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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休庭

2014-08-08绿笙

福建文学 2014年7期
关键词:青河波涛司马

拐进熟悉的巷口,一个黑铁塔一般的黑影闪了出来。

三平法院民一庭庭长司马波涛微微一愣,不由得挺直了一下腰杆。待看到那黑铁塔般黑影后又闪出那个略显妖艳的身影,他就快速地把心中的猜疑整理了一下,转眼间已俨然是民庭庭长标准的表情。随后,司马波涛不露声色地扯出了一个在深夜老街小巷灯光下含义不明的笑后,干硬地说,你们要干什么?

司马庭长,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听一个故事。

听故事?现在是夜里十一点半。

黑铁塔的身影逼近一步,爬满络腮胡的脸还扯出了一个多少有些狰狞的表情。

司马波涛被络腮胡扎出的这种表情刺激了,他挥挥手似乎要把天空上劈头盖脸压下来的黑暗赶走。他说,我跟你们说千万别来这一套,我在法院呆这么长时间什么没见过?你们是想搞恐吓!哈,现在是休庭时间,关于法庭上你们控辩双方提出的问题,我们正在做进一步的法庭调查,会通知你们重新开庭的。似乎是找到了在法庭上那种熟悉的专业氛围,司马波涛望了望巷尾自家门口那盏灯光,绕过黑铁塔的阻拦拔腿要走。

那个一直站在黑铁塔般强壮的男人背后,连同声音在司马波涛听来也显妖艳的女人扯下了男人拦路的手,极快地闪到了司马波涛的面前,脸上挂上一种略带嘲讽的表情,细声细气地说,司马庭长,我这兄弟粗鲁,但没别的意思,他只是想让你听听我的故事。对啦,现在不是休庭时间吗?你不是要开展法庭调查吗?现在我主动找上门来让你调查我。我想,一向公正司法的全省十佳法官不会拒绝一位当事人这点小小的请求吧?

从女人嘴里忽然吐出这么一长串似乎是报纸头版头条的话,让司马波涛吃惊不小,也品咂出了女人这不相称的言语背后那种混世的味道,然而……然而似乎还有那么一种隐藏很深的忧伤和无奈。也或许正是女人这种不伦不类的话让司马波涛停住了迈向家的脚步,他回过头来说,你要说个什么故事?我听听你编得圆不圆。开庭时你已知道法庭纪律了,作伪证可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女人说,我受过高等的教育,尽管没读完。还有,在上法庭之前专门恶补了一些法律。

司马波涛一时无话可说,他躲开了女人在小巷昏暗的灯光下似乎能将黑夜灼亮的妖艳目光。

大约十分钟后,在一家装饰随意而透着古典意味的茶馆包间里,司马波涛很快就被女人波涛汹涌的故事慢慢地像一片茶叶般被滚烫的水浸泡开了。这时候,从女人由平静转向激动的叙述里,一桩离婚案件的当事人超越了答辩状的叙述,在法定的休庭时间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出其不意地在此案的审判长面前展开了。

而在这么一个早晨天色如黄昏般昏暗的春夏之交日子里,三平法院民事审判大厅里一桩多少有些特别的离婚案,正在民一庭庭长司马波涛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展开。

说平常,是因为这样的离婚案件,民一庭一年不知要接下多少件,有多少个家庭的悲欢离合在这审判大厅里上演,分分合合,有哭有笑的案情最后变成了司马波涛手上那张几页薄薄的法律文书。在法的威严与情的温暖中,司马波涛早已练就了处事不惊,以不变应万变的民事审判高手。在每一次判决或是成功调解一桩离婚案后,司马波涛总要想起托尔斯泰的那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末了,只能摇头一声叹息后,合上案子的卷宗开始另一桩案子的审理。

当然不仅仅是离婚案,民事法庭的案件折射了社会各个层面的矛盾。那一次审理的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相邻权纠纷案”。原告起诉被告的案由很简单,就是邻居家新搭盖了个雨披,而雨披的雨水有时候会漏到他的院子里。按理说,几十年的邻居,彼此打个招呼,互相谦让一下,被告将雨披缩小一些也就成了。但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雨披,却引发了邻里间的反目成仇。尽管原告几番交涉,村委会也介入调解,然而,觉得很没有面子的被告死活就是不把雨披缩短,认为根本就不会有什么雨水漏到原告的院子里,对方纯粹是看他这几年发了点小财眼红而无理取闹。无奈之下,对,后来记者在采写这个案件时就是用了“无奈之下”这个词,原告只好将被告推上了法庭。

在开庭前的例行调解时,司马波涛就见识了被告的蛮横,还有自以为对法律精通非得较真的原告。蛮横的被告拒绝调解,拿过法律自考大专文凭的原告却乐于用法律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原告对法律曲解式的较真和被告的蛮横,让调解成为不可能了。本来,这是一件是非公理一目了然的案件,只要判决被告解除对原告的妨害,缩小雨披尺寸就行了。然而,司马波涛敏锐地发现原告起诉被告的法律依据适用错误。这应当是一桩“相邻权纠纷”,而不是原告所诉的“侵害人身权益纠纷”。如此,一向视法律如神圣的司马波涛只能驳回原告的上诉理由,并在判决书中写明“原告适用法律错误,可以‘相邻权纠纷案由起诉”的情由。

按理说,原告被驳回起诉后再换个适用的法律情由进行起诉是再简单不过的了,法庭也会支持原告正当的主张。因而,司马波涛当庭判决时只看到了蛮横的被告那得意的笑和原告的生气,而忽略了原告事先告知他的那张法律自考大专文凭。随后,那位原告并没有重新起诉,而是将矛头指向了审判长司马波涛,写信四处控告主审法官一定是受了被告的好处而糊涂断案,并在信中长篇大论法官判词的错误,认为自己的起诉理由没有法律适用不当。

一个小小的民事案件惊动了方方面面的领导,让有多年审判实践的司马波涛哭笑不得。然而,身为法官,司马波涛还是打电话找到了对方,再次提醒原告改变起诉理由。但是,原告反而给司马法官上了一堂法律课,称自己是懂得法律的,起诉理由没有适用法律错误。无奈之下,司马波涛第一次对当事人嘲笑道:你懂法律,那么你懂不懂得诉讼成本?你这是在浪费司法资源!你是一个懂得法律的法盲,比不懂法律的法盲还更可怕!随后,司马波涛问对方说:你是为了一个雨披打官司呢,还是为了给法律和自己找气?

原本司马波涛以为原告又一封措辞严厉的控告信会在第二天呈送到法院每个领导的办公桌上了,但原告就此沉默了。后来才得知原被告之间其实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关系,本族的一个长辈出面说话让蛮横的被告把雨披缩小,这桩相邻权纠纷也就无疾而终了。

然而,作为这桩小小相邻权纠纷案的主审法官,司马波涛的心情很久都平静不下来,这不仅是因为他这全省十佳法官第一次收到了那么多控告信,更因为这桩小案更让他体会到民生无小事的道理。同时,原告对法律的曲解比被告的蛮横给他心里留下了更大的阴影。当然,这一切,都被司马波涛深深掩埋在心中。

而这一次,从接到原告的起诉状到立案庭立案再转到民一庭,在例行的调查与调解中,随着对案情的进一步了解,主审法官司马波涛越来越感到这桩离婚案的特别,并且让他没来由地想起了两年前那桩引出许多是是非非的雨披“相邻权纠纷”案来。是的,当时那原告莫须有的控告信给司马波涛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那种无奈让司马波涛有一段时间情绪相当低落,这在他的审判生涯中是从来没有过的。现在,无端地在心里回荡起这样的感觉,司马波涛就对这桩普通的离婚案多了些心思。

其实,这个案件和所有离婚案一样,不外是双方过不下去了,又闹到了头破血流才不得不走上了法庭,把自己的隐私拿到公堂上数黑论白。到这个时候,原被告双方那一点夫妻的情意自然烟消云散,剩下的就是一种利益的分配了。不错,所有的离婚案大抵如此。只是这桩离婚案有些特别,特别之处就在于原告男方是一位七十一岁的老人,被告女方却是一位三十五岁的少妇,且双方的婚史只有短短的一年。更特别的是,按常理这样悬殊的年龄,双方应当都有过一次不成功的婚姻后走到一起的,但本案恰恰相反,男女双方都不曾有过婚史。同时,在这桩“马青河诉何月花离婚案”中,原告男方起诉离婚的理由则有些怪异,71岁的原告马青河在起诉状中陈述了要求与35岁的妻子何月花离婚的理由是:何月花与他结婚的目的不纯,并不是和他过幸福的家庭生活,而是要谋夺他的财产。婚后,被告何月花根本没与原告进行过一次夫妻生活,造成双方感情破裂。因此,请求法官判决被告何月花方退回一套面积一百五十平方的房子,并解除与女方的婚姻关系。

通过庭前调查,案情很快明朗了。

原来,这位71岁的原告马青河是列西老街的居民,三平钢铁厂退休职工,在列西老街有不少祖房产,旧城改造后先后返还两套房子,一套是原告在起诉状中提及的四居室,还有一小套房子为七十平方。在马青河与何月花结婚后,作为婚姻的条件,马青河将名下的大套房子房产证转移给何月花与其共同居住,小套的房子则出租他人。不知何因,71岁的马青河在此之前居然没有婚史,且无兄弟姐妹,在老父母相继过世后独自一人生活,直到与何月花结婚。而何月花的庭前调查结果则让审案法官大吃一惊,这个何月花在与马青河结婚之前被劳教过一年,原因则是众所周知的做皮肉生意。至于何月花这么一个风月场上混过的女子是如何与光棍一辈子步入暮年的马青河成为夫妻,庭前的调查中呈给法官们一个大大的谜团,而因为这一点与本案案情无太大的关联轻轻带过了。

在开庭前的合议中,法官们对于这桩爷孙恋的婚姻都从鼻子喷出一口气,表示了对女人的不屑。是的,按常理来说,这样年龄悬殊的婚姻,女方多半是贪图男方的钱财,男方则贪图对方的年轻美色了。在同事们多少有些暧昧的议论中,作为主审法官的司马波涛凭借多年的办案经验,却敏锐地感觉到本案的情由或许不止大家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因为在调解阶段,女方妖艳的打扮和眼神里流露出的淡淡忧伤极不相称,而男方枯瘦的面庞上也浮现出与他瘦小的身体不相称的果决。然而,法庭断案最忌先入为主,抛开庭前的种种猜测,法庭上的法官就只能是一具没有感情的法律机器,只是按照法律的程序让隐藏在事实背后的公正浮现出来。因此,尽管心里揣着对于案情延伸后的疑惑,削去这些与审案无关的细节,司马波涛的思想已很快逼近了事实。

不错,事实很简单,原告诉状中所陈述的离婚理由当然可以得到法庭的支持,但是要求对方退回房产的请求则远没有几句话那么简洁。在房产证和土地证赫然写着被告何月花的名字,如果原告提不出正当的理由将注定败诉。

对于这一点,民一庭的年轻审判员格一凡大感不平说,很明白了,这女人和老头结婚明着是谋他的财产。你看原告根本没和被告过过夫妻生活就是明证。如果离婚后这房子要不回来,原告的亏就大了。

司马波涛眉头微微一皱说,小格,这不是谁亏大亏小的问题,这是法律。只要原告拿不出当时把房产证过户时女方胁迫的证据,他就要承担败诉的后果。

当审判长司马波涛捶下法槌,“罗青河诉何月花离婚案”正式开庭时,黄昏般的早晨天色逐渐亮了起来,司法审判庭里灯光也渐次点亮。

在开庭前,司马波涛用不动声色的目光将整个法庭扫了一眼,很快发现原告的后面除了一位辩护律师没有别的亲属。这倒让司马波涛感到有些意外,因为罗青河是列西本地人,算是三平城最早的城市居民,按理说这样的离婚案总有几个至亲好友来帮忙助阵的。而更让司马波涛感到意外的是被告后面坐着的那个壮汉和壮汉手臂上的纹身,那看起来张牙舞爪的图案让司马波涛一愣。接着,他就看到了这个略显妖艳的女人。女人显然刻意打扮过,化着一种称得上惊艳的浓妆,是出入于风月场所的小姐在昏暗的灯光下能灼亮男人眼睛的那种。但现在,女人的浓妆艳抹显然与法庭庄严的气氛不相适宜。这让司马波涛心里极快地涌上了一种混合着鄙夷的不快,同时在心里没来由地想到若是在开庭纪律里有规定女人不能化妆就好的,这么想着他似乎就闻到了从被告席飘过来的将法庭气息搅得有些乱的脂粉气味。而在这春夏之交的四月微凉天气,大多数人还穿着长袖,甚至个别人还穿着两件套的时候,这个当然是刻意装扮自己的女人居然穿了件无袖的短衫,一头长长的秀发懒散地披散在光裸的臂膀上,让人感到了微微的寒意。这样的女人称得上是俗艳,但奇怪的是,审理过众多离婚案,见识过各种各样女当事人的司马波涛,却敏锐地感到被告席上的女人俗艳打扮下一种历经沧桑隐藏很深的高雅气质,这让司马波涛微微感到有些吃惊。当他坐到审判长的位置上,背依着庄严的国徽准备宣布开庭,目光再次跳到女人手臂上时,就被女人白皙的手臂上那朵玫瑰刺绣几乎晃花了眼睛。什么?不错,女人左右手臂上两朵青色的玫瑰刺绣比她身后那个络腮胡壮汉张牙舞爪的刺绣图案更炫目,它使女人身上折射出了一种神秘的气息。

当然,这一切的思考和观察在富有庭审经验的资深民事法官司马波涛心里只是极快地掠过了。通过对当事人的观察并在心中根据观察的情况进行一番考量,是司马波涛多年来养成的对外秘而不宣的习惯,他要将自己的情感在进入法律的程序之前进行一番理性的整理,从而得出公正理性的判断,继而最终维持原被告双方法律天平上的平衡。现在,司马波涛敲下了庄严的法槌,用根本看不出他内心一丝波澜近乎古板的表情和语气宣布开庭。

“咚”的一声,落下的法槌声响让原被告双方的目光极快地交织了一下就闪开了。

明察秋毫的司马波涛同样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在时间流逝,省略了法庭上一系列例行公事的程序之后,在原告律师宣读起诉状时,原告的表情变得有些激动了,几次试图从座位上站起来插话,让他的委托律师有些无可奈何。原告罗青河枯瘦的倒三角脸上激动的表情倒是所有的原告几乎都有的,总是这样,原告揣着自认为比天还大的真理来到法院,目的当然是要法庭满足自己的要求,将被告置之死地而后快,他们希望法庭成为自己达到目的有力帮手。但罗青河显然过于激动了,或许他认为律师不动声色的陈述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感情,他枯瘦的手拍打着桌子叫道,是啊,是啊,我被这个女人害苦了,她是个妖精、白骨精,是拆白党!你们要为我主持公道,叫她把房子还给我!

司马波涛不得不两次重申法庭纪律,才将原告激动的情绪稍微平息了下去。同时,他注意到在原告拍桌子谩骂时,被告何月花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她只是微微斜了原告一眼,从鼻子里轻轻“哼”一声表示不屑。

很快,在原被告双方进行完书面的陈述,主审法官进行完例行的询问和法庭调查之后,法庭进入了控辩双方辩明理由的阶段。这时候,原告终于按捺不住跳了起来,跺脚指着被告席上的被告叫道:她是个婊子,流氓,骗子。法……法官,不要听她乱说,她……她根本没和我做夫妻,就是来骗我的……

司马波涛不得不重申法庭纪律,要求原告不要用污辱性的语言攻击对方。

主审法官敲下的法槌,让激动万分的原告重新坐回了位子上,而他的律师只能小声地劝告原告,并向主审法官司马波涛递上一个歉意的笑。

自始至终,作为被告的何月花脸上一直是一种平静的表情,即使在遭到原告污辱性语言的攻击时也是如此。倒是站在她身后的壮汉瞪着原告,有个摩拳擦掌的样子,如果不是女人眼色的示意,他一定会冲上去把原告瘦长的脖子扭断了。

被告的沉静倒让司马波涛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经常是这样,不少离婚案在审理时,已恩断义绝反目成仇的原被告双方闹得不可开交,积怨和各种恶毒的攻击在庄严的法庭上横飞。而一旦碰上这种情况,在重申法庭纪律后无法恢复审判秩序后只能休庭。现在,女人的沉稳让司马波涛感到女人心中的胸有成竹和城府。看来,这真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女人啊,漂亮而有不显山露水的涵养。想到女人曾经在风月场所的岁月,司马波涛几乎可以断定这位三十五岁的美丽少妇嫁给一个七十一岁的老人当然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而那个一辈子没有体验过婚姻的孤老头自然不是这样女人的对手。那么,现在法庭的公正指向非常明确了,这个坠入了婚姻陷阱的老人要摆脱的不仅是这个毫无意义的婚姻,当然还有取回受骗的损失,法庭按理当然要给受骗的原告以公正。然而,这只是情理上的公正,法律上的公正则只能从法律的事实出发:那就是,房产是原告对被告的赠予行为,如果原告提供不了充分的证据证明在这个赠予过程中,被告有胁迫的行为,那么,原告只能承担败诉的后果。但是情理与事实上的公正呢?当然无法实现。司马波涛在法庭得归于平静之后,忽然想及了一个问题,他抓住原告的话头,询问道:原告说没有做过夫妻是什么意思?请原告如实回答。

原告罗青河显然没想到法官会问这个问题,看了看自己的律师,似乎在探询如何回答主审法官这个问题。似犹豫了一下,他忽然又激动地伸直脖子,叫道:是啊,我们就没有做过夫妻!不信,你问她。这个婊子就是来骗我钱的。人家介绍我和她结婚,我不知道她做过鸡婆呢。你妈的家什。

原告,请注意你的言行,不许再用污辱性的语言。司马波涛转而问脸上一直挂着冷笑的被告何月花说:被告何月花,你对原告的话有何解释。

你问我,我还问他呢。哈哈,你问问他,没做夫妻是我的责任还是他的责任。哈,自己没用,能怪得了我。哈哈,你一个糟老头子还想找处女啊?可笑,老牛吃嫩草,还想挑着吃,就怕没有一付好胃口呢。哼,要离婚我巴不得呢。要房子没门,房产证上白纸黑字写着我的名字,那就是我的,说破天也没用。法官,别听律师胡说,你可要为我这弱女子主持公道啊。何月花说到最后,话的末尾拖了一声长腔,就像戏剧里那些扮演苦主的唱腔,哀伤不已。

原告跳了起来,说,谁不行?谁不行?你就没好好让我弄过,没有好好配合过,我……这能怪我吗?法官,她就是女骗子,骗了我的房子。法官,你要主持公道。

原被告双方这样不雅的唇枪舌剑是主审法官司马波涛没有预料到的,法庭的气氛有些乱了。好在有丰富审判经验的司马波涛迅速制止了双方越来越不像话的谩骂,提醒双方这是在法庭上不是在家里,请注意彼此的语言文明。随后,法庭传唤本案有关系的证人——罗青河与何月花婚姻介绍人。介绍人是“天仙配婚姻介绍所”,这桩离奇的婚姻正是通过这样的婚姻中介走到了一起。

其实,这样的传唤只不过是法庭调查一个例行的程序,对于案情审判并没有实质性的作用。在开庭前的调查及调解过程中,事实早已清楚明白了。罗青河与何月花原本就像是大海里在不同深度的水域里的鱼,如果没有这样的婚姻中介永远也不可能走到一起。然而,就在某一天,一辈子没有走进婚姻殿堂的七十一岁老人罗青河,或许耐不住父母相继离世后自己无亲人的孤苦生活,有一天从电视上看到了“天仙配婚姻中介所”所做的广告,于是突发奇想找个女人做伴,他的要求也出乎婚介所的意料,他不是要找一个年龄相当的老太婆,而是要找一个年轻的女人。这样的要求让婚介所也有些吃惊,但是看在钱的份上,中介所最终促成了罗青河与何月花的婚姻。因为,非常巧合和奇怪的是三十五岁也没有过婚史的何月花居然不在乎年龄,而在乎对方有没有房子和钱。就这样,双方在婚介所的撮合下一拍即合。

现在,在这桩合法的婚姻背后,显然有法律无法触及的隐情,且与原告的诉求密切相关。

然而,就在这例行的询问结束,证人退庭,情绪有些失控的原告与不动声色的被告在又一番不雅的唇枪舌剑之后,被告何月花忽然出示了一张书面的婚约,这一纸婚约像一颗炸弹将原告炸晕了过去。

不错,在惊讶万分之中,这一纸有原被告双方签名,且看起来有些荒唐的婚约传到主审法官司马波涛手上时,他已意识到法庭最后宣判的结果呈现出来了。

这是一份在方格纸上工整手写的所谓的“婚姻合同书”。是的,名称就是这么写的。

罗青河与何月花婚姻合同

俗话说,千里有缘一线牵。经“天仙配婚姻介绍所”介绍,罗青河与何月花自愿结为夫妻。本着互惠互利的原则,结婚后双方应互相扶持,白头偕老。鉴于双方年龄差距较大,为保证罗青河享受美满的夫妻生活及保障何月花出嫁后的合法权益,特约定以下权利和义务:

一、婚后,罗青河将名下的一套面积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房子房产转移到何月花名下。

二、何月花必须遵守妇道,为罗青河每周提供起码一次以上的性生活。并保证性生活的质量。

三、何月花必须为罗青河养老送终,罗青河若过世后,何月花必须为他守节三年方可再嫁。否则,罗氏族人有权利收回罗青河赠予给何月花的房产,充作族产。

双方婚姻存续期间,应互相尊重各自的权利和义务,诚实守信。若一方有违反合约的行为,另一方有权利要求法律的保护并得到相应的补偿。

此约。

立约人:罗青河(男)71岁

何月花(女)35岁

公元二00八年三月六日

看了这一纸不伦不类的如天方夜谭般的“婚姻合同书”,尽管司马波涛主审过无数的离婚案件,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婚姻闹剧,还是差点在审判席上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这真是太荒唐了!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婚约!原告为什么不呈出这个婚约,倒是在表面上看起来有些不利的被告抛了出来。事实上,这样违反法律精神的“婚姻合同书”根本没有法律的效力。在心底里暗笑一大通后,司马波涛看着被告精心打着厚厚粉妆的脸上浮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才恍然明白她真正的用意。她是想以此来戏弄庄严的法庭吗?司马波涛心里这么有几分恼怒地想着。

这时候,在审判员格一凡念这纸“婚姻合同书”时,原告罗青河从原告席上跳了起来,枯瘦的手指着被告颤抖了一会,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就晕倒在乱了方寸的原告律师身上。

法庭上一时乱成了一团。反应极快的司马波涛当即宣布休庭。

实际上,在这个注定要发生一些不寻常故事的晚上,在听女人或是从法律术语上来说叫被告人的人讲述故事之前,司马波涛已听到了这个离婚故事在起诉状之外更详细的另一个版本,而讲述这个故事的人就是原告罗青河。

休庭之后,被送到医院的罗青河并没有什么大事,这个身体枯瘦,看起来如油灯将灭般的老人醒过来后,枯手一下下向空中砍着,以此来加强自己说话的分量。他说:我不会死,那个婊子想我死,没那么容易。法官,我不会死……真的,我不会死,我死之前一定会把房子要回来。法官,我被她骗了,你们法官不能见死不救啊……哼哼哼……说着,说着,老人深陷进去的眼窝里滚出了几颗看不出什么含义的老泪。

司马波涛回避了老人期待的眼神。

休庭后案情合议时,大家对这纸荒唐的“婚姻合同书”议论纷纷。年轻的审判员格一凡更是表达了极大的愤慨,认为在啼笑皆非中法律被这两个男女戏耍了!当然,大家都意识到这纸不合法的婚姻合同于案件的审理并无多大的影响。毫无疑问,到目前为止还无法提供被告对自己赠予房子的行为有采取暴力或是诱骗等非法手段证据的原告,显然必须承担败诉的后果。

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婚姻真的没有调解的余地了吗?在审理每一件离婚案时,司马波涛总是要这么一遍遍地问自己,他不忍心看着一个家庭的破裂,并由此引发诸多如子女问题的后遗症。直到最后时刻,无奈地确定法律无法使某桩婚姻破镜重圆,他手上的法槌才会落下。现在,审视这个当事人试图用一纸不合法的“婚姻合同书”来约束这桩婚姻可知,它并非通过感情的交融建构,双方目的不纯其实已为离婚埋下了隐患。然而,还是做最后一次努力,趁着休庭的时候。司马波涛不明白,如果说何月花是出于钱财而下嫁一个大自己三十多岁行将就木的老人,那么,是什么促使一辈子没有踏入婚姻的罗青河居然把房产轻易地心甘情愿地赠送给何月花,并且签订了那么一纸儿戏般的婚姻合同呢?

休庭后的第二天下午,司马波涛和格一凡踏入列西老街进行调查,目的还是想挽救这桩婚姻,让原告撤诉,双方重归于好,这是一个民事审判法官的工作职责所在。没想到,一身便装的两位法官一走进列西老街,一下就被在老年活动室里打纸牌的罗青河看到了。他愣了那么一下,就拉住法官的手开始重复昨天说过的话,话中不外是对何月花“婊子”、“骗子”的再一通声讨。司马波涛好不容易将罗青河安抚下来,显然是列西罗氏族人的围观者七嘴八舌地开始了对何月花的一番人身攻击。话讲到最后越来越不像话了,指责何月花是鸡,败坏了列西罗家的名声。一位留着山羊胡子,年龄与罗青河相仿的老人说,法官啊,青河被这女人害死了,房子没了,人也去了半条命了,我跟你说啊,这女人以前是个鸡婆,她是存心来骗青河的。你要抓她啊,这样的鸡婆可以进派出所啊!

司马波涛耐心地一一解释,格一凡却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大声呵斥道,叫什么叫,我们是来调查情况的,不是听你们胡说的。什么鸡婆,有证据吗?法律讲证据。没有证据你们乱说,人家可以告你一个诬告罪。知道不知道?

格一凡这一通连唬带吓的话把这些饶舌的老人镇住了。

司马波涛在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吃惊地得知,罗青河居然已被何月花从居住的房子里赶了出来。这可太过分了!到后来才了解到,从那天休庭后何月花就没回过列西老街,那套房子换锁后房门紧闭,原告罗青河只好暂时寄住在本族兄长家里,也就是那位山羊胡子老人的家。

说到这些事,罗青河泣不成声了,老泪纵横,捶胸顿足。后来,是在山羊胡子的家里,罗青河在族兄的帮助下,才情绪激动地讲述了自己短暂的婚姻故事。

那个女人是个婊子!骗子!罗青河喝了一口水开始这么讲述。

以下罗列的就是以原告口气叙述的故事,其间,罗青河的表述因愤怒而中断时,一直等在一边跃跃欲试,总想承担知情讲述者角色的山羊胡子老人适时进行了补充,并得到了罗青河的点头称是。

于是,罗青河诉何月花离婚案的原告罗青河脱离了律师为他撰写的起诉后,声情并茂地说:

“我不想找什么女人啊,都是这些人老是七七八八地讲,讲得我没有办法,才找了个女人啊。我真不想找女人,我爸爸早说了,女人靠不住啊。是啊,是这样的啊。我爸爸就找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我妈。我妈在我五岁时就跟外地来列西补脸盆的锡匠跑了。我当然记得住了,我妈妈那天拿了个脸盆叫我给那个人补,我就去了。那个锡匠把脸盆补好,还给了我一块糖吃。后来,我妈妈就不见了。她走的时候给我穿了一身新衣服,还在口袋里给我又放了三颗糖。是啊,是啊,那三颗糖我一直舍不得一下吃掉,到最后都化在口袋里了。妈妈跟锡匠跑了后,爸爸就很生气了,他拿了一把柴刀追出街尾,可还是没把我妈妈追回来。那天晚上啊,我爸爸他就吃了很多酒……”

喂,老人家,话扯太远了,还是谈谈你怎么和被告结婚并签婚姻合同的。民事案件是谁主张谁举证,你没有证据就要不回你的房子,知道吗?格一凡打断脸色开始有些赤红,眼神迷离的罗青河的讲述。

罗青河似乎并不在意格一凡不耐烦的口气。山羊胡子老人,现在知道他叫罗青弟。罗青弟就对法官小声说,他现在就喜欢这么讲,你们让他讲,讲痛快了就好了,别憋出病来了。于是,罗青河继续讲述说:

“不是啊,不是啊,你听我说啊,法官。那天的事?对啊,那天我爸爸又喝醉了,自从我妈妈走后他就经常喝醉,喝醉了就骂我妈妈。是啊是啊,五岁那年我妈妈就跟一个来列西补脸盆了锡匠跑了。那天,我爸爸就用柴刀把我妈妈的衣服放在木板上剁烂烂的,吓得我躲到衣柜里。后来,我爸爸就对我说永远不要对女人好,女人啊,你怎么对她好都是没有用的。爸爸的话我记住了,我一天天长大了,我真的一点也不想女人,死活不找女人。就是啊,就是啊,你看我到最后还是被女人骗了。五年前我爸爸死了,就我一个人了……”

喂,老人家,你扯太远了,还是说说和本案有关的事情。格一凡皱皱眉头,再次不耐烦地插话道。

“有啊,有啊,我说到我爸爸让我不要找女人吧。对啊,我真的对女人没兴趣,就这么过下来了。后来,临死前我爸爸把我叫到床前对我说,还是找个女人吧,到世上走了一遭,什么滋味也得尝尝。我爸爸走后我就想找个女人尝尝滋味,尝一尝就算了。就有一天啊,隔壁的阿三带我去找小姐,其实什么事也没弄成,我不懂啊,我怕得要命,门才刚关上,列西派出所的人就把我堵上了。那是前年的事,我六十九岁。我真是怕得要命啊……”

格一凡小声对司马波涛附耳说,原告脑子是不是有病啊?

“有啊,有啊。我说到那一天吧,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后来所长把抓我的小警察训了一顿说,这样的老人你也抓来,老人家还有这种爱好很不容易,扯淡。我想说我还是女人的滋味没尝到过,我想这么对所长说来着,可所长没空听我讲,挥挥手就把我放了。后来,就是我这位堂兄罗青就介绍我到了‘天仙配婚姻介绍所,就认识了那个说是要找六十岁以上老人的女人。是啊是啊,婚介所的媒婆是这么说的,说有这么一个女人就是要找老头,看我挺合适。他们没对我说这个女人是一个骗子。法官,那女人真是一个骗子,她把我一辈子积蓄的钱骗了,房子也骗了。她还骗我是良家妇女,其实是一个鸡婆……”

原告,虽然现在是休庭时间,希望你不要用污辱性的语言,讲话要文明。一直没说话的司马波涛也拧紧了眉头打断罗青河的叙述。

“有啊,是啊,是啊。她是一个骗子啊,一个大骗子。我当时挺高兴了,那女人年轻漂亮,列西老街的人都说我是老牛吃嫩草。我呸!什么狗屁嫩草,一把刺!一堆臭狗屎,骚鸡。法官啊,我们老实人啊,我怎么就忘了我爸爸告诉我的女人不能相信的话呢,女人不能对她好的话呢。是啊,是啊,通过介绍我们认识三个月就结婚了,她对我很好啊,刚认识就老公老公这么叫我了,叫得我把爸爸说的话全忘了。我的爸啊,儿子不听话啊……”罗青河说着就老泪纵横了,像个三岁的小孩。

不要哭,不要哭啊,流眼泪也没有用了,好好和法官说,法官就把你的房子和钱要回来了。罗青弟这么劝说着。

原告,你说这女人一开始就是骗婚,你有什么证据?司马波涛待罗青河的情绪平静下来,问道。

“有证据呢,有证据呢。那个婚约就是她编我写的。”

你是说那一条过性生活的是她提出写的?格一凡奇怪地问道。

“那个……那个啊……是我要写的。是啊,我也是工作过的人,又不是傻瓜,她要写合同,当然我也要把我的想法写进去了。但是,她是一个骗子,法官啊,从结婚到现在她就没和我过过性生活,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说她不是骗子是什么?法官,你一定要把房子给我要回来啊。有啊,有啊,我不是没经验吗,可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啊。那个女人就是个骗子,她就不是来给我当老婆的。后来有一个男人老是来找她。是啊是啊,就是开庭时站在她后面的大胡子,凶得很啊。再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女人做过鸡婆呢。我就去找‘天仙配婚姻介绍所,我骂他们什么狗屁天仙配,她一个鸡婆也配称什么仙女。法官啊,去了两次,婚介所的人就把我赶出来了,骂我是人老心花活该,老牛吃嫩草还想挑食,有这么一把烂草给你吃就不错了,也不撒泡尿尿照照。法官啊,对了,我还要告那个该死的‘天仙配婚姻介绍所,他们也是骗子,对啊对啊,没准和那个婊子是同流合污合起来骗我的……”

原告你这么说有证据吗?现在你是和法官在说话,说话要有证据。格一凡又按捺不住语气有些严厉地说。

“证据,证据,你们就是要什么证据。反正我说了,我还要告那个婚介所……”

原告,你要明白现在是休庭时间,我们正在进行庭后调查,法律说的是谁主张谁举证,没有证据就要承担败诉的后果,如果你真要把婚介所追加为被告,那是另一种法律关系,可以另行起诉。司马波涛挥手制止了格一凡还要说出口的话,耐心地对已有些失去耐心的罗青河说。

“是这样啊,是这样啊,好吧,等着吧,我把这女骗子告倒再告婚介所,什么天仙配,狗屁。有啊,有啊,法官,我还有很多话要说呢……”

罗青河似乎进入了一个忘我的讲述境界,旁若无人口若悬河地说着话,对两位上门调查的法官念了一大篇条理紊乱,不断横生枝节的针对女骗子何月花的声讨文章。

当两位法官走出列西老街昏暗的天空时,心情几乎完全被原告罗青河的长篇讲述完全淹没了,即使资深的老法官司马波涛也对罗青河枯瘦的脸上在讲述时略有几分疯狂的表情迷惑了。而一直拧着眉头“噔噔噔”走在前头似乎和谁赌气的年轻法官格一凡,在走出长长的列西老街后说,我看原告是有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女人则是一个骗子!哈,这两个人凑在一起,这案子倒是好玩起来了。

司马波涛用责备的眼光看了格一凡一眼,长叹口气说,但是法律是讲证据的,是骗子怎么样?不是骗子又怎么样?法律有时候也是无奈的。

现在,司马波涛用探询的目光望着对面这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在列西老街时原告罗青河那种沉重的讲述氛围忽然如水般漫了过来,让他有些猝不及防。实际上,如果不是在开庭时原告罗青河当庭晕倒,很可能这个案件的审理已经结束了,但现在,透过这些在起诉状后原告陈述的事实,法律的天平在司马波涛的心里从来没有过地摇摆起来,这种感觉在从事了二十几年民事审判的资深法官司马波涛是从来没有过的。当然,审理任何一件离婚案件,他的心总会有一些波涛,只是最终都能在法律的平衡下悄然抚平了,哭也罢笑也罢闹也罢,当法律如一把利剑削去事实身上那些刺目的枝节,法与理的天平平衡了,他的心就也平静了。因此,现在,从法庭高高的位置上走下来以一种平视的眼光审视面前这个美丽得有些惊艳的女人,司马波涛忽然想起了格一凡说原告脑子有病的话。很显然,这真是女人设置的一个精美骗局,原告心甘情愿坠入这个骗局,沉寂了七十年的心如枯木逢春般乱了方寸,是否也是因了禁不住这色诱呢?

“我嫁这个老头就是为了生活,因为我需要钱,更需要在这个城市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哈哈,他先走了一步,本来应当是我当原告的。”女人从嘴里喷出一口淡淡的烟雾,用这么一句话开始了她的讲述。

“他是一个无耻下流肮脏装腔作势的老男人,太让人恶心了!我跟你说,法官,现在不是休庭吗?好吧,我先找你来了,哈,我知道你一定认为我是个坏女人,但是,你又不得不判我赢。不错,我是骗了罗青河。有没有搞错,我脑子又没有问题,不是为了生活,我嫁给这么一个糟老头子?我有病啊。哈哈。

那么,被告,你承认和罗青河结婚就是为了骗取他的钱财了。司马波涛轻轻啜了一口茶,让茶香在舌尖打了几个转才缓缓地吞了下去。不错,是上好的铁观音,甘醇回味浓。

“哈哈,司马庭长,现在是休庭时间吧,请叫我何月花不要叫被告好不好。”

司马波涛直视着女人企求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轻轻点了点头。隔壁茶室的络腮胡似乎没什么动静。其实不用猜,审理过无数司法案件的资深法官司马波涛也明白络腮胡子是何许人物,在这样的人眼里,法律只是一块随时可扔可捡的遮羞布,当然,现在他们已开始善于打法律的擦边球。正是这一点,司马波涛看出了对方在自己面前那种外强中干的虚弱,因为他的背后是法律。

女人开始讲述了,她讲得很有条理,表情也很平静,似乎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你看出来了吧?司马庭长,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我是处心积虑骗了罗青河,但请你听我讲完这个故事。哈哈,反正现在是休庭时间,我知道我不来找你,你也要找我的。你去过列西老街了,我知道,你别听那糟老头子胡说,他根本就在胡说。”女人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茶,给自己和司马波涛的杯子续上水,慢慢沉入了回忆之中。

“哈哈,这是一个多少有些俗套的故事啊,有些电视剧里都演过。那是因为穷啊,我家在宁化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初中毕业后我就辍学了,一个人到南方的一个城市打工了,跟着村里早就出去打工的小姐妹。后来,我当然知道了,所谓的找工就是做小姐。开始我当然不想干了,可找不到工作,只好跟着村里的姐姐们下海了。就这样,我在那个纸醉金迷的城市,对,我觉得用这个词很合适,我语文一向学得好,还没把这些成语忘了呢。对,在纸醉金迷中的那个南方都市我混了整整五年,真是尝遍了做小姐的辛酸啊!算了,说这些你也不理解,再说,很多言情小说也写过了,我就一笔带过,时间有限,不敢多耽误法官的宝贵时间。”

司马波涛端着茶杯的手愣在了空中,眼光却无意间又落在了女人裸露的肩膀上的两朵玫瑰花上。

“哈,你看出来了?司马法官。这两朵玫瑰就是在那瞎混的时候弄上的,漂亮吗?嘻嘻。”女人眼光扫了司马波涛一眼,忽然笑了。她说:“是啊是啊,司马法官,我没别的意思,你哪会对我们这种烂女人上眼呢。只是每个人一看到我这两朵玫瑰,他们就想我是那种坏女人。是啊,是啊,我想打上这样的标签也好,我反正坏了,干脆就挂牌公示。后来有一天,我被一个变态的国家干部折腾之后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块烂肉一般发出腐臭,我厌恶自己了,也想家。就这时候,我认识了我的前夫。对,我和这个男人没有结婚,但我一直认为他是我的前夫。对,我的前夫是被一班子打工的工友拉来找小姐的,我和他一见面就听出他也是宁化人,和我是老乡,而且他怕得要命,根本没有和我做那事就跑了。他那个样子,让我想起找这样的男人或许是个归宿吧。后来,通过绕来绕去的关系,我和他终于认识了,也就是你们文明人所说的,相爱了。但他没办法养活我,我只能还做着小姐。直到有一天,我被公安抓进了局子里。我没想到,替我交钱找了关系保我出来的人居然是他,而平常和我混的人早跑到哪去了。就这样,当天晚上我就搬到他租住的平房里,决心和他一起过苦日子,过正常人的生活。”

司马波涛看着女人掏出手帕擦拭眼角,心慢慢地软了下来。他为女人的杯子里续上了茶,自己也喝了一口重新泡上的茶。

“哈哈,谢谢。司马法官不会认为我是在编故事吧?是这样啊,那一段日子真好啊,我也找了一家布衣厂做工,苦是苦点,可人有了盼头就不一样了。那时候正是六月的酷夏,我就后悔肩膀上的这两朵玫瑰了,根本不敢穿无领的衣服,总要遮掩着。是啊,那日子过得飞快啊。有一天,用你们文明人的话来说是我发现我有了和他的爱情结晶。这时候,我们就商量和他一起拿着他这些年存起来的钱回宁化老家,开个小店或做个小生意什么的,过安稳的日子。而就在这个晚上,他出去上夜班再也没有回来,一辆货车将他压倒在马路上。”

司马波涛不知不觉中眼里有些发热。为了掩饰自己,他自嘲地说,这热茶暖人啊。哈哈。

“嘻嘻,我看出来,法官也有些感动了啊。啊啊,看来你们当法官的也不全是冷血动物啊。”女人说完话,似乎觉得自己失言了,忽然用一种有些心虚的眼神飘了司马波涛一眼,直到确信法官并没有生气,才暗暗松了口气。其实,直到这一刻,女人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对审理案件的法官说这些,或许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合适的倾吐对象,在法庭上她不想说这些,而在休庭的时候让一个高高在上的法官放下法律的架子来倾听,是再好不过的了。当然,现在女人的浓妆似乎已不妖艳了。

茶重新续上,但已有些淡了。司马波涛掏出烟作了个征询的手势,女人不客气地接过了烟,又极快地掏出精制的打火机给对方和自己点着烟,徐徐喷出一口烟雾。

说吧,现在是休庭时间,只要你说的都是真的,法庭会考虑的。司马波涛尽量按捺住内心起伏的波涛,用冷淡的法律表情说。

女人略感诧异地瞟了对面的法官一眼,继续讲述。

“为什么呢?我还能怎么办。那是我真正爱的男人,嗨,这辈子也就是这个男人了。我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就这样,我以未婚妻的身份回到宁化他的老家。那时候,男人家中只有一位六十五岁体弱多病的母亲,孤身一人。我肚子怀着男人的孩子,用男人的钱在村里开了一家小卖部,勉强侍奉着他的老母亲。哈哈,法官大人,我没那么高尚,我早想好了,他是我生命中真爱的一个男人,我要把他的那一点骨血留给他的母亲,等孩子生下来我就走。但是……但是,一切真的像电视里演的一样啊,我没想到我的女儿居然生下来就有残疾!有严重的心脏病!怎么办,我得找钱把女儿的心脏病治好啊。他妈的!没办法,孩子一断奶,我就出来打工了。能干什么呢?哈哈,不错,那个糟老头子说得不错,我又到沙县做了小姐,只有这一行来钱快啊,哈,况且咱干这个顺风顺水的。司马法官,现在该说到现在了,你说那个络腮胡子吧,那是一个好兄弟,他给一个黑社会的头儿当保镖,他头儿第一次要我出台时认识了。你别听那糟老头子胡说,我和络腮胡什么关系也没有,我是姐他是弟。他说小时候死掉的姐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哈,这个傻小子就这么粘上我了,死活要保护我。也是他劝我不要做小姐了,趁没人老色衰时找个人靠上,弄些钱。不错,是啊是啊,就这样,经过商量,我就把自己的宝押在七十岁的老头身上,当然,这老头还得有钱,没有拖累。感谢‘天仙配婚姻介绍所啊,罗青河各方面都合符我的要求,一下子就给我搞掂了。”

你真的是骗子。司马波涛忽然叹口气,有些失望地说。

“哈哈,我说过我是坏女人,也是骗子,可那糟老头子有些事乱说。我呸!就像他那东西像鼻涕虫般还能过性生活?六七十年没用,早废了!司马法官,我们都是过来人,我和你说,我可是严格遵守合同的。”

司马波涛摇摇头,他都不知说什么了。

女人忽然就笑了。说:“后面的事情你都清楚了。是这样的啊,司马法官,我不会要那座房子。是这样的啊,说起来也不能说我是骗子,那座房子也是他承诺送给我的,哈哈,有合同为证。我也研究过法律,那不能算是夫妻共同财产,而要算是他的赠予,属于我的。这就够了,我要把那房子卖了,好啊,那钱就够给我女儿做手术和前夫母亲养老了。说起来,罗青河这糟老头子也没吃亏啊,老娘也算是天生丽质,让他上上下下也掏摸清楚了,他一个一辈子没尝过女人味道的男人也该知足了,至于那个……哈哈,我不说了,我怕法官听不下去,我说过了,那是他自己的问题,法官如果不相信,我可以和他在法庭上当面对质。”

女人忽然转变的语气让司马波涛微感吃惊,尽管他竭力压制自己的情绪,可还是忍不住把茶杯往桌子上一顿,从牙缝里蹦出四个字,太无耻了!

女人一甩长发,咯咯咯地笑。但笑着笑着,忽然就趴在桌子上无声地哭泣起来,耸动的光裸肩膀上那两朵玫瑰花美丽中似乎蕴藏着无尽的悲伤。

司马波涛倒吸一口凉气。他有些后悔,在深夜凌晨时分来听这么一位当事人讲什么故事,这样的法庭调查,是在他审理无数案件的休庭时间里没有过的。

这时候,门猛地拉开了,面目狰狞的络腮胡子光着粗大的膀子恶狼般盯着有些手足无措的司马波涛。这时候,女人在司马波涛不知所以时忽然极快地站起来,跑出了茶室包间,她似乎还在抽搐的身体一路撞倒了两张古色古香的太师椅。椅子倒在地板上的声音夸张而刺耳。络腮胡子指指司马波涛,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转身跟了出去。

这一切是来得如此突然,女人讲述的突然中断和变故是司马波涛没有预料到的。他慢慢坐回凳子上,给茶杯里续上了一杯冷茶,一仰脖倒进了喉咙里。他努力整理自己被扯乱的思绪。这时,随着门“啦哗”一声被粗暴地拉开,络腮胡子冰冷的面孔也出现在门口。转眼间,他的脸上已没有那种凶狠的表情,忽然向站起来茫然间杂着防备表情的法官一抱拳,说:“法官,我求你了,判我姐赢吧,我们是骗子,可却是善良的骗子,这些钱可以救两条命啊!”

司马波涛想说什么,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在列西老街那种被原告罗青河浸淫已久的烦闷感觉又如潮水般漫了过来。

络腮胡子又一抱拳,说:“反正你手里捏着两条人命,你看着办吧,法官大人!”话说到后头,粗野的男人一字一句似乎都是如往外扔石子般,噼哩啪啦掉了一地。接着再一抱拳,他说:“你到宁化我姐的老家看看,就知道我姐说的话都是真的。我求你了,司马法官,我替我姐谢你了。”说着,一转身居然也极快地走了,留下了一串坚硬的脚步声。

现在是凌晨一点五十分了,司马波涛觉得女人的故事如变幻莫测的大海波涛在汹涌澎湃,但波涛的中心是一片荒芜的沙滩,他则是晾在沙滩上的一条咸鱼。

现在是休庭时间。关于罗青河诉何月花离婚案的法定休庭时间。

司马波涛长长叹了口气,当他走进三平城凌晨依然喧嚣的天空下时,他想:关于法与情,他不敢确定能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平衡点,但是,开庭的时间正一步步逼近。

责任编辑石华鹏

绿笙,原名林域生,三明人。三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为三明日报副刊编辑。先后发表小说、散文二百多万字。主要作品有散文《由蝉而说》、短篇小说《一条有远大理想的鱼》、中篇小说《组织》、长篇小说《流水》、《永安笋商》、《金沙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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