字:“没。”然后盯着号码,却怎么也想不起这是什么人,大半夜的关心他的睡眠。他的手机进水以后通讯录丢失,他经常要对着来电号码发愣,根据通话内容猜测对方是谁,甚至有一次聊了半天,各自都放了电话,常言还没有想起对方姓名。有时实在猜不出的,还要厚起脸皮去问人家。

对方的短信很快又来了:“我想了很久,咱们还是分手吧!长痛不如短痛,这样拖下去对谁都不好。忘了我吧!这世界上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这莫名其妙的内容把常言弄糊涂了,也让常言弄清楚了——他可以确定自己不认识发来短信的人,因为他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感情纠纷,至少目前没有。

为了不辜负对方的一片感情,常言回了一条短信提醒对方:“你发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对方回信马上就到了:“算你狠!”——这下更加弄拧了,常言哭笑不得。

常言被这么折腾了一回,竟然睡不着了。人的感觉很奇怪,就像是墨菲定律,不想什么事情发生,偏偏就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越不想听到什么,偏偏是什么都朝你耳朵里钻。常言想清静一会儿好去睡觉,可是越发清晰地听到媳妇在外面教育他遵守交通法规。一抬表看到已是凌晨一点半,他想不能这么下耗去了,看来得上手段。于是回到床上打开台灯,顺手从床头翻出一本于丹讲《论语》的书,有一段没一段地看了起来。书的内容全然没有记住,窗外如飞机夜袭、如悍妇骂街、如万马奔啸、如千鬼夜哭的声音倒是淡然远去。不一会儿就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睡意悄然袭来,常言将书随手一丢,转了个身沉沉睡去。

常言有个不肯轻易示人的治疗失眠偏方——就是找一些看起来半懂不懂的书来读,很快就会睡过去。从他上学时听不喜欢的课开始,到参加工作以后去开不感兴趣的会时,这一方法屡试不爽。而偏方的关键是要找到一本合适的书,一定要半懂不懂。如果全然不懂,那么根本看不下去,自然也就睡不着;如果全部能懂,又不免深究下去,反倒提振精神驱散了睡意。某哲人说,看书是让别人的思想在自己脑子里跑马。像常言这样看书,马显然是跑不起来,最多是在自己脑袋里捣糨糊,所以入睡得就快。

他曾经把这一创意与高非他们几个交流过,没想到高非直截了当把他郁闷了一回:

“还用费那个劲儿吗?看看你们的报纸就够了!”

高非说,最有效的安眠药就是报纸社论,《人民日报》的疗效最好,其他的报纸社论都有类似作用,当然,副作用是有时会气得醒过来。几家纸媒的记者站均对他怒目而视,高非见犯了众怒,遂自嘲道:“睡不着的时候可以听听我们的广播啊,后半夜全都是感情陪护、性病治疗、夫妻夜话,丰富你的夜生活。”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后推门一看,还以为是《满城尽带黄金甲》剧组跑到朔方做宣传来了:门外天地玄黄,黄天厚土扬尘蔽空。风已经基本上停了,但尘埃还悬浮在空气之中。早上的天空中,初升的太阳发出黄色的光晕,好像是加了一块半透明的滤镜。房上、地上、树上、车上,全部蒙上了一层厚度均匀的黄土。常言想起这里的一句俗话:“一天半斤土,白天不够晚上补。”

常言走出家门,只觉呼吸之间可以清晰地闻到一股浓厚的土味,自己的肺好像是一只吸尘器。这带着黄土气息的空气出入肺腑,常言崇高地想,我在用生命和呼吸为环保做贡献,转而又悲观地想,这么下去过不了多久,我也会患尘肺病,就像那矿工辛孟贵一样。常言三步并做两步,钻进汽车把门关上,似乎这样就可以把那浓厚的黄尘挡在外面,但等到发动机一响,汽车随之抖动起来,他绝望地发现车内也是弥漫着同样的空气。常言马上想起了庄子的名言——“无所逃乎天地之间!”

这就是传说中的沙尘暴。

常言小的时候在西州也见过刮风扬尘的天气,但从来没有刮到这样天地一色的程度。这些年他在南方工作,经常看到报纸上和电视里说,沙尘起于内蒙古额济纳,居然能够飘洋过海落到日本国,这些年不少日本志愿者跑到内蒙古西部去植树造林,显然并不全是为了帮助落后地区的人民,也有几分是为了他们的空气着想。这些沙尘在扬扬洒洒一路东去南下的途中,一路跑冒滴漏、不分彼此地落在兰州、西州、中镇、北京以至整个华北地区。有一个笑话说这沙尘暴刮到了台湾岛,国民党老兵激动得热泪纵横:“六十年了,终于闻到了家乡泥土的味道!”

开车走在路上,常言看到骑自行车的和步行的妇女多把纱巾包在脸上,行色匆匆,像个阿拉伯妇女的样子,徒劳地阻挡和过滤着漫天的沙尘。看到这,他不由对自己的工作环境产生了一种恐惧,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如果在朔方这么住下去,恐怕要买防毒面具了,否则这空气就足以让他少活十年。这里的空气不仅有沙土,还有煤灰、烟尘、二氧化硫、三四苯丙芘……不过他转念一想,从另一方面考虑,如果在这样的环境里“锻炼”几年,一定会练得像金庸小说里的蓝凤凰、阿蛛一样百毒不侵,吹口仙气都会毒死苍蝇。将来如果回到南方工作,一定会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想到这,常言又乐观起来。

常言进入办公室,先找了块抹布去擦桌子,用了一分钟在办公桌上擦出他面前常用的一块,又找张报纸把别处遮盖起来,就算完事大吉。反正今天打扫干净明天还是一样脏。他打开电脑上网,找见自家报纸的网页浏览起来。网上可以看到当天的新闻内容,至于报纸要送到朔方,最快也在两天以后。说实在的,自从有了网络,常言很少看报纸,包括自家的报纸。有次说起来,其他记者站的同行居然也都是这样。《纽约时报》集团的董事长都说过了,将来要在猴年马月的某一天停止印刷纸质媒体,只不过不知道是哪天。想到这,常言有几分不爽,如今报纸的新闻时效,不仅争不过广播电视,更争不过网络微博。特别是一些突发事件,经常是他们还没赶到现场,新闻已经上网了。近年来QQ群、微博、微信等“自媒体”更是速度奇快,人人面前都有麦克风,人人都是记者和编辑。当年自己入职时,报社还是个让人羡慕的好去处,如今不过十年,居然成了这副样子。

桌上的电话响了,常言伸手接起来,听筒手柄上留下一个掌印。

是林昆打来的,说到了他们单位门口,门卫拦着不让进。常言在电话里和门卫说了一声,门卫似乎不太乐意的口气,说就是找你们记者站的人多。

林昆进来,后面领着一个小伙子,常言见到后大吃一惊,那人见到常言也愣了半晌,两人几乎是同时说:“原来是你?”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常言苦寻多日而不得的辛孟贵。

林昆见状,疑惑地说:“原来……你们认识?”

常言问林昆:“你怎么认识他的?”

林昆说:“他就是我表弟,上次吃饭,对你说过的。”

事情居然这么巧。林昆说,要不是我陪他来,今天恐怕还找不到你。我下岗了,到中镇找工作,顺便来看你。

常言才想起问候林昆,说:“怎么回事?”

林昆告诉常言,西钢准备重组,第一项工作就是大量裁员,铁生是劳动模范、操作能手,暂时保住了岗位。林昆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这次下岗的标准是男职工年满55周岁,女职工年满45周岁,或者工龄满30年,符合一条即可。他10岁那年被特招进了省杂技团,练了几年没出什么成果,就安排回西钢做工人。但是从那时开始就计算工龄了,说起来算个年轻的老职工,如今工龄一算满了30年,不容分说下岗回家。

常言招呼他俩说请坐。林昆看了看常言沙发上的灰尘,常言在上面躺出的一个人形印记,像是命案现场画出的模拟图。就搬了把椅子铺张报纸坐下,对常言说:“你也太不讲究了吧?”

常言说:“他们都喊我乱室英雄。”

辛孟贵倒不在意,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对常言说我看过你们的报纸,路边捡的。那上边的文章替工人说话。他没敢告诉常言,正是因为看了他们那张报纸之后,自己才想到在矿井里自杀,没想到却是弟弟被埋在了井下,以至于造成今天的这一切。所以,要说今天的局面全是由眼前这个记者造成的,也说得过去。

随后,辛孟贵掏出一叠皱巴巴的材料向常言递过来,材料是用复写纸写出来的,字迹歪歪扭扭,有些地方还看不清楚。常言看了看,有反映他父亲工伤问题的,有反映自己职业病问题的,也有反映他弟弟失踪问题的。辛孟贵说:“原先的材料是打印的,后来,打印也要花钱……”

辛孟贵说:“要是你们报社也不管,我们老百姓就没路可走了。实在不行,我就去北京上访,找三个代表告御状去。”

常言连忙说:“我可没说不管啊,报社就是帮老百姓说话的。”

辛孟贵喘着粗气,激动地说:“我弟弟孟林,肯定被他们埋在井下了,我要有一句谎话,天打五雷轰!”

常言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他:“你是不是去过仁义沟煤矿,进过那个井口?”

辛孟贵说:“没错,我要进去找孟林,他肯定还在井下。不过,刚进去就被他们发现了,只好跑出去躲起来,等我再返回去时,井口被钢筋水泥封上,再也挖不开了。”

常言说:“那天,我也在井口。”

辛孟贵也想起来了:“原来那人是常记者你啊,我还以为是矿上的人。还奇怪后来怎么没人追我了。”

常言说:“是啊,他们都来追我了。你听好了,我是记者,要的材料第一条就是真实。我还和你哥是同学,你要相信我,现在我问你,你能肯定,你弟弟确实被埋在井下吗?”

辛孟贵听到常言这样说,好像是受了侮辱的样子,梗着脖子说:“百分之百!不信你让他们打开井口,我带你下去找,如果找不到,把我也埋在下面好了!”

常言见他说得这般绝对,又对他说:“咱们假设,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他们偷偷地转移了尸体,然后再封闭了井口,咱们下井之后什么也找不到?”

听到这里,辛孟贵沉默了,但脸上还是不服气的样子。他说,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前些日子一名来自江南省的矿工马松,就是在井下被冒顶砸死的。矿上把他拖到地面,摆了辆摩托车,伪造了个交通事故场面,最后给家属赔了笔钱了事。常言一听,忙问:“真有此事?”辛孟贵说:“千真万确,我还被喊去帮忙抬尸,事后他们给了我一千块钱让我保密。可是谁知他们这样欺负我,还给他们保个屁!”

常言听后若有所思,在笔记本上仔细记下了马松的名字和籍贯信息。

常言对辛孟贵说:“这么多举报材料,咱们一件一件来好不好?我看咱们先从你自己的病说起吧,毕竟现在你本人就在眼前,应该有明白的证据。”

辛孟贵说:“我们村里,有好几个得了同样的病,都是在矿上干活的。我查过书了,就是尘肺病,也叫矽肺病,百分之百的职业病,没错。有一句谎话,我不得好死。”

常言努力地辨认着材料中的字迹,最后终于看明白一个大概。他放下材料对辛孟贵说:“上次你哥说过之后,我咨询过省职防所的专家,他们说申请职业病鉴定是个非常复杂的过程。第一步,你要确认劳动关系,你和矿上签过劳动合同吗?”

辛孟贵说没有,我们乡下人只知道干活拿钱,工钱还经常拖着不发。常言又问,那你还有什么证据,证明你在他们矿上干过活?听了这话,辛孟贵喘气明显地粗了起来:“我在那里累死累活干了五年多掘进,打眼放炮,炮灰荡起来对面看不到人。矿上拉车的一头驴,有天突然一头栽倒死了,大伙想吃驴肉,刀子切到驴肺上,硬得像石头。我和驴呼吸的是一样的空气,这算不算证据?还有,你看这头上的伤、胳膊上的、腿上的、还有这一身病……这不是证据吗?”

常言连忙制止了他撸胳膊挽裤腿的举动,说:“我指的是证明你在矿上干过活的材料,比如说有没有工资条、考勤表什么的。”

辛孟贵说:“有的,但是他们说这不算数。”说着一件一件向外掏,有工卡、饭票、罚款通知书,还有几张“代金券”。常言拿过一张,上面印的是“兴盛矿业公司专用消费券”。常言问这是什么东西?辛孟贵告诉他,有时候矿上说工资不凑手,就发这个让我们在矿区的小卖部里买东西,一样顶钱用。那个小卖部是矿长亲戚开的,东西又贵,货还不全,罐头都是过期的。

常言说:“好吧,材料先放我这儿,找时间我和他们交涉一下。”

林昆说:“你一定要帮帮他,不然他年纪轻轻就走投无路了。”

常言说:“你放心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林昆显然还不放心,说:“你可别糊弄我,你小子总是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不当一回事。”

常言说:“这回我是认真的,我一定要为他们争这一口气。”

他想,对尘肺病患者来说,真的是该争一口气了。

西州钢铁公司与金源钢铁投资集团

实施战略重组

本报讯(记者常言通讯员胡秋来)三月一日,西州钢铁公司与金源钢铁投资集团签订重组协议,金源成为新西钢的第一大股东。这是西州市深化改革开放,推进国企业重组的又一重要战略举措。有关人士预测,在未来十年内,中国钢铁行业整合、跨区域重组将成为主流。

按照协议,西钢向金源钢铁投资公司定向增资扩股,金源以现金入股并控股,持股比例为百分之五十一,原西钢其他股东股权比例作相应调整。

相关分析认为,到二零一五年,西北地区年钢材消费量将达到三千万吨,而目前这一地区钢材年产量不足一千万吨,自给率仅为百分之三十。西钢集团的这次重组,将进一步开拓中国北方钢铁市场。

……

广州修了个电视塔,起初宣布花十万块钱征集名字,常言看到网上的各种献计献策,有叫“海心塔”的,有叫“小蛮腰”的。他也凑过热闹,给起了个名叫“羊巅峰”,意寓羊城的最高峰,郑重地发给了组委会。

如今结果出来了,命名却是“广州塔”。常言觉得好像是张家生了个孩子,查了无数遍康熙字典后,取了个名字叫张三。公布结果那天,常言很不高兴地说:“谁拿了十万块钱就起这么个名字?给我十块钱,我给他起三个。”

西州钢铁公司的重组和这有些类似,之前接洽了首钢、宝钢、武钢、鞍钢等几家大型钢铁联合企业,曾经有一度和太钢都快要进入草签合同的程度了,最后谈成的却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金源钢铁投资公司。常言听到的说法是,这家企业是由高攀峰力主引进的。

金源公司的老板姓金,给自己的公司冠了国际、金融、服务、集团等一长串名号,自任董事局主席。近年来在国内混迹政商两界,摆一副资本教父的派头,又有些黑白两道通吃的架势。常言在江南的时候,听过他在工商联一个什么峰会上的发言,讲一口香港普通话,听起来一口一个“战略投机”、“资本投机”、“风险投机”啥的,让人感觉他这投资和投机没什么区别。后来上网查了一下,发现这金老板原来是河南人,起初是驻马店一家罐头厂的推销员。常言心中不由生出几分佩服,一个河南人能够把香港话学到这份儿上,大概没什么事情干不成。

西州钢铁公司新任命的总经理金胜祖,是金源公司老板的远房亲戚。他在厂里一露头就让许多人惊掉了眼珠子,林铁生的父亲林建设更是气了个半死。原来这金胜祖原名金同山,曾经是林建设的徒弟,上班没几天就出了次事故受了处分,再后来因为偷厂里的废铁出去卖被开除厂籍,还吃过两年牢饭。出狱之后,到西霞岭下炼过“一脚蹬”小高炉,挣了钱之后又到中镇轧过劣质“地条钢”,由于钢材质量不合格造成一座楼房倒塌,出了几条人命,吓得他扔下工厂跑路到了南方。这几年居然交上好运,攀上了金源集团。如今摇身一变,改成现在这个钱能通神、比祖宗还厉害的名字,杀回来成了西州钢铁公司的掌门人。

林昆的父亲、老工程师林哲安慰林建设说:“佛说,人人皆可成佛,全看各人造化。还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呢,也许你这徒弟这些年痛改前非,业务精进了。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再说了,最没出息的徒弟都能当上总经理,那些优秀徒弟不知道该有多大出息呢!哪天出个省长市长的,你不也脸上有光么?”

林建设说:“最优秀的是我们家铁生,混了个炉长。”

这一回去西州采访西钢重组,常言觉得自己真正有了记者的尊严感,他是被西州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管立威派的专车接去的。

前天管立威打电话邀请常言,说西州钢铁公司改制重组,举行签约仪式,你是西钢出来的名记,所以我们请你亲自前来出席报道。常言一直关注西钢的改制,当下应了,说明天我就开车过去。管立威那不由分说的劲又上来,对常言说:“我们请你来的,自己开什么车,明天我的车停你办公室楼下。”

第二天西州市委宣传部的新闻干事胡秋来果然带了车在记者站楼下等着。常言夹个皮包钻进汽车的时候,胡秋来还帮他拉开车门,让他有了几分当领导的感觉。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去西州,是挤长途班车去的;第二次去的时候是与其他新闻单位同行一起坐的中巴;这次去已然有了专车接送。再这么混下去,很快就会赶上和超过在江南当记者了。这一回,路边的树木已换了绿色,空旷的大漠在他眼里也有了几分亲切感。

正式签约那天,出席签字仪式的有西州市市长齐迪生、常务副市长刘启昂、西钢董事长高步成,还有若干名西州市的企业家,以及西钢部分职工代表,场面也算得上隆重了,可不知为什么看上去都有些怪异。特别是西钢董事长,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当然可以理解,这签字仪式结束后,企业实际上就和他没什么关系了。再看那金胜祖出场时,双手背在身后,走起路来一摇三摆的,像只肥鹅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后面跟了一名花枝招展的女秘书夹着公文包,还有两个戴墨镜的保镖,手里捧着他的茶水杯。那场面有几分像高祖还乡:“车前八个天曹判,车后若干递送夫。拿着些不曾见的器仗,穿着些大作怪的衣服。”

常言看他背着手走路的样子,猜测其祖籍一定是山西洪洞大槐树下。山西洪洞的移民在全国分布甚广,有民谣唱道:“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问我故乡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从明朝洪武开始到永乐约五十年间,由山西南部向全国各地大规模移民,大槐树下先民的后代遍布全国。据说,如今分辨这些后代的方法很多,除了小脚趾甲不同外,还有一个明鲜标志,就是他们习惯背着手走路。当初移民时,为了防止逃跑,他们是被军卒捆绑起来押送的。路上要方便时,得报告军爷,请求把手解开。久而久之,到今天上厕所被称作“解手”,也是当初留下来的遗传基因。

签字结束后,西州市几家地方媒体上前采访金胜祖,面对镜头和话筒,他话都讲不利索,那女秘书看上去甚是机灵,马上走到对面,在摄像记者的身旁展开会上的发言稿,贴在自己脸上。金胜祖有了这个人造提词器,马上就变得不一样了,盯着女秘书的脸蛋,把那些稿子上写的套话念得气壮山河,动辄挥动手势指点江山的样子,看上去像个君临天下的接收大员,或者是战胜国的将军,好像他不是签商业文件而是受降来了。常言听到他要“带领新西钢全体干部员工,放下历史包袱,轻装上阵,放眼未来,共同努力,实现新的跨越,开创美好的明天”的时候,感觉似乎只有包袱一句话还靠谱,至少说明真的有过包袱,其他的听来像是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又好像是在听一个小偷说要帮这家失主努力赚钱。

陈尹楠领了一群学生在会场里充当礼仪队,给嘉宾献花。常言凑过去打个招呼,指了一下正在接受陈立婷采访的金胜祖,半开玩笑地问她对这次兼并重组有什么看法。陈尹楠说,你想听假话还是想听真话?常言说先听假话吧。陈尹楠就说,这次重组将极大地促进我市的产业升级,有利于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建设和谐社会。常言又问,那真话呢?陈尹楠没好气地说:“让他当总经理,纯粹是黄鼠狼养鸡!”常言听说金胜祖给林建设当徒弟的时候,骚扰过陈家大小姐陈招娣,所以陈家千金对他没好感,也在意料之中。

出席仪式的劳模代表林铁生过来和常言打招呼,常言说,你师兄做了总经理,说起来你也算得上从龙之臣了,今后让他提拔你。铁生说,我进厂时,他早让开除了。顿了一下又说,管他谁呢,只要能把企业搞好,大家有工资发,狗当经理都行。

在会上常言遇到了陈立婷,天气还冷,穿条裙子,看上去真有几分美丽冻人。陈立婷见到常言,马上跑过来坐到他身边,一口一个常大哥的叫得亲切,一副很熟悉的样子。

陈立婷对常言说:“常大哥,我不想在晚报干了,整天鸡零狗碎的稿子,写得实在没意思。我看风书记对你不错,上次还专门和你照相,能不能和他说说,把我调到日报去?对了,你们记者站要人不?如果要招人的话我去跟你干得了,写稿子,搞发行,拉广告都可以。当年在传媒大学,学的是新闻传播,一直想当个大报大台的记者,毕业时发现找工作根本不是凭成绩,而是拼爹。唉,我本来有个当富二代的机会,可惜我爹他没抓住。”

同在会场的广播电台记者站长高非看他俩嘀嘀咕咕,一直侧目,等陈立婷刚离开就对常言说:“看不出来,老兄你到朔方时间不长,泡妞的功夫倒是不错。这么快就上手了?”常言说:“别扯了,没听到我们在交流业务吗?”高非说:“拉倒吧,还交流业务,刚才都问你记者站要不要人,准备跟你了。”看着陈立婷又向这边走来,常言赶忙制止了高非的胡说,告诉他那是我同班同学的妹妹,开不得玩笑的。高非听后给常言来了一句:

“料你这厮当年,定是百思不得其姐。”

报社专题部副主任打电话给常言,说这次西钢的重组意义重大,代表着中国北方钢铁行业今后发展的方向。让常言抓住这一新闻,写一篇通讯,并且密切关注以后的进展。常言嘴上应了,心里却抵触,觉得这西钢所谓的改制,改得有些不伦不类。于是稿子也就没有那么隆重地写。又过了几天,常言在包括自家报纸在内的好几家报纸上看到金源公司的形象专版,标题是《打造中国北方“钢铁舰队”》,在这舰队名单里面,增添了西州钢铁公司的名字。

专题部对常言表示不满,当初他们与金源公司谈广告时,答应把西钢组重的稿件做成“重头报道”,但是常言只在经济版上发了条消息,连一版都没挤上去。据说“对双方的合作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事实上,谁都知道是报社分管经济部的副总编和分管专题部的副总编平时有矛盾,才把这篇稿子有意淡化。专题部当然不敢埋怨领导,只好拿记者站说事。听到抱怨后常言也很不高兴,对记者部主任文恭达说:“他们谈来的广告与我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他们为什么不自己来写,凭什么要我配合他们的报道?”

文恭达说:“要说写稿子,他们还真的离不开记者站,也怪他们事先没有和记者部沟通。可能是怕沟通之后,提成就得分给记者站一部分了。”

常言说:“告诉他们,以后我只听记者部的通知,其他一概恕不从命。这种替广告卖命的稿子,让他们自己来写,我不去写批评稿,就算配合他们工作了。”

文恭达劝常言:“都是为了报社的事业,还是要精诚合作的好。”

这话让常言心里很郁闷,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报社编辑部和记者站之间脱节的倾向越来越明显。记者站交活稍有迟缓,编辑们找领导诉苦说记者不干活;而记者们当天写回的稿件,又往往在编辑部被压上两三天,发出来时新闻变成了旧闻,新闻研究所的阅评又说是“把活鱼摔死了卖”。这一段时间以来,他对自己的职业产业了怀疑。入这行时,他觉得当记者是个仗义执言,为民请命的事业。刚进报社时,记者部主任文恭达教导他,记者要想总理的事,既要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思考问题,也要下到田间地头去反映问题。一个记者,要能在大会堂里吃得国宴,也要能在农家屋里喝得稀粥。刚入行的那一度时期,常言也有过自命不凡的感觉,觉得自己是个经国济世的人物。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经历了许多事以后,常言胸中的崇高感渐被稀释。他越来越觉得,自己不过就是个写字的,原来想当个船头的瞭望者、社会的守夜人,如今却在通向狗仔队的大道上一路狂奔。

而且在记者站干活,基本上就像是一只扒在玻璃上的苍蝇,前途光明,出路没有。这几年可能真的是岁数大了,他总想着红旗到底还能打多久,自己混这碗饭能到什么时候,退休以后的生活该是什么样子?当官的退休了可以到什么人大政协或者什么机构去当名誉职务,继续讲在任上没有讲完的废话;企业家退休了后可以担任顾问或自己开一家企业,继续去赚在任上没有赚够的钱;技术人员退休了也可以被什么公司返聘去发挥余热,那都是人家有一技之长。常言想来想去,觉得自己除了在报纸上吹牛拍马一无所长,恐怕是晚景凄凉。每念及此,常言就会泛起一种老气横秋的感觉。

所以文恭达在电话里传达领导对他的训示,“要加强团结”时,他对着文恭达嚷了起来:“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让他们来记者站干上三年试试!”文恭达也是在记者站干过的,他对常言说:“别发牢骚了,牢骚太盛防肠断,谁让咱们端这碗饭呢。咱就是磨道里的驴——听吆喝。”

常言说:“我就是磨盘上的碾子——听驴的。”

文恭达说:“你就是个叫驴,出了力气还要挨鞭子,坏事全在一张嘴巴上。”

西钢的采访结束后,常言告诉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管立威,说自己想去兴盛矿业公司走一趟,采访西州的民营企业发展现状。管立威听了很高兴,让新闻干部胡秋来陪他同去,并嘱咐一定要把常记者招呼好。

兴盛矿业是西州最大的民营企业,旗下有多家煤矿和铁矿,还有一家焦化厂,不久前被关停的仁义沟煤矿也是旗下企业之一。兴盛矿业的前身,分别是地方国营红星煤矿、红岩铁矿和红旗焦化厂。几十年经营得不死不活,后来在企业改制时,被当时的红星煤矿矿长程兴隆以近乎零资产的价格收购。说来也怪,濒于倒闭的煤矿一经私有化,立刻就兴旺起来。程兴隆利用前些年煤炭价格猛涨的有利环境,整合了红岩铁厂和红旗焦化厂,并将仁义沟煤矿等几家乡镇企业也收归旗下,成立了兴盛矿业集团公司。他们的铁矿石和焦炭,主要供应西州钢铁公司,是西钢最重要的原料供应商。

兴盛矿业董事长程兴隆近年来不怎么过问公司业务了,他找到了新的项目,常年住在北京炒房。这些年来他在北京买了许多处房地产,随着房价的上升,使得他在地产上的投资利润快要超过挖矿了。程兴隆是个有生意头脑的人,见近年来一线城市房价暴涨,索性把公司日常业务交给儿子程盛发打理,自己转战于北京、上海等地,做起了以房生钱的买卖。

人们传说,这和他的一桩艳遇有关。前些年程兴隆在北京包了个小姐,每月五千元钱,又花了五十万买了套房子养在那里。第五年头上东窗事发,被老婆发现了。老婆早就怀疑他在外面有勾当,一直苦于没有证据,这次将他捉奸在床时,那心情真叫个悲喜交加,喜的是终于捉住了,悲的是真的捉住了。一番吵闹之后,程兴隆惹不起老婆,当初他能发家,老婆娘家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况且,他本来也没有打算和那小姐白头到老,像她这样的,手里还有好几个。老婆一闹,他正好就坡下驴和小姐分手。那小姐倒也没有和他纠缠,拿了笔分手费,又去报了长江商学院,继续寻找下家资产重组去了。程兴隆销毁作案现场,把那套房子卖了,价格是二百万。回家一算账,才发现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白玩了五年女人,还赚了一百二十万!这下子他老婆更加愤怒了,比听到他包二奶还愤怒,比把他按在床上还愤怒,训斥他:“你这个笨蛋、蠢才,怎么只包了一个?”

常言赶到兴盛公司,对办公室接待人员说是有事要见程盛发总经理。那人看了证件,问常言事先约过没有?常言听了摆起派头说:“要事先约的话,该他去见我,至于是什么事情,恐怕不方便对你讲。”胡秋来也在一边帮腔,说你搞清楚,这是北京来的记者,高书记都很尊重的。一会儿总经理助理出来,正是上次在仁义沟煤矿遇上的程仪,程仪见是常言,知道来者不善,不敢怠慢,马上进去通报。

常言进了屋里,一屁股坐在程盛发的大班台对面的一把椅子上,递了张自己的名片给程盛发,告诉他今天来的事情很简单,不会占用你太多的宝贵时间。程盛发看上去和常言年纪差不多,却比常言要胖出两倍,身上从头部到脖子再到肚子,都是一圈一圈的,长得像一只米其林轮胎。他对常言说,到我这里的记者都不用太多时间,有什么要求你就说,我向来是能办的马上就办,办不了的你待在这也没用。他在桌上摸过一包“九五至尊”,拿一支向常言抛过来,常言下意识地一把接了,一只打火机又丢了过来,常言想起管立威那次教导他“抽烟有什么不会的?点着了火——吸!”就顺势接过打火机,装腔作势地点了支烟,透过烟雾对视着程盛发,看上去有几分像是大肚子弥勒佛。

程盛发打量着常言的名片,不再多言直奔主题:“说吧兄弟,知道你们无事不来,听说你已经去过仁义沟一次,还险些把我的保安给枪毙了。这次来,找我啥事?”

常言说,其实我去过仁义沟两次了,第一次是出事故抢险的时候,被你的保安轰出了现场。说完,他又指着程盛发大班台上安放的一只通体金黄的貔貅,故意问道:“这是什么动物?”

程盛发见常言如此孤陋寡闻,立刻动了好为人师之心,教导他说,这叫貔貅,别看长得像只蛤蟆,却是个高干子弟,它是龙王的儿子之一,正宗的太子党。这是个吃货,专门爱吃金钱,而且身体构造是有嘴没肛门,只往里吃,不往外拉。

常言说原来如此,我不认识它,却认得它有个哥哥名叫赑屃,长得像乌龟,生性欢喜负重,所以经常用来驮石碑,看样子倒像个农民工。这龙生九子,个个不同,肯定不是和同一个老婆生的。所以看来龙王爷也包二奶搞小三。常言说完感到有些失言,怕他认为是在暗喻他爹在北京的花花事迹。

程盛发听了不以为意,反而哈哈大笑,说这年头没几个二奶小三的,都不好意思出去见人了。

常言说:“我想问你,它摆在这儿,到底在吃谁的钱?”

程盛发听完一愣,说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儿?难怪办公室摆上它以后,近来一直不顺。说完,对外面喊一声:“来人,把这只不长屁眼的东西给我抬出去!”

程盛发对常言说:“咱们说正事吧。”

常言说:“有一种职业病叫尘肺病,和你桌上的那貔貅有点类似,不过吃进去的是粉尘,粉尘吸到肺里面,就再也排不出来了。有个工人在你这里就得了这种病,现在日子难过得很。”他把辛孟贵的病况对程盛发说了,程盛发听后收起笑容半晌无语,过了一会儿正色道:“兄弟,你直说吧,订报纸还是登广告?”

常言说咱们今天就谈那位工人的情况。

程盛发显然把常言的意思理解成了胃口更高的敲诈,也拉下脸来说:“如果就事论事的话,这事我知道,那小伙子也找过我们矿上。我告诉你,他没在我们这里工作过,我们矿上没有这个人!”

常言一听他矢口否认,知道事情有些难办了,就一样一样地往外掏辛孟贵留给他的东西,边掏边对程盛发说:“程总,我原来在江南工作,听说朔方的矿主都是痛快人,在北京买房都不是一套一套地买,而是一栋一栋地买,北京的房价就是被你们炒上去的。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告诉我,如果这个辛孟贵他不是你们矿上的人,那么,你们为什么给他发工作卡,给他发饭票,还罚他的款?对了,这里还有张你们发的代金券,他现在还没有消费完。一会儿是不是到你的小卖部,给我拿两包烟带走?”

程盛发听了,把手中的烟头随手丢进身旁的一个花盆里,对常言说:“常站长,那我就给你句痛快话,我矿上有这个名字,但没有这个人。每年我们矿上用工都是成百上千地招,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我分得清吗?如果换你,你记得住吗?谁都想来矿上敲一笔竹杠,你们都觉得煤老板有钱,不知道我们每天提心吊胆,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们一篇稿子,我们不送钱就得罚款,弄不好还要关矿井。你当我们这里一锹一锹往外挖的不是煤,是唐僧肉啊?”

程盛发说到这里,一副很气愤的样子告诉常言,前年公安局破了个案子,有个犯罪团伙,专门冒充矿工家属骗取赔偿。“他们把一个不认识的流浪汉说成是自家亲戚领到我矿上,在矿坑里打死了,然后对我说是工伤。我破财免灾给了二十万,这帮家伙前脚出门后脚就把骨灰盒扔进沟里了。要不是他们在北峪再次作案时被抓住,不知还要害多少人。你说我容易吗常记者?”

这一案件常言知道,他的前任站长刘放写过一个长篇通讯,后来见报只有三百多字。随后有南方的媒体赶来作后续报道,也被上级宣传部门给制止了。后来还有导演根据这一素材拍了部名叫《盲井》的电影,也被禁止发行。在宣传部门,这事是个敏感话题。常言一听这家伙拿这说事,心想这厮反应倒快。

常言在记者站走南闯北十几年,也是一只新闻老狐狸。他想,看来不使出杀手锏,今天可能就白来了。想到这,常言也把手里的烟头向那个花盆里丢去,但是差了一点,没有丢进去而是掉在外面了。常言说:“那么,咱们换个话题,辛孟贵是不是你的矿工,先放过不说。有个名叫马松的,准确地说,生前名叫马松的,在你们的矿上工作过,这不会错吧?”

程盛发听了一怔:“你怎么知道的?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不久前在矿区外面遭遇车祸死了。你问这事到底什么意思?”

常言说:“这你倒记得住。据我了解,他遭遇的不是车祸,而是冒顶。”

程盛发变了脸色,站起来对常言说:“你说话要负责任,他的家属都承认是车祸死亡,而且事故已经处理过了。”

常言说:“马松的家乡,就在我工作过的江南省,我听说当地公安机关正准备追究他家属的伪证行为。如果查实了,后果是什么,你比我更清楚。你是不是奇怪我怎么知道这么多?那告诉你实话吧,我小舅子在那里当警察。”

常言这一番云山雾罩的果真把程盛发吓住了。他非常清楚,煤矿发生伤亡,算是生产事故,如果瞒报,那就是刑事案件了。风过庭来了以后,朔方省作出严格规定,只要发现一起瞒报矿难事件,煤矿一律先关后查。程盛发还有些不服,对常言说,哪怕你说的那个人就是死在我的井下,那又怎样?现在我的仁义沟煤矿已经关闭了,莫非还能再关一次?

常言说,仁义沟煤矿我去过,我看着就关闭了两次井口。至于还要关几次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省里规定,对瞒报事故的矿井不仅要关闭,还要追究矿主和当地领导的责任。这事如果让高攀峰书记知道了,后果是什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程盛发听了这话一屁股坐在沙发椅里面,对常言说:“好吧,算你狠,那个辛孟贵是我矿上的工人。你到底有什么要求,直接提吧。”

常言说:“我只要你给他开具劳动关系证明,在他的职业病鉴定结果出来之后,按国家规定给他治疗费用和工伤赔偿。”

“你来我这儿真的只是为了这个矿工?他和你什么关系?”程盛发有些不相信地问。

“没错。他和我是读者和记者的关系。这,对你来说困难吗?”常言说。

“没有困难,一点儿也没有困难!只是,那个马松的事……”

“既然你们双方协商处理了,我也不想再插手。另外再告诉你实话,我小舅子不分管他们那个县。”

“你……”

“管那个县的,是他的副手。”

临走时双方都很高兴,常言得到了辛孟贵的劳动关系证明,程盛发得到了不再进一步深挖追究瞒报事故的许诺。其实刚才斗法,常言也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他威胁程盛发向家属去取证,更是没影子的事,因为他连家属的姓名都不知道。

从兴盛矿业回来,常言看天色还早,就准备赶回省城中镇去,没想到被管立威拦下了:“常站长,听说你要弄一个尘肺病的稿子?”

常言笑道:“是有这事,但还没确定,取决于程盛发的态度和处理问题的速度。”他听管立威的口气,明白十有八九是说情,索性把架子端得大些,说报社很重视,很快会见报的。

管立威说:“你先别急着走,高攀峰书记想请你吃饭。”

常言听了有些疑惑,到底这程盛发有多大能量,能把市委书记搬出来说情?

下午时分,一辆香槟色的宝马X6开到了常言记者站楼下,这车长得丰乳肥臀,看上去如性感健妇。常言下楼,看见管立威站在车旁,司机座上下来一人,长得和程盛发差不多胶。管立威介绍,这是高书记的公子高天一,亲自来接你。高天一拉开车门让常言上车,常言一看车牌号码是“朔LV8899”,就对管立威说:“连车牌都是奢侈品——驴牌的。马牌的车配驴牌的牌照,真是牛啊!”

上车后常言看见宽大的后备箱里结结实实地放着几个麻袋,快要把后备箱塞满了,就问管立威,你们是不是绑了什么人准备拉去埋掉?管立威说,前些日子我俩去找中国首席营养大师何培基先生看病,那是何大师给开的药。常言回头看了看那几个麻袋,说这何大师是何方神圣,该不是给大象治病吧,开药论吨?高天一听了大笑,不料却被呛住了,结结巴巴地说:“这位何大师太、太、太厉害了,挂一个号一千块,都排、排到二零一五年了。我是花了三千元才挂了个加急号。”

管立威说:“这位何大师专攻食疗,把吃出来的病再吃回去。按照何大师的说法,人的寿命应该是一百七十岁,你没活那么大,全是因为不会吃的缘故。”

高天一按了一下影碟按钮,屏幕上出现了一位打扮得像个道士的人物,在里面云山雾罩地侃。光盘大约是从上次的记忆时间被打开的,所以这哥们出场便说:

“去年十月份,我遇到一位病人,他是一位副市长,八十岁高龄,脑梗四次发作,肺部已感染。病人年龄过高,医院建议不要动手术了。家人把寿衣、吊唁通知都准备好了。他的女儿不甘心,找到我,我切脉后发现,老人脏器没有问题,只是脑袋上的病,我给他开了前面讲到的食谱,每天用生茄子打成汁,搅在一起给老人灌服。二十天后老爷子可以下地走路了,现在还健康活着呢。”

高天一说:“神不神?他的父亲在上个世纪还给中央领导看过病呢。”

常言说:“你说的是上个世纪初还是世纪末?他说的是哪个中央?咱们党还是国民党?”

那辆汽车的碟仓防震功能看来不怎么好,汽车一跳,这位何大师也在屏幕上一跳,像是站不稳的样子,激动地说:

“咱们每天吃三顿饭,给哪个器官吃呢?人活着是靠五个器官提供能量,五个器官和人一样,也各有各自的喜好,肝喜欢吃绿色,心吃红色的,脾吃黄色的,肺吃白色的,肾吃黑色的。农村喂牲口都用黑豆,肾气足,才有劲呀!”

这时车窗外闪过一条标语,是环保广告,上面写着:“垃圾分类,从我做起。”

常言问高天一:“何大师开了什么方子?”高天一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让多吃绿豆。”他向后指了指后备箱,“买了一千斤,他娘的,十九块钱一斤呢!”

常言说:“难怪最近以来绿豆价格涨成了‘逗你玩。”

汽车在滨江路上走了一段,钻进一条小巷之中,在一家没有门面没有招牌的门口停下。那扇朱红色的门自动开了,一个门童迎出来,把几人引进了院子。

常言从来不知道,这繁华的滨江路上还有这样一个安静所在。他们穿过一条摆着鲜花和鱼缸的回廊,来到后面一个环境优雅的四合院,进门直入上房。门口有一只肥硕的八哥向他们问候:“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高天一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从服务员对他的笑脸就可以看出来。

西州市委书记高攀峰已经坐在里面了。常言赶忙上前打招呼,高攀峰站起来和常言握手,朗声笑道,很早就想请你吃顿饭了,阴错阳差的,直到现在才腾出时间来。并且特地向常言声明:“今天请客不花公款,我儿子买单。”

常言听了,对高攀峰说:“不敢当、不敢当,高书记有事你就吩咐,不必这样隆重。”

服务生把菜单拿给高天一,高天一看都不看就说:“给我煮一锅绿豆汤,上两瓶茅台,其他的你替我安排去。”

服务生答应一声去了。不一会儿酒菜端上来,高天一让把两瓶酒都打开,将四人面前的大杯斟满,两瓶茅台也就见底了。

随后开席,几个人喝着绿豆汤、品着茅台,很有些不着调的混搭风格。饮过几杯,聊了几句闲话后,高天一直奔主题,端起杯子对常言说:“常兄,听说你正在写一篇西州市尘肺病调查的稿子?”

常言一时不知怎么回答。高攀峰拿出一支烟来点上,对常言说:“小常,我信任你,对你说两句真心话,想必你也听说过,最近省里正在调整干部。”

常言点了点头,心中疑惑,这话回答得就像今天的饭菜一样不搭调。高攀峰接着说:“朔方的官场,谋事的人少,谋人的人多。我现在处在这个敏感时期,有人在背后做些小动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常言这才明白高攀峰的真正用心。最近省里空出一个副省长的职位,有几个热门人选,其中包括高攀峰和中镇市长董明海,还有几个厅局长,互相争得很厉害,高攀峰是其中呼声较高的一个。他心想高攀峰肯定是误解自己了,就说:“高书记,我向您解释。这篇稿子没有任何人指使,也没有人指使得动我。我完全是反映农民工的情况,也没有想到更多的背景。”

高攀峰说:“我给共产党办事,自然不怕有人找我的麻烦。受党教育多年,这点觉悟还是有的。我的意思有两点,第一,要按新闻规律办事,第二,我们是政治家办报。你说对不对?”

常言说:“嘿嘿,我们是替政治家办报。”

管立威说:“高书记看了这一段你对西州的报道,非常满意。他指示我们,要用实际行动表达一下对报社的支持。听说刘放给你留下的那辆破车快报废了,我就向高书记汇报了一次,决定请你们给西州做两个形象专版,价格嘛,以给记者站买一辆车为标准。你看怎么样?”

常言没想到他们提出这个条件。说实话,他还是很动心的,但又不能表现出来,想到这里他咬了咬牙,对高攀峰道:“谢谢高书记。不过我更希望解决的,是那些农民工的问题。”

高攀峰说:“放心,不会让你为难,这是两回事。我们西州也需要在大报上宣传改革开放的形象,对不对?”

常言打电话向报社汇报,记者部和社办协商了一回,协商的结果是,让西州市在《发展道路报》上作三个形象宣传专版,用广告的业务提成给记者站换一辆采访车。这样一来,西州要出的广告费起码是车价的三倍以上,常言都觉得这办法有点坑人,但高攀峰却毫不在意,很快就让宣传部把文章写好了,标题分别叫《潜力西州》、《活力西州》和《魅力西州》,在《发展道路报》上连刊三天。事后,文恭达打电话给常言,说分管经营的副社长表扬了记者部,这样的事情以后要多做一些。

得了如此荣誉和实惠,常言却没有怎么高兴起来。他端着报纸一时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新闻判断力出了问题?他竟然有些怀疑自己这个职业,对自己的职业角色感到悲观,觉得自己像个骗子。

常言后来才知道,高天一是兴盛矿业公司的大股东。

十一

《引进导报》朔方记者站长钱嘉锡这几天很郁闷,他让这两天多变的气候给弄感冒了,不断地打喷嚏、流鼻涕、流眼泪,说话也是嘟嘟囔囔、有气无力的样子,看上去像一个吸毒者毒瘾发作时的情形。中镇市这一段天气变化异常,本来春天已经来了,路边花草嫩芽露头,街上花枝初绽,可是突然间一场寒风暴雨,像是冬天的寒流杀了个回马枪,把春姑娘冻死在了来的路上。那两天,在平川地区下的是雨,在山区竟然下起了雨夹雪。在北峪县,大雨夹着雪粒在夜间突如其来,又在清晨戛然而止。那天,钱嘉锡在山沟里躲没处躲,藏没处藏,硬硬地冻了一夜。第二天他就感冒了。

他之所以冒着雨雪跑到那个山沟里,是因为接到一桩举报。他有个远房亲戚名叫钱烈康,在附近的煤矿打过工。那天见面时,向向他索要了一条烟后告诉他一条线索,最近在北峪打工时,发现有一个被关闭的煤矿还在违法偷采。钱嘉锡得悉后就拿了一只摄像机,跑到那个山沟里蹲了一夜,心想拍个人赃俱获,然后好去敲他们一笔。没想到情报有误,那家煤矿根本没有生产,一晚上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拍到,清晨下山时倒是远远地看见一只狼,把他吓得够呛。出山后,他听说这一夜大雨还在北峪造成了泥石流,幸亏没有冲到这条沟里,否则他可能死无葬身之地。想到这,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也许是那矿主事前得到记者要暗访的消息,这几天停产躲起来了?要是这样的话,想必是那该死的钱烈康两头通吃,简直太混蛋了。其实他哪里知道,这件事纯粹是他那亲戚钱烈康在报复他。那家煤矿已经停产两年了。两年前,钱烈康向他举报过一家在全国“两会”违反停产命令偷偷出煤的矿井,钱嘉锡前去拍了一段录像,顺利地从那家煤矿要到两万元钱,事后却一毛钱也没有分给他这个线人。

钱嘉锡吃了苦头却有苦说不出。这一段时间,他太需要钱了,报社的发行与广告指标能否完成,决定着他还能不能在这家报社干下去。他经常想,如果完不成发行任务,又还想继续在新闻界混下去的话,那只好去广播电台当记者。还是广播好啊,你听不听我都要播,没有发行任务,总归不会让我去卖收音机吧。

去年报社的发行任务他就没有完成。今年一月份的数字和报社下达的任务差了一千份之多,甚至连去年的订数也没有达到。所以他在今年以来基本没干别的,只是拼了命到处卖报纸,想把差的那一千多份补上。每到一个单位都说订报,甚至到了一份一份地征订的程度。上次在兴盛矿业的时候,程盛发晚上请他吃饭,他恳求道:“这顿饭别吃了,你用饭钱来订报纸行不行?”程盛发说:“吃饭好歹是吃到咱们肚子里了,你那报纸订了根本没有人看。”钱嘉锡说:“看不看是你的事,订不订是我的事。”

程盛发成心要看他笑话,就对钱嘉锡说:“这样吧,饭也要吃,报也要订。酒喝好了报就订好了。你喝一杯酒,我订你十份报纸,怎么样?”

这话说到了钱嘉锡的软肋上。他并不善饮,平时一两酒就能把他灌倒。在他看来,人的酒量就相当于汽车的排量。常言、高非这帮家伙,排量至少在“一点零”以上——也就是能喝一斤以上的白酒,而他的排量显然低于零点一。他也知道自己这一短处,所以平时常言他们聚众喝酒,钱嘉锡很少参加。但是今天看在订报的份上,就是毒药也得喝下去。钱嘉锡一咬牙说:“就这么定了,你可不能反悔!”说罢端起酒杯就和程盛发对饮起来,一口气喝了十杯,算下来大约有三两。程盛发一点事也没有,钱嘉锡可就惨了,从饭桌上直接被抬到医院去输液。他醒过来后第一句话说的是:“报纸订了没有?”像个八路军战士刚醒来先问敌人打退了没有。程盛发一看这情况,倒是说话算数,马上就去订了一百份。

钱嘉锡一顿酒总算没有白喝。这么辛苦地跑了许多单位,总算是凑齐了报社的任务数字,他想着被扣掉的发行奖金很快会补回来,也是笔不小的数字。谁知好事多磨,人算不如天算,等到过了一个月后的发行数字出来一看,朔方省的发行量又降了一百多份——想来是程盛发那厮只订了一个月的报纸,搞不好还是只订了一天的,害得他喝个半死。钱嘉锡看到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气得捶胸顿足,骂了不知多少遍程盛发的娘。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钱嘉锡的发行量降了不说,谈好的两个广告专版也吹了。一个是北岳集团公司下属的乌泉沟煤矿的矿长,答应在评上省里的功勋企业家之后“大规模地宣传一下”,但是在评比中被人举报计划生育超生,遭到一票否决。另一个是省城中镇的金星大酒店,刚开张不久想提高知名度,在他们那里订了半版广告。但是临到广告刊登的前一个星期被公安局突击检查,一次带走一百多个陪侍小姐,一下子不用宣传都全国知名了。这让钱嘉锡十分郁闷,对于他供职的报社来说,发行数和广告经营指标是硬指标。钱嘉锡聘用到《引进导报》来,是对报社有过承诺的。他这个站长还处于试用期,能不能留下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发行和广告,任务完不成,是要被一票否决的。

钱嘉锡的亲戚钱烈康,如今也在西州当上“记者”了。

这事还得从三个月前说起。就在给钱嘉锡提供假情报之后,钱烈康突然觉得眼前一亮,仿佛神人开示,让他找到了自己的人生道路。

钱烈康在三年前,向钱嘉锡举报北峪煤矿违反停产令,晚上偷着出煤的消息之后,初入新闻行业、还是聘用人员的钱嘉锡潜入北峪煤矿对面的山沟,用摄像机拍下了他们偷偷生产的场景。第二天就找到矿上,向矿主郑天泽索要了两万元钱。钱来得如此容易,事后却一毛钱也没有分给他这个线人。钱烈康一想起这事就心中不平,没有我向你报料,你哪里能挣得来钱?

这件事启发了钱烈康。他想,钱嘉锡这些记者之所以能抓住煤矿挣到钱,还不是靠我们提供的消息?我不比他少条腿,也不比他少只卵。他不过比我多个记者证,但是三年前那个时候,他不一样也是没有记者证吗?我们既然手上有消息,为什么不能用它来挣钱呢?再说了,举报违法煤矿,还是帮着政府监督安全呢!

记者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能干老子也能干。许你钱嘉锡卖淫,还不许我钱烈康穿条花裤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一毛。

说干就干。经过一年多努力之后,不知通过什么渠道,钱烈康混进了一个叫“中国煤矿安全监察新闻调查中心”机构,尽管他交了不小的一笔入门费,但至今还不知这家机构的门朝哪边开。只是他混进去以后,才发现和他一样的人还有好多,有些人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居然也来这里当上记者了。这家“中心”的规矩是,只要你交钱,他就给你办证。钱烈康了解情况后一度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到电线杆子上随便找个办证的广告,要比这省钱得多。

在许许多多的钱烈康们的努力下,记者这个职业在中镇、西州等一些地方逐渐形成了“产业”。在西峰县,这些“记者”甚至形成了村落,出现了一些当地闻名的“记者村”。这些“记者”大半是当地无业青年,他们“当记者”的目的只有一个,利用事故敲诈矿主。

西峰县陈家岭一个“黑口子”发生爆炸,造成盗采者五死三伤。想不到的是,从矿主到死伤者中,居然有两名是“记者”。矿主叫陈新富,是陈家岭本地人,有一段时间曾在《朔方市场报》西州记者站工作过,那张报纸在报刊整顿中被吊销刊号以后,他仍以“记者”身份活动,为的是利用记者的牌子保护他的“黑口子”。煤矿爆炸以后,他弃矿外逃。有意思的是,爆炸发生时,正在煤矿“采访”的一名“记者”受伤被送进了医院。当地媒体到医院采访本次事故经过时,那位前去敲诈煤矿刚刚进入现场的“记者”第一句话就说“咱们是同行”。如果不是后来发现他的记者证是假的,险些被当作深入虎穴忠于职守临危不惧英勇负伤的新闻工作者的典型宣传出去。

这些假记者的“业务”最集中的领域,基本就是当地非法开采的煤矿和铁矿,也就是那些“黑口子”。他们出没的地方,多是无证煤矿最集中的区域。他们敲诈的通常作法是,一行两三个“记者”来到矿上,指出老板在“违法生产”,并出示“证件”,对违法行为予以“痛斥”。应该说,他们讲的也不是全无道理,那些矿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违规之处。老板也都明白,一般来说先诉一通苦,然后约过来领头的人,给“车马费”予以打发。

钱烈康是个聪明人,他很快发现了这中间的学问,如何要钱要得“适度”。要少了当然是自己吃亏,但要多了,老板又不肯干,遇上个无赖的,还有挨打的危险。这中间的分寸很不好把握。同时这事对于那些矿主来说,也是一件颇费斟酌的事,给多少钱,怎么给?给得少了打发不走;给得多了,会有更多“同行”马上闻风而来。给得爽快,来的人会更多;而给得不爽快,“记者”们会掉头就走,直奔政府。等到政府出面,钱会花得更多。这种博弈,几乎成了一种艺术。

钱烈康在这行干了几个月下来,居然无师自通,每月能抓住三五家煤矿不大不小的问题,每次都至少能拿到“车马费”一千元左右。比起他过去下井干活,又风光又轻松。钱烈康干了几个月还看出了其中更大的门道。他发现,有时候他们上门针对的是一家煤矿,掏钱的却是当地一片黑矿,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同行互保”的情况呢?原来是当地政府要求他们这么做的。因为有些假记者的背后,会有真记者给他们撑腰。在钱烈康看来,那些记者手里拿着真记者证,简直就是一张敲诈勒索许可证。

如今,钱烈康的身份是“中国安全监察新闻调查中心《法制信息视点》编辑部编委会委员”。走到哪里,他都会声称自己的任务是“为党和国家高层领导提供最新最准最实用的决策信息”。果然,在不长的时间内,他靠这个头衔成功地搞定了几家煤矿,给自己挣到了一辆二手以上的银色富康车,简称“小银富”。他还给自己做了一块“新闻采访”的牌子,挂在小银富的前面。

钱烈康们的活动让西州市的宣传、新闻出版部门很是头疼,他们在西州的名气甚至盖过真记者。常言调任朔方后,第一次到西州采访就在管立威那里碰了个钉子。管立威要查看他的记者证和介绍信,当时常言的记者证上还标注着江南记者站,介绍信则根本没有拿。管立威就怀疑他是个假记者,没有让人抓起他来,已经算是很客气的了。

常言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与这些人打交道。

常言一直认为,新闻界也是分层次的。就在社会上的影响力而言,基本上可以分为三个世界,第一世界当然是“新、人、经、光”,第二世界是工青妇、法科农,第三世界才是他们这样的。在第三世界里面,常言觉得自己算作澳大利亚,而钱嘉锡他们,只能算作索马里。道不同不相与谋,所以他平时很少和他们来往。

这天,常言接到陈尹楠的电话说:“牛奋强找我要了你的电话,说是被几个记者找麻烦了,要找你摆平,我建议你别管他。他早就不认我们同学了。”牛奋强和常言、陈尹楠、林铁生是同班同学,如今在西钢还是个中层干部。

常言问:“什么意思?”

陈尹楠说:“那个人,不沾别人便宜就活不下去。”

常言说:“他占你什么便宜了?非礼?”

陈尹楠说:“去你的。”

第二天,牛奋强果然找到了常言,问他认不认识一个“中国安全监察新闻调查中心《法制信息视点》”名叫钱烈康的记者?最近在他那里找麻烦,想请老同学从中沟通一下。常言想起陈尹楠对他说的,心想这家伙,该来的还是终于来了。

常言对牛奋强感觉有些复杂。说起来这牛奋强是西钢这伙同学中头一个当官的,也是官当得最大的,如今在西钢当原料处处长。牛奋强当年上学时心比天高,眼睛长在头顶上,把别人都不放在眼里,自恋到恨不能下辈子变个女的还嫁给自己。连写作文都是舍我其谁的口气,自命是块当总理的料。高考时,所有志愿都填的是清华北大,可是谁知阴错阳差,马失前蹄,只考上了朔北大学。

上次同学聚会,常言见他总把夹克衫半敞着,露出T恤上印的“北大”二字,脱掉夹克才看出原来印的是“朔北大学”。就开玩笑说,哪天我也买件汗衫,上面印个“东北大米”。并且说他:“没考上北大,对你和北大都是一种幸运。”把牛奋强气了个半死,后来几次同学聚会,都借故不来了。常言还以为是几年前结下的疙瘩还没有解开,罗四毛对常言说其实不是那样,这几年他有意和我们这些当工人的同学不来往了,怕我们找他办事。

罗四毛说,他和几个亲戚在西霞岭开了个小铁矿,利用他在原料处的便利把矿石卖到西钢,这几年挣了大钱。只是他那几个亲戚名声太差,拉了矿石从东厂门送进来,过磅之后也不卸车,直接从西厂门拉出去,绕一圈又从东厂门开进来,有时候一车矿石能卖三四次。西钢的原料管理长期混乱,没有人统计,也没有人追究。我看西钢的长年亏损,就是他们这些人造成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牛奋强上门,常言估计十有八九是他的矿上出了麻烦,一问之下果然如此。牛奋强说,钱烈康盯上了他的矿,一会儿说他是非法采购火工品,一会儿说他是安全措施不到位,给了几次钱,还是打发不走。前几天又来了,要我出两万块钱订一份他们的《高层决策内参》,你说我又不是中央领导,订这么高层的内参干什么?常言听明白了,问他第一次上门时给了多少钱?牛奋强说五千,第二次给了一万。常言说,难怪,你把他的胃口吊起来了。如果第一次给一两千打发走,他可能就不再来了,现在看你有油水,不宰你宰谁?

牛奋强问常言,现在应该怎么办?常言说,你的矿到底有没有问题?如果没有问题,就让他报去,那是个假记者,那些牌子都是唬人的。如果矿上真有问题,你还是及时整改的好,否则去几个真记者,你最后还是吃不了兜着走。他有个本家亲戚,下手比他还狠。牛奋强有些不好意思了,对常言说,小问题还是有一点,如今开矿的哪个没有问题?要是完全按照规定执行,那就谁也赚不到钱了。

常言本不想管,可是经不住牛奋强再三请求,只好给钱嘉锡打了个电话,说你家兄弟最近找我一个同学的麻烦,你能不能和他说一声,差不多就算了,弄僵了对谁都不好。如果他还不肯罢手,我只好找管立威,让新闻出版局查他。钱嘉锡听常言有事求他,答应得很痛快,说常站长难得找我办事,既然瞧得起我,我一定让您满意。钱烈康那个混球,敢找常站长麻烦,我收拾他。常言说,不是找我麻烦,是找我同学的麻烦。钱嘉锡说,我不知道那个矿是常站长罩着,放心吧,只要您说一声,以后不会有人去惹事了。我向你保证,从此再不会在你朋友的矿上看到他了。听这口气,钱嘉锡显然把常言当成是自己一伙的,很有些江湖老大的地位。

牛奋强见常言三言两语摆平了自己的麻烦,心下十分高兴,提出要请常言吃饭洗脚唱歌,组织娱乐活动。常言说算了吧,没那个必要。牛奋强说必须的,这是行规,兄弟我懂。常言说,你比我还懂,就让牛奋强作东,请钱家兄弟了喝了一回酒。

饭店的档次挺高,但吃得却寡淡,常言和牛奋强以及钱家兄弟都没什么话。饭后牛奋强建议去K歌,钱家兄弟听了以后很高兴,直夸牛总到底懂门道,咱们以后多打交道多联系。常言推说不参加色情活动,牛奋强脸上就很挂不住,一个劲儿地劝。见状,常言不好再扫牛奋强的兴,只得答应了同去。到了楼下的街边,牛奋强一边挥手拦出租车,一边对常言说:“最近抓酒后驾驶抓得厉害,咱还是不开车了。否则为这二两酒拘留十五天,不值。”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他们旁边,牛奋强拉开车门坐上去,对司机说:“去三炮台!” 司机答应一声,起步便走。一路上殷勤地给他们讲西州的趣闻,从当年西州“一条马路一栋楼,一个警察一只猴”,讲到如今“西州市长真能干,誓把西州变成县”。然后说每天堵车,“自从来了齐市长,街道变成停车场”。还说西州的“四化”是“城市农村化、街道市场化、工人贫困化、市长没文化”。最后还说,西州市委书记高攀峰的老母亲从乡下来到市里,高书记请他母亲到最豪华的饭店吃了饭,又安排到五星级酒店住下。临走时他母亲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说:“儿啊,你现在这么胡来,将来共产党打回来,你可咋办哪?”

常言隐约觉得这个司机好像哪里见过。听到后来突然明白了,就是他到朔方之后,第一次来西州时乘车的那位老兄。他就说:“兄弟你不开原来那三脚猫啦?一会儿下车如果我把相机忘在您车上,拜托您提醒我的时候说,你的相机。”他专门在“的”字上顿了一下。

司机一回头:“敢情哥们你坐过我的车啊!”

在国家大事、中央高层动态、世界军事格局都讲过一遭之后,出租车停在了一栋大楼下面。常言下车看了看闪烁的霓虹灯,上面写的是“西州会馆”,就问牛奋强:“为什么叫三炮台?”牛奋强说:“进去你就知道了,这里有三层,一层泡茶,二层泡脚,三层泡妞。”

牛奋强很显然是这里的常客,门童都认识他,恭恭敬敬地问候道:“领导好!”他们上了三楼的歌舞厅,进入一个VIP包间。里面已有两个牛奋强手下的马仔在等着,坐下之后,一个领班带着一群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进来,鞠躬齐声喊道:“领导晚上好!”鞠躬角度之低,简直可以从领口向下看到胸口。牛奋强看都不看,对那个领班说:“去叫小玉过来!”领班吩咐人去了,又问常言等三人,“几位大哥您看中哪个了?”

这场面让常言想起刚到朔方时,记者站同行有次在酒桌上讲《朔方日报》老记者卫宪斌的笑话,说他进了歌厅以后,不仅一首歌没唱,反倒给小姐做了一晚上的思想工作,动员人家别干这行了,临走还专门塞给小姐一百元钱做回家的路费。那小姐收了钱,背后还骂他老傻帽。大家还取笑卫宪斌,纷纷说也要接受教育并领取一百元钱。有此前车之鉴,常言就强作镇定,暗充内行,摆了摆手说:“随便好了,哪个都行。”领班随手指了一指说:“小红,你过来陪大哥。”然后转脸对常言笑道,“大哥,这位是我们这里的头牌模特,歌唱得好,酒量和胸器都大,保你喜欢!”说着,那位名叫小红的小姐就坐在了常言身边。钱家兄弟也各自选了两个波涛汹涌的小姐陪着。几乎是同时,那个名叫小玉的也进来了,一看就是十分熟悉的样子,进门就坐在了牛奋强的腿上。

常言看到身边的这位小红,上面穿得挺薄,下面穿得挺短,就觉得有些不自在,没话找话地问:“你这小红,是本名还是艺名?”

小红回答:“大哥,这重要吗?我说我叫张开凤,你肯定说你叫王礼申。要么就是你是同室、我是戈;你是风和、我是丽;你是得力、我是将,对不对?今晚过后,明天再见,你还能认得我吗?”这话把常言说得愣了一下,他想起一句话:“泡酒吧的男人是找刺激的,而女人,多半是受过刺激。”于是打哈哈说:“是啊,卸了妆就不一定能认识了。”

常言又随口问:“多大啦?”小红告诉他:“今天二十,明天十八。”常言也笑了起来:“看来你是久经沙场,我也就不必问你来这里多久了,你一定会告诉我刚一个月。小姑娘,家是哪里的?”小红笑道:“问得这么仔细,大哥你是唱歌来了,还是来查户口办案子来了?我来了不是一个月,而是一年多了,我家是西钢的。你满意了没有?”

常言听了,从沙发上半躺着坐了起来:“你是说真的吗?哪个宿舍?”

小姑娘在吵吵闹闹的音乐声中撇了撇嘴说:“桥西。怎么啦?你那位朋友我认识,原料处的,常来这里,只是没有见过你,你也是西钢的头头?”

常言推说不胜酒力,掉头便走。

十二

“铁生,你上报纸了!”陈尹楠跑进车间,大声喊着铁生的名字。

铁生从交班室里探出头来见是陈尹楠,就急忙跑出来把她拉到车间外面说:“你怎么进来了?这是危险工作场所。你不在学校上课,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唉,这厂子的管理真是越来越差了。”

陈尹楠说:“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星期几了?今天是星期天。我上超市买东西去,路过厂区来看你。”说着把报纸递给铁生,上面登着常言写的文章。

工人明星钢铁超人

——记劳动模范、西州钢铁公司

炼钢炉长林铁生

本报记者常言

林铁生是西州钢铁公司的“职工明星”,在西钢提起他,人们称他是“钢铁超人”。

他在二十三岁成为公司历史上最年轻的炉长;三十二岁夺得全国炼钢技术比武冠军;探索完成了十多项技术革新操作方法,累计为企业创造效益数千万元。

他从事的工作普通而又单调——配料、摇炉、看火焰、测炉温、辨成分……可是,他却从这看似简单的工作中,干出了不简单的成绩。十九岁那年从技校毕业后,林铁生走上西钢的工作岗位。当时,目测钢水温度是炼钢的最关键技术,炼钢过程中温度在一千六百到一千七百摄氏度之间,而出钢温度判断误差不能超过五摄氏度。为了炼出一双“火眼金睛”,他一炉接一炉地盯,直把一双眼睛盯得又红又肿。

次年的全厂技术比武中,林铁生一举夺冠,十次目测炉温误差均不过五摄氏度,最准时连一摄氏度都不差。入厂四年,便被破格提拔为炉长,打破了“培养一名炉长最少需要十年”的纪录。

进入二十一世纪,节能降耗日益成为钢铁企业谋求跨越发展必须破解的命题。林铁生主动请缨,加入公司技术攻关小组,改进溅渣护炉技术。那段日子,他没日没夜地泡在炉前进行实验,细微捕捉调渣控温的最佳状态与时机……终于,实验成功了!利用改进后的护炉技术达到国际领先水平,每年仅节省补炉料一项,就增创效益一千多万元。

……

铁生从头看到尾,看完红了脸说:“这常向前从小写作文就爱说大话,把我写得我自己都快不认识了。这张报纸能送我吗?我们车间不让订报纸。”

陈尹楠说:“不送你,我来干什么?你拿去吧。我们学校倒是订着报纸,全是摊派下来的,没有人看。”

陈尹楠问铁生:“好长时间不看见你,听你爹说你总在加班。已经有几个星期没有休息了,身体好一些了吗?我给你说,以后不要再给那什么狗屁老板献血了。”

铁生说:“最近上边说受金融危机影响,厂子形势不好,产品销不动,价格卖不上去,听说再这么下去,工资还得降。”

陈尹楠说:“我看这些当官的全是在胡扯,产品卖不动,活还这么忙,还要你加班加点,这不是哄人么?”

铁生说:“报纸上说了,这个时候才要咱们工人应该发扬优秀传统,和企业一起共渡难关。你看,常向前的报纸上这不是写着呢么,同舟共济保增长,建功立业促发展。”

陈尹楠说:“他们的报纸才胡说八道呢,口口声声说金融危机,纯粹是让咱们危,给他们机!你看厂里这些当官的整天花天酒地,市里盖楼修路大兴土木,一点也没看出来哪里缺钱花,却要咱当工人的同舟共济!”

铁生愣了一下说:“咱们当工人的,既然上班,就要对得起这份职业。我说二招,这可不像你当老师的口气,你最近怎么变得这么爱发脾气?金融危机又不是常向前造成的,和他有什么关系?美国人的事,他写了又管什么用?”

陈尹楠愤愤地说:“常言那些记者当的还不如狗,一天到晚只会吹牛皮,拍马屁,抬轿子。西钢现在的情况,他就一个字也不敢写。他们报纸上的话,我连标点符号都不信!”

铁生说:“也别这么说,可能他有他的难处。写我的这篇,不就写出来了吗?”

陈尹楠说:“要不我为什么说他只会拍马屁,也包括拍你。你也别指望这篇表扬稿能给你加分,到时候该下岗照样下岗,那些当官的根本不看这个——那姓金的认过你父亲当师傅吗?你还给他献血。”

铁生说:“我觉得二招你不是吃了枪药,就是被我这里的炼钢炉烤得上火了。是不是和老公吵架了?是你老公在外面有相好的了,还是常言把你怎么啦?我看常言对你不错啊。”

陈尹楠说:“去你的,这些我都知道,只是这两天我心里添堵。我的一个学生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没办法只好到歌城去当陪侍。前几天回学校见到我就哭,说牛奋强那王八蛋,喝高了对她动手动脚!”

铁生说:“我看牛奋强这家伙就不像好人,炮轰的脑袋还梳个雷劈的缝,走到哪里都大把花钱,肯定有问题。不过话说回来,你那学生干什么不好,年纪轻轻的干吗要跑到歌厅去当三陪?我看也不值得同情。”

陈尹楠叹了口气说:“看样子你真不懂,年纪大了谁还要啊。这事也怪不得她,考不上大学,能去干什么呢?她的表姐跑到南方,进了富士康,前两天跳楼了。他们公司今年以来连着跳了十二个,老板没有采取任何安全措施,却去五台山请了几个和尚去做法事。我就不信,佛会保护这些没良心的人?”

铁生说:“现在的人们,怎么这么想不开呢?要我说,其实也怪不得常言,他们也挺不容易,也不能想写啥就写啥,登啥还是要听上面的,报纸又不是他办的。就像我们炼什么品种、什么型号的钢,都是上面定的,我们只负责把它炼出来。你们学校讲什么课,你不是一样做不了主吗?”

陈尹楠说:“其实你说的也对,咱们这帮底层人物,都没有话语权。再说我那些学生,考不上大学的进歌厅,考上大学的又能怎么样呢?毕业找个工作,到了深圳那家山木培训,还不一样受老板欺负?说起来,我还不一样吗,碰上这么多生气的事,到了课堂上还是只能说好听的,教育学生树立人生理想。那些树立了理想、考进了大学的,毕业以后到社会上,发现理想和现实根本不是一回事。我这老师当的,也快成骗子了。”

正说着,铁生看到天车吊着钢水包摇摇晃晃地开过来,铁钩和钢索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钢水包在空中像打摆子一样晃着。他看这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抬起头扯开嗓子向天车司机大喊:“喂,你他妈的能不能开稳一点?”那司机从窗口里伸出头来,应了一声:“对不起!”可是仍然在晃。

“停!停!再开下去就变成秋千啦!停车,给我下来!”铁生大喊了几声之后,天车停了下来,天车工走下来,一脸歉意地跑过来对铁生说:“林师傅,我、我也没办法,这台破、破老爷车……”

那是个刚招进厂不久的农民工,没有经过任何培训就上岗了。铁生直想抽他一巴掌,打断了他的话头说:“不懂技术就好好学,不要总是强调客观理由。”

那天车司机有些不服地说:“我学,谁教啊?成天加班没个点,想学也没时间啊。就给我们发这么点工钱,要不是看在比在家种地稍强一点,我才不来呢!”

“种地也得要好庄稼把式,何况炼钢和种地不是一回事!”铁生气得直想揍那家伙一顿。可是转念想想,他说的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就不想再和这个农民工一般见识,挥手让他去了。

都说这金融危机是美国人搞出来的,可是常言却说现在美国人的日子还过得挺好。这世道真是怪了,为什么美国人的危机,反过来让我们勒紧腰带?这危机一来,厂里就喊压缩成本,可这成本不能无限地压下去,总有到头的一天。现在这帮当官的,别的成本压不动,只知道一味地压缩人工成本。矿石进来价格不降还涨,人却是进一批工资降一回,什么样的人都敢用。让林昆这样的能手下岗,却从附近的县里招了一大批农民工来。这帮人要水平没水平,要技术没技术,要文化没文化。可就是有一样,钱拿得少,胆子却大,什么操作规程都不放在眼里,有好几次险些酿成事故。父亲林建设几次说过,这是零八年的设备,五八年的水平。林昆的父亲林哲也很担心,找厂里提了几次意见,说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的。可是没有人理他。

唉,林昆那样的熟练工人基本都下了岗,这些还没有下岗的工人,也越来越不被当作人了。再往后,还不一定出什么大事呢。一天到晚说减员增效,可是像这样减了员,就一定能增效么?

想到这里,铁生对工人们吼了一声:“在那站着干什么?都干活去!”

话说完,铁生感到一阵眩晕,晃晃悠悠地倒了下去。陈尹楠见了,连忙冲过来,和几个工人一起扶起铁生,招呼人快送医院。几个工人从交班室扯出一张行军床,抬了林铁生向医院跑去,陈尹楠边走边愤怒地大骂:“这些狗东西和吸血鬼有什么两样,把好好的大活人,当成抽水机啊!”

常言赶到医院的时候,铁生已经醒过来。见到常言站在病床前,铁生就要坐起来,陈尹楠把他按住说别动,躺着吧。铁生对常言说:“你怎么来了?我没事,你照的那遗像还用不上,你忙你的去吧,别耽误工作。”常言说我正在西州采访,听说你病了,丢下手里的活就赶过来。你可一定要注意身体,千万别当我报纸上写的那种积劳成疾的典型。

原来,常言接到报社经济部的电话,说是西州钢铁公司自从改制重组以来,面对国际金融危机的影响,下大力气挖掘潜力、苦练内功,大幅度降低成本。他们通过减员增效,在非关键操作岗位用劳务派遣工代替正式职工,既减少了厂内冗员,同时还促进了农民工就业。要常言采访一下写条消息回来,说这是一条很有意义的新闻。

常言刚到西钢,最先听到的却是林铁生被送进医院的消息,他来到医院二话不说直奔内科病房,看到铁生脸色苍白,吓了一大跳。

护士告诉他,铁生没什么大病,身体很好。只是这几次连续献血过量,前天一次就献了六百毫升血。

见铁生醒了,常言责怪他说:“献爱心也不能一次献这么多,都快把你自己抽干了。”

铁生无力地笑了笑:“医生说我这血型金贵,叫熊猫血,和熊猫一样难找呢。”

常言说:“那就更不能多抽,要像保护熊猫一样保护。”

铁生说:“听说那边是个大手术,救命要紧,我身体好,养几天就恢复了。我还得赶紧上班呢,炉前离不开人。”

陈尹楠责备铁生:“那姓金的爱死不死,死了才好,换了我,一滴都不给他。你呀,就是个东郭先生。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常言转头去问陈尹楠:“怎么回事?”

陈尹楠告诉他:“接受他献血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西钢总经理金胜祖的亲弟弟。”

陈尹楠说,前些日子西钢的职工普查了一次血型,不知什么原因,说是给职工体检,但只查了血液一项,体检的结果也没有公布。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

常言有些吃惊:“是真的吗?”

陈尹楠说:“你们报上登的,假得了吗?”说着甩过来一张《引进导报》,说你自己看。常言接过去,看到一版的右下角刊登的一条消息:

血浓于水情胜于金

西州钢铁公司职工大爱感动广州

本报讯(记者钱嘉锡)西州钢铁公司职工林铁生的鲜血,缓缓地流进了远在广州金如山先生的血管之中,金先生的病情得到了缓解。他说,等病好后要更好地发展企业,为社会做出更大贡献。

金如山是广州的一名商人,前年由于打拼过累积劳成疾,很快发展到肾衰竭,需要进行器官移植。在手术前的检查中,医生发现他的血型为一种极为罕见的“RH阴性AB型”,由于稀少而被称为“熊猫血”。为保证手术的顺利,急需此型血液备用。

远在朔方的西州钢铁公司领导得知消息后,动员全公司职工积极行动起来,踊跃报名献爱心。经过普查血型之后,炉前工林铁生幸运地与金先生配型成功,随即发生了前文所述的那一幕。

……

常言狠狠地把报纸摔在地上,骂了一句:“放他妈的屁!”

铁生却说:“管他是谁呢,能够救一个人,总是好事。林昆他爸不是老给我们传达佛的指示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

常言说:“救死扶伤固然没错,可这姓金的为了自家人的病竟然发动全厂工人验血,也未免有些过于无耻,特别是还要拿到报上去宣传,就更不要脸了。难道他家再要换个器官什么的,还要让工人给他捐献?这么大的工厂,莫非只是他私家的血库不成?”

这时常言的电话响了,报社经济部主任问常言稿子写得怎么样了?常言听着就气不打一处来,对他说:“什么减员增效?你们眼里只有效益,还有人命没有?就是那帮新来的农民工,没有经过培训就上岗,老在工作中出事故。我要写改制以后老板吸工人的血,你们敢不敢用?”部主任不知常言哪来这么大火气,也不敢再多说,只是告诉常言,你作为一名记者,对农民工这样的态度,很不好。

十三

辛孟贵干了一件轰动的大事,为了证明自己患的是尘肺病,在医院做了开胸探查手术。

省人民医院胸外科主任方济仁起初听说他要“开胸验肺”,直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当他听完辛孟贵从头到尾的诉说后,这位曾经留美的医学博士简直愤怒了。他说:“你这病用X光就能看出来,哪里用得着开刀!”

辛孟贵拿出西州市和省里职业病医院的诊断证明书说:“他们验过了,说我不是。可我知道我是,我要证明给他们看。”

方济仁拿过诊断书,来回看了几遍,最后叹了口气。

手术前,方济仁教授再三追问辛孟贵:“你想好了吗?在胸部开一刀,可不是闹着玩的。”

辛孟贵坚定地说:“想好了。如果我死在手术台上,我不怪你们。但是,你们要给我证明,我确实有那个病。我一死,赔偿不赔偿都不重要了,可我要证明我,我没有装病来讹企业、讹政府。我们辛家世代清白,在我们村,说谎话会被人瞧不起的,我不能死了以后还让人戳脊梁骨。”

医院就说叫你的亲属来签字,辛孟贵说不用,我弟弟很忙,我的事情自己做主。他自己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

手术后,方济仁在诊断书上重重地写下了“尘肺”二字,笔锋划破了纸背。

常言知道情况后跑到医院时,已经是手术后的第三天,辛孟贵已从ICU搬回了普通病房,并且急切地向医生打听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了。

辛孟贵见到常言说:“常记者,你已经帮我大忙了,我感谢你。可是那伙人实在太坏了!我的劳动关系证明开出来以后,谁知道从市里到省里,两家职业病医院都睁着眼睛说瞎话,坚持说我不是尘肺病。我只能用这个办法证明自己了。虽然我肺里有灰尘,但是常记者请你相信,我是清白的。林昆哥让我再找新闻单位,我想着你们也为难,听说你们写个文章规矩也挺多。我实在没办法了,只能这样啊!”听了辛孟贵的话,常言觉得像在自己脸上抽了一记耳光。

转过头去,辛孟贵对常言说:“辛孟贵说,我弟弟孟林的事,就拜托常记者你了。”

常言说:“你放心,你弟弟就是我的亲兄弟。”

常言去采访了胸外科主任方济仁,了解了事件的前因后果,回家后马上写了稿件传回报社,并且打电话给记者部说,这样的新闻要是再不给发,老子就不干了。文恭达见常言急了,也有些重视起来,跑到时政新闻部协调了一回。报社夜班删掉了稿中的若干激愤之语,第二天在一版上发出巴掌大的一块。

多年上访维权无果

农民工被逼开胸验肺

本报讯(记者常言)在一般人想来,住院动手术都是为了治病,谁能想到,有人专门动手术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病情?日前,记者在朔方省人民医院见到了这位特殊的患者和他的病情诊断。这位患者名叫辛孟贵,是西州市西峰县双喜村人,他到医院动手术,是为了证明自己患上了尘肺病。

辛孟贵曾在西州某矿业公司长期从事掘进工作,在工作中患上了尘肺病。他寻求赔偿的过程遇到了重重阻力,起初是用工单位拒绝出示工作证明,也不提供作业场所证明和既往史。后来是职业病鉴定部门多次推拒,并罔顾事实,做出了“疑似”诊断,使他无法得到应有的赔偿。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毅然到省人民医院,做出了开胸验肺的决定。这次,手术的鉴定结果为“尘肺病合并感染”——他终于得到了应有的诊断。

为辛孟贵动手术的省人民医院胸外科主任方济仁告诉记者,其实只须从胸部X光片就可以清楚判断他的病情。

……

稿件见报当天就引起了极大的关注,很快被几家媒体和网络转载,变成了网上各论坛、博客、微博的热门话题。

一时间当地媒体、外地媒体、报纸广播电视网络一起上阵,把这件事炒成了最轰动的新闻。各种后续报道和评论纷至沓来。

《是谁在农民工的心上捅了一刀?》

《农民工开胸,政府部门为什么不开口?》

《开胸验肺验出了西州政府“狼心狗肺”》

《还有多少冷漠可以重来?》

……

几天之内,西州市成为舆论的焦点,被网上骂了个够。

辛孟贵开胸事件引起了中央和省里的高度重视,在省委书记风过庭和省长龙在田的一系列严厉的批示之下,很快真相大白。从卫生部来的专家给辛孟贵作出了尘肺病的鉴定。省长龙在田下令,立案调查职业病鉴定机构涉嫌受贿渎职和其他的问题。半个月后,西州市职业病医院和职防所领导被双规,西州市卫生局副局长方子岐和省职防所所长受到撤职处分。

辛孟贵得到了赔偿。可是再多的钱也挽不回生命了,由于尘肺的发展加上术后感染,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他去世的那天,正好是他三十岁的生日。

辛孟贵去世后,常言连着好几天夜里失眠,用尽了一切办法,包括看书的绝招也失灵了,不管看什么书都无法入睡。窗外那部带语音提示功能的红绿灯还在不停地叫,而且声音显得格外响亮:“红灯,请按线停车;绿灯,请您通行;黄灯,请注意安全……”昨天后半夜,他终于忍无可忍,下楼找了一块板砖狠狠地砸过去,那灯立刻不叫了也不亮了。

他转身回去,却发现在这没有了红绿灯的路口,竟一时失去了方向感。

逝者已去,来者可追。他下决心,要把仁义沟煤矿的事搞清楚,不仅给辛孟贵一个交代,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通过辛孟贵的讲述,常言知道了至少两个事实:

第一,辛孟贵的弟弟辛孟林确实没有被救出来,也没有列入死亡矿工名单,那么现在应该还被埋在井下。

第二,事故发生时,距发生透水的井口不远,还有一个属于同一座矿井的“二号坑口”正在进行掘进作业,在那里工作的,全部是来自南川的矿工。多头掘进是严重违反安全章程的行为,但是在抢险中没有任何部门提及这一点,也没有任何新闻单位报道。这种忽略,显然不是无意的,大规模、高强度地宣传三十六名矿工获救的事迹,不排除有人想转移视线。

常言决定再捅一次仁义沟煤矿的盖子。

再赴平梁县,常言没有去找县委县政府,而是决定先找县安全生产监督局正面接触,试图从这里打开突破口。

来到安监局一打听,才知道去年发生事故时在任、后来还接受过他采访的那位局长早已换了岗位,局里只有一位姓李的副局长在值班。李副局长见到常言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十有八九是把常言当作假记者了。常言掏出名片递过去,他看也不看地丢在桌上。常言又掏出记者证,他摆摆手表示不看:“你说吧,有什么事?”常言先从正面说:“在省里看到,平梁是全省安全监督工作先进单位,我想来了解一下你们是如何强化安全监督管理的……”李副局长不动声色地说:“写稿子收钱的吧?这事我做不了主,要等到局长回来。不过,好像今年的宣传经费花得差不多了。”

常言说:“你把我当成拉广告的了。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新闻宣传是不收费的。我只是来了解你们的工作。”

李副局长少半是谦虚,多半是冷淡地说:“这样的我也见过,前脚宣传后脚收费。谢谢你,我们做得还不够,没什么好宣传的。”

常言说:“我可没有说一定是来表扬你们。我想了解你们驻仁义沟煤矿的安监员,在煤矿透水事故发生时在什么地方,如今又在哪里?”

李副局长没有想到常言这么说,愣了一下之后,显然又把常言当成敲诈的了,很不高兴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常言说:“我的意思是,你们对于仁义沟煤矿的安全监管,是不是尽到了职责?”

李副局长问常言:“你是哪家报社的?你们这些报纸在煤矿要两个钱也就算了,现在弄到安监局的头上来,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常言把记者证第二次递过去,对他说你仔细看清楚,可能你见过要钱的记者多了,我不要钱,但是搞不好要命。这回那位李副局长看得格外仔细,在报社盖钢印的地方还摸了两遍,然后又打开新闻出版总署的网站,认真地输入号码进行验证。常言一看这架势就像是头一次见管立威时那样,搞不好还要自己出示介绍信。他觉得有些不耐烦,就决定直接上手段。他把自己的采访笔记本打开,给李副局长递过去,说你还是别费那劲了,直接看看这个。那本子封皮的内页上,插着一张他和省委书记风过庭的合影,照片里面风过庭和常言握着手,面对镜头笑容满面,就像是接见一个递交国书的大使。

常言指着照片对李副局长说:“这个人,你应该认识吧?”

李副局长看到省委书记的照片,一下子站起来,那神态好像是风过庭本人亲自来到了他面前。朔方的干部都知道,风过庭到朔方以后订下个“三不”的规矩,不合影、不题词、不剪彩,这个记者能让省委书记破例和他照相,想来关系不一般。

常言说:“要不要我给风书记打个电话,让他同你讲,配合一下我的工作?”

听了这话,他忙把证件还给常言:“不用了、不用了,大报记者,我还信不过吗?”

常言就刚才的话题继续提问,那李副局长态度好多了,不过答案仍然让常言感到意外。李副局长诚恳地说:“很抱歉,常记者,不是我推托您,您要了解的仁义沟煤矿的事,我确实不太清楚,因为当时我还没有调来安监局,我不知道。”

常言问:“那么,局里的工作人员中,有谁了解情况?”

李副局长:“了解情况的都不在了,调走了。”

常言:“难道这么巧?”

李副局长:“事情就是这样,没办法,干部岗位交流,正常的嘛。”

那李副局长告诉常言,章培民在仁义沟矿难以后不久,对全县的干部进行了一次大轮岗、大调整,几乎所有的局级干部都挪了位置,他本人就是从一个乡镇的副书记位置上交流过来的。来了以后,局里又搞了一次交流,几乎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原来的工作岗位。言语之间,似乎对章培民的作法很有微词。

常言在安监局扑了空,满肚子不高兴。他再一次感到现在的采访越来越难了。如今的记者越来越不好当,让他又一次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怀疑。常言刚参加工作时,走到哪里,只要拿出记者证,虽说谈不上被当作神供着,也基本上都是当作贵客接待。那时报纸少,记者也少。如今倒好,不论走到哪里,拿出记者证来,基本上是被当作贼防着。今天在这里,居然要拉着风过庭的大旗来当虎皮,难怪人们说,记者已经成为这个时代贬值最快的职业之一,与职称、道德、文凭并列。

想到安监局的刻意回避,让常言不由得从另一个方面想问题,他们为什么要把安监局的人换得如此彻底?这背后,一定有见不得人的问题。

有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在常言的采访陷入僵局,正一筹莫展的时候,罗世茂向他提供了一条极具价值的线索:

“我三哥罗山茂,就在西州市矿山救护队工作。而且,我老家就是南川的。”

罗山茂是西州矿山救护队的中队长,参加了当时的事故抢险,第一名生还矿工就是他救上来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常言马上迫不及待地找到罗山茂,详细了解当时抢险救援的情况。罗山茂见到弟弟的这个同学觉得眼熟,过了一会儿说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当时被赶出现场的那个记者吧?在坑口一本正经地哭喊,装得还挺像。要不是拿个相机,我都把你当成了矿工家属。

罗山茂告诉常言,他认为那次抢险搜救其实并不彻底。当井下的三十六名矿工获救后,大家的兴奋点全转到了生还者身上。井下的水还没有完全抽干,他们草草搜了一遍就停止了继续搜救。当时他还提出异议,说还有透水区域没有搜过,不能这么轻易结束抢险。但是矿上说下井的人数都对上了,县里也认为大功告成,让他们撤出了现场。矿难抢险结束后,救护队受到了表彰,平梁县还给发了一大笔奖金。但是罗山茂心里的疑惑,一直没有消去。

罗山茂还告诉常言,和仁义沟煤矿出事的巷道隔着一个小山包,还有一个井口,习惯上称为这家煤矿的“二号坑口”,由南川的一个劳务队负责开采。这个所谓的“二号坑口”,其实就是个在正规审批的井口之外擅自开挖的“黑口子”,而且很可能那次透水事故与那个“二号坑口”违章作业有关系。仁义沟煤矿管理混乱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多头掘进、多处开采,像老鼠打洞一样,井下被他们挖得像迷宫。事故发生后,矿上提供的图纸和井下的情况根本就对不上,还是我们救护队的人到井下实地勘测,才给他们画出准确的图纸。这样的煤矿,可以说根本没有管理,不出事才怪。

罗山茂也说有个“二号坑口”,这和辛孟贵的讲述高度吻合。常言马上警醒起来,问罗山茂那坑口到底是怎么回事?罗山茂说具体情况我也不十分清楚,因为事故毕竟发生在这边,确实没有太多注意那边的情况,甚至没有到那边看过。当时的注意力全在救出人来的井口。事故发生后,仁义沟的井口都全部封闭了,用矸石和钢筋水泥填得结结实实。你要想了解那边井下的情况,我有个同乡叫罗云彪,住在南川市横岭县石疙瘩乡罗家湾村,曾经带人在仁义沟挖煤,是个包工头。在前年冷川煤矿的一次事故中被困井下,我救过他。仁义沟那次事故我还见过他一面,当时他带人在矿上干活,但是后来就再没有音信了。你要想找他的话到村里去,就说我让你找的,料他不会拒绝,我还算是他的救命恩人。

常言立即赶到罗家湾村,找到了罗山茂的同乡罗云彪,谁知刚开始谈话对方就把大门封死了。罗云彪说:“你找错人了,我根本没有在仁义沟挖过煤。自从前年冷川煤矿出事以后,我就再也不敢下井啦!四块石头夹一块肉,阎王嘴里掏食吃,这营生不能再做啦!那次在仁义沟见到罗队长,我不是在那里挖煤,而是在矿上修路。”常言知道他说假话,那矿上的路就根本没人修过。就换个角度问,听说这村里有很多人去平梁的煤矿干过,能不能找几个人来?罗云彪说,我不清楚,不知道,也不认识。这位记者大哥,求你别为难我了,快走吧,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这让常言更加确信,这仁义沟里恐怕藏着不为人知的黑幕。

常言再次赶到南川市,这次他直奔一个谁都不会想到的地方:火化厂。不管人死在哪里,死因如何,总是要到这里烧的。

两条香烟、两瓶“翘酒”送给火化工,常言没费什么力气就查到了仁义沟矿难后几天的火化记录。那老头在常言的恭维下,把本厂开业以来业务最好的那几天的情况全盘告诉了他。老头说,我们这里只负责烧人,只要是死人,有一张证明就行,怎么死的我不管。黄泉路上无老少,最后都是一股烟。这里的风俗是土葬,火化厂基本没什么生意,所以那几天的盛况,他心里记得清楚。

常言拿到了六份死亡证明的复印件,全部来自石疙瘩乡。他看到有五份没有填写真实姓名,甚至连年龄和身份证都是假的,身份证号码的位数都不对。死亡时间有的在火化前一天,有的是前两天,死亡原因要么是“脑出血”,要么是“心肌梗塞”。除了医院公章,死亡证明上还加盖了医生的个人名章。常言在火化厂保留的《遗体火化流程单》上看到,有位叫张新发的,死亡原因一栏写着“病故”。这张单子的家属签字一栏,留下的是死者父亲签名,名字却叫罗云彪。罗云彪的名字出现在这里,大概是情急之下当时忘了用个假名。常言判断,这可能是唯一的真实信息。

按火化厂提供的地址,常言先后在三个村里找到了六名矿工家属,知道其中一名死者竟然是罗云彪的儿子。再次见到罗云彪时,起初他还支吾,推说自己不知情。常言这回也不追问,而是递给他一支烟,天南海北、家长里短地和他聊天,聊得罗云彪心里没底了,几次催问常记者还有什么事没有?如果没有的话他就要走了,家里农活不等人。常言看看手表说,咱们最多再聊半个小时,到时候你还想不想聊,都由你。

大约十五分钟后,罗山茂来了。

常言事先给他打过电话,他专门和别人换了班赶来。

罗山茂见到罗云彪,二话不说就痛骂起来:“你个混账东西,到底是财迷心窍还是鬼迷心窍?就因为他们多赔了你几万块钱,就要昧着良心替矿主说一辈子瞎话吗?你儿子的冤魂在地下也不会放过你!还有你带出去的那些同乡,都是乡里乡亲啊!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你就不怕他们的冤魂找你算账?那年我把你从井下背出来,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昧心缺德的混蛋!下次再困井下,还指望老子救你不?活该死去!”说到激动处,罗山茂伸手要打罗云彪,常言连忙拦住。

罗云彪愣了半晌,蹲在地上大哭起来。常言在一旁站着,他知道很快就要接近真相了。

罗云彪站起来,抹一把泪,向常言和盘托出了他知道的一切。

原来,那次事故正是由于这个“二号坑口”违章爆破打通了老窑水,不仅造成主巷道透水,而且造成二号坑口九名矿工在爆炸中遇难,其中就有罗云彪的儿子。事故发生后,煤矿为了掩盖真相,起初选择了瞒报事故,后来透水越来越大,实在瞒不住了,才在比规定时间晚了六小时后上报。在报告透水的同时,矿方把“二号坑口”的爆炸紧紧瞒住,既没有上报,也没有组织抢险,而是在第一时间仓促封闭了井口,同时严密封锁消息,把现场的注意力都引到透水和救人上来。

程盛发等人做出了“应急方案”,一方面封锁消息,一方面组织矿上的保安队下井抢抬尸体。闻讯赶来的遇难矿工家属被安排在县里不同的宾馆,由专人做工作“各个击破”。在那些日子里,所有矿工家属都享受着“想吃就吃,想喝就喝”的待遇,每人身边都有几位“专职服务员”。但是,他们一直见不到亲人的遗体,互相之间也见不到面。

事后矿上向县里报告事故死亡三人,这样就把事故的调查处理权限放在了县一级。这也是常言写的稿件里提到“三人以上”引起章培民高度紧张、强烈反弹的原因,多一个遇难人员,事故的定性和处理就要升级了。

在“二号坑口”死亡的九名矿工,被分送到北岳、中镇、南川等地的火化厂,以“正常死亡”、“病故”、“交通事故”、甚至“自杀”等名义火化。为了掩盖真相,矿上通过各种关系从附近医院弄到多张死亡证明,拿回来时都是空白页,上面盖有医院公章。在填写死亡证明时,为防止笔迹露出马脚,每签署一份赔偿协议,他们都要上街花一百元雇个人来填写。

为了摆平这次事故,仁义沟煤矿把赔偿价格开到了每人五十万元以上。煤矿的这些巨额赔偿都带有一个附加条件,遇难者家属不得对外透露事故的任何情况。矿上放出的话是,如果谁泄露了事故情况,那么就只能按国家规定赔偿,最高不超过二十万元,矿上将追回超额的部分。

罗云彪告诉常言,当时尸体在一个地方,谈判在一个地方,我记得在北峪县的一个医院里。在那里我们连方向都找不到,只能听别人摆布。谈完赔偿,矿上才安排他去认尸体,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儿子的,他刚看了一眼,就被矿上的人往外推。儿媳妇刚哭了一声,就被矿上的人喝止了。罗云彪说,火化和发赔偿金是在同一天。矿方表示,要等把尸体火化了,才能给钱。说到这里罗云彪泣不成声:“那样子就是俺们签字,矿上数钱,这边拿钱,那边烧人。简直就像卖儿子的尸体啊!”

罗云彪说,矿主异地处理尸体,就是为了隐瞒死亡人数。所以在那次事故中,除了几名本地矿工的家属领回了亲人遗体外,其余的全部在周边县市处理了。他向常言出示了他儿子和煤矿达成的协议:煤矿一次性赔偿抚恤金、丧葬费、遗属抚养费等共五十九万元,“事故处理完毕后,甲方(煤矿)不再承担任何费用,以后发生的费用及问题均由乙方全部负责。”

以同样方式,仁义沟煤矿陆续与这些遇难矿工家属达成了协议。罗云彪告诉常言,他知道的几份赔偿协议显示,矿方对遇难者赔偿都大大高于国家规定的赔偿标准。这些协议都是煤矿和每户家属单独谈下来的,签署协议都是秘密进行的,只有矿方代表和死者家属在场,赔偿给的都是现金。常言还了解到,矿方对家属的要求第一条就是“闭嘴”,协议签字后不能对任何人,特别是新闻记者透露消息。

可到底纸里包不住火,仁义沟矿难的盖子,终于揭开了。

十四

回到记者站,常言立即加班加点,埋头写仁义沟煤矿的稿子。正在键盘上手指翻飞之际,一个电话打到了常言的手机上,常言一看来电不认识,区号是一个西州的固定电话号码,起初没接,但电话铃声一直响,到后来常言怕误了正事,便拿起来接了。电话里那人好像是捂着鼻子在说话:

“姓常的,你他妈的这么做有点过分了!屎不臭挑起来臭。事情都摆平了,你还想闹什么闹?别以为自己是个记者就有什么了不起,告诉你,我们也不是好惹的。在朔方这块地盘上,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兄弟,我不负责任地说,哪天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死在仁义沟里,我可不敢保证是我们干的……”

常言一听,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顿时大怒,他已经基本猜出来电话的是哪路人了,八成和那天闯进他房间的是同一伙。想到这里,他对着电话筒喝道:“你以为老子是吓大的?在背后使阴招算什么本事,有种的你报个名号来,老子和你单挑!我也告诉你,我负责任地说,你要是死了,我保证一定是我干的!”

对方见没有唬住常言,又在电话里接着说:“常站长,我们奉劝你识相点,不要老是和我们过不去。我们赔的钱并不少,矿工家属都认账了,你还瞎球闹个什么?再闹下去,没你好果子吃,告诉你,我们知道你老婆的单位、你儿子的学校,知道你家在江南的电话……”

常言听完这话,吓了一跳,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对着电话冷笑一声:“看得出来,你们费了很多心思,不过你的情报还不够准确、不够详细。要不要把我小舅子的电话也告诉你?拿张纸记一下?不用费心了,你直接打个110,五分钟内他找你,他就在公安局上班。”

放下电话,常言正在郁闷之中,听到有人敲门,心想是不是砍人的找上门来了?就从桌子下面拎了一只哑铃走向门口,如果来者不善,立刻劈头砸去。开门一看,却是《引进导报》的钱嘉锡。钱嘉锡见常言这阵势,有些紧张地问:“常站长,这是干什么?”

常言也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支吾:“锻炼身体,保卫自己;锻炼肌肉,准备挨揍。”

钱嘉锡进门后,神秘地问:“常站长,听说你在做一个有关仁义沟矿难的稿子?”

常言反问他:“你听谁说的?”

钱嘉锡告诉常言,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在前一段时间也得到过同样的新闻线索,和你了解到的差不多。你还记得我有个本家兄弟名叫钱烈康吗?这家伙原来是个挖煤的,对矿上的事,鼻子比狗还灵,哪个煤矿出点事都瞒不过他。仁义沟煤矿一名遇难矿工,当年和他一起在冷川煤矿下过井,前一阵子他探听到那位矿工不在了,随后便从那位工友亲属那里打听到仁义沟矿难以后,矿主程盛发隐瞒事故和“私了”赔偿的内幕。

常言觉得这钱家兄弟的新闻敏感确实够强,只可惜没有用在正经地方,就问他:“那么你们的稿子是怎么发的?我好像没有在报上见过,把你的报道思路和我讲讲。”

钱嘉锡说:“常站长,你知道这条线索有多么重要吗?有这条重要线索在手里,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啊!”

常言说:“我当然知道,做新闻的都知道。你该不是要给我上课吧?”

钱嘉锡听了常言的话摇了摇头,说:“看来,常站长您还不完全清楚。”

常言说:“愿闻高见。”

钱嘉锡说:“您比我学问大,应该懂得什么叫‘弯弓盘马,引而不发的道理,咱手里的这条新闻就像炸弹,如果发出去引爆了,它的威力也就是一颗手榴弹。但是如果握在手里,引而不发,那就是核武器了,能起到原子弹的作用。”

钱嘉锡告诉常言,他拿着这条线索,去和平梁县以及兴盛矿业公司进行了两次接触,会谈的效果出奇地好。“是这样的,章培民和应君堂答应得很痛快,明年我们报纸的发行任务,完不成的差额,全部由平梁县来兜底。我算了一下,起码是一千多份。前几天订报款都打到报社账上了。另外,兴盛矿业的程盛发还答应,每年给三个整版以上的广告……”

常言听明白了,这岂不就是“封口费”吗?想到这里,他皮笑肉不笑地对钱嘉锡说:“听钱站长你的意思,是不是因为我也有了这条线索,打破了你的核垄断地位?”

钱嘉锡忙说:“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要互相支持,共同进步。常站长你也知道,现在报纸难做,记者站更难做。报社一天到晚向我们要稿件、要发行、要广告,我们这些记者站长又当爹又当娘,又要唱红脸又要唱白脸,报社要稿子,我们得交;报社要订数,我们得订;报社要广告,我们得拉;报社来个领导,我们也得接待,哪一样不要钱啊!再看看报社给我们的投入,你们报纸大,自然好些,我这里只是给了一块牌子一个公章,车要自己买,房要自己租,连我在内的记者站工作人员的工资,都要自己挣回来。不去想点来钱的路子,行吗?”

常言说:“这么说来,如果我手里的这炸弹一响,你手里的那核武器也就没了威慑力,就断了你的财路,对吧?”

钱嘉锡说:“常站长是痛快人,总是把话说得这么直白。我知道你和章培民有过节,不过请允许我也说句直白话,冤家宜解不宜结。不能因为和你有过节,你就把人家当节过。没有过不去的坎,也没有永远的梁子。抗战的时候国共还能合作呢,还有什么疙瘩解不开的?”

常言说:“如果这么说的话,或许你早进我办公室门半个小时,什么都可以商量。但是到现在,这疙瘩已经没法解开了。这帮孙子刚打来匿名电话,威胁我的老婆孩子。现在我郑重告诉你,如果你有渠道也拜托转告他们,对我本人搞什么都不要紧,但是谁要企图伤害我的老婆孩子,我把他当作一辈子的敌人,绝不放过!”

钱嘉锡悻悻而去。

常言的稿件见报以后,引起相当大的反响,省内外媒体纷纷转载。

朔方省委省政府十分重视,在稿件发表的第二天就成立了由省市纪检委、公安局、煤矿安临局等单位组成的联合调查组,重新调查仁义沟矿难事件。

程盛发在被联合调查组控制起来的当天就交代了事件经过,果然和常言了解到的一模一样。程盛发说,从那天起就想到了今天的结局,这一天早来晚来,早晚会来。他说一年多了,经常吃不香睡不好,睡下就觉得脑后有股阴风,似乎是仁义沟里的冤魂在找他讨债。有好几次,他半夜惊醒,黑暗中恍惚看到那个名叫辛孟林的矿工直愣愣地坐在他床上,形销骨立。还有好几次,他在睡梦中觉得脖子被人掐住,想喊又喊不出来。更奇怪的是,第二天发现自己的脖子上竟然真的有一道印痕。

仁义沟出事以后,程盛发到北岳庙烧过香,到西州的天主教堂里求过上帝,还一个人跑到仁义沟的井口前面,对着那里供奉的“窑神”——也就是太上老君,重重地磕过几个响头。他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一块巨石悬在自己头上,当见到联合调查组的人员时,他长出了一口气,这下,石头终于掉到了地上。在交代完一切之后,程盛发说:“今天晚上,我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联合调查组下令打开井口,罗山茂带着救护队员下井,搜索了一天之后,在巷道深处最早发生透水的工作面发现了辛孟林的尸体,抬出来时已是一具白骨。辛孟林被抬出来时,常言上前要打开装尸体的袋子看一眼,说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不知道辛孟林长什么模样。罗山茂坚决把他拦住了,说你还是给自己留点想象在心里吧。常言看着四名救护队员抬着担架远去,心中想到,他们兄弟终于相会了,不过是在另一个世界。

站在仁义沟煤矿的井口,常言回想起往事,第一次来时,这里人声鼎沸地抢险,他化装成矿工家属采访;第二次来时,他扮作旅游者把这里暗访,险些被矿上的人关起来;第三次来时,已是真相大白之日。第一次来看到的那条标语“安全第一”,第二次来时脱落成了“女王第一”,这次再看,已经完全脱落光了,就好像那里根本不存在过什么标语。

时光百代逆旅,生命匆匆过客。那么,千百年后,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有辛孟贵兄弟两个矿工,有常言这个记者存在过吗?想到这常言突然有些悲观,也许千百年后还存在的,只有一张发黄变色的《发展道路报》。那好吧,我此刻正在用这张报纸记录下今天发生的这一切。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自己的工作有了几分伟大意义。

此后的调查进程很顺利也很简单,半个月后就做出了事故结论。

在公安厅的追逃行动中,在那次事故中逃掉的包工头吴仁欣在海南落网,印证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跳不出政府的掌心。被捕后,吴仁欣向公安部门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不能关在平梁县,也不能关在西州市,否则担心生命危险。在中镇的看守所里,他详细交代了事故发生后,程盛发指示他隐瞒真相的经过,并且举报了一系列官员,第一个就是章培民。

果然,事故发生后的第一时间程盛发就知道了,他向章培民汇报之后,章培民要求他不惜一切手段瞒下来。在他的直接授意和参与下,仁义沟矿难的死亡人数被严格“控制”在了三人以内。处理完这一切后,章培民还是不放心,特别是看到常言盯着这里不放,他又换掉了县安监局和煤炭局的领导和主要部门工作人员,并且授意程盛发安排吴仁欣跑掉,跑得越远越好,最好这辈子不要回来。按章培民的想法,这几个关键知情人最好是灭了口才好。应该说他们做得很隐秘,几乎被他们隐瞒成功。没想到常言一年多以来,一直咬着不放,几番斗法之后,最终揭开了仁义沟的盖子。章培民被双规的头一天,就后悔那次不该在仁义沟矿难的新闻发布会上和常言结下梁子。面对纪检委的办案人员,章培民叹道:“命该倒霉,没想到遇上姓常的这个咬住屎橛子给根麻花都不换的二百五。”

案件很快移交司法,不久后法院做出一审判决,章培民因为直接参与策划、组织瞒报矿难事件,被追究刑事责任,一审判处有期徒刑六年。

《引进导报》驻朔方记者站站长钱嘉锡被判处有期徒刑九年。法院判决认为,他采用揭露他人违规、不合法生产、在媒体曝光等要挟手段,向他人索要现金,且数额较大,其行为已构成了敲诈勒索罪。尽管律师在法庭上再三辩护,证明从平梁县拿到的钱全部打进了报社的账户,而且用于报纸征订发行工作,故不应认定为受贿,但从一审到二审法庭均不予采信。在涉案人员中,尽管他根本不是主角,却是头一个进了监狱,而且判得刑期最长。

《引进导报》次年在朔方省的发行量同比下降了百分之七十。

十五

西州钢铁公司发生钢包脱落事故

当班十二名工人遇难

本报讯(记者常言)十三日下午,西州钢铁公司第一炼钢厂发生钢包脱落事故,造成职工重大伤亡。截止记者发稿时止,已被发现当班的十二名工人遇难。目前事故抢险仍在进行之中,西州市已成立联合调查组,对事故原因进行调查。

据初步判断,本次事故是由于事发车间的天车年久失修,在吊运钢包时钢索断裂,致使钢包脱落,钢水外泄。事故发生时,十二名工人正在举行班前会,脱落的钢包直接砸在了交班室的屋顶上。

朔方的雪,永远如粉如沙。

这是常言调任朔方以来,遇到的第一场雪。这场雪来得比往年更晚一些,但来得声势浩大,几乎在一夜之间,冰雪严寒就统治了朔方。

雪中,铁生正在组织当班工人开班前会。

今天铁生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点心神不定。一走神,班前会讲得就有些不太连贯,下面十几个人也听得心不在焉。这时,头上又传来轰隆轰隆的天车声,铁生的耳朵听了十几年这样的声音,今天却发觉这声音有些异常。

又是那个该死的新手!他嘟囔着走出交班室,抬头向上看去,这一看不要紧,顿时吓出一头冷汗。吊钩上方的钢索有一根已经快要断掉了,只剩下细细的一丝连着,不由自主地从他脑子里冒出一个词:千钧一发,就是这个样子的!

“停——车!”他的喊声被轰隆隆的声音淹没了,没有人听见。天车吊着满满一包钢水,仍在晃悠悠地走来,而他们的交班室正在钢包下方。

铁生跑回去一脚踢开交班室的门,对着里面十多个农民工大声喊:“快跑!离开这儿!”

一个人站起来,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铁生的脸色变得恐怖,声音也变了调:“滚——!”

这时,天车钢索咔地一声断了,钢包直直地向着交班室砸下来,通红的钢水溅落到地面,发出炸弹爆炸一般的巨响,轰!车间的房顶被掀开一个大窟窿,那部天车被掀上房顶又掉到地上。铁生,还有当班的十二名工人,一瞬间全部被钢水吞没了。

那句粗话,成为铁生最后的遗言。

消防车拉着警报呼啸而来,在抢险现场外面拉起了警戒线,穿着桔红色服装的消防队员和穿着白衣的医护人员在里面紧张地来来回回。外面,人们在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常言得到消息后,开着汽车闯了一路红灯驰进西钢,一直顶到警戒线的前面。他打开车门抄起相机就往里面冲,被两个警察死死拉住。常言大喊:“我是记者,放我进去,我的兄弟在里面!这回,真的是我兄弟在里面!”两个警察仍拉着他不放,说:“里面正在抢险……”常言眼睛都红了,抡起相机狠狠砸在其中一个警察的胳膊上,转身向里面大步跑去。警察看见他拼命的样子,竟一时没敢再度追上去阻拦。

车间里面一片狼藉,一片迷茫。消防车的水龙喷在钢铁上,水雾升腾,氤氤氲氲,一步之外不见人影。

常言向着迷雾深处大声喊着:“铁生!铁生!你个狗日的,倒是应一声啊!”

警戒线外面,林昆的母亲余学英在胸前画着十字,林哲口中喃喃地念着:“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最后他们等到的结果是,十二名当班工人无一生还。实际上,在钢铁烈焰的高温下,他们当时就被气化了。

常言无力地坐在地上,他似乎感应到,铁生弥漫在大有大无的空气中,无所不在。

在铁生的告别仪式上,其实没有遗体,骨灰盒上覆盖着市总工会刚刚颁发的“工人先锋号”旗帜,盒里装的是他多年获得的劳动模范、先进生产者荣誉证书。铁生的那张遗像,还是常言来西州第一次聚会时照的,铁生说他最喜欢这一张。

在追思会上,陈尹楠含泪念了《发展道路报》上常言写的那篇稿件,算做是悼词。这也是常言的文章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派上用场。

事后,厂里提出给铁生家三十万元的各种赔偿,铁生的父亲林建设却放弃了追究责任和经济补偿的要求。他说:“我的儿子生在西钢,死在西钢,这就是命。”言词间竟有了种宗教的味道。

一夜之间,林建设须发皆白。

铁生的告别仪式后,在罗世茂的提议下,愤怒的工人们向厂区聚集,要找金胜祖讨个说法。这一提议得到了越来越多工人的响应,一路上人流越聚越多。很快厂门被堵住了,厂区的铁路也被阻断,铁水和钢坯的运输完全停止,七座高炉相继休风,工厂的生产进入了“上顶钢、下压材”的停滞状态。

有人打出了横幅标语,上面写着:“严惩事故责任人!揪出幕后凶手!”“我们要生活,我们要尊严!”

金胜祖不屑一顾,他站在办公大楼门前的高台上,对工人们说:“谁不想干谁滚蛋,想干的人有的是。等到转过年来,你们想干我还不要呢,要不了三年,我要让西钢姓金,让你们都给我回家!”

他的话彻底激怒了下面的工人,罗四毛喊道:“他不让我们活,我们和他拼了!”

雨点般的钢块、耐火砖向金胜祖飞去,金胜祖见势不妙,慌不择路地扭头狂奔,最后躲进了生产楼里的一间工具库。

罗世茂和愤怒的工人们在外面,用耐火砖砸着库房并不结实的大门:“姓金的,出来!”

外面的人声一浪高过一浪,他们像波浪一样,用肉体冲撞着大门,很快,大门就发出吱吱的响声,眼看就要被挤破了。金胜祖心中十分后悔,记得下面曾经打过报告,要维修一下这座楼门,但报告被他直接扔进了字纸篓。

库房的门被冲破了,愤怒的人群如潮水般冲进来。金胜祖情急之下,打开库房的窗户,奋力翻了出去。

他忘了,这个库房位于四层楼上。

金胜祖死了。

其实,他被送进医院后并没有当场死掉,医生说是完全有可能救活的,但是由于林铁生不在了,没有人为他输那特殊血型的“熊猫血”,医护人员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终因失血过多离开了这个世界。

几个月后,西钢事件的处理结果向社会公布。

带头围攻金胜祖的罗世茂,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三年。法院认定,虽然金胜祖最后是跳楼身亡,但生前的确遭到过罗世茂等人的围攻殴打,罗世茂对金胜祖的死亡负有间接责任。

宣判那天,陈立婷对罗世茂说:“我等着你,你一出来,咱们就结婚。”

半年后,报社下了一纸文件,将常言调回北京,任经济新闻部副主任。

常言拒绝了,他说,我就留在朔方,哪里都不去。

三年后,西铁区面貌大变,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西钢公司的位置上,出现了一座中国北方钢铁博物馆,博物馆基本保留了原来炼钢车间的原貌,转炉、钢包、铸件等展品都按原来的面目摆放。进入博物馆大门,迎面是钢铁浇铸的西州市劳模群英像,头一个是林建设,最后一个是林铁生。

这天,罗世茂和陈立婷挽着手来到博物馆的院子里,常言拿着一台相机给他们拍结婚纪念照。他俩一边一个紧靠着铁生的铜像,和身后的劳模融为一体。

常言身后,有位打扫卫生的老人安详地看着他们。他就是林建设,他说自己离不开西钢,他要守着他的儿子……

车间里面一片狼藉,一片迷茫。消防车的水龙喷在钢铁上,水雾升腾,氤氤氲氲,一步之外不见人影。

常言向着迷雾深处大声喊着:“铁生!铁生!你个狗日的,倒是应一声啊!”

警戒线外面,林昆的母亲余学英在胸前画着十字,林哲口中喃喃地念着:“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最后他们等到的结果是,十二名当班工人无一生还。实际上,在钢铁烈焰的高温下,他们当时就被气化了。

常言无力地坐在地上,他似乎感应到,铁生弥漫在大有大无的空气中,无所不在。

在铁生的告别仪式上,其实没有遗体,骨灰盒上覆盖着市总工会刚刚颁发的“工人先锋号”旗帜,盒里装的是他多年获得的劳动模范、先进生产者荣誉证书。铁生的那张遗像,还是常言来西州第一次聚会时照的,铁生说他最喜欢这一张。

在追思会上,陈尹楠含泪念了《发展道路报》上常言写的那篇稿件,算做是悼词。这也是常言的文章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派上用场。

事后,厂里提出给铁生家三十万元的各种赔偿,铁生的父亲林建设却放弃了追究责任和经济补偿的要求。他说:“我的儿子生在西钢,死在西钢,这就是命。”言词间竟有了种宗教的味道。

一夜之间,林建设须发皆白。

铁生的告别仪式后,在罗世茂的提议下,愤怒的工人们向厂区聚集,要找金胜祖讨个说法。这一提议得到了越来越多工人的响应,一路上人流越聚越多。很快厂门被堵住了,厂区的铁路也被阻断,铁水和钢坯的运输完全停止,七座高炉相继休风,工厂的生产进入了“上顶钢、下压材”的停滞状态。

有人打出了横幅标语,上面写着:“严惩事故责任人!揪出幕后凶手!”“我们要生活,我们要尊严!”

金胜祖不屑一顾,他站在办公大楼门前的高台上,对工人们说:“谁不想干谁滚蛋,想干的人有的是。等到转过年来,你们想干我还不要呢,要不了三年,我要让西钢姓金,让你们都给我回家!”

他的话彻底激怒了下面的工人,罗四毛喊道:“他不让我们活,我们和他拼了!”

雨点般的钢块、耐火砖向金胜祖飞去,金胜祖见势不妙,慌不择路地扭头狂奔,最后躲进了生产楼里的一间工具库。

罗世茂和愤怒的工人们在外面,用耐火砖砸着库房并不结实的大门:“姓金的,出来!”

外面的人声一浪高过一浪,他们像波浪一样,用肉体冲撞着大门,很快,大门就发出吱吱的响声,眼看就要被挤破了。金胜祖心中十分后悔,记得下面曾经打过报告,要维修一下这座楼门,但报告被他直接扔进了字纸篓。

库房的门被冲破了,愤怒的人群如潮水般冲进来。金胜祖情急之下,打开库房的窗户,奋力翻了出去。

他忘了,这个库房位于四层楼上。

金胜祖死了。

其实,他被送进医院后并没有当场死掉,医生说是完全有可能救活的,但是由于林铁生不在了,没有人为他输那特殊血型的“熊猫血”,医护人员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终因失血过多离开了这个世界。

几个月后,西钢事件的处理结果向社会公布。

带头围攻金胜祖的罗世茂,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三年。法院认定,虽然金胜祖最后是跳楼身亡,但生前的确遭到过罗世茂等人的围攻殴打,罗世茂对金胜祖的死亡负有间接责任。

宣判那天,陈立婷对罗世茂说:“我等着你,你一出来,咱们就结婚。”

半年后,报社下了一纸文件,将常言调回北京,任经济新闻部副主任。

常言拒绝了,他说,我就留在朔方,哪里都不去。

三年后,西铁区面貌大变,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西钢公司的位置上,出现了一座中国北方钢铁博物馆,博物馆基本保留了原来炼钢车间的原貌,转炉、钢包、铸件等展品都按原来的面目摆放。进入博物馆大门,迎面是钢铁浇铸的西州市劳模群英像,头一个是林建设,最后一个是林铁生。

这天,罗世茂和陈立婷挽着手来到博物馆的院子里,常言拿着一台相机给他们拍结婚纪念照。他俩一边一个紧靠着铁生的铜像,和身后的劳模融为一体。

常言身后,有位打扫卫生的老人安详地看着他们。他就是林建设,他说自己离不开西钢,他要守着他的儿子……

车间里面一片狼藉,一片迷茫。消防车的水龙喷在钢铁上,水雾升腾,氤氤氲氲,一步之外不见人影。

常言向着迷雾深处大声喊着:“铁生!铁生!你个狗日的,倒是应一声啊!”

警戒线外面,林昆的母亲余学英在胸前画着十字,林哲口中喃喃地念着:“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最后他们等到的结果是,十二名当班工人无一生还。实际上,在钢铁烈焰的高温下,他们当时就被气化了。

常言无力地坐在地上,他似乎感应到,铁生弥漫在大有大无的空气中,无所不在。

在铁生的告别仪式上,其实没有遗体,骨灰盒上覆盖着市总工会刚刚颁发的“工人先锋号”旗帜,盒里装的是他多年获得的劳动模范、先进生产者荣誉证书。铁生的那张遗像,还是常言来西州第一次聚会时照的,铁生说他最喜欢这一张。

在追思会上,陈尹楠含泪念了《发展道路报》上常言写的那篇稿件,算做是悼词。这也是常言的文章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派上用场。

事后,厂里提出给铁生家三十万元的各种赔偿,铁生的父亲林建设却放弃了追究责任和经济补偿的要求。他说:“我的儿子生在西钢,死在西钢,这就是命。”言词间竟有了种宗教的味道。

一夜之间,林建设须发皆白。

铁生的告别仪式后,在罗世茂的提议下,愤怒的工人们向厂区聚集,要找金胜祖讨个说法。这一提议得到了越来越多工人的响应,一路上人流越聚越多。很快厂门被堵住了,厂区的铁路也被阻断,铁水和钢坯的运输完全停止,七座高炉相继休风,工厂的生产进入了“上顶钢、下压材”的停滞状态。

有人打出了横幅标语,上面写着:“严惩事故责任人!揪出幕后凶手!”“我们要生活,我们要尊严!”

金胜祖不屑一顾,他站在办公大楼门前的高台上,对工人们说:“谁不想干谁滚蛋,想干的人有的是。等到转过年来,你们想干我还不要呢,要不了三年,我要让西钢姓金,让你们都给我回家!”

他的话彻底激怒了下面的工人,罗四毛喊道:“他不让我们活,我们和他拼了!”

雨点般的钢块、耐火砖向金胜祖飞去,金胜祖见势不妙,慌不择路地扭头狂奔,最后躲进了生产楼里的一间工具库。

罗世茂和愤怒的工人们在外面,用耐火砖砸着库房并不结实的大门:“姓金的,出来!”

外面的人声一浪高过一浪,他们像波浪一样,用肉体冲撞着大门,很快,大门就发出吱吱的响声,眼看就要被挤破了。金胜祖心中十分后悔,记得下面曾经打过报告,要维修一下这座楼门,但报告被他直接扔进了字纸篓。

库房的门被冲破了,愤怒的人群如潮水般冲进来。金胜祖情急之下,打开库房的窗户,奋力翻了出去。

他忘了,这个库房位于四层楼上。

金胜祖死了。

其实,他被送进医院后并没有当场死掉,医生说是完全有可能救活的,但是由于林铁生不在了,没有人为他输那特殊血型的“熊猫血”,医护人员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终因失血过多离开了这个世界。

几个月后,西钢事件的处理结果向社会公布。

带头围攻金胜祖的罗世茂,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三年。法院认定,虽然金胜祖最后是跳楼身亡,但生前的确遭到过罗世茂等人的围攻殴打,罗世茂对金胜祖的死亡负有间接责任。

宣判那天,陈立婷对罗世茂说:“我等着你,你一出来,咱们就结婚。”

半年后,报社下了一纸文件,将常言调回北京,任经济新闻部副主任。

常言拒绝了,他说,我就留在朔方,哪里都不去。

三年后,西铁区面貌大变,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西钢公司的位置上,出现了一座中国北方钢铁博物馆,博物馆基本保留了原来炼钢车间的原貌,转炉、钢包、铸件等展品都按原来的面目摆放。进入博物馆大门,迎面是钢铁浇铸的西州市劳模群英像,头一个是林建设,最后一个是林铁生。

这天,罗世茂和陈立婷挽着手来到博物馆的院子里,常言拿着一台相机给他们拍结婚纪念照。他俩一边一个紧靠着铁生的铜像,和身后的劳模融为一体。

常言身后,有位打扫卫生的老人安详地看着他们。他就是林建设,他说自己离不开西钢,他要守着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