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马路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2014-08-08杨遥
开家长会的那天,刮沙尘暴,天地黄漫漫一片。
朱青把最后一滴酒喝完之后,天地还是一片昏黄,没有一辆车来洗。他害怕迟到了被儿子的老师说教,和老板打了个招呼,提前一个小时离开洗车行。骑着那辆有些年头的自行车,冲进漫天的风沙中,朱青想起黄泉、末日这些词。四面八方都是浓重的黄沙腥味,他感觉空气好像黏稠的金属,硌得喉咙难受。
一路上来往的车都不多,朱青想那些开小车的人也怕这种天气啊?那么他们出行是坐公交了,还是也像他骑自行车,或者他们平时已经挣够了太多的钱,遇上这种天气,喝茶、打牌、唱歌去了,但应该也有办事的车呀!可路上的车确实太少了。
平时,朱青骑自行车最恨那些开小车堵了他的路的人。经常遇到他们这边已经绿灯了,那些主道上的小车还在往前挪动,这种时候,朱青一般不会给他们让路,许多骑车的人也不会给他们让路。他们骑着车像一排排小鱼,弯弯曲曲穿行在每辆小车的缝隙中,不管那些开小车的人心里有多急。他们心里想的是,为什么你们不等绿灯了再走,非要在黄灯时抢道。遇上主道堵车时,一些小车开到非机动车道上,朱青心里更加痛恨,他想你们已经开上小车了,走起来比我们快多了,为什么为了争那三秒、五秒,一分、两分,非要乱走一气,把后边骑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的人堵了一大片。他觉得这样开车的人都是一些爱投机的人,他盼望交警出来狠狠惩罚他们一顿,可是从来没见过交警管这些人。遇到堵车,交警总是站在十字路口现场指挥,像一具玩偶。
今天路上没有车,朱青可以痛快地往前走,要是他愿意,甚至可以骑上自行车走机动车道。经常有人为了好走,这样走。但朱青是一个喜欢遵守规则的人,尽管路上没多少车,他还是老老实实走在非机动车道上。可是他今天骑不快,风太大了。
朱青想,不会迟到吧?要是迟了,又要被老师说了。想到这里,他有些后悔,要是当初把儿子送到五一小学,可能儿子学习就不会吃力,接送儿子上下学或开家长会也不用这么麻烦。可是一想到那个戴着眼镜、满脸斯文的办事人张口就要一万五的好处费,朱青觉得不值得,不就上个小学吗?
他用劲吐了一口嘴里的泥沙,马上更多的泥沙冲进嘴巴。朱青闭紧嘴巴,用劲蹬车。
到了五一小学的时候,校门口也没有几个人,平时那些摆摊卖本子、铅笔、橡皮、红领巾和小孩们爱玩的喜羊羊、灰太狼、熊大、光头强等玩意儿的那些人不见了,那个个子大概只有一米五五,瘦瘦的,戴着个大警帽,总是爱笑的交警也不见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朱青天生不喜欢警察这一类人,可是他很喜欢这个小个子交警。每天早上他送儿子上了学,路过五一小学路口的时候,总能见到这个交警。五一小学坐落在一条胡同里,对面也有一个胡同,两个胡同之间有一条马路,可是路口没有红绿灯。学校是全市最好的小学之一,自然学生就多,有钱有势的家长也多。每天早上上学时候,很是热闹,各种型号的车把马路堵得一塌糊涂。还有许多车停在路边,家长下去送孩子;还有一些人逆行骑车去胡同里送孩子。朱青每天大概七点四十分到这个路口,见到那个交警总是微笑着,伸手让直行的车慢一些,他拉住过马路的孩子把他们送到马路对面,然后再去接另一些要过马路的孩子。他脸上总是带着微笑,也总是在不停地忙碌。朱青一看到他,就有些小小的感动。尽管在朱青这个年龄,很少有东西能感动他了,可是他为这个交警感动。凭他的阅历,他觉得这个交警只是个最基层“小”交警,这样用心地去工作,肯定也捞不到啥额外的好处,可是从他身上能看到雷锋、焦裕禄这些大人物的形象。
朱青每次看到这个交警,总要对他微笑一下,对他的行为表示赞扬。可是交警太忙了,从来没有注意过朱青对他的微笑。现在没有看到这个交警,朱青有些失望,又马上想通了。但他想这个人大概早上六点就到路上了,不可能一整天都站在路上。想到这里,他希望现在这个交警正在美美地睡觉,或者陪着他的妻子、孩子干点什么。
拐过几个红绿灯之后,朱青舒了一口气,往常他在这里已经能看见八一小学教学楼的楼顶了。他的视力一直很好,前几天陪儿子配眼镜的时候,顺便测了测自己的视力,还是2.0。当学生的时候,他的视力就是2.0。当时同学们说2.0的视力可以考飞行员。
飞行员。想到这里他笑了一下。
朱青甩了甩脑袋,抬起头看去,看不见八一小学教学楼的楼顶,风沙太大了。可是他却隐隐约约感觉儿子站在四楼的窗口,朝他这边张望。朱青有些心酸,要是当初花上一万五让儿子去了五一小学,或许儿子学习比现在好。他想这次应该向老师提提意见,让她给儿子换个座位。几次儿子说同桌欺负他,弄得他不能好好听课。他总是劝儿子再忍忍,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其实他心里想的是,自己把儿子从县里的学校转到省城这所学校,没有花钱,再向老师提要求岂不是自讨没趣?可老让儿子受委屈也不是办法呀。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还是看不见八一小学教学楼的楼顶,但朱青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儿子的焦虑。朱青想,这次一定得和老师说,给儿子换个座位,给儿子找不到个好学校,换个座位要是也满足不了,他真的太对不起儿子了。
朱青坚定了这个念头,自行车蹬起来好像也轻松了些,再过一个红绿灯,就是儿子的学校了。可是,忽然前面诡异地出现一长溜车,紧紧堵在一起,一排排马达轰鸣着,像一条条搁浅在岸上的鱼在喘气。更糟糕的是马路牙子旁边也停了几辆车,车主不知道干啥去了。朱青望着这些车,觉得一辆辆像一个个空空的棺材。
朱青等了大概七八秒,车流还没有松动的迹象,不知道十字路口出啥事了?朱青心里急了起来。这个时候,他特别盼望自己喜欢的那个交警出现,找到马路边停车的车主,让他们把车开走,或者伸出手拦住路上的小车,领着他穿过车流。又过了几秒钟,车堵得越来越厉害。朱青仿佛听见风沙中传来儿子和老师说话的声音,他说我爸爸马上就到。朱青骑着自行车驶进主道的车流中,从一个缝隙窜进另一个缝隙。那些银白的、黑色的、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咖啡色的车都蒙上一层细细的黄沙,像一只只泥土里的爬虫。那一瞬间,朱青盼望这些车永远堵下去,堵到黄沙渐渐淹没它们的车身,轮胎锈掉,车身风化,发动机报废,那些坐在车上的人一点点老去,他们的孩子在教室里等他们开家长会,等到白发苍苍。
朱青心神一恍惚,挂了前面一辆白色宝马的倒车镜,正打算停车看一下,听见里面喊,站住。他腿一哆嗦,不知怎么就脚用劲一蹬,自行车继续歪歪扭扭朝前跑去,一溜汽车的倒车镜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朱青知道这下糟了,更不敢停车,从一个缝隙里横穿到人行道上,没命地蹬起来,然后拐进一条横巷。这时他听到一处建筑物楼顶上传来大钟报时的声音,四点了。他抬头看了一下,看见了八一小学教学楼的楼顶,然后看见黑糊糊的窗格里有一个小小的人影,他觉得那一定是他儿子。可是他不敢朝学校方向走,而是掉转头,从另一条巷子里又窜出去,然后进了一个家属院,看见后面没有车,扔下自行车,躲进一处绿篱里,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等身上的汗渐渐落下去,他朝四面看看,确信没有人,才骑上自行车朝学校而去。到了校门口,见有两三个人影匆匆进了教学楼。他掏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四点十七分,离家长会还有三分钟。朱青为刚才的行为难受起来,挂了人家的倒车镜为什么要跑呢?停下来道个歉,帮人家修一下,或者大不了赔人家个倒车镜。结果弄得挂了那么多倒车镜,自己像个逃犯,朱青后悔起自己的行为,唯一使他欣慰的是家长会没有迟到。
朱青进学校时,保安拦住他。朱青说开家长会。保安让他登记一下。朱青匆匆把内容填好,进了学校,他看见操场上停着一辆白色的宝马车,崭新的倒车镜上有一道新鲜的划痕。朱青心里紧了一下,犹豫了犹豫,想哪能那么巧呢?他把自行车塞到操场的角落里,回头看保安,保安正狐疑地看他。朱青挺了挺脊背,朝教室走去。
路上想,或许不是这辆车。即使是,这辆车的主人也可能是其他班学生的家长。这样想着走到教室门口,他听见老师说,朱颜的爸爸还没有到,咱们不等了,现在准时开家长会。朱青赶忙敲门。进去之后,所有家长和学生的目光都转向他。他低下头,猫着腰走到儿子旁边,在左边空着的板凳上坐下。儿子生气地问他,爸爸,告诉你不要迟到,你怎么还迟到了?朱青低声道了歉,捏了捏儿子的手。教室里弥漫着一股沙尘的腥气和孩子们身上特有的那种乳臭未干的气味。朱青朝儿子旁边瞄了一眼,儿子的同桌是一个又高又胖的女孩儿,发红的脸蛋上长满雀斑,比儿子足足高出半个头。朱青想,就是这个女孩儿欺负儿子。他朝女孩旁边看了一下,女孩来的家长是一个年龄比他小些的女人,穿着一件牙黄色的风衣,戴着一个遮住半边脸的茶色镜子,脖子又白又嫩。从她身上散发出一阵淡淡的清香,是一种栀子花的那种味道,让朱青脑袋清醒了许多。女人发觉朱青看她,扭过脸来,手指头上转动着一把汽车钥匙。朱青看到她手指上的钥匙,心中一凛,忙把头转过来。儿子揪了他袖子一下,问,爸爸你看什么呢?朱青感觉到儿子的不满意,把脸转向儿子。看见两个并排的小桌子,胖女孩趴在桌子上,胳膊占了儿子桌子的一小半,儿子可怜地蜷缩在一边,委屈地看着他。朱青想,今天一定得和老师说一下,给儿子换个座位。
老师在讲台上居高临下地用目光巡视着学生和家长,朱青不由得把身子正了正,和老师对接了一下目光,低下头去。越过几条桌腿和两个孩子的腿,他看到了女人的脚。女人穿着一双银白色的高跟鞋,没有穿袜子,两只脚交叉着叠在一起,放在上面的左脚露出一条淡青色的筋,像一枝绣在白绫子上的梅花。朱青感觉脑袋嗡嗡直响。
老师开始介绍上个学期的情况,家长们都听得很认真。她间或举几个学生的名字,表扬一下,偶尔也批评几个学生。表扬学生的时候,朱青看见一些学生的家长背不由挺一下,眼睛也一亮。批评学生的时候,大多数家长没什么表情,个别人的背却会塌下来。朱青一下想到“脊梁”这个词。在学校里,学习成绩就是学生的脊梁。在社会上混,钱是人的脊梁,品德操守也是人的脊梁。朱青想刚才自己刮了别人的镜子,背塌了一下。又想不就是因为自己没有车吗。假如自己也开车,就不会刮了别人了。假如自己开的是越野车,别人想刮他也刮不着。要是自己开一辆坦克,被别人撞了也不怕。老师说到课堂纪律的时候,说起了朱颜。他说朱颜其他方面都不错,就是不爱学习,课堂上注意力老不集中。儿子把头朝朱青胸膛上靠了靠,带着哭腔说,爸,她老干扰我。朱青制止住儿子的不满,让他听老师说完。老师说完之后,儿子委屈地继续对朱青说,每天一上课,她就欺负我,弄得我听不进课去。朱青看着眉清目秀的儿子,看见他那个胖同桌趁着他往这边靠的时候,又把身子往这边挪了一下,她几乎大半个身子都放到儿子课桌上了。朱青想,到底是个普通的一般小学,老师连原因也不分析,就责怪孩子。要是当初多花一万五,去了五一小学,肯定不会发生这种事。
老师又说了半天,终于说完了。然后她问,哪位家长有什么建议和想法,也说说。儿子把嘴凑到朱青耳朵上,说你和老师说说,给我换一下座位,她不仅上课欺负我,下了课也欺负我,老追着打我。朱青点点头,却发觉教室里一下安静了,比刚才老师发言时安静一百倍。每个家长都面无表情地发呆,不像有话说的样子。朱青朝老师看了一下,老师的目光空洞地注视着下边,像在看所有的家长,又在像什么也不看。朱青想等等再说,把头扭向外边。沙尘暴还没有停,但听不见风的声音,只看见天空像一块磨得发黄的细纱布,天色比以往这个时候暗了许多。窗户玻璃上蒙着一层细细的黄沙,仔细看里面有些黑色的小颗粒。朱青想自己的视力是2.0呢。2.0有个屁用,不是拿着水枪和抹布洗车。
儿子用肘子捅了一下朱青。朱青忽然想,自己2.0的视力怎么没有看到刚才那个女人的茶镜上有没有细沙子?他把目光收回来,朝女人茶镜上望去。他看见茶镜干干净净,上面没有任何细小的沙粒。
老师见没有人发言,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那就让张铁生的家长说一下吧。刚才被表扬最多的那个孩子的爸爸站起来,说了几句。都是老师十分辛苦、十分负责这类话。朱青觉得这个家长会就要过去了,他有些遗憾,但松了一口气。张铁生的爸爸说完,老师问还有没有家长发言?家长们又都表情呆滞。儿子踢了他一脚,说,爸爸!朱青挪了挪脚,看见女人叠着的两只脚放平,他看到一个光滑的脚踝。老师说,今天家长会就开到这儿吧。家长们站起来,往教室门外走。儿子揪朱青的衣服。朱青说,爸爸回去和你说。儿子眼里满是泪珠。
出了教学楼,天空更加昏暗了。像天掉了底子,漏下些灰扑扑的东西。儿子的同桌微笑着和儿子说再见。儿子扭过脸不吭声。朱青对儿子说,同学和你说再见呢。儿子不吭声。他不好意思地朝女人笑了一下。女人掏出两个白色的口罩,给女儿戴上一个,她自己戴上一个。女孩戴上口罩,那张胖红的脸一下遮住,露出两只明亮的眼睛,他发觉小女孩不像刚才那样讨厌了。女人戴上口罩,加上那个大眼镜把脸都遮住了。朱青突然感觉自己安全了,他长出了一口气。
女人领着孩子朝那辆白色的宝马车走去。朱青蹲下身子给儿子拉上衣服的拉锁,说今天天气冷。儿子用劲挣脱他,把拉了一半的拉链一下都拉开,说,我不冷。眼泪掉下来。朱青拍了拍儿子的脑袋,看见校门口的一盏路灯亮了,像漫天的黄沙中开了一朵瘦弱的小黄花。
宝马车发动马达,出了学校,朱青说,儿子,回家爸爸给你解释。孩子把头一扭。朱青载着儿子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六味斋”的时候,他眼睛一亮,说儿子你想吃啥,爸爸给你买点好吃的。孩子的脸上有了丝笑容,把大书包从车筐里取下,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等朱青锁车子。朱青刚把车子锁好,一下看见那辆白色的宝马车停在旁边的一个车位上,倒车镜上那道划痕还是那么醒目。朱青想,见鬼。他用劲招呼儿子过来。儿子不解地放开玻璃门,不高兴地朝他走过来。朱青看见玻璃门关的一刹那,从上面反射出一道女人的身影。他赶忙让儿子坐上自行车,往前驰去。儿子吃力把书包抱紧,生气地说,爸爸,你干吗呢?朱青说,爸爸觉得“一手店”的肉更好吃,咱们去“一手店”吧。儿子说,我觉得“六味斋”的也好吃。朱青目光瞄着路两边,看见一家装饰成大红色的“一手店”铺子,说咱们去那儿买。朱青把车推上马路牙子,招呼儿子下车。儿子不情愿地挪动着身体,说我要吃辣鸡翅。朱青点点头说,行。他把车子停好,拉着儿子的手往“一手店”里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刹车声,然后看见那辆白色的宝马车驶上路牙子,堵住他的自行车。朱青的脚步不由停下来,儿子抬起头疑惑地望着他。
车门打开,小女孩先从副驾座位上出来。儿子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显然不生她的气了。女孩跑到儿子身边问,朱颜,你们买东西?这时女人从车的另一边下来。朱青不由往前跨了一步,怕儿子受伤害似的把他挡在身后。女人没有像朱青想象中那样大发雷霆,她盈盈一笑,说,你家孩子和我家孩子是同桌呢,你家朱颜学习好,希望他能多帮助一下我家孩子。女人说着话,走到朱青的自行车旁,接着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好像无意识似的拉了拉自行车后座上缠着的一根白色尼龙绳。朱青看了看那根尼龙绳。那是去年在一家搬家公司干活时,过中秋节老板给他们每人发了一袋子苹果。朱青往回载的时候,用一根捆了啤酒的尼龙绳把它绑了一下。回家放下苹果后,觉得以后再绑东西或许还能用得上,便把它缠在自行车后座上了。现在,这条尼龙绳磨出了一些细絮,一条稍长的在风中飘来飘去,像蛇吐出的信子。
朱青望了望两个孩子,他们似乎没有意见了,两个人在愉快地说着学校的什么事情。朱青觉得自己在学校没有和老师说孩子座位的事情是对的,孩子们的事应该让孩子们自己解决。朱青往自行车旁走去,闻到了女人身上的香味。他长吸了一口气,瞄了瞄女人细长的手指,把那条尼龙绳解下来,说,没用了。丢在地下。女人蹲下身子,把尼龙绳捡起来,扔进几步远的垃圾桶里,然后轻轻地说,以后骑自行车慢点,最起码多为孩子想想。朱青想说句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目光转向自己的儿子。
两个孩子像商量好似的,女孩冲女人说,妈妈,快回家吧,我还要写作业。男孩朝朱青说,爸爸,赶紧回吧,今天的作业还没有写完。朱青耸了耸肩膀,说对不起。从口袋里掏出钱夹。女人已经招呼孩子上车了。女孩朝朱颜说再见。女人说,一手店的红肠挺好吃,给孩子买点。她上了车,发动马达。晚上,儿子一个接一个啃小鸡翅,啃完一个就问朱青,爸爸,真好吃,我可以再吃一个吗?朱青说可以。他慢慢嚼着红肠,里面蒜泥的香味让他想起女人身上的香水味,他想难道她也爱吃这个吗?
第二天,朱青送儿子上学,路过五一小学的时候,看见路口又堵成一片,那个小个子交警边指挥来往的车辆,边急切地跑到马路对面接孩子们过马路,他脸上洋溢着笑容,牙齿雪白。朱青对他微笑着打了个招呼,他没有看见。
这天晚上放学后,朱青接儿子的时候问,今天你同桌没有欺负你吧?儿子嘟着嘴说,怎么没有呀?上英语课的时候,我在认真听课,她却不停地向我借橡皮。朱青说,你借给她不就得了。我借了,可是老师批评我不认真听课。朱青说,以后告诉她上课不要和你说话。儿子说,我说了呀,可是她太任性了,根本不听。她妈妈都让我们老师多管教她。爸爸,听说她们家是我们学校最有钱的。她就是因为任性,学习不好,才从五一小学转到我们学校来的。好像校长是她家的亲戚。朱青说,你以后小心点。可是他也不知道让儿子小心什么。
从此之后,儿子隔三岔五对朱青说,爸爸,同桌欺负我,你和老师说说,给我换个座位。朱青开始还紧张。儿子一说,他就问,她怎样欺负你了?可是都是些芝麻蒜皮般的小事。时间久了,朱青听得麻木,也就不怎么当回事了。
一天下午,学校突然打来电话,说儿子磕着了,让朱青去学校。朱青赶忙骑上自行车往学校跑。到了学校,儿子在老师办公室,班主任张老师正安慰他。看见朱青来了,她说你儿子下课时不小心被同学绊了一下,他一直说手腕疼。我已经给那个孩子家长打了电话,她马上就来。
张老师的话刚说完,办公室传来敲门声。张老师说,正好来了。朱青看见了儿子同桌的妈妈。她穿着一条亚麻质地的裙子,棕色凉皮鞋,戴着茶色镜子。朱青一看见她,就想起上次蹭车的事情,不由冲她笑了一下。她没有回应朱青,而是问张老师,发生啥事了?张老师说,你家小孩下楼梯时不小心把另一个小孩推了一把,碰了一下。
朱青问儿子,你哪儿疼?儿子带着眼泪说,手腕,还有头。张老师说,你们两个家长商量一下,看怎么办?朱青问儿子,还疼吗?儿子说,疼得更厉害了。张老师说,那去检查一下吧。朱青怕儿子骨折,也点了点头。
出了教学楼,女人问,你怎样来的?朱青说,我骑车。女人说,一起坐我的车吧,去中心医院检查一下。他们上了那辆白色的宝马车,不知怎么,朱青感觉有些发窘。倒车镜换过了,跟新的一样。女人驾车,儿子同桌坐在副驾座位上,朱青和儿子坐在后排。一路上谁都不说话。朱青虽然在洗车行工作,坐宝马还是第一次,他搂着儿子,觉得坐宝马车好像就是比别的车快一些。
到了中心医院,女人挂了号。骨科的一位戴眼镜的年轻医生给儿子摸了摸手腕,又叩了叩,说没事,只是折了一下。朱青问,不是骨折吧?医生说,不是,如果骨折了,应该肿起来了。朱青说,他头还疼。医生摸了摸,笑着说,没事。然后开了些消炎药。女人划了价,取上药,问朱青,你们去哪儿?朱青说,把我们放学校吧。女人发动车。
朱青问儿子,还疼吗?儿子说,好多了。快到学校的时候,女人忽然掏出五十元给女儿,说,给叔叔,让他给小朋友买箱奶。朱青赶忙推辞,说,我们家有奶。检查一下谁都放心,要不万一有个什么事情……女人冷笑了一下,把钱从女儿手里接过来,用两根手指夹住伸向后面,说,拿着吧。朱青说,我们不要!小女孩突然说,妈妈,下楼梯的时候,后面有人推我。女人怒声问道,谁推你,你为啥不说?朱青搂着儿子,一到校门口,赶紧下车。
晚上回了家里,睡觉的时候,儿子说,爸爸,我的胳膊和腿都磕着了。朱青像女人那样问道,你为什么当时不说?儿子说,那时手腕和头疼得厉害。儿子脱了衣服,朱青看见儿子的胳膊肘子蹭破了,一大块血迹。膝盖也蹭破了,还有淤青。他生气地说,你为啥去医院的时候不说呢?朱青心疼儿子,又为受了女人的抢白和侮辱生气。儿子不吭声,又要掉眼泪了。朱青说,我现在就给你们张老师打电话,让她给你调一下座位。
朱青拨电话,张老师的手机关了。
朱青开始发短信,他想张老师第二天早上一打开手机就可以看到短信。
第二天早上,送儿子上学的时候,朱青还是没有收到张老师的短信。他打电话,张老师手机开了,但是没人接电话。
朱青把儿子送到学校,又打张老师的电话,还是没人接。
走到五一小学的时候,朱青看到马路上各种车辆又堵在一起,而且不光非机动车道上停满了车,就连紧挨着非机动车道的那条车行道也停满了车,许多家长把车停那儿,领着孩子去学校。那个矮个子交警笑嘻嘻地接送过马路的孩子。朱青不像平时那样感觉他高尚。他想交警要是严格执法,把停在非机动车道和车行道上的车都赶走,路就不会这样堵了。而且假如政府真替老百姓考虑,在路口安个红绿灯,就不需要这个交警接送了,学生们过马路也更安全了。有了这种想法,他心里不由生出一股怨气。
朱青顺着行车道旁边的马路往前走,因为堵了两条道,人们只能这样走。忽然一阵发凉,一辆黑色的奥迪车挂了一下他的衣服,然后擦了他的车把,继续往前驶去。朱青感觉一阵后怕。等他反应过来,那辆奥迪已经在前边掉了头,往反方向走去。朱青看见它的车牌是JBXX678。一阵怒火从朱青心头升起,他想你们有钱就占我们的道,你们有钱就不把我们的命当回事?他把自行车扔在马路边上,冲进旁边的一家茶叶店,拿起一条装饰用的扁担,狠狠地朝马路上乱停的汽车倒车镜打去,边打边想,没人管你们,我来管,我来替天行道!这时,朱青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想掏出来看看是不是张老师回电话了。矮个子交警和几个车主跑过来,紧紧抱住朱青的胳膊,把他摁在地上。
责任编辑林东涵
杨遥,原名杨全喜,1975年生,山西代县人。2001年开始在《《山西文学》、《人民文学》、《十月》等杂志发表作品,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山西文学》优秀作家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