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塔山的鹰
2014-08-08陈克海
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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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麻挺着个大肚子走进门,定了定神,才看清横在沙发上的木头是酣睡的母亲。王葵香的呼噜弄得小麻心烦意乱。她径直走到阳台,拿起手机,想发短信,又删了,直接拨通了电话。
“姥姥去世后,我和我妈就成了两根木头。你理解吧,还是湿木头。偶尔碰到一起,也能撞出几声闷响。有首歌怎么唱的?对,你说你孤独,就像很久以前火星照耀十三个州府,你那样孤独,你在夜里哭着,像一只木头一样哭着,像花香的土散着香气。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想给你唱歌。让你笑话了,老乔。我喜欢叫你老乔,感觉我们好像认识了很久。我说到哪里了?对,木头。好在我们家还有两根木头。”
她正想说她是不是说得太多了,突然破空传来一阵吆喝:
“豌—豆—黄—来 ,澄—沙—糕。”
声音未落,一个穿白罩衫的老头弓着个背推辆平车从巷子里挪了出来。他都这么大年龄了,居然还在卖糕?他也搬到乌鲁木齐来了?
小麻探出头去,想看个仔细,电话那头问她怎么啦?结果,小麻没头没脑地来了句:“你吃过豌豆糕吗?”
也不管对方的回应,小麻全说了出来。
1
一切早就注定了。
才两岁,小麻就被扔到了北塔山。把小麻送到这么远的地方,王葵香也是被逼。男人说是出门打工,孩子都能满院子跑了,仍是了无音信。阜康说是不大,但她又要上班,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姥姥呆在北塔山,看起来事不多,其实也没闲着,谁让整个牧场就她一个赤脚医生?小麻又好动,怎么办呢,只好把她捆在床上。开始小麻还哭,后来嗓子哑了,可能意识到再嚎也没有用,也就学会了跟自己玩。她扑闪着眼睛,看暗黑的屋里。咦,她看到了一只老鼠,老鼠小尖嘴嗅着案板,见她瞪着它,唇须乱抖。又一回,她看见几只蜘蛛就在她脑门跟前晃来晃去,很神奇的,居然就荡过去了,荡了那么几下,一张大网就织成了。她的眼神跟着它们转。那天,她正瞪着窗台上不停往玻璃上撞的蜜蜂,一拨人突然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姥姥跟在后面,眉开眼笑的,忙着从角落里搬凳子。小麻见到了新鲜东西,小眼神转得更溜了。他们逗她,她用劲攥着他们的手,好像是希望他们把她从这捆绑中解脱出来。
对于两岁左右发生的事情,她早就忘了。可姥姥都记得。有那么几年,姥姥突然话就多了,动不动把小麻过去的事当成笑话讲给她听。
“你小时候就聪明,看见参观的干部们进来,小手揪住他们就不放。”
这事儿有意思吗?姥姥说得眉飞色舞,小麻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七岁之前的事情,她只记得天天在北塔山下和一帮小孩为争几个汽油瓶盖差点打破头。她在冰凉的栏杆上滑上滑下,有时看看无边无际的怪石乱山,偶尔还会为空中盘旋的老鹰走神,那鹰转着转着,一振翅就飞到铁丝网那边,去了蒙古。光这些就够她琢磨了,哪里还想得到几百公里之外还有一个更年轻的妈?
她从没觉得自己比王葵香小。读小学那一年,王葵香把小麻接到了阜康,可日子远不如北塔山痛快。不过,怎么说呢,阜康纵有千种不好,小麻也忍了。不为别的,她吃到了贾大爷的豌豆糕。她肚皮都吃撑了,可听说姥姥要回北塔山,她放下糕就跟着撵。姥姥有什么办法?她只说再出去买糕。小麻就那么舔着最后一丁点儿糕,盼着姥姥回来,硬是没等着。小麻就急了。
还是因为不适应。阜康倒是人多,可她一个都不认识。每天放完学就回家,回到家里还是一个人。王葵香天天出去跳舞,动不动折腾到半夜。小麻搬着板凳坐在卫生间门口,以为母亲洗完澡会陪她玩一会儿。可王葵香披头散发地出来,总是双手高举,打着呵欠问:
“作业都写完了?你可要长点心。将来学不好,变得和你妈一样笨,只有被男人骗的命。”
这话说得,好像王葵香天天都在被男人骗。她天天被男人骗,还搞得那么起劲,这是什么样的逻辑?当然,小麻哪里想得通透其中因果。她分辨不出母亲的话里哪一句是重点,只要听到这样的话,头就炸了。
兴许是从那个时候起,小麻的压力就很大了。她对学习没什么兴趣,尽管没有兴趣,但成绩却还不错。学习是枯燥,和小时候一个人困在床上比起来,还是要有意思点。但她更喜欢写写画画,胡乱涂鸦。那些动的,不动的东西,已经在她脑子里转了多少年了,连蜘蛛生气鼓肚子的模样,她都能径直画出来。
她本来还有心思和王葵香说说同学搞早恋的事情,见母亲懒洋洋的,小麻也没了说话的欲望。她每天守在家里等母亲回来,可不是为了看王葵香这副嘴脸,搞得好像她真是个天大的麻烦。
小麻不能和人说起这些。想想都不可思议,别人家都是父母操心操肺地等着孩子,回来迟了免不了一通责骂,甚至是暴揍,只有她小麻每天在家等着王葵香疯完了再回来。小麻倒不是看见别的孩子被打被骂就开心,她想的是,要是王葵香也能突然坐在家里等她一回,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感觉似乎也还不错。有人气嘛。可这样的情形偏偏就没出现过。小麻不喜欢在路边和别的孩为几个弹珠费尽心机。这么小儿科的游戏,她早在北塔山就玩够了。而王葵香呢,根本就没心思去管孩子的学习。有什么可管的?小麻都那么乖了。
也是在等待母亲回家的过程中,不知是哪一天,小麻开始看小说。可能是有回去新华书店吧,别人都在翻漫画,为五颜六色的世界一惊一乍,独她,捡起一本伍尔芙。拿起来,就放不下了。她几乎是像贪吃蛇般,又翻开了纳博科夫,甚至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当然,就像她后来声称的那样,“最喜欢的还是托尔斯泰。”在书店看不过瘾,还掏出攒了几年的零花钱,从书店买回来。
她在灯光下看得入迷,累了就去窗台望一下。好几回,卖豌豆糕的老人都收摊了,一脸浓妆的母亲从人行道上慢慢走过来,昏黄的路灯追着她,长长的影子不紧不慢地跟在母亲身后。她知道母亲出去跳舞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也就是解个心乏,打发一下寂寞,从没弄出些不着四六的传闻。有时候王葵香看见她读的书,会说,不好好学习,看什么小说?母亲话里话外对小说有几丝轻蔑的意思。那么严肃,那么正经的书,怎么在母亲的眼里就好像很不堪呢?她不知道该如何向母亲说清楚。十四岁的她,已经懂得隐忍了。但,小麻满了十六岁,王葵香却有些发疯的迹象,好像是没了男人体贴自己,就拼命买衣服。衣服也不是瞎买,都是看了些时装杂志,精心挑出来的。发展到后来,商场找不到,她就买了个缝纫机。等到屋里有了工人装修,小麻才发现,王葵香可不是绣个花儿什么的小打小闹,她准备大干一场。
在阜康还没听见谁靠做衣服发财。巷口那个浙江人的裁缝铺都快开成了百年老店,也没见有什么生气,常去的也不过是些老头老太太换个拉链裁个裤边。靠这个发家致富?明摆着是往死胡同走嘛。可王葵香却声称,她做的是时装,和南方人开的小门面完全是两码事。可能是为了扑腾声势,她直接在临街的一面开了个门,灯也换成了水晶吊灯,好像这样才能对得起她在缝纫机上的良苦用心。
平日安静得快要窒息的家,突然要改天换地了,小麻也莫名兴奋。倒不是说她被她妈的乐观情绪搞得激动了,而是王葵香腾不出空闲出去跳舞这件事,让小麻觉得她和她妈的生活说不定就此走上康庄大道了。可怎么说呢,摊子一铺开,王葵香就借口一个人忙不过来,得找个帮手。当然,王葵香的话还是挺讲究的,她说她需要一个设计师。小麻对母亲的瞎胡闹本来没有什么意见,荒谬的是,王葵香竟然雇了个男人。天天到家里来。看着母亲为几块破布和那男人朝夕相处,小麻接受不了了。
“这算怎么回事嘛。”
2
小麻本来成绩很好,和人说话也客气,但那段时间暴躁得惊人,连一直喜欢她的田立丰给她送了个三百钱的书包都安抚不了她。她认为田立丰只知道用钱来哄她,实在太低级了。主要还是田立丰说话不过脑。有一回路过汽车站,看见一个遛鸟的,田立丰马上就说:你看那鸟在笼子里多好,我要是这个人就好了,把你关在里面,我溜上,多美气!小麻马上不乐意了,美你个头,凭什么啊?田立丰说,这样你就想飞也飞不了了。小麻更不高兴了,说,要关也是你被关在里面。
说到底,小麻是不喜欢学习差的男生。学习差也没什么,问题是田立丰还刻薄,本来嘛,她兴致高时,哼哼歌,唱陈奕迅,唱陈绮贞,唱蔡健雅,唱田喜碧,图的是个心情,动情就行了,田立丰却开始纠正她的发音,好像不指出她的跑调,不嘲笑她卖弄玄虚,就会死。
当然,她对田立丰也没什么反感,个子高,长得也大方。可惜时机不对,她眼里见的都是母亲的落寞,脑子里想的也是小说里的悲伤,哪里顾得上自己的爱情。可王葵香不这么认为,她还没有把自己的事情弄舒展,就开始插手女儿的感情生活了。
“才多大,就懂得送东西讨女人欢心了?他有万贯家财吗?”
这话还真是说对了。小麻漫不经心地说:“你不知道他们家很有钱吗?我们班主任说了,就是把我们全班人的家当归拢到一起,也赶不上田立丰家的资产。”
王葵香本来踩着缝纫机,听见这话,抬起头看了女儿一眼:“他那么有钱,是看上了你哪一点?你是白玫瑰还是红玫瑰?”当时小麻也没顾上理解母亲的话,反而有种惊喜,好像这才发现母亲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原来她也读过张爱玲的小说啊。可是越听下去,小麻明白了,王葵香所有的意思都不过是在暗示:她小麻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呢?还真拿一枝臭椿当香花了。这是王葵香说话毒辣的地方。小麻的脸就僵住了。
她不反感田立丰,是因为他身上有股诱惑力。当然跟他的穿戴没什么关系,尽管小麻不得不承认,他穿得确实挺有品位,同样是高中生,别的男生还缩在宽大的校服里,而田立丰呢,知道怎么把自己健硕的臀部露出来。当然,他的目的不是露什么臀部,而是搭配得体。小麻可不是什么没有见识的人,她从小在王葵香的时装观念熏陶之下,对穿衣吃饭早就有自己的判断了。
小麻没有顺着母亲的话讲。王葵香说一句,小麻在心里顶一句。她在心里顶撞,也不是真和母亲过不去。母亲的老三篇字字珠玑,问题是,有必要升华到那么高的角度吗?听听王葵香的忠告:“离田立丰远点,有钱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麻在洗手间里还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那你每天不都是想着办法赚钱吗?谁和钱天生有仇啊。”王葵香在外面喊,问她一个人在洗手间和谁说话,小麻洗了半天脸,没再吭声。
高中三年,田立丰送了她一堆东西,最后实在被逼得不好意思了,小麻用母亲的缝纫机给他做了件棉麻衬衣,做了件棉麻衬衣好像嫌礼物太单薄,又让他当模特,给他画了幅素描。
这已经有点你情我愿的苗头了,至少田立丰是这么想的。可人生呢,往往就是这么残酷,两个年轻人高中还没毕业,就得开始考虑未来了。田立丰依了父亲的意思,去当兵。临别的前一夜,小麻正在复习英语,田立丰来了。看到田立丰进门,王葵香没说话,这小子总算是要离开阜康了,她松了口气。因为不用再每天为姑娘担心,王葵香显得很大方,冲着里屋喊:
“田立丰来了,你们出去聚一聚吧,几年同学也不容易。”
王葵香的话也挺含混,她想说的是田立丰追了你这么多年,总得道个别吧。田立丰站在门口搓手,脸上也是一口一个阿姨,满脸讨好的笑。小麻走出来,也没和母亲说话。还是王葵香追出来:
“拿上钥匙,我今天去打会儿麻将,不知道几点回来。”
街上有什么好走的呢?像是为了怀旧,两个人走到了中学的操场。田立丰就说,知不知道,你天天在这儿读英语,我就假装在那里打篮球?其实,我哪里有心思打篮球,都是为看你。小麻看了田立丰一眼,想,这个男生到底是喜欢她哪一点呢?心里想着,嘴上就顺口问了出来。
“我喜欢你认真的样子。”
天,一个众人眼中的纨绔弟子,居然说他喜欢做事认真的人。但小麻不笨,她听清了田立丰的话。这个家伙,要求还挺高。班里比小麻长得漂亮的女生多了去了,但小麻更耐看。照田立丰的话讲,乍一看是大众脸,但越细看越有味道,“典型的第二眼美女”。美女这个词儿宽泛了,小麻确实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越看越舒服,这种舒服里还透着些隐而不发的忧郁,在那个年龄的少男少女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就连古板的数学老师也给小麻起了个小名:冰美人。这个冰美人,一叫可了不得了。都是十七八岁的孩子,男生嘴唇刚长出细绒毛,女孩才学会照镜子,小麻就已经出落成美人了。有一回两个老师为小麻长得更像梁咏琪还是陈道明的老婆杜宪,争得没完没了。上厕所的田立丰听见了,就在门外说,长得像谁,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啊?听听这口气,就像别人是在议论他老婆的是非。
小麻搓了搓手,好像没地儿放,就把脸上的几根头发往耳朵后面捋。田立丰的手毫无征兆地牵住她了。小麻的手心发热,田立丰的手也满是汗。小麻说,这样不好。可田立丰不说话。小麻就说,我们都还小。田立丰仍是不响。小麻又说,我们不可能的,马上就要高考了,你是故意要让我考不好吗?田立丰还是没说话,但手却攥得不那么紧了。
那天晚上都做了些什么呢?好像什么也没做。田立丰连话都很少说,就是偶尔讲两句,也是低声细气的,生怕声音高了吓着她。后来,不知怎么走到了步行街,小麻突然兴奋起来,说要不去影楼照一组艺术照吧?照像的时候,摄影师问,要多换几个姿势吗?小麻还没说话,田立丰却像是得到了命令,一把抱住了小麻。见有外人在,小麻也不好意思骂人,但她的手却一直揪着田立丰的大腿。他贴得太近了。
也是照完像,两个人像是完成了什么隐秘的仪式,彼此心知肚明了。她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他说当了兵提不成干,就得跟着父亲天天泡工地了。
小麻应该是理解了田立丰的话,明显是谦虚嘛。时髦的话怎么说的?对,低调。兴许是在影楼里当众抱了小麻一回,田立丰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把小麻送回了家,喝了一杯速溶咖啡,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又去抓小麻的手,小麻却说了句非常不合适的话:
“别这样,被我妈看见了不好。”
可田立丰却像是得到了鼓励,他不光抓紧了她的手,还把嘴巴也贴了上来:
“小麻,小麻,我快死了,小麻……”
小麻还没想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就感觉身子已经悬了空,天打五雷轰的田立丰竟然把她抱了起来。等她意识到该骂他时,他已经把她弄到床上了。床上可真不是个适合谈判的地方,她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拼命想顶开身上的男人。后来小麻没力气了。他凶残的舌头撬开她的牙齿时,小麻只是睁大眼睛,好像这样就能用眼神杀死面前的这个伪君子。
不知道王葵香多会儿进的门。
第二天,田立丰早早地过来找小麻,可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她听见田立丰和母亲说了会儿话,就走了。走的时候,田立丰还在门外气势汹汹地叫道:
“小麻,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小麻再次出门的时候,已经是高考那天了。王葵香还紧跟着喊,别忘了带考试用的证件。小麻脸色铁灰,一句话也没说就去了考场。
志愿她报了天远地远的重庆美术学院,一辈子没出过新疆的母亲,找了半天才琢磨出阜康到重庆有多远的距离。倒是从湖南过来的姥姥很支持她:
“我们家小麻是个有主见的人,想做什么都能做成。”
她不知道姥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印象,反正这话鼓励了她。刚拿到通知书,还有将近一个月才开学,她骑着自行车到了重庆。本来白白净净的,晒得像个民工。当然,同宿舍的人知道她是新疆的,好像都豁然开朗了,紫外线强嘛,难怪这么黑。那个紧接着问,你们那的人是不是都骑骆驼?小麻很认真地点点头,你算猜对了,你们的课间操时间,我们都用来喂骆驼。另一个又问,那你们那有出租车么?小麻配合着她的无知,睁大眼睛说,有啊,你们打出租,我们打骆驼,骆驼脑袋顶上放个计价器,可美气啦。这时候,她们这才听出来小麻话里有话。
小麻的不简单,就这么留在她们的印象中了。
八个人每天挤在一个窝里,太不自在了。宿舍里的人也嫌她,大半夜还要吃宵夜,搞得一屋子都是粥饭、方便面的气味。为此,又和人几天没说话。等到第三个月还没来例假,小麻就意识到坏了。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胃口居然这么好了。都上下一样粗了,她还以为是自己自暴自弃在和过去的小麻赌气呢。
先是疯狂联系田立丰,手机没有信号,又打到他家,接电话的是田得雨。田得雨说他弟可能被拐到阿富汗去了。小麻可没有心思和他开玩笑。过了几天,她还是没忍住,又打到他家里,是他姐姐田有苗接的电话。田有苗说她弟弟去了部队也不给家里写信,据说是和一个姑娘搞对象失恋受到了打击。小麻快崩溃了。她没想到她碰到的是这样一个男人。他口口声声说他喜欢她。她为了让他方便联系她,到了重庆,也没想着去换电话号码。可是这个伪君子都不知道试着拨一下她的电话。她每天顺着墙根走,还是躲不过楼管看她的眼神,好像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不敢和王葵香说,只好找姥姥要了一笔钱,一个人跑到石坪桥妇幼保健所打胎。可是医生告诉她,胎儿都这么大了,太危险。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医生抬头瞪了她一眼。
小麻不知道怎么走出的医院,车也坐错了,稀里糊涂到了朝天门的客运站。看着着着急急来来往往的人,小麻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出来了。在阜康的时候,县城小,她和田立丰也没什么地方可以玩,就走啊走,走到客运站就挪不动脚了。田立丰的意思是,别把他逼急了,说不定哪天他就会随便坐上一辆车离开这里。她当时还以为这个男人是在开玩笑,年轻人嘛,都以为生活在别处。现在小麻明白了,田立丰早就谋划好了退路。这就是他,碰到了问题,不是想着去解决,而是逃跑。也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一点,小麻又站了起来。她沿着朝天门的江边一直往前走,看到嘉陵江汇入长江,河水逐渐变得开阔,小麻好像又明白了什么。不管田立丰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是她小麻的孩子。
3
小麻胖了一圈儿。
胖还不是最主要的,宿舍里没法儿呆了。只要她一进宿舍,有说有笑的她们,突然就不吭声了,安静得能杀死人。不说话也没什么。她和她们也没什么好讲的。她天没亮就起来跑步,沿着长江,来回一圈五六公里下来,浑身泛酸。这个时候,她就在广场英语角背新概念。有一天,正背得高兴呢,一个姑娘走过来用英语问候她。这是小麻头一回发现,原来不用中文对话感觉那么好。小麻用英语问她的名字,姑娘说她叫小莫。小莫学的是生物,生物虽然很复杂,但小莫很简单,从英语说到美国,两个人像是找到了接头暗号,心照不宣地成了朋友。那天是中秋吧,小麻端着两杯奶茶去英语角找小莫,没见到小莫,倒是一个男生和她开起了玩笑。男生露出一口白牙问她,是不是推销奶茶的,要不然为什么长得那么像奶茶婊?她正想发作,小莫却从后面转出来,说,原来你们认识啊。这才知道,他是小莫的男朋友,费伊。多年后,小麻还不断地回味:
“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刚毕业那会儿,去大连找他玩,他住的地方是日本人当年修的房子,又破又旧,但他好像并不在意。我呆了四天,吃了四天素饺子。去年他准备要小孩时,还找我借过钱,因为在大连买了房又要还房贷。他从初三就开始借钱。他不是超生嘛,从小就是跟着爸妈东奔西跑,他父母也没文化,什么苦活都干,擦鞋,拉煤,卖鸡蛋灌饼,被城管掀过摊子,被同行挤兑,可以说早早就看清了生活的狰狞面目。念高中时,成绩还不错,但想退学,让弟弟妹妹上。班主任劝他,说谁有都不如自己有。用坚强来形容他都不足够。他就像北塔山的石头,看起来不起眼,可风吹日晒了这么多年,仍坚挺在那里。他不知道我喜欢和他处,是因为我至今没见到像他这么乐观的人。”
主要还是那段时间小麻没缓过来。三个人一起去观音寺玩,小麻在那里举着香念念有词时,小莫费伊并不怎么理解。小麻当然没告诉他俩,那天正好是自己孩子的生日。费伊还说:
“婚姻的事,求菩萨保佑用处也不大吧?”
费伊的意思是,凡事得靠自己。他天天在学生食堂洗盘子,手都洗得掉了皮,也没抱怨过什么。他一心想的是,等到大学毕业,找一份喜欢的工作,娶一个他爱的女人,就不用再这么受苦了。
“还有三年。只有三年了。”
费伊一副幸福指日可待的样子。确实,日子能数得过来,黑暗能看到尽头,心总是欢喜的。小莫也一副崇拜的眼神,里面全是盲目的幸福。尽管和费伊说话很开心,但到了后来,小麻也不好意思天天凑到他俩跟前。有时候闷了,她更喜欢先点上鸳鸯锅,配上一堆水灵灵的小菜,然后把费伊小莫叫出来。在空间大点的地方,感觉做什么都不一样了。
一个人的时间怎么打发呢?除了去画室,就在图书馆里泡着。有一阵儿也每天会逛逛重庆的论坛。她喜欢在网上和人吵架,也不是吵架,就是和人争论,看见不顺眼的,忍不住要跳出来说几句,但是偶尔,也会在自己的空间里,写些情绪,比如:
“你能想象一个绝望的女人买了丰胸紧实乳每天夜里独自躺在床上揉捏自己的胸部么?”
跟帖的人看见她这样说话,差不多血脉贲张了,上来就找她要联系方式。只有一个叫杨随喜的在担心她,准确地说,他也不是担心她,他和他们一样,只不过换了一种表露方式,他用物理学中的能量转换规律证明人很容易被自己的话蒙蔽。
“负能量一多,你就成了奴隶。”
小麻被杨随喜的词儿吸引了。也不能完全说是吸引,只是觉得他的名字有趣,杨随喜,随喜。她默默念了两遍,随手就打出一行字,问他是不是信佛?不信佛干吗取这样一个名字?杨随喜就说,我哥叫杨全喜,我弟叫杨凤喜,我们是喜字辈的。原来是这样,小麻听到这样的解释,有些兴奋了:这么大一家子,岂不是很热闹?杨随喜就说:岂止热闹,小时候,我们家一大家子,二叔家一家子,搞得我爷爷逢人就讲,每天都像在开席。这话体面了。体面什么呢?杨随喜忙着解释,说哪里是开席,为争个麻糖都要打得头破血流,他满脸残存的疤痕就是明证。但小麻并没有想到这些,她想到的是一家子人吵吵闹闹也挺有意思。
有时心情好,她会和他聊几句,但更多的时候,她选择的是不搭理。杨随喜好像也不急,从来没问她是哪个学校的,学的什么专业。不过只要她一露面,杨随喜也出现了,说出来的话谈不上多么高明,但恰恰就击中了她的心窝。他没说喜欢她,只是说,读到她的话总让他想入非非。她的好奇心起来了,想着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呢?他默默地关注了她这么久,就是为了等着半夜在电脑前跟她说两句闲话?
终于还是见了面。说是见面,其实是正好赶上《赛车总动员》首映,两个人差不多同时表达了对迪士尼动画的喜欢。杨随喜还加了句,现在有个新的动画公司做的电影也不错,是乔布斯旗下的一个公司,皮克斯。
约好在解放碑购物中心的电影院碰头,小麻早到了半个小时。成双成对的男男女女在大厅里说着悄悄话。小麻没事干,就从包里抽出一本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她读得入迷,还是发现身边有个男生老在盯自己。可能是觉察到被她发现了不求上进的一面吧,男生先是玩了会儿手机,鬼鬼祟祟地,也从包里拿出一本书,J.K.罗琳的《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等到约定的时间一到,她打过去电话,声音竟是从旁边传过来的。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原来是你。”她还没说话,他又递过去一句,“你也是王小波的门下走狗?”
走进了电影院,两个人还说了半天读书的事。他说他没读进去,偶尔会飞快地扭动脖子,看她两眼,假装是在等门外的人。他还以为她是个高中生,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他喜欢她搭的一身衣服,咖色长风衣里面套了件白色棉麻衬衫。他话里话外都是一副碰到意中人的欣喜。
小麻被杨随喜说话的热情劲儿带动了,甚至提议去公园的游乐场里夹娃娃。自然,花了几十块钱,一个娃娃也没夹上。走了一截路,眼看着快到宿舍熄灯时间,他才打车把她送到黄桷坪。
后来杨随喜承认,那个时候,他是自卑的,都二十六岁的人了,都博士快毕业了,还去见网友,委实可怜。最主要的是见到的这个姑娘,纯纯的,一点也不像随便的人。这让他更泄气。号称阅人无数的杨随喜,居然说他太紧张了,都没敢去抓她的手。她那么年轻,他没好意思把自己罪恶的黑爪伸过去。
能怎样呢?他以为也就这样了。
还是小麻主动联系了他一回,把他的心又给荡起来了。小麻居然喜欢喝茶。这个年纪的姑娘不是应该泡夜店喝咖啡吗?喝茶就喝茶吧,还非得喝生普洱。用的词也耳生,动不动就叫茶艺师再来一泡。
杨随喜可能感觉到了小麻在看他,故意慢吞吞地给她倒茶,也不多话。都弄妥了,才说:
“我见过汤唯呢。”
这毫不铺排的话搞得小麻起初没反应过来。听下去,才知道,杨随喜是要表达这么一种意思,本来他以为汤唯是他这辈子见到的最漂亮的人,没想到今天才意识到自己的判断错了。小麻本想装作没听懂,但她还是说:
“你说话有谱没谱啊?再这么胡说八道,我再也不敢来见你了。”
小麻的话很明显了,她又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怎么还会吃他这一套?但,杨随喜的话也不全是恭维。小麻是有点汤唯的劲儿,看人的眼神,还有那嘴唇,似笑非笑的表情。小麻看起来一副再也不相信男人的样子,但好像对杨随喜这么来一番开场白也并不反感。聊得久了,反而觉得这个杨随喜比起她认识的男生,不大一样。
又过了几天,杨随喜打过去电话,问她忙不忙?小麻说,和朋友们在一起逛街呢。杨随喜哦了一声。小麻好像兴致不错,又说,怎么你要请我们吃饭?这里还有俊男美女你想不想见啊?杨随喜打上车就过去了。饭吃到一半,小莫就问他,都二十六了,怎么还不找对象,是不是博士都比较奇怪?杨随喜悲愤地说:
“怎么没找?大学四年,我的时间就光想着追姑娘了,后来才想起来我把方向搞错了。你知道我是怎么干的吗?我天天和公寓的阿姨说话,为的是混个脸熟,将来有女朋友了好带到宿舍来。结果呢,枉费我花了那么多心血,姑娘一个也没追上,倒是那个楼管每回看到我,都是一脸幽怨。”
小麻差点就被呛住了。小莫在旁边拍着小麻的背。费伊还直问杨随喜:“后来那个楼管呢?你是因为她才赖在重庆交通学院不毕业的?你们理科男都是这么追女生的?”
有朋友的好处就是,有些话并不需要自己打听。看见小麻身边的朋友一直旁敲侧击,杨随喜有些兴奋了,他讲他们宿舍追姑娘的糗事。话题是有些伤感的,但经过杨随喜的表述,好像又有些荒诞。小麻想,这个男生挺好玩。也不只是好玩,其实她心里不怎么愿意承认,杨随喜挺好的。本来开始去见他,纯粹是发无聊,没想到见了面才发现,杨随喜挺好的。当然,小麻的话后来才和他说。说也没说透,她是拿他和田立丰比较呢,很多方面都比田立丰更好,也不是真的更好,而是比田立丰长得要耐看点。意识到自己原来也是以貌取人的家伙,小麻的眼皮还狂跳了一阵。
吃完饭回来,费伊小莫还帮小麻出了半天主意,中心意思很快就归纳出来了,杨随喜还不错。照小莫的原话说是:
“像个男人。”
“什么呀,他本来就是男人嘛。”
“男人和男人不一样。你没看见吗?他有胸毛。”
这话暧昧了。小麻白了小莫一眼。什么话嘛,说得好像她小麻口味就那么重,杨随喜快成了她的男人一样。小莫见小麻剜她,忙说,你别乱想,我对毛多的男人没兴趣。说完又看了一眼费伊,好像是让他不要多心。小麻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这才意识到,原来小莫费伊两个说笑了半天,不过是拿小麻未遂的故事刺激他们自己的想象。
杨随喜疯狂追了小麻一阵儿,不是送花就是送巧克力,但小麻并没有多么感动。这些,都太老套了。小莫吃着小麻的巧克力,直说,要是有个男生对她这样,早就从了。小麻说:
“你个见异思迁的家伙,还真是没见过好东西。”
到了大二那年冬天,转折出现了。小麻好不容易回了趟阜康,进了门,见还有一个陌生男人在家里吃饭,小麻百爪挠心。王葵香说,你这是吃错了什么药?你就不能有礼貌点吗?几年都不回来,回来了又是这么副德性。王葵香越说越气:
“你要是这样,以后也不用回来了。”
小麻拖起箱子就冲出了门。在巷子里碰到了卖豌豆糕的老人,见到小麻过来,老人起劲儿地喊:“豌—豆—黄—来 ,澄—沙—糕。”本来小麻都走远了,她还是折回来买了一大块糕。她买豌豆糕也不是想吃,就是觉得怎么这么多年了,他怎么还要出去卖糕?子女们不管他?当然,最后,还是把豌豆糕吃了。她吃了一路豌豆糕,还是气鼓鼓的。她好像突然理解了那个从没见过面的父亲为什么会玩消失。谁能受得了这样的中年女人?说话刺啦刺啦的,好像不把人惹烦就显示不出她的能耐。小麻在心里推敲着父母不幸福的原因,似乎也为自己跑到那么远的地方读书倍感庆幸。
杨随喜第一时间看到了小麻留在博客上的话。他家在山西代县,从代县去太原要坐汽车,从太原到重庆可以挤火车,也可以坐飞机,他几乎后脚赶前脚一般,飞到了重庆。大年夜,外面爆竹连天,她和他在简陋的出租房抱了一夜。她摸他时,杨随喜浑身筛糠般,声音也发抖:
“在娶你之前,我是不会碰你的……”
杨随喜脑子里是这么想的,身体却没由他。小麻一次次地亲他,一次次含着他的舌头痛哭,杨随喜受不了了。他翻身上去。这个时候小麻还是清醒的,她说,把灯关了。把灯关了她也没脱衣服,给出的理由是,她不习惯。杨随喜还能怎样呢?他什么都没想,也许他想了,女人不喜欢开灯太正常了。有的女人就是比较保守,害羞嘛。他只是一次次火烧火燎地分开小麻的腿,说:
“我苦熬了二十七年,终于等到你了。”
4
杨随喜在海棠溪租了处房子。
小麻起初不愿意搬过去,主要是杨随喜的理由太荒唐,说是为了见她方便。这可不是小麻想要的答案。明显还是男人想省事嘛,还没怎么着呢,连到学校找她都嫌麻烦了。
后来经不住纠缠,答应了。但也有个条件,那就是不准勉强她。什么意思呢?就是她不想的时候,不准抱她上床。还有,就是上床,也得是在晚上。这话有些莫名其妙了。杨随喜为了让小麻过去,鸡啄米似的点头。但,小麻说了一大通条件,到最后,还是没过去。她才不会上当呢,男人点头的时候全是精虫作祟,根本就没听清她在讲什么。
这是春天了。杨随喜邀小麻去放风筝,小麻却说:
“先陪我去趟庙里吧。”
说是庙,其实叫观音寺,就在重庆交通学院边上。虽然离得这么近,杨随喜却是头一回毫无征兆地跑到庙里。看见人来人往地烧香,他有些恍惚。转到大殿旁边,亮堂堂的太阳底下,空无一人。他晒了会儿太阳,神情缓和了些,转过身去,一只大黄狗从阴影处目中无人地踱出来。真是只大狗,膘肥体壮的,神情肃穆得很。他像是被撞了一下,连忙走到门口。小麻还举着三炷香跪在香炉前。
拜完佛,杨随喜还开玩笑,问她许的是什么愿?小麻梗过脖子来说,跟你这种没有信仰的人讲了也是白讲。杨随喜那时不知怎么就有些冲动,说:
“你不会是在为我们的婚姻许愿吧?我跟你讲,我也想着结婚呢。我们老家我这样的年轻人,孩子都这么高了。”
杨随喜比划着,好像他的孩子迟早也能长到这么高。小麻嘴一撇:“你想得美。结婚结婚,你拿什么和我结?房子呢?你是看着我好骗吗?”
虽然被小麻呛了一通,杨随喜仍是乐呵呵的。到了夏天,姥姥病情加重了,王葵香在电话里说,你姥姥就是不放心你,说你总是心太软,你是不是还在和田立丰搞对象?尽快带回来让姥姥见一面吧。
结果,小麻把杨随喜带回了家。在路上的时候,小麻还一个劲儿地嘱咐,我姥姥看人很准的,你要是有什么花花肠子,可别想躲过她老人家的火眼金睛。
听说杨随喜在念博士,还是自动化控制,在床上歪了几个月的姥一下就竖了起来。她不停地摸着杨随喜的手,问:
“你是哪里人?”
“父母做什么的?”
“兄弟姊妹几个?”
“将来准备在哪工作?”
杨随喜一一答了。姥姥又说,你看上去不像个坏人,以后不准欺负我家小麻。姥姥还当着杨随喜的面对王葵香几姊妹说,这回小麻的眼光不错。见老人这么喜欢杨随喜,王葵香绷着的脸也缓和了些。
姥姥去世后,要给姥姥姥爷立碑,王葵香就问小麻:
“你和那个博士有戏吗?”
“什么意思?”
“碑上要刻子孙们的名字呢,要不然将来还得补上。你看大姨二姨连孙子名字都要往上刻,你也先占一个。”
小麻本来觉得不妥,但还是匆匆答应了。因为想着杨随喜的名字都刻在了姥姥坟头墓碑上,小麻对杨随喜又好了一些。和杨随喜说起这些时,小麻有点咬牙切齿:
“你以后要是对我不好,我姥姥就会起来把你的名字抠下来的。”
“这是要清理门户吗?”
杨随喜还是笑嘻嘻的,但他很快把话题转到了同居上,理由也很明显,他的名字都上了小麻家族谱了,都铁板钉钉了,他想赖也赖不掉了嘛。
小麻没辙了。
搬出去的时候,费伊小莫还过来帮忙。就像是送姐妹出嫁似的,小莫眼睛还有些红。小麻说,就是出去和杨随喜鬼混一段时间,你干吗这样?小莫说,你真了解杨随喜吗?我是在担心你。小麻还没说什么呢,费伊就来了句:
“什么呀?人家小麻是提前享受生活,要是发现杨随喜有什么不对劲,想撤出来也方便。不像我妈,等到结了婚才发现我爸百无一用,后悔都来不及了。”
也没什么东西,一人一辆自行车就推了过去。到了海棠溪,闹腾了一番,几个人就坐在客厅嗑瓜子。杨随喜在厨房又是切菜,又是洗锅,忙得满头大汗。姑娘们的嘴还没闲下来呢,他又端出一盆西瓜。等到厨房的抽油烟机响起,小莫说:
“这样的好男人不多见了。”
小麻好像听不得别人夸杨随喜,嘴角一撇:“好什么好,我还不知道他的那点鬼主意,他是心怀鬼胎,别有用心。”
晚上的时候,杨随喜躺在地板上直喘气。小麻拿起扇子扇,还是没有风。小麻又吃了口西瓜,不小心弄到了胸口上。杨随喜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说:
“我帮你舔。”
该死的杨随喜可能是疯了,天气热得要命,折腾得小麻浑身是汗。关键时候,小麻只记得自己喊了句“关灯”,可杨随喜哪里顾得上关灯。
他看见她松软的肚皮上全是触目惊心地竖条纹。这是怎么啦?感觉皮肤像是炸裂了。小麻系上奥美特减肥腰带,才想着生气:
“怎么你现在嫌弃我胖了?”
杨随喜还是知道了真相。他学的是自动化控制专业,知道怎么对付女人的谎言。杨随喜没头没脑地揍她,不知道是恨她不争气,还是后悔自己晚上了一步。
小麻呢,还以为是男人不过是岛国片看多了。男人嘛,总有些怪癖。不曾想,到了后来,杨随喜竟然揪住了她的头发,打她的脸。响亮的一巴掌,把杨随喜自己也吓着了,小麻当时没反应过来,还在笑:
“你个变态,你就喜欢虐待人啊。”
见小麻还笑得出来,杨随喜顿时怒火上来了。他打得上了瘾。应该是从那一次以后,打她骂她就是常有的事了。可小麻呢,心里却贱贱地想,打吧打吧,打得越痛,她心里才会好受些。杨随喜打她的时候,小麻咬着牙,从来不吭一声。好像杨随喜只是拍打捂了一冬的棉被,扑扑地响。她越是这样,杨随喜越是生气,好像不弄出点动静来显示不出他男人的威风。
打完了,小麻要是跑,杨随喜还会生气,他竟然跟踪她。那真是暗无天日的一段时光。问路的男生和小麻说句话,杨随喜都会暴跳如雷。说来也是奇怪,杨随喜都这样了,小麻竟一点也没觉得杨随喜有什么不对。毕竟事后,还有道歉,还有巧克力。
“原来爱情还可以这样!”
小麻认为这才是爱情要有的样子。什么是轰轰烈烈呢?小麻的心里鼓荡着风帆,全是爱情汪洋上的狂风暴雨。
按杨随喜的意思,等他博士一毕业,就结婚。大学还没毕业,就要结婚,小麻还一点都没有准备呢。她给出的条件是,等她工作了再说。但这样的问题,也不算什么大问题,有什么好争的?有时费伊小莫来海棠溪玩,小麻一边修着指甲一边叹气,叹完气就说,这个杨随喜居然逼我一毕业就结婚,我可不想天天窝在家里当家庭主妇。费伊就说,结了婚也不错啊,呆在学校里相夫教子,还要怎样呢?
“我妈还不把我杀了啊。你知道我妈天天跟我灌输的什么道理吗?千万别依靠男人,自己挣的钱自己花才痛快。”
“问题是有男人给你花钱不花白不花,他不给你花也会给别的女人花。”
“太恐怖了,一想着天天做饭洗尿布我就心烦。”
这样的担心挺多余的。大四下学期,小麻在外面实习,领到了头一回工资,约好杨随喜去吃博多拉面。杨随喜做了半天实验,让她等着。小麻说,不用等,骑车就过去了。男的就吼:这么大的雨,又要拿东西,又要骑车打伞,一点都不安全。可她还是骑车去了。她不仅把车骑了过去,还把车扛到了学校公园的小亭子上。
这是摆明了和他较劲了。杨随喜当下就把小麻推倒了。她从台阶上滚下,还没爬起来,杨随喜几个飞步跑过来,揪着她的头发又是一顿暴打。她当时就懵了,也顾不上喊,只是觉得丢人。搞不清楚有多少双眼睛在往这边看。她当时不知道是被雨淋得麻木了,还是被打得失去了知觉。他住手了,但还是骑在她身上。她可以听见他的喘息声,呼哧呼哧的,就像是在哭泣。她问杨随喜,准备怎么办?没想到杨随喜却说:
“就是想让你淋淋雨,看你脑子会不会变得聪明点。”
搞了半天,她想要的爱情,到头来却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家庭暴力。也是那个时候,小麻才明白,自从第一回主动亲他时,她就输了。他一直让她觉得她比他更有经验,他所做的一切,接吻,爱抚,都是在她的引诱下做的,搞得好像他并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被他打了这么多次,小麻才看出来,他从头到尾都是在伪装,好像只有他心地单纯,而她小麻早已不是良家少女。
小麻不干了,东西也不拿,就回了宿舍。
意识到把小麻打跑了,杨随喜才有些慌,有事儿没事儿买上花去楼下站着。小麻似乎铁定了心思,就是不露面。杨随喜天天进小麻的空间,还要动不动发几句感慨,比如:第一次觉得,重庆美术学院真是大,大到一个活人,一个和他天天亲热的女朋友,居然就这么不见了。
这个时候小麻要是还信他的鬼话,明显就是智商不够了。她不断地告诫自己,要忘掉。有时候控制不住了,她就躺在床上昏睡。
到底是小莫不忍心,把费伊叫了过来。费伊对站在宣传栏前的杨随喜说:“小麻那么好的姑娘,你到底做了什么惹着她了?”
杨随喜也不敢看费伊,只是低头看脚尖,等到费伊数落完了,才把一包小吃递给费伊:“算了,你们分着吃了吧。”
又过了几天,杨随喜疯了一般冲到公寓楼下狂喊小麻的名字,喊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楼上的窗户纷纷打开,有的骂他,也有的骂小麻。费伊还劝杨随喜赶快走。
这时小麻却从楼里走出来了。
杨随喜看着小麻一脸冰冷地走过来,心里也是灰灰的,她身上穿的还是不久前两人一起逛街买的黄色毛衣,走路的样子仍是那么轻盈,但感觉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离他三四步远时,小麻站住了,也不看他,说:“你是嫌我还不够丢人吗?”
“你不能就这么把我甩了?”
“那应该怎样,等你把我打死?”
“你非要分手,那你把那个戒指还给我。”
“什么戒指?”
“我俩好上的第一个星期,我给你在解放碑买的那个戒指。”
小麻这才死死地看着杨随喜,说:“我不是跟你讲过吗?姥姥去世的时候,我把那个戒指装在她衣兜里了。”
杨随喜当然记得,他怎么会忘呢?那会儿,两个人好得没心没肺,小麻给姥姥守灵的时候给他打电话,说姥姥一直不放心她,头一回见了杨随喜挺放心的,想着姥姥这一走也没什么能陪伴姥姥,就把杨随喜送她的戒指放在姥姥身边吧。
杨随喜也不过脑子就来了一句:“那我不管。要么把那个戒指还给我,要么别甩我。”
“你怎么能这么无耻?”
可能是经不住杨随喜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吧,等到全楼的人都用怪怪的眼光看她时,小麻知道杨随喜的阴谋得逞了。
“你就是要把我搞臭,这下你满意了吧?”
小麻是带着气回到海棠溪的。就像费伊说的,杨随喜就是性子莽撞点,北方男人嘛。小麻小莫能成为朋友,还有一点,就是都喜欢北方男人,照小麻的话说,是大气。身体高大,见识格局又能差到哪里去?这些道理不知道从哪里得来,反正是经过费伊这么一安慰,小麻好像也认了。就是后来有几回看到杨随喜和别的女人有说有笑,小麻也没什么感觉。说实话,想到杨随喜可能跟别的女人睡觉了,小麻并没有生气。她看过各种各样人们睡在一起的书,电视里明星们的各种八卦不就是睡来睡去吗?叫她不能忍受的是,杨随喜装出一副他纯洁无辜而她小麻风骚浪荡的样子。做人怎么能这样没有原则?好几回,睡觉的时候,杨随喜习惯性的要关灯,小麻却拦住了她。
“你不是害羞吗?”
“该觉得羞耻的是你,我就是想搞明白你为什么这么不要脸。”
也许从那时起,小麻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了吧。毕业的时候,小麻一句多话也没讲就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等到杨随喜打来电话时,小麻正从厕所出来,咣当响的绿皮火车坐得她腿都酸了。接起电话,小麻想了会儿,才说:
“我还是走吧,走了我们就都解脱了。”
5
从西站出来,小麻不知是被明晃晃的阳光弄晕了,还是被眼前的人流吓着了,还是因为来之前失眠了两晚,她拖着箱子挤到广场上,定了好大一会儿神。硕大的电子屏幕上王宝强正在卖东风小康,小麻心里一振,北京就是好,什么样的人都有出头之日。
工作说起来还不错,名头很炫,做企业高管的培训,挂靠在北师大。在重庆收到面试通知的时候,小麻嫌工资低,才两千五,等到了公司,分管她的小领导说,暂时没地方住,可以到他合租的房子将就一段时间,正好他有事回湖南。这么一算,房租也省下了,月薪差不多有半万。
房子就在蓟门桥北。正是夏天最热时候,小麻没带铺的,也没拿盖的,就一个箱子。热得睡不着,就去附近的九亿大厦蹭空调。三个小时,她就在里面走来走去,饿了,买一个果子面包。她不愿意在租住的地方多呆,主要也是和先住进去的两个姑娘没话。她温饱都还没解决,她们天天谈论的却是减肥。她在北京遇到的每一个人好像都在减肥,个个都是一副物质极度过剩的骄横。这也太伤人了,小麻没有办法,只好躲。到了凌晨,她才悄无声息地贴着墙走上楼。
她脑子里全是在超市里蹭冷气时看到的画面。那是台湾人陈文茜采访郭台铭的视频,郭台铭是这么说的:人就是要有一段时间把自己清零,哪怕你身价上亿。当时的富士康有几个月老出事,郭台铭把自己关了三个月,声称要和自己拼了。
小麻的规划是先站稳脚跟。
可问题还是来了,比想象的来得还要早。才干了两个星期,老板就让她去北京朝外SOHO找一个人。先是公交车坐反了方向,等到倒顺车,看见那么一大栋楼,找到十一点愣是没找见入口。
小麻浑身瘫软,在北京的大街上走着,车子在轰鸣,热火朝天的塔吊上上下下,路边的人群也在喧闹,但她什么也听不见。偌大的城市没遮没拦地堵在她眼前,好像有她没有她,都没什么区别。小麻想哭都哭不出来。这样的事怎么能发生在她身上呢?她又不是头一次进城。
她没勇气回去,直接给老板打电话,说要辞职。老板还劝她,说不要嫌工资低,慢慢来,过了实习期,就给她涨工资。而且,等到九月份的企业高管培训课一开,事情就轻松了。
小麻直接挂掉了电话。
挂了电话,还是心底憋,就给费伊打。说了半天,也没讲起先前的败兴事儿,只是说自己在北京没带枕头。
小麻的话里有股硬邦邦的劲儿,摆明了是不服气。那头的费伊却心疼了,听说最好的朋友在北京混,连个枕头都没有,就说,来大连吧,我代表六百万大连人民欢迎你。
费伊说得很夸张,其实他的处境也一般,在一所初中教孩子们生物,和小莫在筒子楼里过得苦巴巴的。但这个时候,哪里还有比好朋友的宽慰更能熨帖人心呢,小麻拖起箱子就直奔山海关外。
在大连呆了一个星期,小麻还是决定回北京。费伊搞不明白小麻为什么还要回北京。小麻居然用的是回北京,好像北京才是她该去的地方。说起来,小麻的理由也简单,去大连人才市场转了一圈,发现招聘的职位全是和打杂有关,这样的地方怎么锻炼人呢?太没有创造性了。走在街上看看吧,人人都一副慵懒没睡醒的样子,“也就是个靠海的北塔山而已”。和小麻的梦想比起来,差的不是一截两截。
可北京就不一样了。
小麻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建造了北京,重要的是这城市给了她挑战,好像只有在这个仍以几何倍数速度膨胀的城市呆着,才对得起她酝酿了二十三年的梦想。费伊还劝,你这又是何苦呢,大连六百万人民都活了,还养不活个你?
小麻说:“我不是小莫。”
费伊说:“你就是太要强了。”
走的时候,费伊给了的哥三十块钱,又给了小麻一个枕头,说,下回工作了告我一个地址,我把我妈弹的铺盖给你寄一床。
窗外飘着雨,小麻心底一酸,没敢再看后视镜。
再次来到北京,虽然身上还是拖着一个行李箱,背着一个包,但走在北京西站前的那条大街上,小麻感觉不一样了。阳光正好,有点点冷的风,金黄色的落叶就在她脚下往前延伸。
蓟门桥是她熟悉的地方,仍是和人合租。同屋的刘姑娘也有意思,上了一段时间班,就不上了,去北影蹭课,一心想考导演系。小麻对刘姑娘印象不错,看到别人为了梦想都在努力,小麻的心也绷得紧紧的。她是把刘姑娘当朋友处的。刘姑娘每回临出门的时候,就说,衣服在盆里,帮我洗洗吧。小麻不光洗了衣服,还打扫了家。到了晚上,还会去蓟门桥北公交站牌下等刘姑娘。
那是她过的最无聊又操心的一段时间。每天睡觉的时候小麻都会打开收音机,收听一些类似心灵鸡汤的情感类节目。一个上岁数的男主持用快要消耗殆尽的神情,很职业地讲故事。失足少年因为某人的一句话就改变了人生,某人在下雨的车站为一个亿万富翁挡雨尔后平步青云。主持人讲得心花怒放,小麻却气得嘴角生疮。小麻一边听一边批判,批判到心潮澎湃的时候又开始劝自己。主持人终于不说了,放出一首多年前流行的《九妹》。有这么一个声音在耳边闹着,小麻好像和这个喧嚣的世界离得还算不远,早上醒来发现流了一枕头涎口水。
有时候睡不着,小麻心里也急。但现在好赖有了目标,就瞅准一个方向,要么进报社做美编,再不济也要和文字工作有关,不能像之前做什么公关。等面试通知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也非常煎熬。有一回她从超市回来,无意中却听见刘姑娘跟人打电话:
“和我住在一起的这个姑娘太强了,不铺不盖,也不枕。”
小麻哪里是强呢,身上虽然只有五千块钱,也打定主意,再不找王葵香要一分钱了。房租是一个月一个月地交,洗发水买的是五毛钱一袋的飘柔,一买二十袋,想着用完了一袋,或许就可以抬脚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每天都要去蓟门桥北,好像这样一来,一天的事情就完成了。她对刘姑娘是用了心的,谁知道这个姑娘看见她迟迟不工作,竟然说:
“如果实在找不到事做,就去卖盒饭吧。”
小麻有些窝火。她贴着热脸待她,以为刘姑娘懂她,明白她也有梦想,没想到努力了白天,换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但小麻也只是笑了笑,她的脑子木木的,还顾不上和人计较。
终于等到了《人民消费报》的通知,面试完通知她明天就来上班时,小麻却腿软了。坐上地铁的时候,她缩在那里,好像所有的力气都用完了。
她应该是睡着了的,要不然怎么会醒来才发现,乌泱泱的人群里有个男人,离她那么近?男人脸上刀刻斧凿般,全是沧海桑田。等她缓过神来,才意识到他是在和她搭讪。她当然明白男人想要干什么。北京的奇葩太多了,连约炮都不想掏钱。也许他认准了她是个傻姑娘。
“刚来北京吗?”她瞪了他一眼,没吭声。老男人却像是受到了鼓励,见一击不成,又改变了招式,“我见你气色不好,可能是跟住的地方有关。你应该搬离现在的住处,往东城或南城走,或许能改改你的运气。”
她连翻句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但鬼使神差地,第二天她就开始找房,终是从蓟门桥搬到了永定桥,贵是贵了点,可离单位却近了不少。
搬到永定桥后,她就把刘姑娘的联系方式删了。她告诉自己,我那时候不是脑子傻,只是有点僵。
到了永定桥,交通也方便,买个东西也不用走老远的路,小麻的心情好了点。有了第一回的经验,小麻找到了迅速适应北京的方法。她惊奇地发现,如果每天仅仅是坐地铁回家和去单位,那么北京一点都不大。
她努力把生活的半径缩小,感觉北京就在她的掌控之中了。
但也还是不能完全放松。因为是在试用期,老担心被刷下来,每天到了中午又生气又绝望,害怕一周完了,工作还是没有什么进展。到了星期六,别人都去约会,逛街,她呢,仍是惯性地往报社跑,总想着加班多做点事。其实也没有多少事情可以干。不料这事儿被老板发现了,老板和她聊起来,说面试时见她穿一个蓝色宝宝衫,就认定这孩子好乖。
“这样的孩子,如果我不给你一个机会,在北京这么大的地方怎么落脚?”
尽管明摆着得到了老板的同情,小麻心里还是没有底。说是习惯去报社,其实也是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兴致逛什么博物馆看什么后海。到了六点,天黑了,才回永定桥,想着这一天终于结束,可以交待了。
地铁入口一堆人正围着蜡烛过生日,小麻站在旁边看了半天,想起杨随喜当年也是这么追过她的,而现在呢,自己却失魂落魄地在这里咂摸别人的故事。她倒也说不上落魄,虽然到了北京半年都没买什么新衣服,但至少会穿戴得整齐。然而现在站在这一群人的旁边,她还是感觉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杨随喜似乎心有灵犀,居然不早不晚,打来了电话。头一句话也有些莫名其妙:
“居然打通了。你怎么还用阜康的号?”
“换了电话你们能找见我?”
杨随喜笑嘻嘻的,好像知道了小麻的行踪非常高兴,又问她过得怎么样。小麻像还在赌气:
“挺好啊,一个人自由得很。”
又反问他结婚没有。也没等杨随喜回答,小麻几乎是尖叫着说,她这辈子最郁闷的就是有个无知又愚蠢的老娘,还没怎么着,就把他那无耻的名字刻在了祖宗的墓碑上。
杨随喜就在那头笑。
小麻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等到挂了电话,她才意识到杨随喜喝高了。
这之后,杨随喜像是经常郁闷,动不动就喝酒,喝多了就给她打电话。喝醉了的时候,他性子也不那么暴躁了,很多不要脸的话都会说出来。说得那么温情脉脉,好像他和她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又好像什么都发生了。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有些东西好像又不一样了。大家都在笑,搞得好像就她自己一个人这么苦。为什么要这样呢?她掐了自己一把。
一切确实逐渐好起来了。
工作第五个月,小麻第一次去买衣服,一件紫色的毛衣。她穿着去上班时,碰见一群不知是菲律宾还是印度尼西亚的运动员,其中一个过来用英语找她搭讪。同样是搭讪,但感觉变了。这回凑上来的可是个年轻运动员。事实上,她高兴的不是别人找她搭讪,也不是什么有外国人找她聊天了,对她而言,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邂逅,而是她窝窝缩缩了这么久,差不多都快自暴自弃的时候,居然还有人用英语来问候她。因为用的是英语,好像她突然被拽到了另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有那么一刹那,她是享受的,就像一段酣畅的甜梦,那么踏实,完全不用操心现实中的事情。
就是这么一件事,给了小麻自信心,认为回北京的选择还是对了。连同事都好像被她的精气神给震了一下,说:
“小麻,我看了你半天,才发现有句话真是至理名言。”
“什么?”
“人靠衣妆马靠鞍。”
“什么呀。”
小麻脑袋一歪,走起路来,新做的波波头跟着她的步调也是一起一伏。
多年后,和乔飞谈及这段经历,小麻也反复声称,不是因为性别上的优势被男人注意到了,让她感到振奋,而是这个城市给了她惊喜,这么大的城市不知不觉就把它神奇的一面打开了。
确实,北京的机会太多了,要不然她怎么会认识乔飞呢?
同样在干监督工作,同事们会做事,天天上网,三下五除三就能套住大鱼。有一天,和她同一天进去的同事看到了一条消息,当然也是负面的,直接就给天安县委宣传部把稿子传了过去。还没到星期一,宣传部长就飞过来了。飞过来也不找他们领导,直接就要和她的同事吃饭。哪里是吃饭那么简单,胆大妄为的同事两年下来,不光脖子肥了一圈,还在望京买了房。
小麻要是这么干,成为北京人不过是迟早的事。看起来她也天天在网上扒着,心思却用偏了。别人恨不得天天出现负面新闻,她呢,到处逛社交网站。当然,按她当年对人世的理解,觉得自己还算有点品位,至少她认为自己添加的人差不到哪里去。她喜欢比自己年龄大点的男人。起初也没有具体的想法,就是想找人聊聊天,后来她的思路一下就清楚了,她想看看有没有兴趣一致聊得投缘的男人。
想着自己的折腾最终也不过是为了找个男人,小麻胸口也是一紧。好在无意中碰到的男人居然也贴心。比如说这个乔飞。乔飞也有男人的通病,话里话外,拐弯抹角,都嚣张得不行,好像浑身上下就只长着一个器官。但是呢,她无意表露的情绪,乔飞能记住。小麻认为乔飞是个有心人。
慢慢地话就多了。
在网上闲聊耗费了不少时间,小麻到底也做成了几笔生意。年终发奖金的时候,小麻领了一笔钱。钱不多,和有的同事比起来,寒碜。但小麻还是高兴,装着这笔钱,连走路都慢了许多。在路上晃的时候,她脑子里冒出一个又一个念头,就像阳光下的肥皂泡,透着五彩的光。她决定了,要拿着这笔钱去投资开个小店。
地方都看好了。
小麻看着人来人往的方庄胡同,想着自己的店说不定也是人头攒动,就有些情不自禁,连鹅黄的柳芽好像也温暖可人得不行。就是这个时候,她又接到了杨随喜的电话,说他想她了。小麻问了句,是吗?说完又像想起来了什么,补了一句:
“知不知道我最近发了笔横财?”
她绕着弯儿说她想把这笔钱花在值得的事情上。本来是想和他分享一下准备开店的计划,结果她说她想买一张到重庆的飞机票,好像什么买飞机票才是她目前最值得做的事情。杨随喜就说,是不是?你多会儿来?想吃什么?好像连用的三个问句还不足以表示他想见她的迫切心情,又来了句:
“我这就下楼去买菜。”
当然最终促成小麻去重庆的原因,并不是男人的态度,而是她的好多东西还放在杨随喜那里。不管那些东西重不重要,问题是放在杨随喜那里,让她特别难受。她受不了自己的东西放在他那里,感觉好像是为回去再找他的一个借口。她让他把她的东西给寄到北京去,可他呢,却嬉皮笑脸地说东西全寄走了,连点念想也没有了。有时候,她真搞不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痛恨他说的“念想”。
6
饭店的名字有点意思,上面是三个字:“去哪儿”,下面紧跟着:“妈妈厨房”。好像是一问一答。杨随喜先前跟着导师来过一回,七八个人,大鱼大肉点了一桌子,又上了两瓶诗仙太白,算下来还不到四百。第二回来的时候,杨随喜轻车熟路了。喝到半酣,电话响起来,小骏在旁边起哄:
“走,咱们去老地方洗脚。”
往日碰到这种事,杨随喜不积极掺和,至少也不会拒绝,但这回他说不了。一个光棍汉,大周末的,竟然着急回家。而且还是回海棠溪。离学校那么远,谁知道杨随喜会不会中途拐进别的小胡同。小骏看出其中的问题了,明显就是金屋藏娇,不想让别人看见嘛:一看你情绪就不对,说吧,是不是家里有人?杨随喜笑了笑,不置可否。他怎么和这些天天把实验室当家的人解释呢?没法儿解释。
等了半天公交,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全是人,他挤了上去,掏出手机看豆瓣。过了长江大桥,他冲下来,平时路两边都是小摊,卖鱿鱼的,卖臭豆腐的,卖手套袜子的,人们坐在尘烟满天的街上吃得嘴角流油,可今天没人。他缩了缩脖子,才想起今天是“小雪”。
差不多是在跑了。电梯上了二十三楼,门一开,就看见小麻靠着墙。他走过去,抱住她,搓了搓她的头。她往后躲,直笑,你又抽烟了,一身酒味儿。他掏出钥匙,去开门,她在背后递过来一瓶水,让他帮着打开。
进了门,小麻也不脱外套,先是满屋子转了一圈,才问:“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没找个女朋友?”
什么话!他没接她的茬,又去搂她。她说:“你个骗子,早知道你这样,我就不来找你了。”话是这么说,他剥她衣服的时候,她也没怎么反抗。脱了衣服,她还在讲:
“你不要这么对我,我是真过来拿东西,拿了东西就走。”
杨随喜堵住了她的嘴。都过去一年了,她还是没有原谅他,嘴巴抿得紧紧的,像鱼一样,碰了两下,就躲在他耳根后面去了。
到底是没拗过他。当然也挣扎了,只不过用她后来的话说是:
“自从生了孩子,我的力气都用完了。”
不知道怎么睡着的,半夜他醒来,口渴,却懒得动,才想起没洗漱就睡过去了。小麻仍窝在他胸口,他动,她又凑过来亲他的胸,这回没忍住,连抽屉里的杜蕾斯都忘了去取。事后,小麻推他,让他去买毓婷。杨随喜说:
“给我生一个孩子吧。”说完好像不过瘾,又加了一句,“反正你也生过,再生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不要。我才二十三,你是想再把我弄死一回吗?”
“有那么难吗?那你为什么要生那一个?”
“我那时没有钱。”
“打个胎能要多少钱?”
“我听我同学说,可贵了。”
“那也没有怀孕花的钱多吧?放心,我养你一年。”
“才不。我一会儿要去观音寺。”
“干吗?”
“给我孩子烧点香。”
“你孩子不是在别人家活得好好的吗,烧什么香?”
“你个冷血的人,什么也不懂。”
总是这样。杨随喜好像喜欢挑着她的痛处戳。也许故事开始她就骗了他吧。是的,她跟杨随喜讲的是另外一个版本的苦情故事。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因为母亲天天忙着跳舞,她在家等了快十年,终于让她瞅到了机会,高考志愿报了个天远地远的大学,重庆美术学院。从阜康到重庆,她是骑着自行车过来的。也是一路骑行的时候,她认识了一个男人。那可能是她这辈子最孤独的时候。人一孤独,难免又想着靠别人来改变命运,结果命运是改变了,只不过是往更坏的方向。她碰到了一个骗子。等到肚子逐渐大起来,她才感到恐慌。出了这样的事,她先想到的不是找家里求救,而是跑到了南京。她想的是找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一切就过去了。孩子倒是送到了一个好人家,可惜,她再也没有见到他。
和杨随喜说起这段往事时,小麻能明显感觉到杨随喜的厌恶。因为他的厌恶,她想,这个男人还是有上进心的。于是想把这段故事说得更不堪,好像如此才能让她更清醒地认识到过去的自己是多么愚蠢。不过,有时候,她还是难过,觉得自己这么年轻,皮肤白嫩,五官也精致,仅仅因为肚子大腿上有点妊娠纹,就应该放任他如此暴跳如雷吗?
小麻去观音寺的时候,杨随喜仍在床上呼呼大睡。
从观音寺回来,杨随喜问她饿不饿?小麻说想吃面。杨随喜也没说多话,就给他煮了一碗重庆小面。煮了面条,他对小麻说:
“这两天腰都快断了,我再睡会儿。”
看着眼前的面,小麻有了胃口,吃了几口,听见杨随喜在房间里打开了呼噜,又不想吃了。她捡起桌上的笔,开始在本子上写:
老杨:
此刻你在打呼噜,我眼前这碗面还不错。突然想起以前给你写过一封信,想必你没看到吧?我喜欢叫你老杨,感觉这样我们好像认识了很久。就像王小波给李银河写情书,直愣愣就是句:李银河你好啊。当然,我可没有自比为李银河的意思。谢谢你这两天陪着我,让我可以在大街上拉着你,公交车上靠着你肩头。总的来说,我是个缺爱的人。那天阳光不错,我觉得司机开得太快,靠在你肩头的那一刻甚至想到,就这样去死也行。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舒服,尤其是省略在床上几个字。我喜欢你研究许多我这辈子都可能再没机会听说的东西,感觉世界那么神秘,比起我们小小的自我来说,美好又广阔。
有时想,什么事情只要当时爽一下就行,想得太多反而怯懦。当然,不是指杀了一个人,硬上了个男人。对我来说,现在坐在这里吃碗面,还可以继续恬不知耻地骚扰你就很爽。那天来找你,给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特别沉静,踏实,又理智,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还挺有条理,有希望,不,是有巨蟹的那种感觉。感觉好像这才认识你一样。
二00八年过得真快。这话我也会在二00九年说的。我们算是好过吧。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去年我为什么非要离开重庆。我们在床上,我想去尿尿,你死活不让我下床。这真是太让人崩溃了。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就受够这屈辱了。和你大闹了一场。可是闹完了,等到提上裤子开门,我就后悔得要死。我知道我又要一个人了,没人陪我玩了。我要孤独一段时间了。于是我傻逼地告诉你,我错了。可你呢,严肃得可怕,兴许你比我更早知道我有神经病了吧。能怎样呢?我去了北京。一呆一年就过去了,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我为什么去北京。别人去北京都是为了梦想,我去那里不过是想找个人多的地方。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正写到这里,杨随喜醒了。抢过她的本子,看了几眼,又说:
“我们做爱吧。”
“做毛线,你都射不出来了。”
“你妈,不带这么嘲笑人的。”
“要不打电话给你叫个女的?”
“去哪儿找?”杨随喜从沙发上竖了起来,“要不叫上你同学?”
“叫你同学,叫你的男同学。尼玛,去红灯区。”
“什么是红灯区?”杨随喜贱兮兮地问。
“卖淫的地方,鸡窝。”她边说边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双眼皮闪了几下。好像是呛了一下,麻辣香干掉在了她的棉麻衬衫上。
杨随喜突然站起来:“你这么喜欢怀念啊?要不我们录一段视频吧?”说着就一把薅过小麻,往床上拖。他把她摁倒在床上的时候,打开手机放在了床头。小麻又嚎又踢,可哪里反抗得了精虫上脑的男人。他屁也不是,竟然也想扮陈冠希。小麻火透了。杨随喜不管不顾,只是埋头脱她的衣服。小麻突然就咬开了,逮住什么咬什么。杨随喜开始还笑着躲,见咬不到杨随喜,小麻一口白牙生生咬住了自己的胳膊。
这个时候,杨随喜松开了手,一屁股坐了起来:
“你这是何苦?我说了不过是想留个纪念,大不了你可以删嘛。”
小麻不说话,裹着被子坐在阳台上,从地下捡起衣服一件一件地穿。她抖着身子,看到他过来,就像是看到了阎王,又嚎了一声。她弓着腰,嘴里呜呜着,提起皱巴巴的裤子。头发也没梳,就抱着东西出了门。杨随喜在旁边一直没说话,只是递给她一堆零食:
“这些也是你刚刚买的。”
她看都没看,一巴掌就把它们打到了楼道里。灰暗的过道,铺满了花花绿绿的包装袋,她提着大包小包从上面踩了过去。
到了楼下的花园,周围的人走来走去,小麻在阳光中开始整理乱七八糟的自己。她仔细收拾好红围巾,才拖着一个旅行箱,一个蓝色的整理箱往大街上慢腾腾地走。
也是走在大街上,小麻才想起,本来这回到重庆是准备和杨随喜坦诚布公的。她最初怀了孕,并不是和什么路上认识的陌生路人,而是田立丰。可是怀了孕,就联系不上田立丰了。她鼓起勇气给他家里打过电话,对方却问她是谁。她想着只要他想和她联系,总会找得到她。从重庆到了北京,她用的还是阜康的手机号,仿佛就是为了等他一句话。谁知道到了北京,却得知田立丰已经结婚了。这个时候,她有的不是愤怒,而是惶恐。她着着急急地回到重庆,说是想从杨随喜那里拿走剩下的东西,其实是想等着他挽留她。可他呢,只知道脱她的衣服,拍什么狗屁视频。
她实在是受够了。
7
老板说话也算数,还不到一年呢,就把小麻提成了行政助理。升了职,有点龅牙的主任就冲着小麻笑,说,老板这么快让你考核是看得起你,再说也算半个老乡,一起吃饭吧。
算哪门子老乡呢?就因为她是重庆来的?但老板的身份太压人了。小麻就勉强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吃饭,一共五个人,就她一个女生,还有一个社长,一个律师,一个老板,一个主任。她不熟悉,也没敢多吃。要她敬酒,她也愣愣地端起酒杯去碰。虽然是红酒,虽然是小口小口地抿,但经不住四个男人豪气干云地和她碰。这些男人喝红酒就跟喝凉白开一样。小麻夹菜的手开始晃了。喝到最后,又说要去唱歌,几个中年男人接二连三报了歌名,什么《鸿雁》、《两只蝴蝶》、《吻别》、《梅花三弄》。终是没抵过他们的要求,她也唱了。她唱曾轶可的《最天使》。唱歌的时候,男人们就说,哟,你们年轻人都喜欢绵羊音啊。其实小麻唱到“我们会有大大的房子,你会送我一首小诗”时,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田立丰。她有多久没唱歌了啊。好像自从她一唱歌,就会想起田立丰的嘲笑。她心里其实是有点恨的。但现在,她只看见中年男人们的鼓掌和口哨。唱到后来,也不知是酒泛上来呛着了喉咙,小麻觉得有点恶心,又被劝了两杯啤酒,才散。
躺在硬板床上时,小麻打定了主意,这地方不能呆了。
不靠谱的感觉从春天就有了,社领导把北二外学葡萄牙语的学生也招了进来,说什么是为了加强竞争。照这么扩张下去,指不定会出什么样的乱子。她们做的这个工作,说得好听点是监督,难听点,其实就是敲诈。
这和坑蒙拐骗有什么区别?
辞职后的生活,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刚开始做些手工,后来还是卖开了衣服。她还买了台胜家牌缝纫机,不忙的时候,自己剪裁。
突然不用上班,小麻的生活闲下来了。她又开始跑步。有几回,她跑进中央戏剧学院的操场。操场里光线昏暗,她喜欢这样的地方,没人注意她,也没人看得到她的脸。跑了一圈就开始喘气,听旁边的一对男女在调情。女孩儿操着东北口音的普通话说:你有没有觉得我很与众不同啊?男孩儿说:当然了。小麻又跑了两圈,坐在台阶上打开手机,听了会儿莫西子诗的《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然后把手机放进上衣胸前的口袋里,一边听一边接着跑。小麻越跑越觉得凄凉;她想她一定是这个操场里第一个听着这首歌跑步的人。这时她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兴致勃勃地在给另一个人讲些什么。她好像在地铁上见过他。上次见他的时候他也在兴致勃勃地给另一个人讲什么。又跑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头晕,就站住了。本来也想跟着扭一会儿广场舞,可总是跟不上节奏。她走到味美多买了瓶北冰洋,两个果子面包。出来时,抬手擦额头的汗,看见对面的楼房,星星点点地亮着灯。有一家离她很近的,能看到一家三口都在阳台上忙着做饭。小麻掏出手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王葵香忙着和人打麻将,没顾上和她多讲。
从重庆回来,很快就到了夏天。有一天上QQ,陌生人一栏里突然跳出来一个人,说要给她介绍对象。小麻这才发现是被她删掉的刘姑娘。也是经过了点事,小麻又突然发现刘姑娘并不是那般面目可憎。闲扯了几句,刘姑娘说,那男生不错,是个海归。小麻本来想问,既然条件那么好,干吗要介绍给她?但还是忍住了。
这头刘姑娘刚说完,海归就迫不及待打来了电话,自我介绍也挺有礼貌的,话里话外,都是对她的恭维。打了好几回电话,海归先是问她的兴趣,后来又问她喜欢吃什么,东拉西扯了半天,小麻才明白对方是想约她晚上见个面。问起去哪,说是去朝外SOHO。小麻头一个念头就是,这个男人是不是把姑娘们都往朝外SOHO带去玩过?她对这个地方的印象太深了,好像不把他想得可恶一点,就对不起曾经的遭遇。
相亲的过程比较乏味,两个人大夏天地看了一场无聊的爱情电影。电影散场就去吃饭。而那个男生呢,久久沉浸在电影的幻觉中不能自拔,好像是为了展示他对电影的研究,甚至说到了蒙太奇。小麻心想,他已经多久没有接触过有趣的东西了?有多久一直生活在机械重复欲求不满暗无天日的周折中?
心情不爽的时候,小麻喜欢给人打电话。太熟的人说了不好意思,不熟的人,也说不出口。挑来挑去,她还是认为乔飞最合适。小麻一边抹着丰胸紧实乳,一边举着电话。说完了自己的相亲经历,差点就把去医院体检的事也吐了出来。她在医院碰到的医生是位帅哥,说的话也中听:“嗯,我个人认为你产后肌层恢复得相当不错。”这话多熨帖人啊,但她还是忍住了,到最后竟然开始反省自己:
“当年田立丰那么处心积虑地追我,让着我,把我当小公主一样对待,可我就是觉得没劲。而杨随喜不过就是大年夜跑到重庆和我搂了一晚上,我就发了疯,以为是碰到真爱了。”
乔飞没说多话,只是静静地听她讲,等她反省完了,才来上一句:“谁年轻的时候没碰上几个混蛋?”
小麻像是对乔飞这么评价她的前男友们有些不满,叹了口气说:“其实,偶尔不吵的时候,我们也挺好的……是是是,我承认我犯贱。”
其实有些事小麻没敢和乔飞全讲。比如,田立丰结了婚,不知怎么又突然开始频繁联系她。小麻呢,好像为了报复似的,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当年是多么对不起她。控诉完了他的不是,又讲:
“幸好你结了婚,要不然我怎么有机会撞到这些海归人士?”
“你们这些在北京的人连相亲对象都要比我们高几个档次,动不动就是清华北大海龟,你看看我,娶了个神经病。”
田立丰说的是实话,结了婚,他才发现妻子精神有问题。熬了三个月,两个人就分居了,又过了两个月离婚。田立丰觉得在乌鲁不齐呆不下去了,死活要离家出走。当然,他出走,不是像一般说的那样,随便上一趟绿皮火车,走到哪里黑就到哪里歇,他是要他爹给他在海南三亚买房。
也是那个时候,田立丰看见小麻从308国道骑行进藏,也想着这么搞一回。等到真的上了路,田立丰才知道这哪里是一般人受得了的苦。在遥远的贡嘎山,他给小麻打电话,声音哑哑的,说起一路的感受,话里话外好像因为这么来了一遭,更加接近了小麻。小麻似乎想见了田立丰在外风吹日晒,整个人变得灰头灰脸的模样,语气里不免多了几分柔情。她想,要不拉他一把,这个人可能就废了。
“你来北京吧。”
8
小麻没料到田立丰会肿起来。
每当想起在外奔波的田立丰,小麻眼前浮现的都是他脸颊深陷的样子,他一个人在烂泥淖里左冲右突,发乌的眼眶里,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无辜地望着她。
可是田立丰身上所有凹陷的部位都鼓了起来,皮带都看不见了,甚至他说话的声音也感觉圆滚滚的。
“这就是你伤心后的样子?”
“你不知道我精神上的绝望。”
因为说到了精神,还提到了绝望,小麻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多话。这两个词儿可是在她的心底滚来滚去滚得她都快千疮百孔了啊。
他还是那么夸张。她还没说什么呢,他就买了两个钻戒向她求婚,好像这不过是那年他当兵前应该干的事情。他做得那么坦然,对于多年前的事故,好像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
小麻牙根磨得嚓嚓响,想说句狠话,终是出不了口。她说给她点时间。事实上也没有怎么考虑,不过是没回家过年,而是去了平遥。
在太原转车时,小麻给乔飞打了个电话。乔飞要比视频里看见的更瘦些。尽管一起吃了饭,小麻的心却是乱乱的,就像没了魂儿一样,跟在乔飞身后。她后来还反复说,要是他挽留她,她可能就停在太原了。太原也不比平遥差,不都是看些老房子吗?可乔飞呢,拖着箱子径直去了建南汽车站。坐上大巴,小麻关掉了手机。
从灰暗的太原走出来,沿路的山野更凄凉。
小麻想,这样也好。
一个人在清冷的平遥古城呆了两个多星期,小麻看够了,又跑到碛口。别人家又是放炮,又是打鼓,独她每天在黄河边上走来走去。河风刀子般,刮得脸生疼,她好像清醒了些。房东女儿闫晓雨晚上来送开水,还和小麻说了几句话,意思绕来绕去,就是劝她,凡事往明亮处想。
“你们是怕我跳河?”
闫晓雨连呸了好几声,好像小麻真是口不择言。大过年的,说什么生死呢。小麻被闫晓雨的举动逗乐了,也没心思再翻书,就给闫晓雨看自己拍的照片。闫晓雨翻到最后,问:
“这是你男朋友?”好像问完了还不过瘾,又说,“他怎么不陪你来?”
该怎么解释呢?关于她之前的故事,编得太像个拙劣的电视剧了,烂俗又夸张。小麻叹了口气。院子里老板娘喊闫晓雨吃饭。闫晓雨说:
“走吧,新烫的油糕,吃了节节高升呢。”
又在店里帮着包了几天饺子。
也是在热气腾腾的灶边忙活了几天,小麻不纠结了。
田立丰再打过来电话时,小麻说:“来接我。”
田立丰花了三天时间,开辆卡宴过来。
吃饭的时候,田立丰话特别多,还有点没头没脑:
“可总算是等到你了。知道吗?前两天去澡堂子拔罐,师傅说我的火气真大。你想不想看?乌黑乌黑的,像甲壳虫。其实我当时是想和师傅说,一个离婚单身男,还每天吃六味地黄丸,火气不大才怪。也是听到师傅的话,我才反应过来,我一个人吃那么多六味地黄丸干吗?我还不到三十岁啊。吃那么多,是为了养精蓄锐吗?”
他的眼里泛着光,和之前在北京见到的那个田立丰不一样了。小麻嘴角挤出几丝笑意,差点把她有段时间半夜给自己涂紧实乳的事说了出来。但这也没什么好说的,就为了衬托这气氛吗?那个时候,小麻想,很多事情可能真的是命中注定。
然而,真的到谈婚论嫁,王葵香却瞪大了眼睛:
“你又和田立丰搞到了一起?你真是要钱不要命了你?”
谁的亲生母亲会这样说自己的女儿,小麻和王葵香吵了一架。小麻像是吵完了还不过瘾,大声地喊: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连自己的事都解决不好,现在倒操心开我了。”
说完了小麻也有些后悔,好像这么多年的委屈,终于找到了源头。其实呢,她是害怕母亲讲出了实话。母亲的话也许是对的。问题是王葵香是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呀,她对什么没有抱怨过?在她的眼里,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变形的。这样的女人怎么能指导她小麻的人生?
小麻脸色铁青地从小区门口冲出来时,田立丰赶快拉开了车门。从后面追出来的王葵香看到田立丰,已经有些气急败坏了,她几乎是指着田立丰的鼻子说:
“你你你还有脸来勾引我女儿?当初我真是错看了你。”
可以说,到最后,完全是因为王葵香的剧烈反对把两个年轻人逼到了同一阵线。
甚至,连田立丰不想重新装房子,小麻也没多话。
“干吗浪费?也算是新房,当初结婚,就搬进去住了半年。东西都是新的,有的还没拆封呢。”
这个真不是什么好理由,他难道把她当傻子了吗?说到后来,小麻听明白了,田立丰并不是为了省钱,他是害怕。照他的话讲,头一回结婚把父母折腾得够呛,这回就不要大张旗鼓了。
尽管没有为她着想,可小麻也有小麻的考虑,平时看起来没什么主见的田立丰,这回态度这么坚决,应该就是他爸妈的想法。既然他爸妈都这么想了,她再坚持有什么意思?不就是晚上找个睡觉的地方嘛,再讲究又能怎样?
可王葵香不认这一套,凭着她多年的经验已经发现,光骂已经弄不醒自己的女儿了,得提着菜刀吼田立丰,吼完了他不懂事,又说田家人太不讲理,欺负她是孤儿寡母。来提亲的媒人,腿一抖索,差点就拉开门跑了。还是小麻理智,往王葵香跟前一站:
“是我嫁人,你激动什么?不就是套房子,房子有那么重要?”
王葵香没脾气了,手一软菜刀掉在了沙发上,抱住小麻号啕大哭:
“傻闺女,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小麻有什么可后悔的?她后悔的事情太多了。就是那个时候,她想的还是,王葵香的脾气这么暴躁,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是不是就是这样被母亲吓跑的?没准儿他早就被她杀掉了。
小麻心里一惊,不敢多想了。现在终于耗上罪魁祸首田立丰,她可不想违拗了他,再生出什么变故。甚至,一度她还有些心疼,这个田立丰也不容易呢。
小麻的脖子好像被王葵香箍疼了,她头昂得高高的,向外挣。
婚礼也没有大操大办。田立丰好像怕小麻理解不了他,反复给她做工作:
“要我再登一回那台,是想让我死吗?我受不了别人的眼光。”
小麻对婚姻并没有什么明晰的想法,或者说,对这些仪式看得很淡。结婚是自己的事,何苦做给别人看。她可不想将就别人的眼神,供他们说三道四。
她就这样住进了旧人的新房。
住了进去才发现,一切和想象的不一样。田立丰确实对她够好,她说什么,他都听。最主要的,还是老一套,给她钱。可她呆在家里能花多少钱?而且她并不怎么爱花钱,几摞钱就放在玄关处的盒子里,时间久了,基本上成了摆设。
坐在家里能干吗呢?她天天看书。搞到后来,好像她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盼着快递员送书上门。有时婆婆过来,帮着收拾家,小麻也没心思搭理。婆婆的脸色就有些难看,背后还跟田立丰说:
“你说你,怎么命就这么苦?刚送走一个神经病,又请来了个更神经的。天天看书,书能当饭吃?”
婆婆的意思太明显了。这个小麻,不好好操持家,每天捧着本书,也太不接地气了。
相较而言,公公还算理解她。他对小麻看书好像没什么意见,看见小麻买的书逐渐霸占了几面墙,做瓦工出身的公公,好像还很高兴。一高兴连心里话都捂不住了:
“只要你给我们老田家生个孙子,别说是买书,我都可以给你建个图书馆。”
小麻听到图书馆本来蛮开心,但一想到代价是要给他们生孙子,还是别扭。本来顺理成章的事,怎么一经过他们的表述,好像怎么就成了她小麻的责任了?她看着越堆越多的书想,和这一家人真是讲不通道理。
她一个人就在房间里成天琢磨,心情不好了,会抓起电话问田立丰怎么想的。田立丰能怎么想呢?他正在工地上,她的话还没讲完,他就急着挂电话:回家再说。可真等到回家,小麻又没了兴致。
田立丰不归家,小麻也觉得没什么。
问题是他一走就是几个月。
说她很理解,肯定是假话。有时一个人在这房子里呆得久了,不免抓狂。打起电话来,也是他不解释清楚她绝不善罢甘休的架势,直问他把她关在这房子里,是不是成心要折磨她?
田立丰性子慢,小麻再激动,也不生气。好几回,打完了电话还要发短信:
“天光未亮,已经准备出发,沥沥小雨中可以听到鸡鸣与犬吠,宁静而安谧的草原遍地开着蓝色的小花,它的名字叫勿忘我。”
小麻早过了为点小事就一惊一乍的年纪,但这回挺着大肚子从床上醒来时,还是给他发了个笑脸。
男人在工地上跑来跑去,还不是为了多挣几个钱,她又何苦无理取闹?她起来泡了个澡,化了个浅妆。逛沃尔玛的时候,又拐到附近的联通营业厅,重新办了张手机卡,卡上第一个名字,她存的是:啊老公。
9
临产前,输了半天催产素,也没生下来。小麻站起来就走,当时窗外正下大雪,医生和家人都吓坏了。婆婆还以为是小麻嫌没给她找个好医院,生拉硬拽着,又把小麻弄到了友谊医院。上了床,半天没动静,医生拿来大瓶小瓶,又要输催产素。小麻挣下床,还没等家人反应过来,她已经到了门口:
“不要这么折腾,我自己生。”
“出了事谁负责?”
“我自己的命我自己管。”
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气,直接就回了家,路上踩了个水坑,差点在半路小产了。
生了个姑娘。
田有苗说是来看她,但说的话可不像安慰人的话,满嘴喷着酒气:“小麻,是不是你知道是个丫头,才想着自己生?”
什么混账话?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要钱不要命了?
她头扭向一边,好像再多看他一下,都是苦了她的眼睛了。
田有苗说:“我就开个玩笑嘛,你不要这么气鼓鼓的。”
能不生气吗?开玩笑也不选个好时候。小麻生气的倒不是田有苗和她开玩笑,她是心烦。这一家子人到了她家一点都不见外,进了门,也不管床上的小麻,一个个歪在那里嗑瓜子,说东说西。说话声音大,房门也不关,好像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口无遮拦的一切都清清白白。
其乐融融得都丧心病狂了。
这个家就是再凄清,非得要拿她们的热闹来衬吗?小麻撑起来,撞上了门。
她的火气大得惊人。等到屋里安静下来,小麻才开始爆发。田立丰呢,在那里忙着收拾,也不和她争,等她骂完了,才递过一碗八宝粥:
“吃点东西吧,刚生完孩子,哪里还有力气骂人。”
本来都端起了碗,听到田立丰这么说,她又放下了。她只是觉得喉咙紧,想挣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挪到阳台上,夜风一吹,她似乎清醒了。过了会儿,她才发现不是远处的灯光模糊,而是自己正在流泪。她擦了把眼睛,眼泪却止不住,哭噎的声音又短又钝,隔了老远还有回声。
等到月子坐完,小麻还真的听了乔飞的建议,找过心理医生。先是五个小时的上机测试,接下来又是几个星期与大夫的交谈,诊断结果出来了。大夫高兴地拍着她的肩膀:
“恭喜你,姑娘,你的精神完全正常。”
小麻当然知道自己是正常的。折腾了半天,她可不是仅仅想让他证明她是正常的。心理医生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甜蜜的家庭合影,不知怎么,小麻就被激怒了。他家庭幸福,怎么能理解她的痛苦,怎么可能帮得了她?
“继续说吧,想说什么就说吧。”
小麻瞪了他一眼,翻拣着他话里的每一个字,就像在大连的海边翻拣滑溜溜的石头,生怕它们突然变成海蟹,伸出刺人的钳子。
心理医生说的那一套,她都明白。因为都清楚,她反过来又给心理医生讲了半天道理,心理医生唇角抖动,脸色都变了:
“你要再这么固执,神仙都救不了你。”
谁还指望神仙呢?她只是不服气而已。
有回小麻还动了手,见说了半天对方没反应,就杵了正在打游戏的田立丰一拳。打没打疼是小事,主要是害得他那关游戏没过。本来话就少的田立丰开上车就出了门,在路上跑了几十里还是郁闷,一气之下开到了克拉玛依。找见了朋友,田立丰也不讲前因后果,直愣愣地就说老婆如何不通情理。朋友好像也理解,陪着喝了两天酒,到了第三天,明摆着撵他走了:你还是回吧。田立丰眼睛一瞪,好像连处了这么多年的朋友居然也不帮他。朋友就说:“和你家小麻比起来,我要惨得多,至少小麻不打你吧?你知道我老婆怎么对我吗?动不动就和我拼命。”
田立丰不信,那个在他眼中贤淑又能干的女人怎么可能是那样的德性?朋友好像也发现了他的疑惑,又说:
“好在我现在学会怎么对付她了。她不就是一根筋,眼里只认得钱,只认得当官嘛,我就拣她顺耳的说。有时和她单位领导吃饭,我胡侃,国学,时事,政治,一通下来,她单位领导夸我有涵养,风度好。我老婆呢,也觉得我给她争了光。总之啊,别和女人较劲儿。退一步海阔天空,直线达不成的事,你可以曲线变通嘛。”
“要是我知道小麻要什么就好了,问题是她喜欢和你谈心。你知道半夜把你叫起来一本正经地谈人生,有多恐怖吗?”
田立丰一心想的是搞实业。每回看到一夜之间拥有数百万上千万进项的同龄男人,他就焦躁得不行,似乎担心,长此以往,所有的机会都会被别人夺走。他正在为人生前途担忧,女人却为点家长里短不依不饶。
矛盾就这么出现了。小麻和他吵,本是想和他沟通,可田立丰总认为哪个女人不爱吵?他忍就是了。他从来没想过结了婚,还得和女人谈心。谁知道小麻不这么想,吵完了,就一定要把他弄出声响。小麻想望的那种家庭关系就是应该什么话都能说出来。而田立丰呢,想做什么,也从来不明说,好像他真是和她心照不宣了。无论她问起什么,总是无辜地看着她,好像她面对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堵厚厚的墙。这把小麻惹火了。她不信了。就是面对一堆劈柴,把它烧了,也能感受到它们燃烧后热烈的样子。就算田立丰是一根滑溜溜的生木头,她也要把他晒干。
这么说,也不公平。有时候,兴致高了,田立丰也会聊几句。比如,半夜跑到克拉玛依,期望朋友开解的插曲,他也告诉了小麻。只不过有所取舍。他是笑着讲的,说他比起那个朋友来,还是好多了。至少小麻还没动手打他。
跑了四百公里只为找个说得上话的朋友诉苦,这在小麻看来,简直比她还要疯。小麻有些泄气。她泄气是因为,田立丰太不像个男人了,他把她的委屈当成了耳边风,好像只有他爸妈的圣旨才值得遵守。
10
大嫂第四胎终于生了个男孩,一副大功练成的样子,有事没事儿就抱着儿子来找小麻。有回不知怎么说起了生死,大嫂说:
“总算是可以歇心了。他们田家真是欺负人,你知道他爸怎么说的吗?他说生了儿子,死后就能入他们田家的老坟了。”
大嫂说这番话的时候好像是慢不经心,但小麻还是听出了其中的惊悚处。太可怕了,好像这辈子活着忍受了那么多屈辱与疼痛,只为了死后在田家的坟堆里有个位置。
小麻的心揪了起来。
每天洗脸,她总会对着镜子说一句:还能怎样呢,忍了吧。每天都这么说,说是忍,其实是变相地提醒自己,她忍不了。
小麻现在也不和田立丰吵了。她也一度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女儿凼凼两岁就送进了幼儿园,先是跟着一个老师画油画,后来又教一个澳大利亚男人学中文,再后来又是去学裁缝。她的精力大得惊人,用她自己的话讲就是:
“我在想,有一天离婚了,我也可以会一门手艺养活我自己。”
这已经是未雨绸缪了,好几个关系近的朋友知道了她的想法,都劝她。说来说去,也就一句话,跟谁过不是个过,算了吧,还能怎样呢?从头再来说不定还是这样。可小麻不这么认为,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
“我错了,我改不行吗?”
“改?你怎么改?你以为婚姻就是一件衣服,可以改大改小,由着你折腾?”
第二次怀孕的时候,婆婆多了个心眼,让小麻去做B超。知道怀的是女孩,婆婆眼皮都没抬,说打掉吧,我们田家不缺女孩。老公公也嘀咕,不就一副药的事嘛。这些都没什么,气人的是,田立丰居然一声不吭,好像和他完全没有关系。
打掉了孩子,婆婆没来看小麻,第二天就支使田得雨把凼凼送了过来。小麻拖着小产后的虚弱身体,在旧人的新房里走来走去,还是拨通了乔飞的电话。
“我跟你讲,老乔,我烦她们,可能是因为她们都是女人,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对女人有偏见,可能是从小受够了我妈。有时候你真的会发现女人是不可理喻的生物。”
当然,小麻也承认,她这么想,其实也不对,比如姥姥,同样是女人,但给人感觉就是另外一种人。她甚至还给自己来了一番自我分析,琢磨自己与田家的女人们为什么合不来:
“从小长在北塔山那样的地方,性子野,哪里受得了她们的那些规矩。”
小麻的话是哽着嗓子说的。她哭是为了她没有达到自己对生活的设想:她做什么,没人逼她,能理解她当然最好。嫁给田立丰就该是这样的生活,因为他们家什么都不缺了,但到头来她才发现,最起码的顺心都做不到。他们不关心她坐月子,不说点中听的话,连一向不爱说多话的田立丰也跟着起哄:
“你就是书读得多了,所以才瞧不起我们。”
这和读书有什么关系?读书那么美好的事,这些从不读书的家伙居然跳出来指手画脚。
她是想好好和他算账的,可晚上等了半天他也没回来,打过去电话,说是在陪领导唱歌。到了后半夜,小麻坐在沙发上,一件件地捋,才发现男人的举止不正常。她硬撑着等到田立丰进门,什么也不说,就递给他一个塑料袋。田立丰拿着空塑料袋从卫生间出来时,小麻举着他的手机问:
“说吧,她是谁?”
田立丰看都没看她举着的手机,脱口就说:“谁也不是,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他妈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就瞎搞。”
“就是酒店的一领班,她让我帮她照张相。”
“你品位真高,居然直接找领班,是不是服务员玩腻了?”
尽管小麻并不想肯定这个女人有多好看,但她还是得承认,田立丰有品位了。打心底里说,有了早年杨随喜对她的折磨,小麻对于男人搞出这档子事来,并没有觉得有多意外。她甚至有些欣喜,这个田立丰终于有主见了。
因为想到了自己可能的处境,小麻想着是不是该出去找个男人睡一觉,就这么把这件事扯平?一个又一个计划在她的脑子里上蹿下跳,就像一群争抢腐肉的秃鹫。但临到头来,她也只是翻开旧手机,手机里有些号码还不算陌生,都是从前相过亲的朋友,但她到底没敢拨出去。有些火还是只能朝当事人撒,她和田立丰摊牌了:
“我们离婚吧。”
“离婚干吗?你不离,好赖你还有个丈夫。”
“我离了你就找不下男人吗?”
“哪个男人敢娶你我就和他拼命。”
“你他妈还讲不讲理啊,就允许你胡搞?”
“婚姻就是这样,生活就是这样,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样。你干吗非要对着干?”
“那是因为你们田家没见过好东西。”
吵了半天,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后来,小麻明白了,田立丰是看出来她不会和他离婚的。铁定了心思离婚的女人怎么可能还会想着说服他呢?
小麻尖叫着朝他扑了过去。
田立丰看见小麻变形扭曲的脸,抱上凼凼就出了门。
等到家里真的剩下一个人,小麻一屁股坐在地上。这辈子,她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镇静过。她一丝不苟地将房子砸了个稀巴烂。砸完了厨房,掀翻了卧室里的床,好像还嫌不尽兴,她又把所有的颜料扔进水里,几盆泼到了客厅的墙上。
11
小麻问乔飞在干吗?乔飞说,在看小说,哈金的《等待》。
乔飞描述了半天,小麻才意识到,乔飞是想表明,离婚不是件简单的事。等到看完他传过来的电子版《等待》,她兴冲冲地说:
“那个结尾太糟糕了,孔林太懦弱。太懦弱的人哪里配得到爱?”
聊了半天小说,还是回到了乔飞的现实问题上。
“你怎么还不结婚?要不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
“谁?”
“就在你们太原。”
“你的关系可真广。”
“认真地说,你想不想见?姑娘人可好啦,她爸妈在碛口开旅店。”
小麻先是在乌鲁木齐把闫晓雨的电话告了乔飞,让他主动点。可是半年过去,还是没有动静,小麻坐不住了。可能是嫌这两个单身男女进展太慢,小麻直接就飞到了太原。她刚走出武宿机场就给乔飞打电话,说是已经把闫晓雨约了出来,中午要一起吃顿饭。
吃了饭,闫晓雨先回了单位,小麻就问乔飞,怎么样?乔飞说,先不聊这些,说说你最近的事吧。小麻就笑,我能有什么事呢?一个已婚妇女的烦恼无非是鸡飞狗跳婆短媳长。
等到去了盘古一号,在晋阳书院喝茶,两杯茶下去,幽暗的气氛好像把小麻的心境衬出来了,乔飞这才知道,小麻的问题大得很,她想离婚。
“我都还没结婚呢,你就想离了,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
乔飞仍是那么玩世不恭,尽管他表现得好像悲痛欲绝。
小麻顾不上乔飞的玩笑。茶馆清幽,小麻没能藏住眼角泪光。都说有钱的人家境好,照理说不应该有这样的待遇,可偏偏就让她撞到了。她都这样了,他居然还笑得出来。小麻咧开嘴,苦笑了下:
“对不起,老乔,让你见笑了。”
乔飞的表情倒是有些凝重:“小麻你可要想好了。”
还有什么好想的?都这样了,他看不出她的困境吗?难道所有的人都只知道劝合不劝离,不懂得站在她的角度考虑问题?心里想着,话也从嘴里炸了出来:
“乔飞,我是不是没救了?”
但乔飞都不敢看她,只是瞅着在旁边跑来跑去的凼凼,声音低低地问:
“为什么叫凼凼?”
“四川话啊,就是水坑的意思。生她的时候,我踩到了一个凼凼,才早产的。”
乔飞就暧昧地说,他这辈子要是有这么个女儿就完美了。他又把话题扯偏了。
小麻又叹了口气。叹完气,她说田立丰还要从大同过来看她。田立丰的业务做到了大同,正跟人开矿。
这是要说再见了。
过了两天,小麻又给乔飞打电话,说想去喝茶。
乔飞说,换个地方吧。
见了面,乔飞就说,有回相亲,被安排在这里,发现环境还不错。
是挺好。就在鼓楼附近,叫清凉月素食清茶餐厅。坐下来了,乔飞掖了掖腰间的衣服,才问,怎么没带凼凼出来?小麻说,她爹陪她玩儿呢。听说田立丰还在太原,乔飞不自然地笑了笑,手好像也没地儿放。倒是小麻坦荡得很。
“没事。他的脑子都用在承包工程上了,哪里想得到那么细的问题。再说,我们又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坐了一下午。两个人又回忆了半天认识的过程。聊得开心的应该还是读书吧,至少小麻把乔飞当成了知己,好像终于找见了个能够说得上话的人。
但因为之前说了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小麻从自己的处境中突然看到了不美的一面。小麻愤怒了,她的语速越来越慢,所有的话归结为一点:她在那个家庭过得不幸福。不幸福的家庭也多去了,主要是她得不到尊重。
“这就是我活着的价值吗?我需要的是一个家。你知道吗?我去闫晓雨那,见她有妊娠反应,动不动就干呕,她婆婆马上就追到厕所去拍她的背。而我呢,我都小产了,还给我老公公端洗脚水,他一脚就踢到一边去了。你明白吗?就因为我怀的是个姑娘。我都不想和他们说,生男生女我做得了主吗?有些话真是说不出口。我想改。我错了我想改还不行吗?”
小麻说她要改的时候,嘴是咧着的,泪水就在眼眶边转,一不留神就能滚出来。她说她终于成了自己瞧不起的那个人,她说她现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把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了:
“做梦都想有个男人把我拐走,不是那种拐,就是用手把我一下子从这个火坑里拽出来。”
乔飞没吭声。
一泡生普洱喝完,小麻对乔飞说:
“给我五年,我会把婚离得妥妥的。”
小麻已然把离婚当成一件大工程做了。乔飞说:
“非得走到这一步吗?我给你唱首歌吧,宋冬野的《董小姐》。”
远处隐约有唱经声。哼到安和桥北的时候,小麻眼圈有些红,说在北京的年轻人真不容易。她反复声称,倒不是北京是什么年轻人心中的圣城,而是在北京的那段经历,就像抻面条,她就是那根被反复抻来抻去的面条。在那个鬼知道是谁在折磨她的过程中,她的心肠硬起来了。当然,她不会轻易和人讲,她还看到了一般人体会不到的风景。她要是和人讲,其实她非常感恩在北京的那段经历,会不会有人说她矫情?
“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他脱过一层皮。”
两个人喝完茶出来,才发现,十月的太原已经很冷了。在寒冷的街巷中走了五站路,乔飞说,还是我送你回宾馆吧。小麻说,不用,我就想和你多走一截路,明天我就回乌鲁木齐了。
临别时,乔飞张开双臂说,小麻,抱一下。小麻往边上一躲,最终还是依了他,只是双手顶着他的胸,好像生怕他得寸进尺。小麻没动,风吹得脸上全是沙,他的身子像是刚从桑拿房里蒸过一样,温热,怦怦乱响。她正走神呢,乔飞却说:
“小麻你知道吗,在太原,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去桑拿房。”
“为什么?”
“太原太脏了,好像只有在里面蒸上一回才能洗净晦暗不清的自己。”
“我还以为你在暗示我,让我跟你去洗桑拿。”其实,小麻想讲的是,她喜欢太原,也是呆在这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整个人都松下来了,谁也不会过来问她要干什么,你父母是谁。这不,她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乔飞不也像什么都不懂似的,仍是无动于衷吗?
小巷里到处都是装修的工人。她和他在一堆帐篷间又站了一会儿。小麻好像是感觉到了乔飞的动作又紧了些,便往外挣。谁知乔飞又来了句:
“再过五年,你来太原,恐怕就不认识了,据说要造一座新城。”
12
很多天后,小麻从新疆发过来一条信息:你知道那天送完你,我一个人在大堂坐了很久吗?推门进房间的时候,田立丰还问我见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朋友,怎么走起路来都像是在飘。
乔飞还没回复呢,小麻又发来了长长一段信息。
那天,小麻本来想跟田立丰坦白,说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懂她,她也并没有自以为的那样孤单。但这话想想还是矫情,最终也没有说出口。过去她厌恶他背着她与别的女人不三不四,而现在呢,她也快成了她所厌恶的人。她问田立丰:
“你要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一看小麻的架势,田立丰像是受到了惊吓,马上说:“你高兴就好你高兴就好,我不怕你说话,就是怕你和我说实话。”
她知道有些事情就是她说了,田立丰也未必懂。或者说,他已经放弃了去弄懂的努力。小麻只是哄着凼凼睡觉。也是看到凼凼黑漆漆的眼仁,小麻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她说不清楚,但感觉有一种光照亮了她,照着她的身体,她的声音,甚至是她正在做的任何事情。甚至田立丰在那里打网游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哄孩子睡着后,小麻放开热水,准备泡个澡。这是多年的老习惯了,每当她愤怒或者神经紧张时,都喜欢这么干。她看着天花板,什么都没想,又好像什么都想了。无意中瞥见水龙头下有根卷曲的毛发,她又从水里跳出来,把卫生间冲了一遍。
也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发现脖子上盖了一块毛巾。田立丰呢,正看着她。
“我怎么感觉泡了个澡,显得自己干净好多啊?”
“你不会把泡澡当成是在搞洗礼?”
小麻白了一眼田立丰,好像是在纳闷,怎么这么多年过去,这个男人说话还是这么刻薄?难道他从来就没有担心过他即将到来的处境吗?
从浴缸里出来时,小麻用白色浴巾把自己裹了起来。她感觉自己像个初生的婴儿。她哼着歌刷牙时,田立丰一把扯掉了她的浴巾,说:
“我们再生个孩子吧。”
小麻许是还在梦境里回味,既没迎合,也没反对。不过,到最后,她还是箍住了田立丰的腰。她很想和田立丰说,其实泡个热水澡的感觉和圣徒对待圣水的信仰差不了多少,但又怕这个时候说话影响男人的干劲。
兴许是夸张了,但这种兴奋却一直在持续。所以到了乌鲁木齐,她终是没忍住,总是希望乔飞能明白,她真的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至于乔飞能不能明白,她也暂时顾不上了。说到洗礼的时候,乔飞还一本正经地说:
“我也是这么感觉呢?现在一到冬天,我就盼望西伯利亚的寒流。”
“什么?”
“因为冷空气一来,太原的灰霾就可以吹散了。”
小麻笑了起来。她似乎能想得出乔飞说话的样子。
挂了电话,她好像平静了。她没有像乔飞建议的那样去练什么瑜珈,脑子的疲惫骗不了她。
她天天去图书馆。
在图书馆,她碰到了一个八九年的男生,男生看着她穿一橙色短款羽绒服,走过来就喊她到门口说句话。她当时还没从书里的情形里走出来,以为找她有什么事。直到出了门,才明白他是在找她搭讪。他问她是不是准备考研?知道她是一个三岁孩子的妈后,男生还惊叹。后来的几天,他天天在门口等她,和她说话。
小麻哪里有心思和他撩逗呢,只不过和乔飞打电话说起这些时还是忍不住得意:
“就你天天说我胖,你看看人家九0后的嘴多甜。”
乔飞也笑,笑完了又说她去图书馆动机不纯。小麻也没多解释,只不过挂了电话还是发过来一条信息,说她不像乔飞,还会对年轻人有兴趣,除了羡慕年轻人的年纪,除了羡慕他是南开的。乔飞半天才回复过来一个邪恶的笑脸。
还是邂逅,还是偶遇。她一直在想,这样的事情老发生在她身上,说明了什么呢?是她太闲,还是她接触人的渠道太有限?但她当时什么也没想,她正陷在婚姻的泥淖里,见到别人的恭维,心底雀跃。好像经过了这么多折磨,还是有人发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谁知道那些图书馆的少男会对背负了诸多问题的家庭妇女还有疗伤的作用?也许是看到了他的孟浪,她才会与过去达成和解吧。
小麻等不到乔飞的信息,电话又拨了过去,头一句话就是:
“幸亏你和闫晓雨没成。”
原来是闫晓雨生了孩子。小麻去碛口看过她。闫晓雨仗着生了孩子,连家务都不做了。用小麻的原话讲,“一个女人贤不贤惠,看看她男人的穿戴就明白了。她老公虽然是工程的,但也不至于邋遢成那样。”
总是这样,聊了半天,她才意识到乔飞好像有些心不在焉。过去的五年,她脑子里总有个声音,甚至有幅画面,她和他在一起无话不谈。她以为,他明白她想说什么。然而现在,她发现自己说了那么多,并没有得到足够多的回应。本来攒了好多天的话,小麻硬生生咽了回去,好像这才明白有些事情是没法儿与人分享的。
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强迫自己不要给他打电话。也确实有事做了。先是装修新的房子,一切都是按她的设计干的。装完了房子,王葵香又病了一场,小麻天天陪在医院里。出了院,她帮着母亲把裁缝店盘了出去。突然闲了下来,王葵香好像只会做一件事情了,每天动不动就给小麻打电话,打电话也不直说,总是问凼凼怎么样。甚至和小麻说了两句就没话了,非要和凼凼讲几句。听着凼凼抱着手机咿咿呀呀的,王葵香在那头好像就充实得不行,笑得简单又慈祥。这样的笑声小麻太熟悉了,当年姥姥待她,也是这般,好像她做的什么姥姥都懂,都理解。小麻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这一生,她一会儿干这个,一会儿干那个,时装热时学裁缝,直销兴起时卖过安利,她看起来没什么专长,居然每一步都没有落下,甚至连离婚都走在了别人前头。
还能怎样呢?小麻给王葵香买了台电脑。王葵香对电脑没有多大热情,但有一天还是给小麻打电话,说是电脑太卡了。
帮母亲清理电脑的时候,王葵香还在厨房里喊,我什么都没干,就是天天百度,怎么就慢成这样了,跟老牛拉的破车一样,等得让人心焦。
小麻笑了笑,都过去了这么多年,凼凼都会说简单的英语了,母亲的性格还是这么急。小麻清除浏览痕迹的时候,看到收藏夹和历史记录里有长长的一串网页,都是关于母女关系的情感指导,什么“如何避免母女间的争吵”之类。小麻心头一颤,想打开网页看一看,王葵香却端着一杯热水递给了她。
“你先收拾着,我出去买点菜。”说完了也不管小麻,抱起凼凼,“告诉姥姥,你想吃什么?”
凼凼还没说呢,窗外又蹿起一阵吆喝:
“豌—豆—黄—来 ,澄—沙—糕。”
声音窄细,却清亮,好像是从黑暗隧道中漏出来的回声。小麻从电脑跟前抬起头,侧身望向窗外,卖糕人没看见,却听得凼凼奶声奶气地叫唤:
“我要吃好吃的。我要吃梅瑟凯琳,我要吃豌豆糕……”
“唉呀,和你妈小时候一样,都爱吃这些黏糊糊的东西,吃了这么多黏糊糊的东西,怎么性格还是那么倔?”
王葵香的话被门咣当一声截成了两半,后面应该还有个“啊”字吧,要不然,这话就生硬了。小麻好多次在公交车上听见中年妇女说话的声音,夹枪带棒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怨气。当时挤得心烦,下了车又是一震,想自己是不是也会这样惹人嫌?那个过去要强的小麻,和她还有关系吗?
小麻扭头看向窗外,王葵香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穿白罩衫的老师傅笑得露出了豁牙,凼凼双脚直蹦,小脑袋都快伸到手推车的玻璃框中去了。
小麻摇了摇头,坐下来,收拾着电脑,又听了遍蔡依林的《天空》,青涩的回忆逐渐盖过了卖豌豆糕的吆喝声。也是听着歌的时候,她脑子放空,无端想起了姥姥。
“在我们那个年代,东西破了,是要修补它,而不是直接丢掉。”
有一回姥姥这样和她说话,好像是小麻嫌白衬衫上被人弄上了墨水,就不想要了。而姥姥呢,亲自动手,在污损的地方绣了一朵小花。
恍惚中,小麻好像看到了姥姥脸上的褶皱,轻轻喊了声:
“姥姥。”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
等到王葵香回来,小麻说想去趟北塔山。王葵香说,几百公里,何苦呢。可见小麻那么决绝,也没再多话。
凼凼一路上非常兴奋,直问北塔山有什么好玩的。
小麻说:“在北塔山可以看到国外。”
凼凼又问:“国外是哪里啊?”
这个问题太大了,该怎么给五岁的女儿解释呢?她含混地说:“国外是另外一个地方,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到了草地上,凼凼没心思打听了。
姥姥的坟堆小小的,和不远处的乱石山比起来,就像孩子们玩的一个小土包。她看着碑上的杨随喜,想着得采取点什么补救措施。她从车备箱里拿出画笔,还没想好怎么涂呢,田立丰打来了电话,问她中午吃什么?还提醒她,小心凼凼被风吹着。北塔山的风是硬,但并没有记忆中的那么难受。凼凼在粗砾的沙石间玩得那么开心,好像根本不知道她是在荒凉的世界里瞎折腾。
挂了电话,小麻索性把画笔一扔。凼凼却捡起来,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说:
“妈妈,你画画吧,把我也画进去。”
凼凼在坟前跑来跑去,小麻的心思也被扯得远了。随手画了几笔,竟然也有模有样,凼凼仰着头问,妈妈,那是我吗,妈妈?这当然是你了,我的小宝贝。小麻看看女儿,又看看画布。凼凼和她长得太像了,她竭力按自己现在的样子画着凼凼,因为想着让女儿看到未来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不免把自己的脸色画得轻松了些。
乔飞曾经看过她的画,问她为什么不坚持下去?当然,还有一些朋友也对她说过,都画得那么好了,干吗要放弃?当时,她以为大家都是在安慰她,但现在,她想,要是有一天凼凼长大,发现自己的母亲只是个疑神疑鬼的家庭妇女,会不会嫌弃她呢?假如有一天,女儿高兴地和朋友们介绍,站在她们面前的是她的妈妈,而且还是位画家,那会是怎样的情形?
好像都成了真的了,小麻微笑着靠在墓碑上。
女儿的声音就在耳边。天上的鹰毫不费力地浮在上空。她想起有一段时间,她在房间里,看着别人的装修与布局,鬼使神差地竟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讲起话来。小麻突然有些感动,好像那一直盘旋的鹰才是她多年没有谋面的朋友。在山风横掠的正午,她呆在史前的宁静里,久久地看着它,看着它。
突然,那鹰却振翅一飞,过了铁丝网那边。
那边都有些什么呢?
有些事情没法儿细想,比如现在的母亲。王葵香不光学会了上网,还喜欢用智能手机。她每天总是忙着复制转帖。小麻被母亲转发的长长的心灵鸡汤搞得有些烦,都这把年纪了,还像冬天囤大白菜一样攒这么多不痛痒的东西,消化得了吗?兴许,过惯了苦日子的人都天生有种危机感吧。
关于离婚的事,小麻再没有轻易和人谈论。那道在她脑海里已经磨出一道凹槽的念头不再像从前那般折磨她了。她知道自己是姥姥的好外孙,是母亲的女儿,老一辈人死的死老的老,她没有时间毁掉自己了。
帮母亲清理电脑的时候,王葵香还在厨房里喊,我什么都没干,就是天天百度,怎么就慢成这样了,跟老牛拉的破车一样,等得让人心焦。
小麻笑了笑,都过去了这么多年,凼凼都会说简单的英语了,母亲的性格还是这么急。小麻清除浏览痕迹的时候,看到收藏夹和历史记录里有长长的一串网页,都是关于母女关系的情感指导,什么“如何避免母女间的争吵”之类。小麻心头一颤,想打开网页看一看,王葵香却端着一杯热水递给了她。
“你先收拾着,我出去买点菜。”说完了也不管小麻,抱起凼凼,“告诉姥姥,你想吃什么?”
凼凼还没说呢,窗外又蹿起一阵吆喝:
“豌—豆—黄—来 ,澄—沙—糕。”
声音窄细,却清亮,好像是从黑暗隧道中漏出来的回声。小麻从电脑跟前抬起头,侧身望向窗外,卖糕人没看见,却听得凼凼奶声奶气地叫唤:
“我要吃好吃的。我要吃梅瑟凯琳,我要吃豌豆糕……”
“唉呀,和你妈小时候一样,都爱吃这些黏糊糊的东西,吃了这么多黏糊糊的东西,怎么性格还是那么倔?”
王葵香的话被门咣当一声截成了两半,后面应该还有个“啊”字吧,要不然,这话就生硬了。小麻好多次在公交车上听见中年妇女说话的声音,夹枪带棒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怨气。当时挤得心烦,下了车又是一震,想自己是不是也会这样惹人嫌?那个过去要强的小麻,和她还有关系吗?
小麻扭头看向窗外,王葵香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穿白罩衫的老师傅笑得露出了豁牙,凼凼双脚直蹦,小脑袋都快伸到手推车的玻璃框中去了。
小麻摇了摇头,坐下来,收拾着电脑,又听了遍蔡依林的《天空》,青涩的回忆逐渐盖过了卖豌豆糕的吆喝声。也是听着歌的时候,她脑子放空,无端想起了姥姥。
“在我们那个年代,东西破了,是要修补它,而不是直接丢掉。”
有一回姥姥这样和她说话,好像是小麻嫌白衬衫上被人弄上了墨水,就不想要了。而姥姥呢,亲自动手,在污损的地方绣了一朵小花。
恍惚中,小麻好像看到了姥姥脸上的褶皱,轻轻喊了声:
“姥姥。”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
等到王葵香回来,小麻说想去趟北塔山。王葵香说,几百公里,何苦呢。可见小麻那么决绝,也没再多话。
凼凼一路上非常兴奋,直问北塔山有什么好玩的。
小麻说:“在北塔山可以看到国外。”
凼凼又问:“国外是哪里啊?”
这个问题太大了,该怎么给五岁的女儿解释呢?她含混地说:“国外是另外一个地方,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到了草地上,凼凼没心思打听了。
姥姥的坟堆小小的,和不远处的乱石山比起来,就像孩子们玩的一个小土包。她看着碑上的杨随喜,想着得采取点什么补救措施。她从车备箱里拿出画笔,还没想好怎么涂呢,田立丰打来了电话,问她中午吃什么?还提醒她,小心凼凼被风吹着。北塔山的风是硬,但并没有记忆中的那么难受。凼凼在粗砾的沙石间玩得那么开心,好像根本不知道她是在荒凉的世界里瞎折腾。
挂了电话,小麻索性把画笔一扔。凼凼却捡起来,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说:
“妈妈,你画画吧,把我也画进去。”
凼凼在坟前跑来跑去,小麻的心思也被扯得远了。随手画了几笔,竟然也有模有样,凼凼仰着头问,妈妈,那是我吗,妈妈?这当然是你了,我的小宝贝。小麻看看女儿,又看看画布。凼凼和她长得太像了,她竭力按自己现在的样子画着凼凼,因为想着让女儿看到未来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不免把自己的脸色画得轻松了些。
乔飞曾经看过她的画,问她为什么不坚持下去?当然,还有一些朋友也对她说过,都画得那么好了,干吗要放弃?当时,她以为大家都是在安慰她,但现在,她想,要是有一天凼凼长大,发现自己的母亲只是个疑神疑鬼的家庭妇女,会不会嫌弃她呢?假如有一天,女儿高兴地和朋友们介绍,站在她们面前的是她的妈妈,而且还是位画家,那会是怎样的情形?
好像都成了真的了,小麻微笑着靠在墓碑上。
女儿的声音就在耳边。天上的鹰毫不费力地浮在上空。她想起有一段时间,她在房间里,看着别人的装修与布局,鬼使神差地竟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讲起话来。小麻突然有些感动,好像那一直盘旋的鹰才是她多年没有谋面的朋友。在山风横掠的正午,她呆在史前的宁静里,久久地看着它,看着它。
突然,那鹰却振翅一飞,过了铁丝网那边。
那边都有些什么呢?
有些事情没法儿细想,比如现在的母亲。王葵香不光学会了上网,还喜欢用智能手机。她每天总是忙着复制转帖。小麻被母亲转发的长长的心灵鸡汤搞得有些烦,都这把年纪了,还像冬天囤大白菜一样攒这么多不痛痒的东西,消化得了吗?兴许,过惯了苦日子的人都天生有种危机感吧。
关于离婚的事,小麻再没有轻易和人谈论。那道在她脑海里已经磨出一道凹槽的念头不再像从前那般折磨她了。她知道自己是姥姥的好外孙,是母亲的女儿,老一辈人死的死老的老,她没有时间毁掉自己了。
帮母亲清理电脑的时候,王葵香还在厨房里喊,我什么都没干,就是天天百度,怎么就慢成这样了,跟老牛拉的破车一样,等得让人心焦。
小麻笑了笑,都过去了这么多年,凼凼都会说简单的英语了,母亲的性格还是这么急。小麻清除浏览痕迹的时候,看到收藏夹和历史记录里有长长的一串网页,都是关于母女关系的情感指导,什么“如何避免母女间的争吵”之类。小麻心头一颤,想打开网页看一看,王葵香却端着一杯热水递给了她。
“你先收拾着,我出去买点菜。”说完了也不管小麻,抱起凼凼,“告诉姥姥,你想吃什么?”
凼凼还没说呢,窗外又蹿起一阵吆喝:
“豌—豆—黄—来 ,澄—沙—糕。”
声音窄细,却清亮,好像是从黑暗隧道中漏出来的回声。小麻从电脑跟前抬起头,侧身望向窗外,卖糕人没看见,却听得凼凼奶声奶气地叫唤:
“我要吃好吃的。我要吃梅瑟凯琳,我要吃豌豆糕……”
“唉呀,和你妈小时候一样,都爱吃这些黏糊糊的东西,吃了这么多黏糊糊的东西,怎么性格还是那么倔?”
王葵香的话被门咣当一声截成了两半,后面应该还有个“啊”字吧,要不然,这话就生硬了。小麻好多次在公交车上听见中年妇女说话的声音,夹枪带棒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怨气。当时挤得心烦,下了车又是一震,想自己是不是也会这样惹人嫌?那个过去要强的小麻,和她还有关系吗?
小麻扭头看向窗外,王葵香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穿白罩衫的老师傅笑得露出了豁牙,凼凼双脚直蹦,小脑袋都快伸到手推车的玻璃框中去了。
小麻摇了摇头,坐下来,收拾着电脑,又听了遍蔡依林的《天空》,青涩的回忆逐渐盖过了卖豌豆糕的吆喝声。也是听着歌的时候,她脑子放空,无端想起了姥姥。
“在我们那个年代,东西破了,是要修补它,而不是直接丢掉。”
有一回姥姥这样和她说话,好像是小麻嫌白衬衫上被人弄上了墨水,就不想要了。而姥姥呢,亲自动手,在污损的地方绣了一朵小花。
恍惚中,小麻好像看到了姥姥脸上的褶皱,轻轻喊了声:
“姥姥。”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
等到王葵香回来,小麻说想去趟北塔山。王葵香说,几百公里,何苦呢。可见小麻那么决绝,也没再多话。
凼凼一路上非常兴奋,直问北塔山有什么好玩的。
小麻说:“在北塔山可以看到国外。”
凼凼又问:“国外是哪里啊?”
这个问题太大了,该怎么给五岁的女儿解释呢?她含混地说:“国外是另外一个地方,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到了草地上,凼凼没心思打听了。
姥姥的坟堆小小的,和不远处的乱石山比起来,就像孩子们玩的一个小土包。她看着碑上的杨随喜,想着得采取点什么补救措施。她从车备箱里拿出画笔,还没想好怎么涂呢,田立丰打来了电话,问她中午吃什么?还提醒她,小心凼凼被风吹着。北塔山的风是硬,但并没有记忆中的那么难受。凼凼在粗砾的沙石间玩得那么开心,好像根本不知道她是在荒凉的世界里瞎折腾。
挂了电话,小麻索性把画笔一扔。凼凼却捡起来,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说:
“妈妈,你画画吧,把我也画进去。”
凼凼在坟前跑来跑去,小麻的心思也被扯得远了。随手画了几笔,竟然也有模有样,凼凼仰着头问,妈妈,那是我吗,妈妈?这当然是你了,我的小宝贝。小麻看看女儿,又看看画布。凼凼和她长得太像了,她竭力按自己现在的样子画着凼凼,因为想着让女儿看到未来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不免把自己的脸色画得轻松了些。
乔飞曾经看过她的画,问她为什么不坚持下去?当然,还有一些朋友也对她说过,都画得那么好了,干吗要放弃?当时,她以为大家都是在安慰她,但现在,她想,要是有一天凼凼长大,发现自己的母亲只是个疑神疑鬼的家庭妇女,会不会嫌弃她呢?假如有一天,女儿高兴地和朋友们介绍,站在她们面前的是她的妈妈,而且还是位画家,那会是怎样的情形?
好像都成了真的了,小麻微笑着靠在墓碑上。
女儿的声音就在耳边。天上的鹰毫不费力地浮在上空。她想起有一段时间,她在房间里,看着别人的装修与布局,鬼使神差地竟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讲起话来。小麻突然有些感动,好像那一直盘旋的鹰才是她多年没有谋面的朋友。在山风横掠的正午,她呆在史前的宁静里,久久地看着它,看着它。
突然,那鹰却振翅一飞,过了铁丝网那边。
那边都有些什么呢?
有些事情没法儿细想,比如现在的母亲。王葵香不光学会了上网,还喜欢用智能手机。她每天总是忙着复制转帖。小麻被母亲转发的长长的心灵鸡汤搞得有些烦,都这把年纪了,还像冬天囤大白菜一样攒这么多不痛痒的东西,消化得了吗?兴许,过惯了苦日子的人都天生有种危机感吧。
关于离婚的事,小麻再没有轻易和人谈论。那道在她脑海里已经磨出一道凹槽的念头不再像从前那般折磨她了。她知道自己是姥姥的好外孙,是母亲的女儿,老一辈人死的死老的老,她没有时间毁掉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