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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8-08陈年

福建文学 2014年7期

1

夜更黑更深。白英蜷缩着身子躺在车厢里翻看一本小书,书上说一朵樱花从开放到凋谢大约为7天,一棵樱花树从开花到全谢大约16天左右,樱花一边开花一边凋落,经历过短暂的灿烂后死在最美的一刻。

从站里出来才发现外面在下雨,拖着行李箱绕过招揽生意的出租车找到公交站牌。仔细辨认上面的路线图,发现以前的站牌名几乎没变。坐六路车再转九路车,下了公交车沿着运煤的铁路线走到南山路。当年在地毯厂工作时,白英每天要从这条路来来回回走四次。缀在伞沿上的雨滴摇摇欲坠,看着浮在雨中的老街,心里涌上无限的感伤。

因为拆迁,南山路的老住户大都已经搬走,路两边的青草没膝。那些虬枝交错的老槐树还挺着身子站在那里,一张张老脸布满层层叠叠的皱纹。细雨霏霏,一朵朵槐花吸饱了水分,含羞不语。一个中年男人撑着一把蓝白方格的雨伞从坡上下来,他看着白英,忽然冲她笑着打招呼,你回来了!白英惊愕,低声问,你认识我?男人的眼睛在她脸上停一下说,差不多吧。说过,匆匆向坡下走去。

2

母亲带回来一个招工的好消息,她高兴得眼睛都挤成一条缝儿。服务公司刚成立的地毯厂招新工人,家里没门路、没关系的孩子也能报名上班。

白英手里拿着高中的课本,翻来覆去地看。白英很想和母亲说,她想再去学校补习一年。可她最终什么话也没说,放下书,换了一件衣服,从镜子里白英看到自己的头发有些零乱。

招工的地方在南山路一所废弃的旧医院。老工人们讲这所老房子以前是日本军官的公寓。当年日本人占领平城时这一带曾是他们的生活区,周围有商铺有饭店还有专为日本人服务的妓院。平城解放后这里作为当时条件最好的房子成了为人民服务的医院,再后来医院搬到北山路新盖起的楼房,房子才闲下来。

南山路坡陡路滑,为了方便路人行走,靠右手这边修成梯子。让人不舒服的是台阶的高度,一步跨一个台阶有点小,迈两个台阶步子又太大。

路上遇到了初中同学丰义,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白西服,衣服一看就是新买的,袖头那块长条的小商标还没有取下来。白英本来打算低头而过的,他们两个人在学校时几乎没怎么说过话,没想到丰义会主动打招呼。

丰义在城里的饭店工作,包吃包住一个月给二百块钱。

饭店的工作挺不错嘛!吃得好,工作环境也好,学上几年出来你就是一级大厨师。白英说。

丰义被白英夸得有些不自在,双手插进裤兜等一秒钟又马上拿出来,啥厨师,不过是小小的服务生,就是跑堂的店小二,和厨师差着十万八千里。我爸的意思让我先干着,等招工时回来当工人。当了工人,有固定工作,月月发工资,一辈子也就安顿下来……

白英听到丰义说“一辈子安顿下来”时,认真看他一眼,丰义的脖子上戴着一根很粗的金色项链,明晃晃的刺人眼。

丰义似乎特别兴奋,嘴巴一直没闲下来。白英插不上什么话也不好意思打断他,只好“嗯呀啊呀”地答应着他。医院周围种了很多槐树,白色的槐花开得满枝满桠,风轻轻一吹,整条南山路都浸在花香里。脚面落了几朵花,白英把花捡起来放在手心,小孩子们把槐花叫做鸡娃花,细细看这些花真的很像一只只闭着眼睡觉的小鸡,有头脸,还有身子。

这些大槐树也是日本人留下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白英想他们当年种下这么多的槐树,大概是为了怀念家乡的樱花吧,还有如樱花一样漂亮的女人。

丰义劝白英去南方开开眼界,那边的好工作多,也好找。她高中毕业又有文化,肯定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其实白英也想到外面找工作,可家里人不想让她走得太远,他们觉得女孩子还是守在家门口工作放心些。 “哎,你怎么会考不上呢,你学习一直都好。”丰义咂着嘴惋惜地说。白英现在听到别人夸自己学习好,就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瞅着他脖子上金灿灿的项链白英自嘲地笑了笑,低声说:“学习好有啥用,出了校门一样找不到工作。”白英担心招工的地方下班,和丰义说了再见,急匆匆向旧医院走去。

医院依着山势盖成上下两层,不是上下楼传统的建筑样子。上层和下层的房子是错开建的,各层进出的大门也是独立的,只在下层正中间有一个共同通道,通道里有用石条铺的梯子,沿着梯子可以通到上层。以前二层的最里角有个停放死人的太平间,矿上发生矿难,死人都要在这里停放几天。白英小时候来医院打针,从来不敢一个人到楼上去玩,小孩子们说上面有墓魂鬼。墓魂鬼比普通鬼凶残可怕十倍,死人如果犯了墓魂,连自己家的亲人都敢吃。人变成一根手指饼干,被鬼抓在手里大口大口地吃掉,想想都是一件极度恐怖的事情。

院子里摆出两张桌子,后面排着二行长队。都是一些年轻的女孩子,天性爱打扮的她们穿着好看的裙子,秀气的脸上抹一点淡淡的口红,马尾辫梳在脑后,黑黑的发丝如柳丝轻拂。白英想起《诗经》里的一句话,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负责招工的女人介绍自己就是地毯厂的厂长,姓杨。白英把毕业证待业证摆在桌子上。女人打开白英的毕业证翻到成绩栏看了一眼说,呀!你还是高中生。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落在白英的身上,白英红着脸点点头。厂长对白英的印象不错,让她第二天交五百元的押金来报到。白英心里咯噔一声,五百块对他们这样的工人家庭来说是一道坎,这几年家里为了供白英和弟弟上学没一点积蓄,爸爸发工资的日子又在十天后。

五天后,白英拿着家里好不容易凑来的押金再来地毯厂报名时,摆在外面的桌子已经撤了。厂长说,白英的运气挺好,今天是报名的最后一天。

3

厂里八点开始点名,大家在大院里的槐树下排队集合,等着签到。女孩们嘻嘻哈哈地说笑,白英心里奇怪她们怎么会有那么多高兴的事要说。

一百多名女工叽叽喳喳比一群鸟还吵得厉害。厂长板着脸大声地强调纪律,人们慢慢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又嘤嘤嗡嗡热闹起来。

厂长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喊一个名字,工人们在下边应一声“到”,她便在花名册上画一个对勾,要是没人回应,厂长提高声音大声问一句,某某某,人来了没?重复三次,如果还没人回答,就在名字旁边的空格画一个“叉”。“叉”是旷工的意思,对勾是出勤,月初发工资时请假旷工要按这个出勤表扣除。

白英小时候来医院打针时,医生在打针小票上也画对勾,一个对勾代表一针青霉素。

白英有支气管炎,每年冬天都要咳嗽犯病。母亲带着白英来医院看病,大夫把听诊器挂在耳朵上,手里拿一个银色的小铁饼放在白英肚子上,金属的小圆饼贴着皮肤很凉。大夫上下移动着听诊器,最后停在胸口,说是气管又发炎了,然后拿起笔在纸上刷刷开一个星期的青霉素针剂。母亲除了第一天看病时陪白英,以后就让她自己拿着小票到医院去打针。小票淡黄色,只有巴掌大小,怕弄丢,白英总是放在文具盒的夹层里。她所有贵重的东西都藏在那里,好看的糖纸呀,带香味的橡皮呀,还有一点点的零花钱。

医院的通道里常年飘着来苏水的味道,白英踮起脚尖把小票从窗口递进去,乖乖地坐在门外的长椅上耐心地等着喊名字。听到护士叫她的名字,走到挂着白布帘的屋子,自觉地把左半边裤子褪下三分之一。房子里有一张诊疗床,铺着白色的床单。护士说,要是害怕就趴在床上。白英脸皮薄,虽然心里怕得要命,嘴上却说,没事,不怕。一点也不怕。护士先拿一团碘酒棉花团轻轻地从里往外擦,棉花团凉丝丝的。条件反射屁股上的肌肉绷得硬邦邦的,比铁块还硬,护士的针头扎不进去,嘴里不耐烦地说,别紧张,放松,放松点,边说边用力拍打,麻丝丝地疼。又羞又怕,一分神,护士的针头飞快地扎进肉里。药液顺着针管推进肌肉,钻心地疼。白英扭回头看一眼可怜的屁股,感觉似乎有几十把刀同时插了进去。青霉素比庆大针要疼一百倍,护士刚拔出针头的那一刹那,白英疼得两条腿哆哆嗦嗦抖个不停。

白英后面的小女孩由家长带着打针,还没打针,她看到护士的白大褂就放声大哭,家长左哄右劝,小孩子仍旧哭闹不停。看到白英,家长急中生智立刻把白英树立成榜样,你看人家小姐姐多坚强,多勇敢,一个人来医院打针都不哭。白英努力把脸上的表情调整成微笑,和小女孩摆摆手,步子轻快地走到护士的桌子前,护士用蓝色的圆珠笔在对应的日期上面划一个对勾。从医院里出来,咬着牙跛着腿扶着墙一瘸一拐蹭回学校。

青霉素针剂钻心刺骨地疼,可白英从来没有想过从医院逃走,哪怕一次。白英总是听话地让医生在小票上划满七个对勾。其实白英这会儿好像已经咳嗽得不那么厉害了,母亲又没在身边监督,漏掉一针也是没有关系的。

红梅轻轻地推了白英一下,厂长已经第三次喊她的名字,白英大声地应了一声,立刻招来周围的一片笑声。白英脸一下红了,她喊“到”的声音总是比别人要大些,红梅私下说过白英几次,又不是上课回答老师的问题,喊那么大声干啥?

红梅是白英的同学,她没有读高中,初中毕业后直接进了工厂。她现在已经上了三年班,是工作经验丰富的老工人。厂长很器重她,从另一个厂调红梅来管理招来的新工人。白英有时会胡思乱想,自己如果当年不上高中,三年的时间应该在社会上学会不少有用的东西,至少能为家里挣一些钱。

杨厂长介绍,厂子是和内蒙总厂联盟的。内蒙纯手工制作的羊毛地毯这几年在国外的销量特别好,外国人很喜欢我们中国的手工地毯,每年都要和总厂签几百万的合同。这么大量的订单,地毯厂的前途光明,只要大家好好干,挣钱肯定没问题。厂长还许诺,技术好表现好的先进工作者,厂里出钱到发达的沿海城市参观学习。

厂房还在改建中,平时工人们就集中在一层的大会议室里看书看报组织政治学习,有时挑几个胆子大普通话说得标准的女工轮流念报纸,都是最近发生的新闻时事。

厂里有一台音箱,休息时放一些老歌,《橄榄树》、《一无所有》等等,白英不怎么会唱,但很喜欢里面的歌词——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生活在远方……

九点半女工们在院子里排好队,由张红梅和几个组长带着做工间操。红梅的个子高,身材又好,站在队伍前面简直就是鹤立鸡群。这套迪斯科舞曲的工操在南边的厂子里很流行,杨厂长专门托朋友带回录像带让红梅她们几个组长先学会再教给大家。工操里夹着一些扭腰扭屁股的动作,人们开始做的时候有些忸怩,放不开手脚。厂长给女工做思想工作,大伙儿都是年青人,年青人就应该大大方方的,跳工操算啥?在外国,人家男人女人还拉着手、搂着腰地跳舞。

4

丰义不知怎么得到厂里的电话号,他打电话到传达室,说下班后有事找她。白英一天都忐忑不安,有那么一丝神秘还有那么一点点兴奋。

他给白英带了一小袋自家院里种的葡萄,葡萄不太熟,吃到嘴里微微有点酸。白英吃相斯文,先把葡萄皮用手指剥掉一半,露出淡绿色的果肉,才送到嘴里。吐籽的时候也是半掩着嘴巴。丰义吃葡萄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很贪,七八颗一起塞进嘴里嚼,吐出一堆皮和籽。丰义说和白英在一起吃东西,太占便宜,他吃十颗,白英只吃了一颗。说完两个人都笑。

昨晚刚下过一场雨,整个林区的地上都铺了一层白茫茫的落花,走在上面就像踩在薄薄的雪地上。槐花能入药,它的香气有一股淡淡的药香。丰义用落花和槐树叶编了一个手镯给白英,白英欣喜地接过来在手上试了试,回家后便夹在书页里。

她们厂离矿工的浴室不远,下班的青年男工路过厂子,听到舞曲忍不住停下来站在厂门口往里张望。慢慢知道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聚在厂门口就等着看后面那几个激动人心的动作,看完以后,吹着长长的口哨心满意足地离开。还有一些社会青年专挑下班时间,站在马路对面浪声浪气地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别回呀头!女孩子们边走边低头吃吃地笑,好像心里并不讨厌他们唱。

那天白英和红梅下班晚了,刚出厂门就被几个社会青年拦下来,他们嘴边叼着烟,嘻嘻哈哈笑着邀请她俩去看电影。她们当然不会去,几个人上来七手八脚地推搡,白英边挣扎边大声地骂他们“流氓”。那几个人大概没想到两个小女子还敢反抗,觉得挺没面子的,其中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人突然从兜里掏出一把亮闪闪的弹簧刀。他挥舞着手里的刀子,恶狠狠地骂着粗话。也不知为什么看到雪亮的刀片,白英的脑子一下子很兴奋,冲上去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抓刀子,血忽地涌出来,顺着手指滴答在地面。那几个人被她的举动吓坏了,惊慌地一哄而散。白英看着鲜血淋淋的手掌,竟一点也没感到疼。红梅两腿发软半天才想起回厂里喊人送白英去医院包扎。

白英请了几天假休息,红梅约上丰义和另外几个同学去看她。白英手上有伤,丰义削苹果给她,银亮的小刀划开苹果表面,手里转着刀柄,一段细长的果皮越拉越长。白英出神地看着他手里的小刀,两个人的眼神撞在一起,又急忙地闪开。大家在一起聊的话题都是以前的同学,那个同学做什么工作,那个同学在哪上大学,还有男生女生间的小秘密。谁暗恋谁,下学以后天天在路上等,有一回被人家的哥哥发现,打成落水狗。谁和谁搞对象分分合合最后男同学差点自杀。还有物理老师喜欢瘦瘦的沈红,总是给她吃偏饭……班里发生过的事白英竟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就说,你是好学生,当然不会关心这些啦。

看电影那件事的影响特别不好,矿区传得沸沸扬扬。事情传来传去后来变成了白英差点被那几个社会青年强奸。厂里重新修订职工守则,做成几块漂亮的排版,挂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公司领导专门来厂里讲话,语重心长地说,苍蝇不盯没缝儿的蛋,一个年青的女孩子一定要自尊自爱,千万不要招惹男孩子。更不能随便跟男孩子出去约会。就是正经处对象也要家长同意知道才行。白英看着手上已经愈合的伤口,缝了三针,留下一个虫子一样的疤痕。呵,原来自己是一颗有缝儿的鸡蛋。

没几天又发下一张女工思想调查表,第一个问题就是:你认为哪个年龄段交男朋友合适:18——20岁?20——22岁?22——25岁?请在合适的问题下划对勾。呵,又是对勾!白英手里拿着表格,麻利地在三个年龄段下都打了对勾。

红梅交了男朋友,竟是请她们看电影中的一个。男孩子混社会,在矿区周围很有些名气。她劝白英也找一个男朋友,结婚不结婚以后再说,有了男朋友别人就不敢随便欺负你。硬找杀人犯,不找窝囊废。这是红梅的口头语。红梅的男朋友对她很好,常买一些零食来厂里找她。大家吃着红梅男朋友带来的瓜子花生,拍马屁说他们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白英发现其实大家暗中都有男朋友。有的女孩子手指上还戴着亮闪闪的订婚戒指。大家还暗暗攀比,戒指个头一个比一个大。下班后,厂房外的槐树林成了谈恋爱最好的去处,林深树密,小径通幽。

丰义垂头丧气地来找白英,他被饭店开除了。他说,饭店的老板比周扒皮还周扒皮,我临走和老板打了一架,把饭店里吃饭的顾客都吓跑了。

那你以后怎么办?

我爸托人在砖厂给找了一份工作。

听说砖厂很辛苦的,你能受得了那份苦。

钱难挣,啥难吃来?肯定没有坐在教室里上学好。可惜那会儿不懂得好好学习。

现在学也不晚。你可以自学一门手艺,自己给自己当老板。

嘻,拉倒吧,就我这点文化还自学?当年老师一字一句教还学不会,自己学,不是搅成一团浆糊。

丰义用一只手捏住另一手的关节码,用力往下拗,关节便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嗒”声。像是掰断了一节脆生生的黄瓜。

白英抬头看到丰义有两根鼻毛伸到了鼻孔的外面,上面挂着一小块让人恶心的鼻屎,本来想告诉他擦一下。不过她什么也没说。

其实做生意也不错。我哥的同学从广州贩牛仔裤卖,一个月就挣了一千多块。

有人哭有人笑,人家那是运气好,没听说有的人连裤子也赔进去了。

不过回来的人都说那边的工资比这里高好几倍。

南面社会上很乱,很多年青人一去就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

其实我平时挺喜欢玩电脑的,电视新闻里都说了以后是电脑的时代,不会操作电脑和文盲一样。分手时丰义说。

白英自作主张买了一套书送给丰义,让他下班后自学电脑,最好报个电脑培训班什么的。丰义高高兴兴地接过书,打算试一试。白英为自己的计划激动了好几天。想到有一天丰义穿着雪白的衬衫坐在电脑前,十指如飞啪啪地打着重要文件,就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事。

接受总公司的批评,厂里把工间操换成了广播体操。一开始是雄壮有力的运动员进行曲,嗒 嗒嗒嗒 嗒嗒嗒嗒 嗒嗒嗒嗒嗒 嗒……这曲子白英上学时天天听,熟悉得耳朵都长出一层茧。

白英下班后喜欢去厂子对面的杨树湾走一走,那里也有一片槐树林,林子里到处都是坟头。有的高些,有的矮些,有的立了碑,有的没有。她从墓碑上面模糊的字迹辨认死者的生卒年月,姓名性别。然后默默地推算一下,如果他们现在还活着,年纪该多大了。在偏远的角落有一个坟茔,坟包又瘦又小,白英扯一把青草擦干净小石碑,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只有十六岁,生病死的。风穿过树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有无数人匆匆走过。据说极乐世界是个幸福安乐的地方,他们那里的生活大概是无忧无虑的。

5

病房经过简单改装成了工作的机房,里面都安装上准备挂经线用的上下钢梁,有的屋里三架,有的四架。架在钢梁上的铁管被女工用粗细不同的砂纸打磨得比镜子还光亮。技工师傅用一块绸缎手绢来测试管壁的光滑度,布子顺着管子轻轻一抹,如果绸布上稍稍有挂线拉丝的地方,说明管子上有看不见的暗刺。这些暗刺会把经线打毛甚至磨断,必须用更细的砂纸来重新打磨。

仰着头用铁砂纸来回地擦磨一段钢管壁,不一会儿手臂和脖子便酸疼得抬不起来,连续几天干下来手臂都肿了。不断有女工抽出押金离开,厂里专门开了一个稳定人心的动员会,厂长出面讲话,当时收取押金就是为了对新工人有个约束,如果谁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厂子不成了红火热闹的电影院。一定要离开的话也可以,五百押金一分不退,作为违约金归厂里支配。这些钱以后当奖金发给留下来的工人。尽管这样,早上点名时,还是有人陆续离开。自动离开的女孩子都是家里有办法的人,人家或是找了更好的工作,或是家里有钱,根本不在乎这点押金。

白英很珍惜这份工作,为了凑够上班的押金,爸爸进城把家里仅有的几百块国债在黑市上低价卖掉。国债的利息高,一百块到期了就能多领好几十块利息钱。现在一百块只能换几十块钱用。

站在高高的架板上,一边干活一边乱想。几十年前这些房子里真的住着日本人?喜欢在上嘴唇上留着一撇小胡子的日本军官当年在这些间房子里做过什么?喝酒,唱歌,跳舞,挥着军刀杀人?还有温顺的日本女人,穿着和服,低着头双膝并拢跪在男人面前。如果他们发现自己昔日的房子被一群中国的小姑娘占领,会做什么?先奸后杀,还是把她们都留下来当慰安妇?

机架支好后对女工进行短期的技术培训,从内蒙聘来的织工师傅操着浓重的内蒙口音,讲解做地毯的工艺,如何挂前后经线,如何看图认图,如何识记毛线的编号,编织的手法等等。培训学习结束,厂里发统一的工装和工具。一件围裙和一条三角头巾。围裙和三角巾上面印着“地毯厂”三个红字。工具也很特别,刀子,剪子,一尺多长的铁耙子。师傅讲这些工具都要拿回家开刃,刀子剪子打磨得越锋利,干活时越顺手。磨耙子时,一定要把砂纸伸进齿缝把每个齿牙打磨光滑,要不会磨断经线。一根经线断了,会影响整块毯子的质量。而接经线技术性很强,要用一种特殊的穿针,只有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才会。

爸找出一块磨刀用的绿油石,教白英磨刀时要把手放平,手臂的动作尽力拉长,这样磨出来的刃口长,刀子用久了也不会卷刃。白英木然地点点头。爸忧心忡忡地瞅着白英说,上班就是大人了。要和同事搞好关系,不能像在家里时发小脾气,在外面要学会忍让,时时记得让人一步天地宽。

父亲进屋后,白英坐在小凳子上,往磨石上淋少许的水,伏下身子弯着腰把小刀按在淡绿色的石头上一下一下地磨着。周围很安静,沙沙的磨刀声,格外刺耳。

磨好工具,白英曲起手指弹一下小刀,刀片发出清脆的回音。月光打在上面,刀子明晃晃的如一面镜子,冷冷的刀锋照着白英有些变形的脸,她下意识地把刀刃横切在左手腕上,刀口镶进肉里压出一道浅浅的印痕,只要再加一点劲在手上,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就会如洪水爆发一样顷刻发生。

同学给她来了信,讲大学里的生活。四层的图书馆,漂亮的桂花树,阶梯式的大教室……白英把信收在抽屉的底层,她不准备给同学回信。她们的交往已经不在同一个平台,她相信同学很快就会忘记白英这个名字。

一滴眼泪落在刀面上,里面有半个月牙躺在水里,一漾一漾地动。白英缓缓地拿开刀,从辫子上扯下几根发丝,迎着刀刃,轻轻吹一口气。头发丝并没有迎风断开。白英看过很多武打小说,小说里侠客武士的刀都能吹毛断发。看来那些小说全是吹牛皮,世上根本就没有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刀。

总厂运来了织地毯的专用毛线,极细,像以前缝衣服用的白线坯子。师傅说这是细纯羊毛线,市场上要好几百块钱一斤。白英迅速在心里算一下,一块毯子用三十斤毛线的话,那就是上万块钱。还不算手工。这样一算吓了一跳,自己织出的毯子以后也许会像古董一样价值连城吧。

毛线坯子不能直接织毯子用,要先绕成线团,再把线团合成六股的粗毛线。师傅讲用这种线加工出的毯子绒大,细,密,软,一脚踩上去,舒服得像踩在云上。

正式开工前需要大量加工好的毛线,厂里便把线坯发给工人回家加工。为了防止丢失,领线坯的时候都要称好重量,而且要精确到几克,库房回收时减去绕线时的损耗再称。白英一开始觉得这样斤斤计较做法真是好笑。谁知回收的时候真的发生了毛线丢失的事。厂长赶忙给工人开会教育一番,并制定出处罚办法。发现偷盗毛线的工人,重罚。可还是不断有丢线的事情发生。都是些小偷小摸,有的人把纸团代替毛线垫在线团里,甚至还出了把土豆绕在线团的事。为了杜绝偷盗事件,厂里后来规定,在每个线团标上绕线女工的姓名,做地毯时发现缺斤短两的事情顺着名字马上就能找到绕线团的主人。

杀一儆百,厂里为此还开除了一名女工,听说她用偷来的毛线织了一件毛衣。女工离开时,厂里要求她必须当着全厂工人的面做检查,否则就不退还五百块押金。女孩子满脸羞红,低着头哭哭啼啼地站在台上自我揭发偷窃形为。她说,只拿了这一次,她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毛线,她想用毛线织一条紫色的发带。

白英相信女孩没有说谎,但大家都觉得她是一个可耻的贼。白英悄悄走出会场。外面的阳光真好,在林子里白英张伸开手臂用尽全力去抱一棵槐树,左指尖勾右指尖,一次又一次,总是差那么一点。

她现在每个星期都要和丰义见面,其实见面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可聊,无非是招不招工的老话题。丰义总是说要进城重新找一份体面的新工作,可总也不见他离开。而白英似乎也不希望他离开。两个人一前一后在槐树林走过来走过去,等天黑下来时,丰义送白英回家。到了家门口两个人各说一句再见,白英站在那里看着丰义的影子在巷子口越走越远,心头浮上淡淡的哀伤。这种哀伤像一种慢性病,绵绵不绝地缠着白英。

6

去万人坑纪念馆参观是白英的主意。白英上学时听老师讲过万人坑的来历,不过从来没去过。有一年家里来了一个外地的亲戚,想去参观一下万人坑,母亲极力反对他去。她说,没啥看头,就是一个巨大的坟坑,里面都是死人的骨头架。横死的人不能转生,成千上百的冤魂聚在一起,阴气凝成一股冤气。冤气撞上谁,谁倒霉。亲戚可能相信了母亲的话,最终也没去。

他们约好八点半在汽车站见面,白英穿了一条墨绿色的裙子,上面是件白色的荷叶领衬衫。丰义则是一身蓝色的工装,他刚刚下了夜班。

没有直接去万人坑的公交车,需要换乘两次公交才能到。公交上人特别多,丰义抓紧扶手杆,努力地用身体在前面撑出一小块地方,然后让白英站在那里。白英听话地站在他的保护圈里,一抬头就能看到丰义的下巴,上面青青的一片,大概早上刚刮过胡子。白英想起看过的一个小说,里面的女主人公说,男人的胡子和女人头发一样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下车丰义和一个卖雪糕的女人询问去万人坑的路。女人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们。丰义赶忙买了她的两根雪糕,女人说从这片房子穿过去,右转,穿过一片小树林走半个小时山路就到了。剥掉雪糕纸,边走边吃,凉丝丝的冰块滑到肚子里,很舒服。都是上坡路,路两边是半人高的杂草,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他们“扑扑”的脚步声。白英和丰义讲那个因为偷了一点毛线而被开除的女工,标着名字的毛线团,工间操,歌曲,做工的小刀……一边讲一边把嘴里的冰块咬碎。

不一会儿就出汗了,白英虽然尽力克制,还是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气声。丰义在前面走一段,就停下来等白英,遇到太陡的坡,体贴地说一声“小心点!”

万人坑的遗址在一条大山沟里,当年这里是两个大山洞,日本人选择这里是为了抛尸方便,不用挖坑,不用掩埋,直接把尸体扔进洞里。现在的房子,路和台阶都是后来修的。纪念馆的简介上写着,日军侵占大同煤矿期间,大批劳工被折磨致残致死,劳工死后甚至活着就被抛尸荒山野岭,造成白骨累累的“万人坑”,其中南沟万人坑死难矿工达六万多人。

纪念馆看门的老人是个残疾人,驼背,脖子也有毛病,明明在和你说话,脸却冲着相反的方向。给他们打开大门,老人很不高兴地说,除了单位组织,纪念馆里平时没有参观的闲人。人们都明白,活人有活人的节日,死人有死人的节日,清明才是他们的好日子。活人不应该随随便便地来惊扰死人的清净。哪个人睡着了,喜欢被别人吵醒?

工作人员在墓坑的底部放置了一面大镜子,上面也放一面镜子,从镜子里能看到坑里累累白骨。那些骨头有的大张着嘴,有的痛苦地挣扎着,还有的蜷缩成一团。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经过了这么多年,捆绑在他们身上的绳子还勒在骨头上。白英的胃搅成一团,紧紧咬着下唇,坚持着没吐出来。她想起看门的老人刚才把他们叫做睡着的人。在老人眼里,他们不是让人害怕的尸骸,而是一群正在睡觉的人。

从馆里出来,看到老人在自己住的小房子门前点着的一把青艾,艾草的水分大,院子里青烟缭绕。他们问老人点艾草做啥?老人说,熏蚊子呗。山沟里的蚊子成了精,白天也出来喝人的血,这些蚊子个头特别大,一个比一个厉害。叮过死人的蚊子嘴巴有毒,咬人一口,立马肿起一个大包,又疼又痒好几天都不退。听老人这样一说,白英觉得浑身都痒得难受。

老人看着白英抓来抓去诡异地笑起来,他说蚊子都是由那些死人的鬼魂儿变的。冤死鬼没有办法投身,只好靠吸食人的鲜血修炼成精。他们有了修行的法力就能离开这里,也能离开我这个孤老头子。那些人这会儿说不定已经看上你这个女娃娃。呵呵呵……

身边不时有轰炸机一样的蚊子飞过,白英惊慌地躲闪着,丰义伸出手很自然地搂着白英的肩,动作体贴温柔。

回去时丰义找到一条小路,他解开上衣扣子敞着怀在前面走,白英跟在后边,风把他身上的汗味吹过来,霸道而浓烈。太阳火辣辣的,白英用手绢擦着脸上的汗,丰义说休息一会儿吧!两个人坐在高处看着下面的纪念馆,老人还在用艾草熏蚊子。袅袅青烟浮在半空,一团一团的,像一群面目模糊的人影。也许那些屈死的矿工真的在寻找重新投生的办法。

从万人坑参观回来,白英去图书馆查找忻矿的建矿资料,想找文字证实一下关于日本兵在忻矿的传言是真是假?她现在工作的厂房真是日本人留下的?可惜只查到一条关于日本人占领大同的消息。1937年10月6日日寇侵占大同煤矿,大同矿区所有矿井均为日军占据。

7

白英工作的机房在二层的206号房。说来真是巧合,白英小时候还在206病房住过。白英七岁那年得了急性病毒性痢疾,连续几天滴水不进高烧不退,病情严重不得不办了住院手续。虽然生着病,但能躺在医院的大床上在外面过夜让白英很兴奋。206病房和医院太平间只隔着两个门,晚上睡觉前,妈把一块红色的手绢挂在门把上,那块红在白英眼里膨胀成一团云,飘呀飘,越飘越远。

也不知睡了多久,白英看到一个小姑娘站在床头,淡淡的眉小小的眼睛,梳着齐眉的刘海,穿一件宽大的有菊花图案的衣服,后面还有一个包袱样的东西。小姑娘热情的向白英招手,说出来一起玩呀。白英的病似乎已经好了,她从床上坐起来,看到妈趴在床头睡着了,便决定不去叫醒她,妈是不会同意白英生着病到外面玩的。

白英蹑手蹑脚地下床,小姑娘拉着白英的手,穿墙而过,雪白的墙变成一道软软的白布帘子。医院走廊里静悄悄的,桔色的灯光雪花一样洒在她们身上。小姑娘拿出一袋糖,她把几颗淡绿色的糖豆放在白英手心里。亮晶晶的糖豆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像是一颗颗宝石。白英平时很少能吃到糖果,不舍得一下子吃光,只拿一颗放进嘴巴用舌尖舔了舔,剩下的用手绢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在口袋里。

小姑娘叫美子,八岁了还没有上学,不过她妈妈教她认识很多的字。她们一起玩藏猫猫,白英猜拳输了,把眼睛蒙起来找人。刚开始白英准备从指缝里偷看来着,又怕美子戳穿自己的小把戏,那太没面子了。白英大声数数儿,数到9时睁开眼,眼里到处都是桔色的雪花,飞呀飞个不停。

小姑娘不知藏到啥地方,白英怎么也找不到。她推开一扇又一扇病房门,可是没有人搭理白英,所有的人都在睡觉。那些人闭着眼睛说一些白英听不懂的话。白英有点害怕就喊,美子你快点出来呀,你出来呀!后面一阵吱吱呀呀的门响,白英惊奇地看到太平间红色的大门自动打开了,一个黑色的人影站在当中间,影子慢慢抬起脸,她的脸像桦树皮一样,一层一层可怕地卷起来。白英一下子想起小伙伴们说的墓魂鬼。

白英大声地尖叫,睁开眼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浑身烫得像火炉子。妈摸摸白英的额头,只好叫护士来打退烧针。护士把针头戳在屁股上时,白英摸了摸口袋,放在里面的漂亮糖果还在。

第二天早上醒来,白英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几颗彩色的糖。但她没有和母亲说过那个小姑娘的事,那是她们两个人小秘密,白英是不会出卖朋友的。

白英在206病房住了五天,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个小姑娘,不过白英一直记着她的样子,齐眉的刘海,笑眯眯的像两个月牙的小眼睛,衣服上面的菊花,背后小巧的包袱……

206机房里有三组机架,每个机架二个工人。六个女孩子由一个师傅带。白英们的师傅姓田。田师傅讲一口内蒙方言,领着几个新手站在三米高的架板下经线。下经线有规矩,线头二实一虚。如果有一步做错,那就得拆开从头来做。师傅的话不多,隔一会蹲在线架下边检查线头排列的是不是对。第一次下经线白英紧张的手心都是汗,生怕做不好让师傅训斥。一个星期后,前后两排经线挂好,雪白的经线挂在那里像一道小瀑布,白英用手指轻轻地拂一下,弹琴一样的感觉。

毛线的颜色特别多,仅仅一个红色,就能分出深红、淡红、梅红、粉红、水红、紫红等十几种红来,为了方便记忆所有的颜色统一用线号代替,408、211、447、256、741等等。师傅要求她们必须背会毛线的编号,图纸都是用线号来标色,不知道线号以后就没法干活。

晚上躺在被窝里轻声地念着这些没有具体意义的数字时,脑子里什么事也不想,右手伸进怀里捏着小小的乳头。乳头硬硬的如一杖玲珑的小果子。

一手拿工具刀,一手捏毛线头,用指甲勾住前后经线,按照图纸的标示把毛线打一个结拴在经线上,然后用刀子切断线头。看一眼图纸,默记打几个线结,再拿起另一个线号的线,再拴,再砍。织满一圈时,用耙子拍实线圈,剪去多余毛线头。厂里规定毛线头只能留一厘米,太长了增加材料的损耗,短了表面高低不平,影响毯子质量。织好一圈毛线,白英探身拉下木头做的绷子倒换前后经线,开始织下一圈。一寸毯子织二十一道线,不能多也不能少。要不就成了残次品。她们挣计件工资,做得多,挣得多。生手织一道线是一角五,熟手二角。晚上收工的时候,小组长来登记一天的线圈数。

白英的织架在靠门口的位置,从这个位置能看到通到二层的梯子。通道里没有窗户,白天也开着灯。她看到八九岁时的自己,梳着两条光滑的麻花辫,穿着花棉袄,安静地坐在长椅上等着医生喊自己的名字。

其实她根本不想当什么坚强的好孩子,白英也想放声大哭,她只是一个小女孩,怕疼,怕寒光闪闪的针头,更怕给屁股打针。

师傅说,织一块六乘九平方尺的毯子,新手大约需要十个月到一年的时间,老手也要半年。白英觉得自己就是掉进深井的青蛙,怎么爬也爬不上来。一年的时间真的太漫长了,甚至是遥遥无期。

坐在织架前,手里机械地做着拴线头断线头的动作。在经线上打一个毛线结是二秒钟,打一道结要六十分钟,织一寸要二十四个小时,也就是三个工作日。白英以后所有的日子就是用线圈来计算的。然后变成几张花花绿绿的钱。

五颜六色的毛线团像一排小南瓜吊在白英的头顶上方,需要那一种颜色的线,就从线锤上扯一根线下来。美丽的花瓣,叶子,云纹在她的手里一点点长大,而白英面色苍白,神情呆滞。吊在上方的线团轻轻摇晃着,白英就像一只坐在里面不停吐丝的大蜘蛛。

走神,刀滑在手指上,立刻张开一个小口子。把手指放在嘴里吮干净血迹,摸出一个创口贴,撕开贴上。女工们随身都准备着创可贴,受伤了,自己几秒钟就能处理好。完全不会耽误工作。

白英织地毯的手法越来越娴熟,刀子磨得锋利无比。轻轻一碰毛线就断开两段,她现在相信世上真有吹毛断发的刀。而这把失传多年的神刀现在就握在自己手里。

8

休息的时候,白英和丰义还去纪念馆。丰义花三十块钱买了辆二手自行车,白英坐在车子的后衣架上,伸出手臂搂着丰义的腰,下坡时车子冲劲儿大,白英不由靠得丰义更紧一些,那股熟悉的汗味霸道地冲进鼻孔。咸咸的酸酸的还有些苦。遇到上坡时,他们就下来推着车子走,丰义有一句没一句说些砖厂的事,工人们喝酒呀打架什么的,白英什么话也不说,低着头走路。他们偶尔也会提一提招工的老话题,那似乎是个很遥远的事。

冬天来了,下过两场大雪,去万人坑的路掩藏起来。好在他们找到一条近路,步行只要一个半钟头。去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雪地上除了他们上次留下的脚印,没有第三个人的脚印。白英也说不清,他们为什么要频频地去万人坑那种地方。用母亲的话说,那应该是一个不吉祥的去处。去得次数多了,连那个看门老人都已经认识他们,有时还会托他们带一些盐呀醋呀牙膏肥皂的生活用品过去。

他们还在附近发现一座坍塌一半的小炮楼,丰义说可能是日本人为防止矿工逃跑修建的。炮楼是用蓝砖垒起的,上面有方形的瞭望口。白英在里面捡到一些生锈的子弹壳,白英让丰义猜一猜这些子弹壳是那一方留下的,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丰义擦擦子弹壳,放在嘴边轻轻一吹,传来一阵悦耳的哨声。是白英喜欢的《橄榄树》的调子,为什么流浪,流浪在远方。

在纪念馆白英看着眼前的那些骷髅问丰义,人死了有没有鬼魂?

丰义犹犹豫豫地说,有。

丰义有一个哥哥叫丰伟。学校的老师都说,他是班里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可是高三的时候,丰伟忽然死了。自杀,他吃了一瓶安眠药。有一段时间,丰义睡觉前总是先回头看一眼丰伟的空位子,以前丰伟就坐在桌前开着灯做题复习功课。

丰伟死后的第一年春节,邻居张叔急急来找丰义他爸。张叔说,丰伟的魂儿缠在张婶身上不肯走,烧了香,化了纸钱,许了愿,可他还是不走。被鬼撞客的人最伤人的元气,时间长了怕张婶的身体受不了。

丰义爸有点不好意思,似乎孩子还活着,现在自家的孩子惹了祸事给邻居添了麻烦,那他当父亲的当然要好好管教一下自己的孩子。到了张家,张婶正在大喊大叫地让别人送她回家。老丰大喊一声,丰伟!果然张婶不敢乱叫。低眉顺眼地看着老丰。张婶说话的声音脸上的表情像极了丰伟活着时的样子,他眼睛盯着老丰说,他要看书,送给他的房子里一本书也没有,没有书看,他快闷死了。

看着和儿子表情动作一样的女人,丰义爸狠狠心扬手打了张婶一巴掌,边打边骂,看你妈╳的书。张婶一头栽倒晕了过去,众人过去掐人中的掐人中,捏虎口的捏虎口。过了一会儿张婶慢慢清醒过来,看到身边围着这么多人问张叔,自己这是怎么了?众人都不肯说破,只是说她刚才身子虚晕倒了,现在喝些热水醒了过来。

晚上白英常常梦到如蝴蝶一样巨大的蚊子,他们张着翅膀铺天盖地地俯冲下来。公蚊子的脸像狗,母蚊子则长着一张狐狸一样的尖脸。它们快活地在黑暗中飞来飞去,身形敏捷,翩翩起舞。它们歌声清脆如铃,欢声笑语不断。蚊子们准确地把针头扎进白英的血管,那情形有点像小时候去医院打针。只是已经没有钻心刺骨的疼痛。蚊子的嘴巴就是一台抽水机,鲜红的血顺着针管源源不断地流进蚊子的肚子里。白英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变成一个空空瘪瘪的皮囊,夜风轻轻一吹身子像地一片白云飞起来……

不过白英从来没有把自己的梦讲给丰义听,那是她内心的一个秘密。

9

冬天过去,春天很快就来了。槐树吐出层层新叶,巨大的树冠如一团一团的绿烟飘浮在半空。

白英常留在机房加班,她喜欢那种感觉,空荡荡的上下两层楼只剩下她自己。这时所有的声音都放大几倍,刀子割断毛线的声音,铁耙击打线圈声,推拉绷子倒换前后经线的声音。还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声。

有一天下班后白英想起第二天要用的毛线没有领来,就去库房领。去得晚了,管材料的王姐已经回家。白英沿通道返回工作间。这时她看到台阶上站着一个女人。女人梳着很高的蓬起的发髻,面生,不像是厂里的女工。她对白英友好地一笑,双手叠放在一起,弯着腰朝白英鞠了一躬。白英呆了几秒钟,抬头找人,那个女人沿着通道已经走远,脚下雪白的棉袜子在远处一晃又一晃,转眼就不见人影。白英回到机房,坐下来娴熟地打出一个又一个漂亮的毛线结。白英想起小时候听过的女人借路费回家的故事,不过白英一点也不害怕。

后来白英故意在厂里停留得很晚,白英希望再遇到那个女人时,问一问她是不是有一个小眼睛的爱笑的女儿。

白英想学骑自行车,这样她和丰义就能一人骑一辆车去万人坑玩。白英在前面歪歪扭扭地骑,丰义从后面双手紧紧地把着自行车的后衣架为白英把握方向,快摔倒时丰义总是能及时地扶住。有一瞬间,白英心里如涨满快乐的小河,她知道自己越来越依赖这个男孩子。

骑车累了,他们停下来坐在树下休息。丰义用树枝挖着脚下的一个蚂蚁洞,一群蚂蚁从洞口爬出来四处逃窜。丰义把它们围在包围圈里,拿着树枝围追堵截,“听说矿上要招工。再不招工,那么多的待业青年都要进牢里混饭吃去?”白英心不在焉地听着,前几天哥哥的一个工友在井下出了工伤,下半身瘫痪了。白英问丰义送给他的那些电脑书看了多少,丰义说正在看。

丰义把爬到他鞋边的一只黑蚂蚁捉在手心里,蚂蚁在他的手掌心惊慌地爬来爬去。丰义的手上有很多新伤旧伤,都是被刚出窑的砖块烫伤的。“如果今年还不招工,明年我打算去南边打工。”丰义说完把那只逃到他指头尖的蚂蚁摁到地上碾死。

白英织的地毯果然是第一个下架。这时已经是第二年夏天,南山路的槐树又到了开花的时节,层层叠叠的翠色中垂下无数白色的花绦,摇摇曳曳风光无限。母亲会做槐花饭,每年的这个时节都会把摘下来的花洗净拌一些面粉,蒸熟做炒饭吃。白英不喜欢吃槐花炒饭,老觉得把那么好看的花朵送进嘴巴是很残忍的事。哥哥说白英念书念成了呆子,文不成武不就,吃个饭也穷讲究。

师傅用一把大剪刀把经线剪断,从机架上取下织好的地毯。这块地毯华丽得如一位身份尊贵的妇人,银色的底子,红色的缠枝莲花和各种云纹交织在一起。白英用手掌抚摸着地毯,手指尖插进毛绒绒的缝隙儿,就像是摸到了自己年青而饱满的身体。

这是新厂里生产出的第一块地毯,公司领导很重视,厂里开表扬会,白英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会上发奖状和奖金。一想到这些奖金是那些离开厂子女工的押金,白英立即恶狠狠地全部花掉,买了衣服口红眼影,还做了一个漂亮的发型。

厂里晚上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工人,白英和丰义约好从206机房的后窗户跳进去,白英刚刚织好的毯子还放在这里。卷成一个大卷,靠墙根立着。毯子现在只能算是一件半成品,要送到总厂经过清洗和修绒等多道工序,才能出口到国外。丰义把地毯铺开,他们两个人先是穿着鞋在地毯上面走来走去,看着上面七零八落的鞋印,白英咧着嘴巴大笑。

丰义从后面抱起白英轻轻放在地毯上,上面暄软得像是高高的棉花垛,白英身子软软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丰义伸手解开白英领口的纽扣,犹豫一下又解开第二个纽扣。白英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由着他把手伸进去。丰义低下头吻着她的头发,她的额头,最后停在白英的嘴边,白英伸出舌头热烈回应。那一会儿白英脸色绯红心跳加快,她的身体像一扇大门完全敞开,可耻地等着男人的侵入占领。

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白英坐起来,看到从自己身体流出的血液迅速地渗进地毯的缝隙。她慢慢整理好衣服,丰义有些内疚地拉着白英的手想说什么,白英笑着摇摇头。什么也不让他说。白英的内心是欢喜的,她心甘情愿把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一个男孩子,真的是心甘情愿。白英想早点把这个挂在枝头的果子吃掉。果子又红又艳,它的诱惑力太大,神女夏娃都经不住它的诱惑,而白英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孩子。

白英伸手把蹭到丰义脸上的一块口红擦掉。她盯着手指上的红斑看一会儿,然后把染了口红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干净。四周安静的出奇,静得能听到尘埃落地的声音。他们两个人不说话,也不看对方。白英一下子觉得离丰义好远好远,这个距离她以前从来没有发现。白英低头描画着地毯上的花朵,一朵又一朵,用不了多久,这块沾着处女血的地毯将被出口到遥远的国外。无数的脚踩在上面,那块隐藏起来的血迹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白英依然能梦到蚊子,他们现在长大了许多,每一只都比鸟大,嘴上的针头也粗大了许多,晚上他们把针头刺进白英的血管时,白英微笑地看着新鲜的血液源源不断地顺着蚊子嘴流进肚子。蚊子的肚子变成一只只红色的气球,妖媚的母蚊子捧着大肚子呵呵大笑。

10

到了日子,该来的好朋友没来,白英有些紧张,等了几天还是没动静,一些别的反应倒是越来越明显。干呕恶心想吃酸东西。丰义悄悄地带白英到私人的小医院一查,果然怀孕了,白英和丰义的婚事不得不向两方的家长提出来。丰义的妈妈一点也不喜欢白英,她嫌白英的工作不好,挣钱少,最重要的是觉得白英有些随便,一个女孩子还没有结婚就怀上了孩子,品行不好。白英妈也不中意丰义,嫌他连一份正式工作也没有,以后拿什么养家?家里结婚用的房子都是租来的。可纸包不住为火,看在女儿肚子的份上,他们很不情愿地答应了婚事。

在订婚酒宴上,白英妈提出要两千块衣服钱,结婚对女孩子来说是个大事,怎么着也要买几身好看的衣服。丰义妈撇着薄薄的嘴唇说,买什么新衣服,马上就要显怀,买了也穿不上。还不是白白花钱。白英妈脸色灰白,说难道亲家娶得起媳妇,买不起这几身衣服?丰义妈生气站起来,也不照着镜子看看,此一时彼一时,一分价钱一分货,还以为自己的闺女是个金娃娃呢。说实话我是看在肚子里孙子的份上才答应这件婚事。也是我面慈心软,遇上那种不讲理的人家,你就等着你闺女在娘家生孩子吧。白英的母亲大概是被气糊涂了,张嘴说了一句说,你儿子就是个大流氓!这话就像一颗炸弹,在饭桌上炸开。丰义妈跳着脚地骂,母狗不摇尾巴,儿狗怎么会上。你女儿就是夹不住尾巴的母狗,没有她的勾引,我儿子能上当。我们家丰义多好,高高大大,长得又帅气,跟在屁股后面的女孩子数都数不过来……白英站起来摔门而去。

后来经媒人再三撮合,两家大人才又坐在一起。丰义家给了白英家五千块的彩礼钱。白英母亲说,这些钱要给她存起来,将来白英日子过得好拿出来给两个人买新房用,过得不好,就当白英的小金库。而丰义家则等着白英拿出这笔钱买陪嫁的家电。两家人自然为此又是一番争执。

很长时间没有去纪念馆了,白英和丰义现在每个星期都忙着进城去采买结婚要用的东西。家具,家电,新房里拖地的红丝绒窗帘,镂花的沙发垫绣着鸳鸯牡丹的床套枕头套,结婚的戒指,首饰,结婚那天要穿的喜服,送给双方家人的礼物等等。最后还差一双红靴子,逛了许多家商场都没有。白英的脚小,35号鞋,商场没货。有一回经过一家婚纱影楼店,橱窗里的人体模特穿着白色的婚纱,向行人微笑着。丰义问白英要不要照一套结婚礼服照做纪念,白英进去看到墙上挂着双双对对的情侣相片,他们摆出各种恩爱的姿势。白英对丰义摇摇头说,算了。

马上就要做新娘子的白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情老是灰落落,像那些落满灰尘的树叶。就这样成了一个男人的妻子,拖家带口开始过日子?白英有些不甘心,可一个怀了孩子的女人不结婚还能做什么。结婚生子过日子,生活在南山路的女人们几十年都是这么走过的,她白英头上又没有长出犄角为啥要与众不同?

织地毯的工作枯燥机械,和白英一起招工来那批年青女孩走了大半。厂里不断招新工人进来,现在白英也是织工师傅,带着新工人下经线,教她们看花样识图纸默记毛线的标号。

红梅也要离开厂子,她男朋友在城里给她找了一份卖服装的工作。红梅的男朋友已经换了好几个,当初那个请白英她们看电影的男孩子早进了班房。判了八年刑,听说是为了红梅,里面还夹着另一个男孩子的事。陪着红梅办离厂手续,把工具和工作服交到库房,织剩下的毛线,重新称过,押金只能领一半,余下的要等毯子下架以后才能算出来。红梅的手上戴着很大的一个戒指,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红梅现在找男朋友有新标准,要求男方城里有楼房,家里有钱,还要有正式工作。红梅问白英想不想去城里,等她工作稳定了把白英也带进城去。

和红梅分手后,白英一个人爬上南山,脚下的地毯厂像两块叠在一起的积木。黄昏时家家升起的炊烟,把整个厂区都浸在淡淡的烟雾里,风一吹,那些房子似乎长着手脚,摇摇晃晃缓缓地移动着。这些老房子大概也被妖气缠身了。

南山路一直被外面人传为鬼街,白英小时候听过很多发生在南山路的鬼故事,有被鬼撞客的,有鬼打墙,还有鬼娶亲。记得最清楚的是邻居周叔讲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和下夜班的他借回家的路费。他讲那个女人脸上抹着厚厚的白粉,嘴巴涂得红艳艳的。女人讲结结巴巴的中国话,和他借钱买船票。周叔把钱给她,女人要他点着了烧给她。周叔心里知道是遇到了鬼,不动声色地从兜里摸出半张旧报纸,用火点着了,向女人的脸上一扔,一路狂奔回家。周叔说,他身子里的阳气盛压倒了邪气,要是运气差些就被女人缠到阴间做鬼去了。看清楚女鬼的脸面还和鬼说过话的人,有几个能活着!众人取笑他,交了好运,说他遇到的是一个日本女鬼,那样的话,还能出国做个洋鬼子。周叔朝地上唾一口唾沫,好什么好,洋鬼子也是假洋鬼子,她自己都没钱回日本,还能带着我去?

吃晚饭时母亲端着一碗粥,一边吃一边数落丰义的毛病。母亲说,就是因为白英不懂得自洁自爱,以后嫁到婆家有吃不完的苦头。白英心里冷笑,既然知道有吃不完的苦头,还要急急地嫁出去?其实你们就是把我当成一件没用的包袱,不过是想早点丢掉。白英慢慢放下饭碗走进自己的小屋。

那天晚上白英看到了死。死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姑娘,小眼睛,小鼻子,齐眉的刘海。原来自己在多年前就和她相遇过。小姑娘把一块绿色的糖放在白英的手心,她趴在白英的耳边,甜甜地说,吃了它。吃了它,你就会快乐起来。白英毫不犹豫地把糖放进嘴里。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心里一点难过的感觉也没有。也许白英在七岁那年就已经死过了。

她成为一个隐身人,肉体留在床上,魂魄自由地在空中飞翔。白英看到母亲抱着她僵硬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她嫣然而笑。用死报复养育了自己二十年的亲人,白英心里竟是欢天喜地。

11

丰义在厂里聚众赌博被公安科当场抓住,和他一起被抓的还有砖厂的另外几个工人。白英知道消息已经是三天后,丰义的爸爸交罚金把人领回来,白英去看他,丰义的脸,胖了一圈。可能是在里面挨了打。丰义这几天饿坏了,操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大吃。白英耐心地等他吃饱了,故意问丰义那套书看了多少,丰义皱着眉头说还没来得及看。

几年一次的招工考试开始了,一股看不见的风暴暗藏在矿区。很多人都在忙着跑关系。丰义初中三年就是混了个毕业证,他知道自己的这点水平根本考不上工人,所以想找个人替考。

白英找了高中的一个同学,同学在城里读大学。同学看一眼白英的肚子,同意帮丰义,但要收一千块的替考费。他说,现在替考都是这个价,不信你再打听打听。再说一份工作一千块钱一点都不贵。上班的话,几个月就能挣回来。

考试的前一天,丰义的爸爸把同学接到饭店里,摆了一桌酒席,好酒好肉的招待一番。丰义喝多了,拉着同学的手哭着说同学是他孩子的救命恩人。

考试那天丰义和白英站在考场外,看到同学拿着丰义的身份证准考证顺利走进考场,丰义长长松一口气得意地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丰义的爸爸暗中给监考的老师也花了些钱。

一个星期后招工的大红榜贴出来,丰义的名字果然在上面。他们找了一家饭店,庆祝丰义成了正式工人,白英不知不觉喝醉了,胡言乱语说个不停。

休息时白英独自去了一趟万人坑,没想到那个看门的老人去世了。听新来接替他的工人说,地方偏僻,死了好多天才被人发现,发现时尸体上面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红色的蚊子,奇怪的是虽然死了多日,老人的尸身竟没有一点味道,也没有腐烂。

白英决定把孩子拿掉。战战兢兢地躺在私人的小诊所里,身下的人造革皮子冰冷刺骨。孩子已经四个多月,医生让白英再考虑考虑,他(她)都长出了小胳膊小腿。白英闭着眼摇摇头。把肚子里的一块肉拿掉比打青霉素针疼多了。长长短短的金属器械伸出身体里搅动着,撕扯着。有一会儿白英以为自己大概就要死掉了。红色的液体从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白英想起那晚留在地毯上的那块血迹。那块地毯是不是已经出口到国外,现在铺在哪个高级酒店?

白英给厂里交了一份辞职信,然后把工具和工作服交到后库。走出地毯厂时正是厂里做工操的时间,雄壮有力的运动员进行曲,嗒 嗒嗒嗒 嗒嗒嗒嗒 嗒嗒嗒嗒嗒 嗒……女工们排着整齐的队形,准备做第六套广播体操。

白英不知道怎么和母亲解释这些事,母亲那张气急败坏的脸仿佛就在眼前,她一定会骂得白英狗血淋头。

12

接完母亲的电话,白英坐在出租屋里发呆。南山路要拆迁了,母亲说因为白英的户口工作关系还留在忻矿,她便以大龄青年的名义给白英登记了一套小平米的房,但需要她本人回来办理一下购房手续。

沿着南山路的梯子盘旋而上,白英嘴里小声地数着台阶数儿,1——2——3……可她后来还是没有数清楚到底有多少个台阶。

站在家门外,白英抬了几次手都没有勇气推开那扇熟悉的大门。当年白英离家出走后,给家里留下一大堆麻烦,丰义的母亲找上门来不依不饶闹个不停。整个南山路的人都知道白英家骗婚骗钱。人有时候真是奇怪,那个女人并不喜欢白英,却又不肯放过她。母亲不光加倍退还了彩礼钱,还提着礼物上门给人家再三赔礼道歉。一想到父母为她低三下四给别人低头认错,白英心里特别难过。

白英在外面过得并不如意,开始在流水线做衣服,后来自己开一家服装店。店面小,也不怎么挣钱。男人呢,来来去去也有过几个,只是都没有处到谈婚论嫁的程度。这些年白英一直和弟弟保持着联系,开始是写信,后来有了手机和QQ。弟弟总是在QQ里问白英有没有交男朋友,白英知道这一定是母亲让他代问的。其实母亲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母亲看到白英时,愣了一下接着眼圈就红了。

回来了!

嗯,回来了。

母亲转身进厨房一样一样端出已经准备好的饭菜。里面有一盘槐花炒饭,粘着面粉的花朵没有了色也没有了形。母亲说这是纯绿色的食品,你在外面一定吃不到。母亲已经忘了白英不爱吃槐花炒饭。

饭后闲谈,母亲说丰义后来和红梅结了婚,他们有一个男孩,孩子八岁了,虎头虎脑挺可爱的。白英低着头,翻看一些旧照片。

责任编辑杨静南

陈年,女,山西大同人。自由职业,先后在《天涯》、《山花》、《作品》、《山西文学》等发表小说若干。有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选载,并收入中国短篇小说年选。曾获乌金文学奖和阳光文学奖。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