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的村庄
2014-08-08颜全飚
七星洋
上山,有雨。远近的山笼罩在白茫茫雨雾里。
爬了近七公里曲曲折折向上的山路,到了山顶,到了七星洋,雨停了,天地宽了。七星洋全是水田,四处是盈满的水流声,雾丝在地面上飘游,自由自在,这儿是水雾真正的家园。梨花开了,李花开了,桃花也开了,那些不知名的树全开满了花朵,花香浸润清凉的空气中,隐隐沁入心肺。这是沉寂的村庄,只居住有两户人家的村庄。他们是乐氏人家,祖辈由另外一个乡(石牌镇小湖村)移居到这儿憩息,他们是兄弟俩,他们有五兄弟,另三兄弟迁回小湖。他们原归属山下元安村,后来又属于宏才。这对他们来说不重要,远离这两个村庄,他们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安闲生活在这儿,看风起云涌,听雨,听松涛,听鸟鸣兽吼,他们与大自然一起,在这儿自由放牧、耕作,过着原始安宁生活。
过小桥,涉溪流,穿过流水之上秀颀的林木。曲折迂回的山路,低矮带水的天空。我行走在一个雨水的村庄上。山下的人说,七星洋有七颗星落座这儿,先人已找到了六颗,最后一颗神秘消失。我去探访那些坟茔,这是长满了坟茔的村庄,这儿是梦想的最终,是灵魂的归宿。有的有人来扫墓祭祀;有的长年荒芜,杂草荆棘丛生,那个灵魂终于永远沉寂无声了。我看到一个乱石和水泥垒成的小屋,小屋呈方形的,高不足两米,面积不足三平方米,两扇老旧腐朽的木门半掩。同行我的堂叔说,他认识这屋的主人,主人是山下宏才的来到这儿放养鸭子,常年孤身生活在这儿。他交代孩子,自己去世后将安息这屋里。他故去了,他们的孩子没有将他遗骸安放在此,他故去几年了,小屋空空地,永远空下去。我们还看到一些阔大的坟,一坟头石碑上还刻了字,岁月风霜中只看到“乾隆”二字,其它模糊全无。在溪流边上,有个小小的庵叫福兴宫,福兴宫只有斗笠般大小,周围石头砌成,有石阶,一个小小的地方,鞭炮纸满地是,散落在湿湿的泥地里。福兴宫内有个香炉,香炉后面石碑上刻字:“乾隆三十三年当境尊王二月十八日。”传说,七星洋一人家去京口,路上碰到多年在七星洋私塾教书的叶先生从京口老家上山来,他们打了招呼,问,这么急匆匆赶路啥事?叶先生说,开学了,该上课了。那人家到了京口,听到叶先生家一片热闹哭喊声,问出什么事了?京口人说,刚刚,叶先生过世了。那人纳闷了,刚刚,自己不是碰到叶先生赶路上课去吗?还彼此招呼对话了。那人好像在梦里一般。回到七星洋,说了这事,那一定是叶先生灵魂上路了,叶先生回到了七星洋,可见对七星洋学子们的热爱。村里人因此兴建福兴宫世代纪念叶先生。
七星洋有三两处老屋。一座相对完好,走进屋子,客厅满地是牛粪,这儿成为乐氏放养的牛的家了。二楼门锁尚存,锈迹斑斑。说这老屋不是乐氏家的,这老屋的主人远去了,不知年月几何?我似乎看到女主人的手依旧放在锁把上,欲推门进去。他们曾经憩息在这儿,演绎着人事繁华,生活悲欢,岁月之手把所有的过去拭擦尽无。堂叔说,传说七星洋曾经繁华十足,是热闹非凡之地,这儿还有一个戏院。这儿还有一个马场,现留有两个喂马槽,我们拨开草丛,却没找到石槽。另一老宅只留有几堵残破的土墙,可以想象出遥远的一间屋来。那屋边有一个老梨树,白色的花朵挂满枝头,一树梨花带雨,又是一个嫩嫩的春天挂在树梢上。除此之外,一切老去,我不知这株老梨树经历着怎样一个个人间故事,今秋,或者多少个无尽的秋来,果熟蒂落,无人理睬。
溪流上空,两山之间,一张巨大的黑网而过。有只大鸟高高地挂在网上。堂叔说,乐氏人家就这样捕捉了许多鸟儿,他们也抓一些山兽。远远地看到那户人家,在水田中央,依着山脚。夫妻俩热情地迎了出来,搬出碗筷,开了啤酒,让我们无论如何得吃下一个红蛋,今天是大年初二,我们的到来令他们出乎意料,高兴不已。女主人说,这儿太不方便,没啥吃的。新买的餐桌和啤酒,都是年前从山下挑上来的。她的小儿子陪我们喝了一碗酒,他在泉州打工。大儿子和小女儿在三明打工,没回家过年,后天初四才回来。大儿子恋爱了一江西女孩,上山来过一次,这荒凉所在,那女孩不知能否看得上?我们家大概是得不到那样的女孩。女主人质朴,声音细小,带着几分怯羞。山下有人打电话来,好像信号不太好,男主人跑到屋后的一丘田埂上接。他们自主发电,就男主人站着的一丘田的蓄水量,发电机只有菜盘子般大小。男主人拔掉水田底部的那个拳头般大小的木塞子,厨房内那盏灯就亮了。说可以供五盏灯同时亮着,还供一台电视。
天渐渐黑了下来,那些飘浮的水雾聚拢了,山里的冷寂和沉重夹着冷风而来。女主人说想到山下去的,可是男人家舍不得这儿,不肯。我给他们一家三人拍了一张合影。女主人跑了两回屋里,收拾身着。我告诉他们,我一定将相片送到他们手中。绕过一个山湾,到了他们弟弟家,有两个小孩在玩乐,房前水田里是一群鸭子。整个山湾,只有小孩俩,没有一点声音,浓浓的水雾在山间飞舞,一下把房子淹没了,把俩小孩淹没了。我们下山来,那俩孩子玩得正欢,不知天晚。真的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在这儿,我没感受到一丝年的味儿,也许那俩孩子也不知道今天是大年初二,是个美好的日子。
广汤
桃源人对于我去看村庄的想法有些莫名,说村庄有什么可看的?又说,要看,就去东坂和广汤看看。广汤又叫汤溪,有广汤、广前、溪尾、广济等几个自然村。
我们直达广前,在明明灭灭的天光云影里,房前屋后的李花一片雪白,四周的山不高,那些错落的花朵就像雕在一块浅浅的瓷盘里。村庄里新建了不少亭台楼阁,供劳作归来的人们休憩。我们到了溪尾的金狮桥,金狮桥跨在水流丰厚的丰城溪上,桥头两端有一亭一庙,桥下的巨石上刻有“山水天成”的红色大字,那些字的倒影在清澈的水面上飘。不远处的溪流边上有一些高大的香枫树,枝叶翠绿繁茂,树下有石桌、石椅,有巨大的木制水车。这是春天,杜鹃花和一些不知名的藤花在其间开放,它们与流水声、水车转动的声音,还有水底翔游的鱼,一群嫩黄的小鸭子,构成了自然之美。这儿安静至极,我们拍了一些照片。溪流两边的山分别叫银象、金狮,金狮桥因而得名。那儿的人说,丰城溪上游四十八个村庄的水在这儿相聚,这是溪尾的荣光,它吸收了四十八个村庄山水灵气。许多许多的杜鹃花依在水流之上,落下的花朵随着水流远去,还有李花、有青青的梅子挂在枝头,挂在水流上。一妇女在溪边上洗衣服,如今难得看到有人在河里洗衣的,大多的河流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生活在溪尾的人们得意地说:“你们看,我们的溪水多干净。”溪尾之尾有一个水库,几个男人正在放鱼苗。水库四周的道路积满水,泥泞难走,我们看到几只绿色的大青蛙在抱对,还有不时出现在山路上行走的不知名的大鸟。树林里掉落下来的水滴在扑通扑通地响着,清脆悦耳,有一股股树香。
我们回到了广前,去看东岳庙。我的同学说,得去看一下东岳庙,这是有名的庙,是风景名胜地。回到家里上网搜索发现,广汤的东岳庙在三明市名胜古迹里有记载。看到东岳庙,我大失所望,东岳庙只剩下一堵土墙和一个百般残破的门,那儿成为一片荒地,长满了一种类似于曼陀罗的植物,隐约中可见庙不并大的旧址轮廓。来了一位老人,说东岳庙与我们县置一样悠久,建于明嘉靖十四年(1535年)。我无法想象出东岳庙曾经的晨钟暮鼓与香客如织,有求必应的旺盛景象,莫名生出一种凄凉。倒是庙旁边的一处人家周围李花满天,闹哄哄地演绎着一个并不寂寞的春天。
再回到广汤,这儿有两处地热温泉,一处在小溪流边上,一处在田野中央。广汤由此得名。他们在那儿搭了一个简易的屋棚,男女老少正在里头泡澡,热气蒸腾,硫磺味并不重。他们满心欢喜,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泡完澡的女人在外头洗衣服,在乍暖还寒的春日里,他们触摸着水的热度。若在数九寒冬,全村人都聚到这儿,广汤不再寒冷,它永远被温热的水流覆盖、抚慰着。有几袋谷种挂在温泉上方,接受热气的醺染,说这样的谷子早出芽。那不兑冷水的温泉有八九十度,鸡蛋放在那儿,不久就熟了。也有老人不是洗澡来着,他们蹲在温泉边取暖,用充满着善意的目光看着人们,他们好像蹲在一个火塘边上一样。
天色渐晚,好像要落雨了,村庄里亮起了几盏潮湿昏黄的灯。我们离开了广汤,翻过一座高山,与一个充满着温情与暖意的村庄作别。
富裕坪
我知道眼下的富裕坪是最后的村庄,几个月后这儿是水的世界。
这是小小的村庄,是山野,到处长满了绿盈盈的树木。两条河流,水流丰满,河两岸长满了树。屋前屋后是果树,桃树李树,挂满了细小结实的青果。野草莓满地是,成片成片的,满是红红的果,有着阳光的美丽和寂寞的伤感。村子里没见到一个小孩,几个老人坐在桥头一个小店外守着最后的时光和最后的村庄。村庄大片的田地荒芜,道路也开始荒芜。看到有些屋舍已拆除,留下空空的场院,破碎而腐朽,残缺中不禁要去追寻一些刚刚过去的旧事。墓穴也空了,留下一个黑黑的洞,棺木扔在外面,他们把祖先和亲人的灵魂迁到了高处。偶尔有一两个中年人出现在道路上,像是空心的人,又写满了心事。一切都是怀旧的,写在飞长流短青葱翠绿的村庄内部。荒凉,如空空的巢穴,没有寄托,没有一丝幻想。他问他,什么时候搬?过些天吧,反正都要搬的。他问他,什么时候搬?可以卖的全卖了,想搬就可以搬了。他问他,什么时候搬?还没想。问话,其实是一种招呼,问话的本身也是一种回答。
去看万银场,方圆数亩的银渣堆砌成山,当地人说被河流冲走了许多,河道里到处是银渣,这是北宋银窑遗址,是官窑,有千年历史了。山千疮百孔,全被挖空了。移民局的铲车在那儿作业,把银渣拿去铺路。到了旧墟场,看到去年的棉花树上挂着零星干枯的白花,看到长势良好的马铃薯,更多的是大片荒芜的土地。难以想象一千年前这儿的人事繁华,热闹的商贾聚集。村里有几处山寨,远远地可以看到一处山寨的遗址。说这万银场也叫万人场,古代官员们在地底下藏有宝物,至今还有外地人来这儿寻宝。富裕坪大概由此得名吧。这是村庄的骄傲所在,连小孩们都知道村庄所有的传说。说包拯到过这儿,破了一个案子,故事虽然有些神,但确实留有可以见证的遗迹,比如用于铺路的石砖和古寨遗址。那是千年的事,那以后,这儿曾住有吴氏、陈氏、马氏人家,后来消失,村庄沉寂消失数百年后,他们叶氏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从香坪村迁来,现有五百多人口,将全部迁出库区。村庄沉没水底,一切远去的或者即将远去的浸入水中,心中的美丽,那些值得骄傲的真实的传说是他们永远的痛,他们只能用心灵去千百次地祈祷和祭奠,让记忆让自己在这儿留下的每一个脚印永恒而不朽。老人们说,这里将来是一片海,他们舍不得这片海,他们永远无法回来。
一场大雨降临,雾从远山走来,渐渐地淹没了眼前的山峰和河流。而后,又慢慢地次第退去,河流黄色浑浊,山更是青绿明亮,流淌着浓得化不开的绿韵。夜里,听到了成片的蛙声,还有各种夜虫的鸣叫,偶尔的鸟音,哗哗的流水声。夜的世界是它们的,无比热闹非凡。我想,这人搬家了,它们也应该知道要搬家,做好搬家的准备。我最是担心的是地底下的蚯蚓,它们知道搬家的消息了吗?又如何往高处爬行?睡前,主人说,他将给鸡、鸭、兔子们搬家,而把那只猫留在这儿。他为什么这样做,不得而知。我感觉到一只猫处境的艰难,也许真正意义上失去家园的是那只可怜的猫。
责任编辑贾秀莉
颜全飚,福建大田人,散文发表于《福建文学》、《天涯》、《小品文选刊》、《滇池》等杂志,作品入选《原生态散文13家》、《福建文艺创作60年·散文》等选本,出版个人散文集《在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