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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葬

2014-08-08高厚

黄河 2014年2期
关键词:安康雷雨母亲

1

北京的夏天今年我算是领教了,就一个字,热!闷热,像把人放在蒸笼里蒸似的,呼吸困难,喘不上气。如果你徒步上街溜一圈儿,回来的时候,你的前后背心一定会湿透。我住在二环边上,身居三十一层的半空中,热不说了,还要再加一个闹。大马路上的车昼夜奔驰,白天似乎还不明显,可一到了晚上,那个闹呀,就如在海边听潮,壶口听瀑,搞得你彻夜难眠。于是我就瞎想了:北京啊,我美丽的首都,我受不了您的闹啦,还是撤退吧。可是一想又不行,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咱驻站在外,编辑部老总没放话,还是挺着吧。

那天夜里,大概是十二点左右吧,正难以入眠,放在我卧室桌上的办公电话突然响了。我压根儿懒得理它,我这样年纪的人了,莫非还有人性骚扰?可电话却顽固地坚持着,好像你不接它就一直响下去。响着响着,便有些恐怖了,让我有一种不祥之感。我一把抓起话筒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立刻传来:“你是高厚吗?”

我回答“是”,问他:“你是谁啊?”

对方慢腾腾地说:“我姓安,我母亲死了,请你明天务必来我家一趟。”

我还没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对方就啪地挂掉了电话。

姓安?谁呀?

北京最新统计有两千多万常住人口,我几乎绞尽了脑汁,也想不起有一个姓安的朋友。他说他母亲死了,与我何干?可话说回来,人家既然放下电话不解释,那一定是我能搞明白的。我真后悔装电话时,没装个来电显示。我足足想了十分钟,然后想象力爆发了:一个已活到九十多岁,可能要死的人——杨玉儿!

说起杨玉儿,那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角儿,一生充满传奇。十六岁扛起枪杆子,十八岁担任县抗日大队长兼县委书记;北京刚解放时,曾负责两千多名妓女的改造任务;后调到中国妇联,任中国妇女驻外代表;改革开放后,又任中国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负责人。我之所以认识她,是两个多月前受我们刊物之托去采写她传奇的一生。原以为这样一位老革命,不是坐在轮椅上,就是躺在病床上,可见到之后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虽说九十多岁,看上去却顶多七十出头。行动自如,耳聪目明,说话嘎嘣儿脆。

在整个采访过程中,杨玉儿毫不客气地纠正我提问的错误。比如我问她:“杨老,您和邓大姐一起工作是什么时候?”她立即说:“不妥,是我在邓大姐的领导下工作。”又比如,有一次采访涉及到她的感情世界,我问她:“杨老,您是在您老师的指引走上革命道路的,您给我讲了他的这么多故事,我冒昧地问一句,他是不是您的初恋?”她便挺直了腰板,在我肩膀上用手一拍:“高老弟啊,改日我再说好吗?今天就到这儿吧。”

我们事先有约,每天采访不超过一小时。我一看表,可不,时间果然到了。再看杨玉儿,老人白净的脸上,已然绯红。我不知老人是高血压所致,还是因为我那冒昧的一问,好在老人并没有责备,她是笑着和我们道别的。一出单元楼门,我便忍不住哈哈大笑,弄得随行的小王莫名其妙,追着我直问:“老师怎么了?”我说我没有神经,小王你猜猜老师笑什么?小王认真想了想,突然说:“老师,是不是那一句……”我说小王你猜对了!我俩又畅快地笑了好一阵子。

记得我最后一次补采杨玉儿是在半个多月前,那天我们核定了许多事。采访完我要告别时,杨玉儿有些苍凉地对我说:“这几天,我大白日就见到七十多年前的老战友了,他们和我有说有笑的。看来我的寿数尽了,就怕是出不了这一两周了。”说完,脸上现出一丝很勉强也很尴尬的笑容。

我说:“这怎么可能,瞧您老身体有多好,您老就别跟我开玩笑了!”

2

我是真的把杨玉儿的话当作玩笑的,可事情竟然如她自己所料。

第二天一早,我急匆匆地赶到了杨玉儿家中。人常说乱事务乱事务,可是,谁家也没有她家那么乱的。人真不少,从单元楼前院中、过道走廊、一直到家中客厅各个房间,都有人窜来窜去。有几个外国婆姨在楼道里叽叽喳喳地不知道说些啥。不知有没有治丧委员会,但显然是“无组织,无纪律”,反正没有礼房,也没个出面搞接待的。我心想这杨家人是咋搞的,还有比这事务办得更糟糕的吗?老人前天去世,昨天就火化,急什么呀!

也许这都是杨老的安排,或者说是上帝的安排。我带着崭新的杂志,想让老人看看,万万没想到她在三天前真告别了人世。

我望着老人的遗像,眼睛有点湿润了。我跪在老人遗像前,将《太行女英豪》从杂志上一页一页撕下来烧化成灰,低声说:“杨老,文章你还没看呢,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以为你是在说笑话。”

不过,我也没有太多的难过,更多的是意外和不安。我怎么就这么“妨”呢?今年我怎么了?采了个曾给鲁迅画过肖像的版画家泰斗,人家看了杂志没几天就过世了;采了个“中国的居里夫人”,刚刚收到刊物人家就远逝了;杨老是第三个,连刊物都没看到就西去了。我究竟怎么了?怎么采一个死一个,今后谁还敢再用我?

扶我站起来的是她的大儿子,他从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给了我,我一看是杨老临终写给我的留言:

高厚,你好!

你一定惊异我的离去,蜂老自死,人老当终,不必惊异,不必伤悲。在我生命最后的一刻,我很高兴遇到了你,并能引你为知心。我与雷的那一段刻骨的感情,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只讲给了你。我想这是缘分,这是天意。最后一事也只能委托给你,请你领着我儿安康去偏关,将我的骨灰安葬在雷雨田烈士的身边。一定,我在地下看着你。

即此!

杨玉儿临终草书

看完留言,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久久地盯着我眼前的这位安大公子。安大公子叫安康,比我大几岁,曾多次对我倨傲无理,每次去了他家,黑着个脸,像我欠她妈二百块钱似的。他会同意吗?

我指着留言条说:“你看过了吗?”

他点点头。

我又问:“你同意吗?”

他又点点头。

我问:“什么时候出发?”

这回他开口了:“明早六点,您到我家来!”

我有点怀疑,又有点无奈地说:“好,你觉得这事情能办成吗?”

他说:“能。”

3

北京到太原的列车上,三人一排的座位,安大公子一个人占了两人的座位,斜躺着,已经疲乏得酣然入睡。我凝视着端放在座位前小桌上的骨灰盒,还是觉得盒里的主人太荒唐了,对盒里的主人说,你曾是国家正部级干部;你曾是抗日边区政府第一个女县委书记;你曾当团长率领中国妇女代表团三十九次到国外出访;你曾是世界人民心中的新中国的妇女形象,可你究竟是咋想的?你要活着的话,我都要骂你了,你是怎么了?年轻人充当个“第三者”都脸红,你老死后竟也想来个“婚外恋”?荒唐呀,你老可是儿孙满堂,身份不一般的人呀!

我闭上眼,想象着有关她那些种种的传奇……

招待贵客的家宴上。杨玉儿的父亲,虽是个土财主,也还颇有几分绅士风度。正宴饮间,六岁的女儿杨玉儿对父亲说:“土匪要来咱家打劫了。”

父亲一愣,问女儿:“谁告你说的?”

杨玉儿说是她自己看见的,父亲啪地给了她一巴掌:“我让你在客人面前胡言乱语!”

吃完饭,父亲随同客人一起出门要走,杨玉儿死死地拽住父亲不让走,父亲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三天后杨家遭劫,杨玉儿和母亲被绑票,娘儿俩被关在破庙院的厢房里。她娘被铁链锁着,她被捆在木凳上。趁土匪不在时,她从绳套中挣脱出来,从大炕的烟道中爬上屋顶,然后跳到街上,一口气跑回家中,找到爷爷说出了一切。“土匪只有三个,恐怕是逃兵,我看见有一个衣服里边套着军装。”爷爷和杨玉儿便带着乡丁赶跑了土匪,救出了她母亲。

母亲含着泪水,紧紧地抱住她说:“玉儿,你这是第二次救了妈的命,妈知道,俺玉儿是上天派来的,可不是一般人呀!”

4

列车隆隆地钻入山洞,安大公子依然在酣睡,我依然钻在时间的隧道中出不来。“怎么就第二次救了妈的命”呢?哦,我终于想通了,一定是指杨玉儿出生时,雷电击穿洞顶的事。

其实,杨玉儿的母亲出身很贫贱,家里养活不了,很小就被送到杨财主家打工,洗个菜呀烧个火呀什么的。多年后的一个中午,杨家为老太太祝寿罢,人们都疲惫地在屋里午休了,杨财主却在书房中来了兴致,叫人笔墨伺候。随后羞答答地进来一个姑娘,杨财主抬头一看,这姑娘生得白里透红,凸凹有致,水灵灵地十分标致。当下就十二分的高兴,问姑娘,他怎么没见过?姑娘说她是下人的下人,哪里敢见爷。又问姑娘叫什么,姑娘回答说叫“阎二妮儿”。杨财主没听清楚,将“阎妮”听成了“燕妮”,便大发感慨:“燕妮、燕妮,好得很哪!快来看,我正读燕子诗呢,‘须臾千来往,母瘦儿渐肥。好一个‘母瘦儿渐肥,快给我铺纸砚磨!”还未研好墨,杨财主就迫不及待地把姑娘抱上了床。

第二年夏天,杨家收麦子,那可是龙口夺食啊,天气不太好,玉儿母亲姑娘家的,还得紧勒肚子到后沟给长工们去送干粮。那天刚刚放下干粮,老天说变就变了,顷刻间大雨瓢泼。长工们拿起馒头,钻进一个地塄下的土窑洞去避雨。玉儿母亲先躲在一棵大树下,淋得全身湿透,扛不住了也钻进土洞里,长工们便你推我搡地嬉闹起来。这时的雷声也奇怪,咔嚓咔嚓地在洞顶轰鸣,好像不炸塌土窑洞决不罢休。听着可怕的雷声,一个长工说:“咱们当中肯定有扫帚星,要不雷声咋这么响呀?”“那是谁了?”“谁是扫帚星,咱们把他(她)扔出去!”突然都不吭气了,目光齐刷刷地盯住玉儿母亲。玉儿母亲吓得脸色大变,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有人叫道:“扫帚星,就说你那肚子吧,是不是老爷的种?”长工们一阵轰笑,玉儿母亲又羞又吓,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咔嚓,又一声怪雷炸在洞顶,几乎所有的人一起喊道:“快把这个扫帚星扔出去,不然咱们都得被雷劈了!”长工们就要动手了,玉儿母亲双膝一跪,哭道:“各位叔叔大爷,我求你们了,看在我肚里还没出世的孩子份上,我给你们磕头了!”玉儿母亲不停地磕着头,外面不停地打着雷。长工们却不为所动,齐声叫喊着“不行”,一起上去将玉儿母亲抬起来,扔到了窑洞外面。玉儿母亲被扔到外面后,只听得轰地一声巨响,土窑洞被雷击穿,十来个长工全死在窑洞里了。再看玉儿母亲,倒在窑洞口十来步远的地方早产了,地上流下一摊的血。人们闻讯赶来后,孩子哇地一声啼哭,老天爷立马雷停雨住,天晴云散了。

事后,很快传遍了方圆几十里,并且产生出许多许多的版本,越传说越离奇。不过核心的内容没有变,那就是玉儿母亲怀的是杨家老爷的种,生出的孩子福大命大造化大。

杨财主将十来个雷劈死的长工草草安葬,接下来就办正经大事情,声称要顺天意得民心,将玉儿母亲正式纳入偏房。并且为女儿的诞生庆贺了好几天。宴席上,一位高人给孩子起名“玉儿”,谐音“雨儿”,说此女乃天女下凡,将来是个了不得的主儿,应早日招亲,喜结金玉良缘。

杨财主频频点头称是。

杨家招亲非同小可,一下子轰动了整个河南邓县,当下就有无数大家小族前来应招。杨财主在全县四大家八小家三十六个毛毛家里挑选了一遍,最后与县城一家姓安的大户订了“娃娃亲”。

接下来,送庚帖,批八字,送聘礼,好一阵子热闹。

5

列车在崇山峻岭间穿梭,前方的铁路如同一条巨蟒,不是钻进深深的山洞,便是在跨山越涧的高架桥上飞奔。快到阳泉时,列车爬上了众山之顶,眼前是漫山红遍的秋叶,如红色的波涛汹涌滚过,这里就是南北纵横八百里的太行山。

太行山主峰在山西,从这里向南望去,就是山西的平定、昔阳、和顺、左权、榆社、武乡等县;西北望去就是五台、忻州、雁北各县。于今七十多年前,杨玉儿在晋东南,她的老师雷雨田在晋西北,两人各自转战在山西沸腾的土地上。

说实在的,我与杨玉儿老人的交往,也就是那么几次采访。我大体上清楚了她的人生轨迹或者说简历,要说真正了解她个人的情感世界,恐怕才刚刚开始。我曾悉心研究过许多老前辈,他们是怎样走上革命道路的。结论有两种:一种是逼上梁山,另一种是追求信仰。那杨玉儿呢?当属后一种了,但又不完全是。她追求“革命”,更好像是在追求“革命者”。她曾说过,她是追随雷雨田老师走上革命道路的。

开封女子师范教室里,雷老师正手捧着学生杨玉儿的作文讲评,作文的题目是《论封建婚姻之罪恶》。雷老师讲完后,将作文本交还给杨玉儿,他走上讲台又提出一个问题,问杨玉儿:“你为什么要自拟这么个题目?”

杨玉儿红着脸问老师:“你要学生讲真话吗?”

雷老师点点头:“是的。”

杨玉儿说:“这是因为在我刚生下来的第三天,家里就给我订了娃娃亲。”杨玉儿刚说完,立即引起满堂哄笑,只有雷老师一脸严肃,用手指敲击了两下桌子说:“大家觉得好笑吗?请认真想一想,真的好笑吗?”

教室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雷老师激动地说:“我以为一点也不好笑,这正是封建礼教吃人害人的血淋淋的现实!正因为深受其害,所以杨玉儿才写出这样的好文章。她说:‘封建礼教,由来已久,千百年来,中毒已深,浑然不觉。请问在座的同学,你觉醒了吗?玉儿同学说,‘唯有精神之自由,才有身体之自由,还说‘妇女兴,中国兴!妇女卑,中国悲!”

雷老师一边说,一边以手敲击着教桌:“多么有力的批判啊,多么精彩的文章啊!”

在城边离学校并不远的一处地方,杨玉儿独自一人找到了雷老师的住处。房是租来的,很小很小,可是雷老师布置得挺舒适。雷老师见了她很高兴,杨玉儿说给老师还书来了,边说边将一本鲁迅的《狂人日记》还给老师。雷老师给她倒了水,两个人都坐下来,谈得很自然很认真。

雷老师问她:“你在读些什么书?”

杨玉儿回答:“什么都读,比如《寄小读者》、《母亲》、《海》,也看些《小朋友》、《岳传》、《济公传》之类。”

雷老师又笑着问:“那你读了《狂人日记》有什么感受呢?”

杨玉儿说:“鲁迅的作品写得真好!当我看到《狂人日记》中到处都写着‘吃人时,我觉得我就是被吃的一个。我觉得我就是个被压迫者,我的命运和一切被压迫者的命运是一样的。”

雷老师听着开心地笑了,对杨玉儿说:“看来《狂人日记》你没有白读。有时间还是要多读些郭沫若、茅盾、曹禺、巴金等作家的作品。我们要敢于同封建礼教作斗争,敢于反抗封建婚姻,绝不能让《家》的悲剧在我们这一代身上重演。”

突然,杨玉儿提出一个问题:“老师,你有爱人吗?”

杨玉儿一下把雷老师问住了,年轻的雷老师满脸通红,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还不知道我的爱人是谁呢,但我知道真正的爱情是什么。真正的爱情应该是:感情的融洽,意志的统一;应该是斗争的战友,革命的伙伴。”

杨玉儿听得直点头。

雷老师继续说:“比如,你的娃娃亲,那就是典型的封建婚姻。你爱过你的小丈夫吗?”

杨玉儿说:“见都没见过,还谈什么爱!”

离开雷老师家的时候,身穿蓝衣白裙的杨玉儿,像一只蝴蝶飘飘然飞去。

6

在开封城内大街上,一队队游行的队伍,更多的是学生队伍,他们高举旗帜和标语,呼喊着口号,在纪念“九·一八”四周年。开封女子师范的学生在十字口停了下来,围成圈儿做宣传。杨玉儿站在凳子上开始演讲,演讲着演讲着,一脚踩空了从凳子上跌下来,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雷老师赶忙过来,一看杨玉儿碰得双膝是血,就将自己的衣服撕下一块来,为她简单包扎好,背起她送到了私人诊所。

雷老师的出现与救助,让杨玉儿分外感激,伏在老师宽厚的背上,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欢欣与温暖,就像她幼时扒在父亲杨财主背上。从诊所出来,雷老师又把她背到自己的小屋,要放下她的时候,她还紧搂着老师的脖子不肯撒手。

雷老师笑着说:“玉儿同学,你怎么还不下来,想把老师累死吗?”

杨玉儿说:“我小时候就喜欢这么扒在我父亲背上,在街上到处串门儿。雷老师,扒在您背上真好!”

雷老师将杨玉儿轻轻放到床上,问她:“你父母可好?”

杨玉儿说:“父亲早就去世了,母亲是在我上高小时病故的。母亲临死前,在床上拉着我的手把我交给了我大哥,我大哥跪在母亲床前保证说,他一定把我看管(养育)大。从此,我就跟着大哥生活,一切花费由大哥来管。”

雷老师问杨玉儿:“你大哥现在在哪里做事?”

杨玉儿说:“在老家邓县当什么县长,人不大官瘾不小,整天爱往郑州跑,一心就想往上爬 。我大哥要是你,不,你要是我大哥,我那娃娃亲早拉倒了。”

雷老师说:“原来是这样,当哥哥的总不该逼妹妹吧?”

雷老师一边说,一边用手抚摸她的伤口,杨玉儿夸张地叫了一声“啊”,雷老师赶紧问:“咋,还疼吗?”

杨玉儿说:“疼,从那么高的凳子上摔下来,能不疼吗?”

雷老师说:“也是的。”

杨玉儿借着伤口的疼痛,幸福地躺在雷老师的床上,享受着老师的疼爱。

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一天,杨玉儿的大哥来到学校,要带她马上回邓县去,与那娃娃亲男人结婚。在女生宿舍里,杨玉儿与哥哥吵翻了脸:“我要上学,我不想结婚!”

哥哥说:“结婚的日子都定了,亲戚朋友我都通知了,反正轿子来了你得上!”

杨玉儿说:“这门婚事我从来就没有同意过,轿子来了,要上你去上!”

哥哥说:“只要你结了婚,要到哪里随你的便。”

杨玉儿说:“我就是不想结婚!”

硬的不行,哥哥就来软的:“好妹妹呀,我忙得哪里想管闲事,是妈妈临终把你托付给我的。那小伙子我也见过,高高大大的一表人才,他父亲又在省里官居要职,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

“不听,不听,”杨玉儿干脆用手捂住了耳朵,可她大哥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玉儿啊,你不是还没见过那女婿吗?咱们回去先见一见,你见了要是真不同意,那咱再说!”

杨玉儿不再辩驳,哥哥以为她回心转意了,就忙着为她收拾行李。收拾好,到学校食堂吃饭时,刚好碰上了雷老师,杨玉儿赶紧上前和雷老师说了几句话,雷老师便塞给她手里一样东西。

哥哥问她:“那是谁了?”

杨玉儿说:“那是我们老师,他说我们校长要到武汉去上大学,叫我一会儿去车站送行。”

哥哥倒没怎么想,便答应:“好,一会儿哥跟你一块儿去送。”

长途汽车站里,女子师范的老师与学生正为校长送行。乘客们与校长上车后,客车发动了正要开时,杨玉儿一下子甩开哥哥拉着的手,飞快地上了客车。等到她哥哥反应过来,客车已关上门远去,气得她哥哥直跺脚:“杨家算是白养你了,我再也不管你了!”

其实,杨玉儿并没有跟校长去武汉,她只是乘车走了几里路,就在城外一个地方下了车,然后悄悄地返回了城里。一路上,她一边唱一边走,手里忽掂着玩的东西,是雷老师塞给她的一把房门钥匙。

当杨玉儿回到雷老师家时,雷老师正在门口等着她,她一下扑了上去,把头埋在老师怀里哭了起来。雷老师一手抱着她,一手抚摸着她的头,说:“别哭,别哭,这不还有老师在么?”

杨玉儿突然抬起头来,说:“不,你不仅仅是老师……”

雷老师说:“那以后,我就是你的亲哥哥了。”

杨玉儿摇头道:“也不是……”

雷老师问:“那究竟是什么呀?”

杨玉儿支支吾吾地说:“是,是树上的……水里的……”

雷老师听得笑了:“什么树上的水里的?”

杨玉儿红着脸低下头,将两个二拇指一并:“就是这!”

雷老师一怔,说:“玉儿啊,你知道老师的确喜欢你,但是你还小,我怕你跟上老师担惊受怕。”

杨玉儿说:“我不怕。雷老师,我想问你,你真是共产党员吗?”

雷老师很认真地说:“这个老师不好回答你,但你应该相信,哪里有老百姓,哪里肯定就有共产党。假如有一天,有人说在咱们女师出现了共产党,你听了不要感到惊讶。”

杨玉儿说:“老师你要是共产党,我就更要追随你了。”

7

这天早晨,女子师范“升旗仪式”的集合铃声格外地急促。一大早,便把全校的教职工与学生集合到了操场上,人们还不知怎么回事的时候,就见黑压压地来了一队全副武装的警察,架起一挺机关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全体师生。新来的胖乎乎的校长,大摇大摆地登上操场的检阅台,说:“我们学校出了个共产党,看不出来呀,他就是年轻教师雷雨田!看不出来呀,他还是中共开封市的一个头头,看不出来呀!就是他深藏在我们眼皮底下兴风作浪,狡猾得很哪,竟然让他跑了……”

杨玉儿眼前一黑,差点儿倒在地上,后来听说“跑了”,她才缓过神来。接下来,校长布置全校大搜查,命令学生们交出宿舍的钥匙,让警察进去搜查。

搜查结束后,警察又回到操场上,手里拿着些杂志,什么《大众生活》呀《世界知识》呀之类的“禁书”,别的一无所获。原来前两天是鲁迅先生逝世的纪念日,杨玉儿是“民族解放先锋队”的领导成员,他们早在会上布置了防止搜查的任务。好多红色书籍,有的藏在了流水沟的树下,有的藏在了医务室,有的就捆扎在自己腰上。

虽然没有搜查到什么,但校方仍然以“违反校规”为借口,宣布开除杨玉儿和另外两名同学,勒令三天之内离开学校。校长为此找杨玉儿谈话,假惺惺地对她说:“玉儿同学呀,我真替你有些惋惜,听说你本来是一个学习拔尖的好学生,只是受了左倾分子的影响,误入歧途了。”

杨玉儿说:“学校没有理由开除我。”校长说她违反了校规,杨玉儿质问怎么违反了?

校长说:“你读禁书还不违反校规吗?有人早跟我讲了,她读的艾思奇的《大众哲学》就是你借给她的,你能说没有这回事吗?”

杨玉儿说:“请问校长大人,你读过这本书没有?”

校长说:“没有。”

杨玉儿说:“作为学生读点哲学有什么不好呢?”

校长说:“读反动哲学有什么好啊?”

杨玉儿说:“你没有读过,怎么就知道反动了?”

校长连连摇头:“看来你中毒很深,一个念你年轻,再一个我与你哥哥是同学,要不我早就送你坐监了。你回家后,要好好接受你哥的教育,只要能改过自新,你还可以复学的。”

杨玉儿没有再吭一声,扭头就走。

8

“终点站太原车站到了,旅客们请下车!”列车广播员的广播,突然间把我从遥远的思绪中呼唤回来。几个小时的长途奔波,我竟然觉得就像眨了一下眼,一会儿工夫就到了。人们开始攒动起来,我拍拍安大公子说:“老伙计,咱们到站了!”他这才睁开眼,伸胳膊蹬腿地醒来了。

安大公子从行李架上取下旅行包,哧啦一拉,就将骨灰盒塞入包中。我说:“这不好吧?你应该双手端上。”安大公子“咳”一声,说:“人死如灯灭,只要尽了心就行了。”说完把旅行包背在身后。

下了车,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出了站,我们刚走了几步,就听到有人吆喝:“哎,等一等,别走!”我被一个女人拦住,再掉头一瞧,一个男子正与安康撕扯旅行包。我一下急了,大天白日的竟敢抢劫,过去狠狠地将那人推开,直问他要干什么?那人却并不理会我,又上去纠缠安康。我高喊一声警察来了,两个人才罢手。没想到安康给我介绍说,这是他二弟与三妹。他们刚下飞机,赶过来截我们回去的。听了这话,我当下就头大了,我早就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的。他三妹说:“家里马上就要开追悼会,那么多亲友来吊唁,哥,你怎么能偷偷地将骨灰带到山西来呢?”

安康说:“怎么是偷偷的,没看到我给你们的留言?”

三妹说:“正是看了你的留言,我们才赶来的,要不能拦住你吗?”

安康的二弟说:“少废话,你把包给我好了。”又与安康争执起来,我赶紧拦住说:“别争了,警察过来会把你们真抓起来的。我看一两句话也说不明白,咱们还是先找个旅店住下,慢慢商量吧。”

于是,三个人随我到了三晋宾馆。都住下后,三人坐在房间里一言不发。突然间,安康一拍脑袋,站起来说:“我给你们一样东西看。”说着拉开旅行包,又哧啦拉开一个公文包,取出一页信来递给弟妹。两个人看过后面面相觑,一下子变得垂头丧气。我很是诧异,说我可以看看吗?他三妹把信递给我,我看到信上写道:

吾儿安宁,吾女安静:

吾葬偏关陵园之事,与你父生前早已谈妥,此事交安康单独全权办理,望你们理解支持,切勿生事!

母 杨玉儿

×年×月×日

我刚刚看完,他二弟就伸手将信拿去,叠好了装进口袋,对安康说:“妈既然那样说,那你就照着办吧。返程的火车票我们已经买好,我们就走了!”

9

秋夜,在开封女师宿舍,八朵“民先”之花忙着为杨玉儿饯行。

杨玉儿还在收拾行装,不断有姐妹们来到宿舍。杨玉儿将那些带不上的衣物赠送给同学。到后来,杨玉儿就不讲究了,她随手扔一件,姐妹们就抢一件。在不大的宿舍里,七八个姐妹叽叽喳喳,像是逢年过节聚会。不一会儿,一个姐妹买酒买菜回来,年长的王姐对杨玉儿说:“这是姐妹们为你凑的二十元路费,这是郑州我姑妈家的地址,你可要收好了。”

等杨玉儿收拾好了,王姐便拉她就座。八姐妹端起酒杯来,郑重地说:“今天晚上,我们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八姐妹在此聚会,为我们的校花杨玉儿饯行!”

杨玉儿赶紧小声问王姐:“怎么成我一个人了?张姐和周洁呢,她们不是也要到延安去吗?”

王姐笑道:“她俩还得等些日子,先送你去延安吧!”

杨玉儿说:“干!”

王姐说:“干!”

其他姐妹也说:“干!”

本来女孩子们不胜饮喝酒,可是此时一肚子的话,只有借酒来发泄了,杨玉儿和姐妹们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昏天黑地。

王姐又倒上酒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杨玉儿摇摇晃晃地把杯一碰:“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郑州城,杨玉儿在同学王姐的姑妈家里,一家人围桌坐下,正准备用餐时,呼啦推门进来一个人。啪地一个立正,敬礼道:“老姨,外甥向你来辞行!”

搞得全家人一惊一乍,王姐的姑妈赶紧起身迎接,向杨玉儿作了介绍。杨玉儿也忙站起来行礼,不想那人一下怔在了那里,接着大声道:“是玉儿呀,真是玉儿呀!老姨,这就是我父亲给我订的娃娃亲!”

杨玉儿吓得眼直了,那人却喜滋滋地说:“玉儿,你不知道吧?我非常喜欢你的,小时候在老家邓县,我常常偷着去看你。后来,我父亲来省城当官,我也上了保定军校。这不,我已经提前毕业了,要到大同傅作义部下去报到。家里早催着咱俩的婚事呢,你哥哥都跟我说了,说安存善你不用急,我妹妹迟早是你口里的苹果……”

杨玉儿再听不下去了,怒道:“姓安的我告诉你,天下的男人就是死绝了,我也不会嫁给你的!”说完,提起自己的小包,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门外。

杨玉儿像逃离虎口一样逃了出来,却没想到她又掉入了陷阱。

在郑州监狱的审讯室里,又一瓢冷水浇在杨玉儿头上,狱警用严刑拷问她,与雷雨田是不是同伙?她是不是共产党员?杨玉儿被打得遍体鳞伤,对狱警破口大骂:“老娘出去,一定参加共产党!”

原来,杨玉儿那天从王姐姑妈家跑出来,想起雷老师说过的一个关系,中山书店的王老板,于是找到中山书店,希望得到王老板的帮助。可万没想到王老板早做了叛徒,立即派人向警察局告了密,将她抓了起来。杨玉儿在警察局关了十来天,实在审问不出她什么,才将她放了出来。

浑身是伤的杨玉儿倒在大街上,是一位姓刘的铁路老工人把她救回家的。刘师傅老俩口对她特别好,一边帮她疗伤,一边冒着危险帮她寻找组织。几天后,来了一个男子,向杨玉儿详细询问了有关情况,她说因为闹学潮,自己被学校开除了,准备到延安去。为了证明自己,她又拿出雷老师赠她的《康熙字典》,字典的扉页上写有老师的题词:“永结同好”。

最后来人告诉她,去延安暂时怕是不行了,去找雷老师倒是可以。雷老师现在在北平,并给她留下具体的联系人,与联系人的地址。

10

在北平的一条大街上,杨玉儿无精打采地走来,此刻她脑子里只想着一个字:钱!

本来,她以为到了北平一定能找到雷老师,没想到接头的中药铺老板对她说,姑娘呀你来晚了一步,雷老师两天前去了山西。阎锡山邀请咱们党帮他建立一支抗日武装,叫山西牺盟会决死纵队,党组织便派你雷老师去了。杨玉儿听了好生惆怅,来时带的十来块大洋,一路上吃呀住呀,已经花得所剩无几,连到山西买火车票的钱都不够了。向中药铺的老板借吧,她左思右想又张不开口,便决定将那本最珍爱,也是她自认身边最值钱的《康熙字典》卖了。

杨玉儿在街上别人的小摊旁边,拿出《康熙字典》摆了。字典是清末版的,打开字典的扉页,她又看到了几个心爱的字:“永结同心”,不由得好是心疼。可是来往的行人,根本无人问津,甚至看都不看一眼。

就在她焦急地等待有人来买的时候,来了两个流氓,一个说:“姑娘好水灵呀,这么大冷的天,卖什么书啊?哟,《康熙字典》!我看甭卖字典了,跟我们去卖唱吧。”另一个接住说:“不愿意卖唱也行,那就卖给爷个吻吧。”说着掏出几块银元,在手里一掂,凑过驴脸来,“吻这儿,就吻这儿,吻了爷给你三个大洋。”

杨玉儿甩手给了那流氓一个耳光,趁那流氓被打懵的工夫,她转身逃离了。结果钱没卖上字典也丢了,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根电杆下,一个人抽泣了半晌。

宾馆里,我轻轻地呼唤着:“杨玉儿,杨玉儿,我心里咋才能放下你?”记得前一段时间,我那小徒弟跟我开玩笑说:“老师,我有一个新发现。”我说:“什么发现?”小徒弟就笑:“老师,你是不是爱上了杨玉儿?”我一听就给了他一拳头:“你小子胡说些什么呀?杨老都九十四岁的人了,不许你糟蹋老前辈!”要说,也并不能全怪小徒弟。这一个多月来,我日里夜里、床上、路上,读的、写的、说的,确确实实心里装的都是她。我敬佩她勇敢杀敌,更佩服她追求至爱,不到黄河心不死。为找到雷老师,找到她心爱的人,她吃尽了苦头,二十天讨吃要饭,千里寻师到山西。尽管我采访得很粗糙,她说得也不细,但我完全可以想见那情形——

漫天的大风雪,她混进车站。

漫天的大风雪,她被列车员在一个无名小站赶下火车。

在凛冽的北风中,杨玉儿沿着铁路一个人走着。

山野里,铁路旁,一位牧羊人边放羊,边拢起一堆火烤着。杨玉儿弯腰向老人行礼,哆嗦着说:“老人家,我能烤烤火吗?”

老人一脸慈祥,连声说:“行啊,咋不行啊?你快过来吧!”

杨玉儿赶紧凑过去,可是冻僵的手,怎么也伸不展。老人看着深深叹了一口气:“马上就数九了,你咋还穿这么一点儿?”

老人又问她:“姑娘,你这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杨玉儿说:“我从北平来,要到太原去。”

老人听了惊讶地说:“太原?那可远哪,你咋一个人行走,家里人呢?”

杨玉儿低下头说:“父母都殁了。”

老人停顿半晌,唏嘘道:“可怜的孩子,你去太原找谁?”

杨玉儿实话实说:“找我的老师,也是我的男朋友。”

老人说:“看得出,你是个好姑娘。可是你穿这么单薄,路上饿不死也会冻死的。”

老人的话,说得杨玉儿泪如雨下,咬着嘴唇道:“老人家,就是饿死冻死,我也要去!”

老人突然直起身来,脱下自己的羊皮袄,又脱下里边穿的一件旧棉袄送给她,她双手接住,跪下给老人磕了一个头。

清晨天刚刚亮,杨玉儿从村边一家麦秸堆里钻出来,双手整理整理凌乱的头发,拍打拍打身上的草屑。忽然,她发现草堆一侧动了一下,然后钻出个人来,是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杨玉儿吓得目瞪口呆:“你、你是什么人了,怎么藏在这里?”

老头嘿嘿一笑:“怎么,咱们昨晚上成邻居了?你怎么敢来侵占我的福圪洞?”

杨玉儿立刻清楚了,原来老头也是个讨饭的流浪汉。她说:“我不会侵占你的福圪洞,我只是路过歇一歇,马上就走的。”

老头连声说“好”,问杨玉儿:“姑娘,你有吃的吗?”

杨玉儿心想,真是饿鬼遇上讨吃鬼了,她说:“老人家,我也饿着呢,咱们一起去讨吧。”

老头说:“什么活计都可以一起干,唯独这活计不行,你还是一个人走吧!”

杨玉儿依旧一个人沿着铁路前行,只要铁路到了山西,她也就到了山西。经过铁路隧道时,她紧紧捂住嘴,躲避迎面而至的火车,火车喷吐出的黑烟呛得她直咳嗽。在深深的隧道中,她走呀走的,终于走出了隧道口。一位巡道工看到她后,大声呵斥:“你不要命了,敢在火车的山洞里走?”

杨玉儿说:“好大哥,我要到太原去,可是认不得大路,只能沿着这铁路走。”

巡道工说:“认不得问嘛,你没长嘴的?从这山坡上下去,走不远就是去太原的路。”

按照巡道工的指点,杨玉儿踏上去太原的黄土大道,饿了问人讨口饭吃,累了随便找个地方歇下……

又过了半个月,杨玉儿终于出现在山西省府太原的大街上。

她向一个姑娘问路,把姑娘吓得倒退了几步,从姑娘惊恐的脸上,她才清楚了自己的样子:衣服褴褛,披头散发,比叫花子还怕人。打问到决死纵队司令部门口,她犹豫了,自己这个样子,怎么好去见心爱的雷老师呢?

她扔掉手中的讨吃棍正准备离开时,从大门里走出来一个高个子的人,那正是她朝思暮想的雷老师。她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高声叫着:“雷老师!”雷老师认出她后,一把将她搂到怀里:“玉儿,是谁把你弄成了这个样子?”玉儿并不回答他,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只是尽情地哭泣。

旁边一同相跟出来的首长见此情景,吃惊地问雷老师:“小雷,这是谁呀?”

雷老师说:“是、是、是我爱人……”

首长说:“可以前没听说你成家呀,还是恋人吧?”

雷老师点点头,首长便笑道:“那今天我们就别出去了,你快回去安顿一下姑娘吧。看那样子,为找你她可是吃苦了。”

雷老师说“是”,便拉着杨玉儿返回司令部……

11

我斜躺在床上,将灯拉灭,在拉灭灯的一刻,迅速瞥了桌上的骨灰盒一眼,心里咯噔噔地寒栗了一下。我突然看到,真真切切地看到一幅图景:那分明是年轻的杨玉儿嘛,正与一位英俊的青年男子在饮酒。那男子举起杯说了句什么,杨玉儿站起来道:“生当同心,死当同穴!”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噢,我明白了,好像是雷雨田要上前线与杨玉儿作别。我脑子轰地一炸,头皮就有些发麻,随即听到嘭地一声,我忙拉着灯去看,好端端的屋顶灯的盖子掉在了地上,骨碌碌地打着圈儿。我一下叫了起来:“老安、老安,快起来,我看见你妈了!”

我喊了老半天,安康才从被窝中爬起来,我指着骨灰盒说:“她老人家显灵啦,我真真切切看到了!”

安康揉揉眼窝说:“你胡说什么呀?真是活见鬼了!”

我说:“就是活见鬼了。”

安康眼睛一斜:“快睡吧,明天咱们还得倒车呢。”

他又要倒头去睡,我一把拉住他:“我都六十岁的人了,还和你胡说?”

安康甩开我的手说:“你不睡也不让人睡,你们当记者的都是神经病!”

我回答他:“一切皆有可能。”

雷老师与杨玉儿从军训部女生宿舍走出来,两人手里提着手榴弹,一边走一边说话。

雷老师说:“玉儿,你的进步真快呀,来这儿才几个月就入党了。”

杨玉儿说:“那还不是全靠老师的帮助吗?”

雷老师说:“以后不要叫我老师。”

杨玉儿说:“为什么?”

雷老师说:“在这里只有教官才是老师,我只不过是教导营的学员。”

杨玉儿说:“那叫你什么?”

雷老师说:“叫我雨田吧。”

杨玉儿说:“不行。”

雷老师说:“那就叫我老雷吧。”

杨玉儿说:“这还差不多。”

杨玉儿便给“老雷”讲老师们上课的情况,说杨献珍教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廖鲁言教“三个国际”,王若飞的夫人李培芝教怎样做群众工作。他们讲得就真好,个个都有学问。特别是她的入党介绍人陶桓馥,杨玉儿很动情地说:“人家可是黄埔毕业的女军官啊,又到苏联东方大学留过学,还在咱们河南省委与上海市委担任过重要职务,都称她是‘中国走出宫闱的第一代女军官,真了不起啊!”

雷老师笑道:“那你就要好好向她学习。”

杨玉儿谦虚地说:“就是呀,我的不足很多,最糟的是军事训练,要不还请你来辅导我投弹?”

两人说着来到操场上,雷开始给杨做辅导。

“杨排长,你出来一下,咱们去听一个报告。”在军训班女生宿舍门口,雷老师叫道。

原来是周恩来被特邀来太原做报告,纵队连以上的干部集合在大厅里听周恩来的报告。雷老师对杨玉儿说,他已经跟连领导打招呼了,特地过来叫她去听讲。

大厅里,周恩来精彩的报告不时被掌声打断,坐在后边的雷老师与杨玉儿,一边鼓掌一边激动地赞叹,我们党有这样的领导人,一定战无不胜!报告会结束后,杨玉儿与雷老师从后门出来,绕到前面去的时候,正好碰上周恩来一行从前门出来,她一下子冲上去,一个握住周恩来的手喊道:“周先生,我要做个像你一样的人!”

周先生笑了,一旁陪同的人也笑了。

晚上,在一个小饭馆里,雷老师与杨玉儿举杯同饮,看着老师一脸的沉重,杨玉儿小心地问:“听说抗日形势十分严峻,北路日寇已经攻下张家口,东路日寇已逼近娘子关,是这样吗?”

雷老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她:“你知道今晚我为什么约你出来喝酒吗?”

杨玉儿说:“不知道。”

雷老师便告诉她:“下午我接到命令,我明天就要赶赴大同,去组建雁北抗日游击纵队。”

杨玉儿顿时来了精神:“雷老师,你不是给我们讲过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雷老师接住道:“‘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是呀,我们民族需要我们献身的时刻到了,大丈夫当以马革裹尸还!”

杨玉儿赶紧用手去堵雷老师的嘴:“还未出发,就死呀死呀的,真难听!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我可不想做寡妇!”

雷老师说:“我既要做好牺牲的准备,也要做好做丈夫的准备。”

杨玉儿便问:“我和你的结婚申请,你交上去没有?”

雷老师说:“前些时我交给政委了。”

突然间杨玉儿抽泣起来,雷老师忙问:“玉儿,你怎么了?”

杨玉儿抹着泪说:“我现在就想做你的妻子,哪怕是一天也好……”

次日,太原火车站月台上,送行的人稀稀拉拉。雷老师从车窗伸出头来,挥手向送行的人告别。“呜——”列车一声吼叫,哐哧哐哧的机械驱动声,听起来笨重得让人恐惧。杨玉儿追赶着火车,不停地向雷老师挥手,直到月台的尽头才停下来。站在那里,望着远去的火车,任泪雨滂沱……

12

豪华的高速客车在晋北奔驰,经过忻州原平后,钻进一条长长的隧道。隧道所穿越的大山,就是举世闻名的“天下九塞之首”雁门关。雁门关与西邻的宁武关、偏关合称“三关”。三关自古多战乱,历朝历代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远的不说,宋代杨家将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后来,雷雨田烈士率领的抗日游击纵队,也在此曾与日本鬼子进行过殊死战斗。

中午,我们经朔州抵达偏关。偏关县城三面环山,整个县城依山而建,据说是一边高一边低,故曰偏关。在离车站很近的一个宾馆住下后,我们便前往烈士陵园。

位于偏关城外的烈士陵园一片肃静,一堆堆排列的坟茔前,立着青底红字的石刻墓碑。我们顾不上细看,就来到园长办公室。一个脸上长满胡子,自称是园长的老头接待了我们,他好不容易弄清楚我们的来意之后,捋着胡须毫不客气地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从七几年到现在几十年了,还没有一个要迁进来的人。他们是夫妻吗?不是?那就更不可能了。”

听了他的话,我一下从头凉到了脚。再看安大公子,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我便问老头:“你就不能请示一下你们上级吗?谁管你们,你们的上级是谁?”

老头哈哈笑道:“城建、土地、工商、卫生、民政,谁都是上级,你让我请示谁啊?”

我说:“县政府管不管?”

老头说:“管呀!”

我说:“那你找县长不就得了?”

老头说:“找县长?让我去见县长?那不是背上鼓寻槌敲吗?”

半天不吭气的安大公子,这时对老头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老头说:“知道,一看你就是死者的小子。”

安大公子又说:“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如果不知道,我告诉你,我就在国家民政部工作,就是管你们的。”

老头说:“在国家民政部吃皇粮,那官一定不小了,比我们县长大吗?”

安大公子拖个凳子坐下,说:“至少比你们县长大两头。”

我不知道安大公子说的是真是假,但是这招还真管用,老头立马客气多了,口里呐呐着这该咋办?最后安大公子站起来,说我也不想难为你,只是有劳你找你们县长一下,就当给他报个信儿。说完哧啦一声,拉开他的公文包,取出两样东西来,对老头说:“去时把这个也带上,让你们县长瞧瞧。不过,你可千万别给我弄丢了。”

我说:“能让我先瞧瞧吗?”

安大公子说:“可以。”

我接过两样东西一看,一样是一页旧信纸,上面用毛笔写着“结婚申请”,下面有牺盟会政委的亲笔签字:“同意即办,一涛”。签署日期是1938年6月。另一样是,杨玉儿多年前就写给偏关县政府的“安葬申请书”。下面还有一行批示,我没有细看是谁批示的。

我把两样东西交给老头,老头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连声道:“成,成,成,今天黑夜之前我就送给县长!”

13

是夜,我在宾馆里跟安康说,看你挺实在的,想不到还会诈人。安康说他真的在民政部干过,我问他当什么官,他说一个小小的司局级。接着笑道,不过也可以了,我爸革命了一辈子,才混了个副部级。

趁他高兴,我就问:“你知道你妈与你爸恋爱的故事吗?”

想不到,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们这些明妓(名记)暗娼,实在是让人讨厌,就爱打听别人的隐私!”

我烂了脸笑道:“可不是,记者就是靠这手吃饭的,就像党校的教师,你不叫他讲马列讲什么呀?”

对他妈与他爸恋爱的故事,安康说要说简单也简单,他父母订的是娃娃亲,他母亲未婚前却爱上了她的老师雷雨田,后来雷雨田战死了,她就又嫁给了他父亲。

我收住笑说:“这就完了?你老妈反对封建婚姻抗婚到底,怎么会又嫁给你父亲呢?”

安康斜了我一眼,说:“看来,你是不让我睡了。好吧,那我就仔细讲给你听……”

盛夏,在偏关县的一个村庄里,太原赴前线慰问团正给雁北游击纵队慰问演出,每一个节目都博得了热烈掌声。杨玉儿也是慰问团的演员,她一出场战士们就指指点点,呱呱地拍手叫好。

演出结束后,杨玉儿跟着雷雨田司令回到房间。雷雨田说:“你们来得好是时候,我快想死你了!”

两个人便把门带上,张开双臂拥抱在了一起,亲吻在了一起。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杨玉儿松开臂,抚摸着雷雨田的脸说:“看你瘦成啥样了。”

雷雨田也抚摸着杨玉儿的脸说:“瞧我的玉儿,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

杨玉儿说:“雷老师又开我的玩笑了。”

雷雨田说:“不准你这样叫我,叫老雷!”

杨玉儿说:“那好啊,老雷,这回来了我就不走了。”

雷雨田诧异地问:“怎么不走了?下午,你们慰问团不是就要走了吗?”

杨玉儿嘻嘻一笑:“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吧。”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雷雨田接住一看,原来是他们的结婚申请书。他说:“这不是早批了吗?”

杨玉儿说:“可是我们办了吗?不请客,不同房,能算夫妻吗?”

雷雨田听了直摇头:“咱们是没办,可现在不是办的时候。百灵庙失守后,大同周围的雁北十三县也相继失守。国民党已经决定放弃整个华北,我们游击队里可没有女兵呀!”

杨玉儿说:“你在女师时就讲男女平等,怎么现在又歧视开女人了?”

雷雨田说:“我是说过,但男女还是有别的。比如说,将来你能生孩子,我能吗?”

杨玉儿嘴一噘:“我不管那些,反正我是不走了,我已经与我们团长打过招呼了。”

雷雨田板起脸说:“不行!和你们团长打了招呼也不行!”

杨玉儿委屈地哭了,雷雨田安慰道:“你还记得古人那首诗吧?‘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不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实在是战争太残酷了,还不到时候啊。”

杨玉儿捂住耳朵,摇着身子说:“我不听,我不听,爱你怎么说,我就是不走了!”

雷雨田没办法,最后只好作出让步:“那好吧,不过你留下来,一切得听我的……”

在游击纵队吃饭的地方,雷雨田与杨玉儿,还有慰问团的其他团员与战士们一起吃饭。

游击纵队的王副司令和董参谋长几个过来问候杨玉儿。随后又有一人过来,啪地一个立正,敬礼后大声道:“杨玉儿同志,你好!”

杨玉儿一愣:“你,你是谁呀?”

对方抚摸着后脖颈一笑:“我是你的老朋友安存善哪!”

杨玉儿尴尬起来,她没想到在这儿会碰到她的娃娃亲安存善,安存善说:“参谋长都告诉我了,我祝贺你和雷司令喜结良缘!”

雷雨田不知究竟,便介绍说:“这是傅将军派来的特派员,帮助咱们工作的。”

杨玉儿“哦”了一声。

安存善看着杨玉儿,祝贺罢就走了。

下午,雷雨田与杨玉儿送走慰问团回到房间,两人正谈论些事情,村外的警戒哨响起了枪声。不一会儿,董参谋长跑进来说:“司令员不好了,我们被鬼子三面包围了!”

雷雨田颇感意外:“鬼子他娘的咋知道我们在这里?”随即对董参谋长做出部署,“我带警卫排在村北掩护,你和王副司令员带其余人马,还有村里的群众向南山转移!”杨玉儿担心地望着雷雨田,参谋长还想再说什么,雷雨田脸一沉道:“执行命令!杨玉儿,你跟参谋长一起走!”

游击纵队二百多人,在王副司令员和董参谋长的带领下向南突围,警卫排的三十多名战士跟随雷雨田,在村北以土墙作掩护阻击敌人。一群鬼子蜂拥上来,雷雨田下令开火,当下十几个鬼子就倒在了村口,其余的被打退了回去。

鬼子指挥官渡边一郎,下令炮火射击,一时间火焰冲天,村里房倒屋塌。炮火过后,渡边一郎噌地拔出洋刀,指挥数百鬼子冲了上来。雷雨田和警卫排顽强抵抗,紧紧扼守着村口,村前的大道上横七竖八地倒下许多鬼子的尸体。

相峙几十分钟后,一个战士跑来报告:“司令员,部队和群众已安全转移!”

雷雨田抓下头上的帽子,掸掸脖子里的土,对战士们下令:“撤退!”

就在这时候,鬼子的又一波进攻开始了,一颗子弹击中了雷雨田的腹部。身边的两名警卫急忙营救,也被鬼子的子弹击倒。雷雨田挣扎着爬起来,喝斥所有的战士撤退,他一手紧握着枪,一手捂住血淋淋的腹部,独自阻挡鬼子的进攻。鬼子又是一阵扫射,雷雨田被打倒在土墙下,背倚着土墙一阵喘息后,他又重新站立起来。丢掉已经打空了子弹的手枪,前晃后仰地面对着蜂拥而至的鬼子。

渡边一郎叽里哇啦地冲上来后,听身边为此次行动提供情报的汉奸说,此人就是雁北游击纵队司令雷雨田,便挥起洋刀朝雷雨田劈了下去……

14

血红的太阳燎烤着晋西北,燎烤着偏关城,城门洞顶上高高悬挂着雷雨田的头颅,已经是两三天了。城楼上的鬼子,端着明晃晃的刺刀走来走去。

在与偏关城相距几十里的一处山坡上,游击纵队正安葬牺牲的战友。准备安葬雷雨田时,杨玉儿与王副司令员发生了争执,她说:“不能就这么安葬老雷,我们一定要从鬼子手中夺回他的头来!”

战士们也齐声响应。王副司令员显得很无奈,他掏出一张电文来,对杨玉儿与大家说:“我想的跟你们一样,可这是上级的指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我们只能遵照执行。”

杨玉儿听后扑到雷雨田的遗体上,抱住遗体撕心裂肺地恸哭起来。哭了一会儿,扬起满面泪水的脸说:“我不管指示不指示的,我只要找回老雷的头来!谁能找回他的头来,我就嫁给谁!”

战士们停止了抽泣,一个个面面相觑,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几分钟过去,一个人走了出来,他说:“我去。”

王副司令员喝道:“安存善!”

安存善看着王副司令员笑笑:“将在外,君命可以不受。”

那一天天气酷热,安存善咬着牙潜伏在偏关城外的蒿草里,已潜伏了一整天。傍晚关城时起风了,浓云一层又一层地卷来,顷刻间电闪雷鸣,大雨骤至。

“天助我也!”

安存善仰起头贪婪地承接一口雨水,便直奔城门而去。此时城上的鬼子,都躲进城门楼里避雨去了。安存善跑到城下,掏出一根绳子嗖地一甩,将飞爪牢牢固定在城墙上,然后攀着绳子爬上城门的洞顶,解下雷雨田的头颅系在腰间,又顺着绳子出溜下来。

在大雨的掩护下,安存善疾走几十里,赶天亮雨住时返回营地。大雨过后的山野一片清新,小山村还沉浸在梦中,只有隐蔽在村口的哨兵,看到他后发出几声口令。到了杨玉儿住的院子,屋里的灯还亮着,他知道杨玉儿在等他归来。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便两手捧着司令员的头,轻轻地推开了屋门……

宾馆里静悄悄的,安康给我讲述着,后来他父母到了太行山的辽县,并在那里结婚。全国解放后,他母亲到了妇联,他父亲也转业回北京。虽然两人白头到老,生儿育女,但他母亲始终放不下雷雨田,放不下她的雷老师,死了还要与其合葬。在他母亲心中,无论怎么说,与他父亲结合,都不是心甘情愿的,都是一个悲剧。安康说,过去他帮不上母亲什么,现在母亲去世了,他一定要帮母亲一把。

听完安康的讲述,我躺在床上久久难眠,对安康说:“你母亲伟大呀!她老人家忠于信仰,毕生不移;忠于爱情,死要同穴!你也可以的,竟能抛弃私念成全母亲的遗愿!”

安康听了却并不完全认同,他说:“我母亲伟大,其实我父亲也一样伟大。我对母亲安葬偏关的想法,我也是慢慢才想通的。我母亲并非完全为了与初恋合葬,我想应该从更高的意义上认识,她是为了践诺理想,实现人生品格的。我母亲与雷雨田烈士合葬,完全是光明磊落的高尚之举,我们做子女的有什么理由拒绝成全她的高尚呢?”

我忽然感到我的境界也有了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升华,并且觉得眼前的这位安大公子原来是如此可爱。我真想抱住他,与他热烈拥抱一番。同时也触动了我的担心,我问他:“万一在偏关安葬不成呢,你再抱着你母亲的骨灰返回北京?”

安康长叹一声,狠狠地说:“没有万一,我一定得让她老人家如愿以偿!”

第二天上午,我们在宾馆里等候陵园的消息,等呀等的等来了一场大雨。宾馆的服务员按时来收拾房间,吓得不时用双手捂住耳朵。来到偏关,给我印象最深的要算今天这雷声了,干炸的雷声,简直像天塌下来一般,由天空直落地面,震得宾馆玻璃窗呼塌塌直响。

安康简单地祭奠完他母亲后,看着服务员害怕的样子,便笑道:“小姐别怕,有我母亲保佑你呢!”

那服务员也开玩笑说:“我看呀,是雷神爷爷要与你家老人相会,请她上天去呢!”

我心里咯噔一声,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不知道,服务员平白无故地咋就有了这么个念头?其实,我心里早就有点发虚,雷雨田烈士都七十多年了,到底还有没有点灵气了?他知道不知道,我们的杨老,他的玉儿,不远千里从北京来与他相聚?一阵阵的雷声爆响在房顶,我想那雷电是否就是烈士的英灵,就是英灵团聚的欢声笑语?我心里一次次地发出信息,让这雷电来得更猛烈些吧!

偏偏就在这时候,那服务员却说:“要不,将老人的骨灰盒请到院里吧?”

安康一听勃然发怒:“要是把我母亲请到院里,这楼房立马就会被雷击穿,我们都得被劈死!”

服务员吓得直问:“安先生,为什么呀?”

安康黑着脸说:“你说的话太缺德了!”

服务员顿时呆若木鸡,不知道她的话缺德在哪里。当然我清楚了,安康之所以发怒,是因为他母亲出生时,他身怀六甲的姥姥,就是在雷雨中被人扔到外面的。

正不愉快间,一个服务员跑过来说:“电话、电话,有你们的电话!”

我问:“哪儿来的,北京吗?”

她说:“不是,是我们县政府打来的,听声音像我们县长的,要安先生去接。”

我立刻紧张起来,这可不是一般的电话,事关合葬的成败。我拿不准,县长是欢迎我们呢,还是反对我们呢?或者是虚与委蛇,打起十足的官腔来,先让你们回去,等他们研究好了再说?

我不知道。

我想一切皆有可能……

相峙几十分钟后,一个战士跑来报告:“司令员,部队和群众已安全转移!”

雷雨田抓下头上的帽子,掸掸脖子里的土,对战士们下令:“撤退!”

就在这时候,鬼子的又一波进攻开始了,一颗子弹击中了雷雨田的腹部。身边的两名警卫急忙营救,也被鬼子的子弹击倒。雷雨田挣扎着爬起来,喝斥所有的战士撤退,他一手紧握着枪,一手捂住血淋淋的腹部,独自阻挡鬼子的进攻。鬼子又是一阵扫射,雷雨田被打倒在土墙下,背倚着土墙一阵喘息后,他又重新站立起来。丢掉已经打空了子弹的手枪,前晃后仰地面对着蜂拥而至的鬼子。

渡边一郎叽里哇啦地冲上来后,听身边为此次行动提供情报的汉奸说,此人就是雁北游击纵队司令雷雨田,便挥起洋刀朝雷雨田劈了下去……

14

血红的太阳燎烤着晋西北,燎烤着偏关城,城门洞顶上高高悬挂着雷雨田的头颅,已经是两三天了。城楼上的鬼子,端着明晃晃的刺刀走来走去。

在与偏关城相距几十里的一处山坡上,游击纵队正安葬牺牲的战友。准备安葬雷雨田时,杨玉儿与王副司令员发生了争执,她说:“不能就这么安葬老雷,我们一定要从鬼子手中夺回他的头来!”

战士们也齐声响应。王副司令员显得很无奈,他掏出一张电文来,对杨玉儿与大家说:“我想的跟你们一样,可这是上级的指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我们只能遵照执行。”

杨玉儿听后扑到雷雨田的遗体上,抱住遗体撕心裂肺地恸哭起来。哭了一会儿,扬起满面泪水的脸说:“我不管指示不指示的,我只要找回老雷的头来!谁能找回他的头来,我就嫁给谁!”

战士们停止了抽泣,一个个面面相觑,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几分钟过去,一个人走了出来,他说:“我去。”

王副司令员喝道:“安存善!”

安存善看着王副司令员笑笑:“将在外,君命可以不受。”

那一天天气酷热,安存善咬着牙潜伏在偏关城外的蒿草里,已潜伏了一整天。傍晚关城时起风了,浓云一层又一层地卷来,顷刻间电闪雷鸣,大雨骤至。

“天助我也!”

安存善仰起头贪婪地承接一口雨水,便直奔城门而去。此时城上的鬼子,都躲进城门楼里避雨去了。安存善跑到城下,掏出一根绳子嗖地一甩,将飞爪牢牢固定在城墙上,然后攀着绳子爬上城门的洞顶,解下雷雨田的头颅系在腰间,又顺着绳子出溜下来。

在大雨的掩护下,安存善疾走几十里,赶天亮雨住时返回营地。大雨过后的山野一片清新,小山村还沉浸在梦中,只有隐蔽在村口的哨兵,看到他后发出几声口令。到了杨玉儿住的院子,屋里的灯还亮着,他知道杨玉儿在等他归来。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便两手捧着司令员的头,轻轻地推开了屋门……

宾馆里静悄悄的,安康给我讲述着,后来他父母到了太行山的辽县,并在那里结婚。全国解放后,他母亲到了妇联,他父亲也转业回北京。虽然两人白头到老,生儿育女,但他母亲始终放不下雷雨田,放不下她的雷老师,死了还要与其合葬。在他母亲心中,无论怎么说,与他父亲结合,都不是心甘情愿的,都是一个悲剧。安康说,过去他帮不上母亲什么,现在母亲去世了,他一定要帮母亲一把。

听完安康的讲述,我躺在床上久久难眠,对安康说:“你母亲伟大呀!她老人家忠于信仰,毕生不移;忠于爱情,死要同穴!你也可以的,竟能抛弃私念成全母亲的遗愿!”

安康听了却并不完全认同,他说:“我母亲伟大,其实我父亲也一样伟大。我对母亲安葬偏关的想法,我也是慢慢才想通的。我母亲并非完全为了与初恋合葬,我想应该从更高的意义上认识,她是为了践诺理想,实现人生品格的。我母亲与雷雨田烈士合葬,完全是光明磊落的高尚之举,我们做子女的有什么理由拒绝成全她的高尚呢?”

我忽然感到我的境界也有了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升华,并且觉得眼前的这位安大公子原来是如此可爱。我真想抱住他,与他热烈拥抱一番。同时也触动了我的担心,我问他:“万一在偏关安葬不成呢,你再抱着你母亲的骨灰返回北京?”

安康长叹一声,狠狠地说:“没有万一,我一定得让她老人家如愿以偿!”

第二天上午,我们在宾馆里等候陵园的消息,等呀等的等来了一场大雨。宾馆的服务员按时来收拾房间,吓得不时用双手捂住耳朵。来到偏关,给我印象最深的要算今天这雷声了,干炸的雷声,简直像天塌下来一般,由天空直落地面,震得宾馆玻璃窗呼塌塌直响。

安康简单地祭奠完他母亲后,看着服务员害怕的样子,便笑道:“小姐别怕,有我母亲保佑你呢!”

那服务员也开玩笑说:“我看呀,是雷神爷爷要与你家老人相会,请她上天去呢!”

我心里咯噔一声,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不知道,服务员平白无故地咋就有了这么个念头?其实,我心里早就有点发虚,雷雨田烈士都七十多年了,到底还有没有点灵气了?他知道不知道,我们的杨老,他的玉儿,不远千里从北京来与他相聚?一阵阵的雷声爆响在房顶,我想那雷电是否就是烈士的英灵,就是英灵团聚的欢声笑语?我心里一次次地发出信息,让这雷电来得更猛烈些吧!

偏偏就在这时候,那服务员却说:“要不,将老人的骨灰盒请到院里吧?”

安康一听勃然发怒:“要是把我母亲请到院里,这楼房立马就会被雷击穿,我们都得被劈死!”

服务员吓得直问:“安先生,为什么呀?”

安康黑着脸说:“你说的话太缺德了!”

服务员顿时呆若木鸡,不知道她的话缺德在哪里。当然我清楚了,安康之所以发怒,是因为他母亲出生时,他身怀六甲的姥姥,就是在雷雨中被人扔到外面的。

正不愉快间,一个服务员跑过来说:“电话、电话,有你们的电话!”

我问:“哪儿来的,北京吗?”

她说:“不是,是我们县政府打来的,听声音像我们县长的,要安先生去接。”

我立刻紧张起来,这可不是一般的电话,事关合葬的成败。我拿不准,县长是欢迎我们呢,还是反对我们呢?或者是虚与委蛇,打起十足的官腔来,先让你们回去,等他们研究好了再说?

我不知道。

我想一切皆有可能……

相峙几十分钟后,一个战士跑来报告:“司令员,部队和群众已安全转移!”

雷雨田抓下头上的帽子,掸掸脖子里的土,对战士们下令:“撤退!”

就在这时候,鬼子的又一波进攻开始了,一颗子弹击中了雷雨田的腹部。身边的两名警卫急忙营救,也被鬼子的子弹击倒。雷雨田挣扎着爬起来,喝斥所有的战士撤退,他一手紧握着枪,一手捂住血淋淋的腹部,独自阻挡鬼子的进攻。鬼子又是一阵扫射,雷雨田被打倒在土墙下,背倚着土墙一阵喘息后,他又重新站立起来。丢掉已经打空了子弹的手枪,前晃后仰地面对着蜂拥而至的鬼子。

渡边一郎叽里哇啦地冲上来后,听身边为此次行动提供情报的汉奸说,此人就是雁北游击纵队司令雷雨田,便挥起洋刀朝雷雨田劈了下去……

14

血红的太阳燎烤着晋西北,燎烤着偏关城,城门洞顶上高高悬挂着雷雨田的头颅,已经是两三天了。城楼上的鬼子,端着明晃晃的刺刀走来走去。

在与偏关城相距几十里的一处山坡上,游击纵队正安葬牺牲的战友。准备安葬雷雨田时,杨玉儿与王副司令员发生了争执,她说:“不能就这么安葬老雷,我们一定要从鬼子手中夺回他的头来!”

战士们也齐声响应。王副司令员显得很无奈,他掏出一张电文来,对杨玉儿与大家说:“我想的跟你们一样,可这是上级的指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我们只能遵照执行。”

杨玉儿听后扑到雷雨田的遗体上,抱住遗体撕心裂肺地恸哭起来。哭了一会儿,扬起满面泪水的脸说:“我不管指示不指示的,我只要找回老雷的头来!谁能找回他的头来,我就嫁给谁!”

战士们停止了抽泣,一个个面面相觑,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几分钟过去,一个人走了出来,他说:“我去。”

王副司令员喝道:“安存善!”

安存善看着王副司令员笑笑:“将在外,君命可以不受。”

那一天天气酷热,安存善咬着牙潜伏在偏关城外的蒿草里,已潜伏了一整天。傍晚关城时起风了,浓云一层又一层地卷来,顷刻间电闪雷鸣,大雨骤至。

“天助我也!”

安存善仰起头贪婪地承接一口雨水,便直奔城门而去。此时城上的鬼子,都躲进城门楼里避雨去了。安存善跑到城下,掏出一根绳子嗖地一甩,将飞爪牢牢固定在城墙上,然后攀着绳子爬上城门的洞顶,解下雷雨田的头颅系在腰间,又顺着绳子出溜下来。

在大雨的掩护下,安存善疾走几十里,赶天亮雨住时返回营地。大雨过后的山野一片清新,小山村还沉浸在梦中,只有隐蔽在村口的哨兵,看到他后发出几声口令。到了杨玉儿住的院子,屋里的灯还亮着,他知道杨玉儿在等他归来。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便两手捧着司令员的头,轻轻地推开了屋门……

宾馆里静悄悄的,安康给我讲述着,后来他父母到了太行山的辽县,并在那里结婚。全国解放后,他母亲到了妇联,他父亲也转业回北京。虽然两人白头到老,生儿育女,但他母亲始终放不下雷雨田,放不下她的雷老师,死了还要与其合葬。在他母亲心中,无论怎么说,与他父亲结合,都不是心甘情愿的,都是一个悲剧。安康说,过去他帮不上母亲什么,现在母亲去世了,他一定要帮母亲一把。

听完安康的讲述,我躺在床上久久难眠,对安康说:“你母亲伟大呀!她老人家忠于信仰,毕生不移;忠于爱情,死要同穴!你也可以的,竟能抛弃私念成全母亲的遗愿!”

安康听了却并不完全认同,他说:“我母亲伟大,其实我父亲也一样伟大。我对母亲安葬偏关的想法,我也是慢慢才想通的。我母亲并非完全为了与初恋合葬,我想应该从更高的意义上认识,她是为了践诺理想,实现人生品格的。我母亲与雷雨田烈士合葬,完全是光明磊落的高尚之举,我们做子女的有什么理由拒绝成全她的高尚呢?”

我忽然感到我的境界也有了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升华,并且觉得眼前的这位安大公子原来是如此可爱。我真想抱住他,与他热烈拥抱一番。同时也触动了我的担心,我问他:“万一在偏关安葬不成呢,你再抱着你母亲的骨灰返回北京?”

安康长叹一声,狠狠地说:“没有万一,我一定得让她老人家如愿以偿!”

第二天上午,我们在宾馆里等候陵园的消息,等呀等的等来了一场大雨。宾馆的服务员按时来收拾房间,吓得不时用双手捂住耳朵。来到偏关,给我印象最深的要算今天这雷声了,干炸的雷声,简直像天塌下来一般,由天空直落地面,震得宾馆玻璃窗呼塌塌直响。

安康简单地祭奠完他母亲后,看着服务员害怕的样子,便笑道:“小姐别怕,有我母亲保佑你呢!”

那服务员也开玩笑说:“我看呀,是雷神爷爷要与你家老人相会,请她上天去呢!”

我心里咯噔一声,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不知道,服务员平白无故地咋就有了这么个念头?其实,我心里早就有点发虚,雷雨田烈士都七十多年了,到底还有没有点灵气了?他知道不知道,我们的杨老,他的玉儿,不远千里从北京来与他相聚?一阵阵的雷声爆响在房顶,我想那雷电是否就是烈士的英灵,就是英灵团聚的欢声笑语?我心里一次次地发出信息,让这雷电来得更猛烈些吧!

偏偏就在这时候,那服务员却说:“要不,将老人的骨灰盒请到院里吧?”

安康一听勃然发怒:“要是把我母亲请到院里,这楼房立马就会被雷击穿,我们都得被劈死!”

服务员吓得直问:“安先生,为什么呀?”

安康黑着脸说:“你说的话太缺德了!”

服务员顿时呆若木鸡,不知道她的话缺德在哪里。当然我清楚了,安康之所以发怒,是因为他母亲出生时,他身怀六甲的姥姥,就是在雷雨中被人扔到外面的。

正不愉快间,一个服务员跑过来说:“电话、电话,有你们的电话!”

我问:“哪儿来的,北京吗?”

她说:“不是,是我们县政府打来的,听声音像我们县长的,要安先生去接。”

我立刻紧张起来,这可不是一般的电话,事关合葬的成败。我拿不准,县长是欢迎我们呢,还是反对我们呢?或者是虚与委蛇,打起十足的官腔来,先让你们回去,等他们研究好了再说?

我不知道。

我想一切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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