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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

2014-08-08嘉男

福建文学 2014年7期
关键词:水果刀小城女士

女士要下楼去买一把水果刀。

这间临时租住的屋子里,就像中介人说的,什么都有,家具、卧具、餐具、电视……只要打开行李箱,就可以把日子过下去了。可是,这个早晨,她把厨房翻遍了,也没找到一把水果刀,只好用笨重的菜刀削了一只黄金梨,削掉的皮上带着厚厚的一层梨肉。梨子是她昨天搬来的时候,在楼下遇到推车小贩,一时起意买下的,到了今天早晨才想起吃,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干燥了。不干才怪,这些天,她吃不进,喝不下,流了多少泪!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得想想怎么活下去。办完女儿的葬礼,强烈的出离愿望,鞭子一样驱赶着她,她想离那个保存着她公民身份的东北大城市远远的,那里有个巨大的黑洞,吸着她,使她绝望。于是,她把公司交给别人打理,拉上行李箱,飞来这海滨小城。她在酒店住了一天,落一下脚,到中介公司租了一个小房子,住了两天都没有睡着,隔壁有人在练习钢琴弹奏,那应该是个成人,用一支半生不熟的乐曲片断,反反复复折磨着她已脆弱至极的神经,然后用一个相对流利的没有和弦的完整小曲结束练习。这小曲更要她的命,会让她想起八音盒出来的音乐,女儿就是被男友的八音盒叫开了门,一把匕首狂乱地糟蹋了她的生命,她死前说出的话是:“我才22岁呀。”但这位女士不能去找邻居,世界就是这样,有人欢乐,有人忧闷痛苦,且只一墙之隔,谁有错吗?人家有这个权利。她只能再次找中介,搬家。

昨夜,女士依然没睡着,但她没有听到什么出格的动静。目前她对这房子还算满意,处于市中心,出行购物都很方便,房子很小,也就是她在那个大城市的大房子的三分之一大,这是她刻意要的,用以聚拢她发散的神志。她要在这小天地里孤绝地过一段日子,不开电视,不听新闻,不开手机,不想知道世界上又发生了什么事,不想见到认识的人,她要的是陌生。

睡不着,她满地走,走得脚后跟疼,就坐下来念《地藏经》。女儿的葬礼,她花重金做了法事,一个混乱地散布着16道刀痕的躯体,转世的过程中怕是要迷路的,有位和尚告诉她念四十九天的《地藏经》,可超度女儿。可她念着念着,心就烦躁起来,感觉自己的脑子在膨胀,眼前又是汪汪的血泊和女儿糖葫芦般的身体。按照经上说的,那个可恶的小子现在该是在无间地狱里受罚吧,在喝滚烫的铁水,还是在油锅里打滚儿?即使他是万劫不复,于她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一世,女儿终究是失去了,她也不可能再有孩子。她念不下去了,又满地走,直到窗口发白,倒在床上眯一会儿,又惊醒过来。

在卫生间里,她看了一眼镜中的女人,她发现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小城彻底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连她自己都不认得了。那个脸蛋儿保养得白润润,穿着打扮时髦,有着优越感的女老板形象,转眼被抽空了,脸是干瘪的,苍黄的,胸脯也萎缩了,她还不满五十岁,上天想让一个女人衰老,就是一眨眼的事。至此她才明白,过去支撑她精神的,可不是那些钱和钱堆起来的光鲜耀眼的东西,是另一个与她息息相连的生命。

这样也好,她指的是连她自己也不认得自己的事,她在这小城的行走就是自由的,无所顾忌的。活着,走着,茫然四顾,看这个有序而纷乱的世界。

走在铺着锈红色格子砖的人行道上,女士的身体不时摇晃一下,来往的车辆每过一次,掀起的气流对她都是一次冲击。“十一”黄金周刚过,对这小城来说,气候的黄金期还没有完全过去。天空灰白,空气有些闷热,可能要下雨吧,可她一点不担心自己没有雨伞。一切都不重要了。整条街路边都是芙蓉树,花期过了,可她认得那些细碎的叶子,如果是六月来,远远就看见枝头的花朵云霞般扯着,那些粉红的羽毛扇般的小花,女儿曾经是多么喜欢,专门在树下捡了几朵,夹进笔记本里。也就是说,这小城也不是百分百陌生,十年前,她曾带女儿来过。

她们是乘轮船来的,六月天的早晨,一出码头就踏上小城的街道,就仿佛走进了繁花绽放的公园。路上没有多少人,到处清清爽爽的,她惊讶于街边的梧桐树下,围绕树干堆着老高的蔬菜,一看就是头天没卖完的,竟然没有人偷抢。居民也是罕见的朴实厚道,你问他们路怎么走,他们本来骑在自行车上来着,赶快跳下来,挥着胳膊耐心指点,恨不得亲自把你送到地方。女士再次选择这里,就是基于这些美好的印象。可是现在,小城看起来也不算小了,她从机场打车一路走来,发现车辆明显增多,红灯等待的时间也长了,市区里的建筑满满当当,人也稠密了,热闹了。她明白,世界上安静的地方越来越少,还会更少,直到地球发怒毁灭。不过,即便如此,她看得出来,这小城的居民还是要比她居住的那个大城市的人们,生活安逸得多。

在十字路口,她停下来等待。这个城市的人真是规矩,红灯停,绿灯行,所有的车辆、行人,都在遵守着规则,行动不慌不忙。而她生活的那个大城市,人们不会等待,车辆抢道,行人闯红灯,是一种常态。所以,如此规矩的场面,倒让她觉得惊奇了,也使她感受到一种缓慢带来的悠闲与安然。但这城市的安逸与她无关,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为什么来这里,她是被人生盛宴突然甩出局的人。不过,她要的就是这个,在异乡的街头,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也就不会对她进行品头论足,目光没有羡慕也没有怨恨;而她呢,看见那些陌生的面孔,也不会产生什么联想,她不了解他们,就可以把他们全都看作是善良的人,就不会失望。她学着他们的样子,慢慢过着马路,努力表现得随遇而安。

因此,她不去向路人打听超市在什么地方,她不想主动说话。她发现,这个城市所有的超市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是一个集团的连锁店,她只要看到那个名字的牌子就行。因此她在街边停了一下,环顾四周,却有一辆蓝色出租车,短促地对她“奔儿”了一声,十年前,这里的出租车都是红色夏利,现在全部是蓝色桑塔纳了,这与海滨小城的地域特色很协调,她觉得这样更好。也许是这蓝色的诱发,突然间,她产生了离开人群独自去海边的愿望,但她对司机摇了摇头,出租车就耸一下,加快速度远去了。她要先买水果刀。心里最先出现的小小目标牵引着她,如果这算是事儿的话,这是她现在惟一要完成的事。生活只剩下这一件事情了,她没有了婚姻,没有了孩子,并且再也不能生儿育女,她感到自己是一个老迈的女人,离死亡不会太远了,而当她离开人世时,是否会依然怀着怨恨和遗憾呢?

在下一个路口的斜对过,女士终于看到了那个超市的名字,绿灯亮了有一会儿了,她加快步伐斜穿马路,差点与一对情侣撞上。两人甜蜜相拥,说说笑笑,仿佛他们是世界上惟一的幸存者。她愣愣地看他们一眼,心里无缘地要担忧,他们会有怎样的未来?他们彼此合适吗?年轻人往往与不合适的人打得火热却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合适,等问题出来,一切都晚了。她不允许女儿有这样的事发生,所以,当她知道女儿的男朋友就是在她的公司工作过的小伙子时,她极力反对,因为他出卖了她公司的信息,给她造成很大的损失,她辞退了他。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忠诚可言,做丈夫是靠不住的。女儿开始的时候不听劝阻,仍然背着她与小伙子来往,后来也慢慢发现了问题,才提出分手,可小伙子却死缠烂打,终于打出了那个悲惨的场面。

女士用力推开超市沉重的玻璃门,满目花花绿绿的商品令她头晕,所有的超市都是一样的,大同小异的商品,大同小异的格局,这是个物质的大陷阱,激发人类无限的贪欲。她不想乱逛,她只是要买一把水果刀,她只需要找到刀具的所在。她东扎一头,西扎一头,却也很快找到了刀具货架。这里没有什么人,是安静的一隅,那么多的刀排在一起,供她选择。刀是一个统称,她感觉那些砖头大小的切菜刀才叫刀,而窄长的带尖的应该叫匕首,水果刀应该是匕首的范畴,只是它们又分了很多型号,直板的,折叠的,光裸的,带鞘的,还有带锯齿的。她的脑子一下子乱哄哄的。出事后,她头一次看见刀,而且是这么多!它们冰凛凛的,在任何一个季节都会闪着白亮的寒光,她看到的却是红,家门口满地的暗红,女儿白色T恤衫上的鲜红。那个该千刀万剐而不是一颗子弹送下地狱的恶徒,用了一把细长的尖尖的带锯齿的水果刀,向一个美丽的姑娘连捅16刀。他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仇恨?女士后来想,他不只是恨女儿,也是报复她这个老板吧,现在的人,为什么动不动就会怨恨?为什么无所畏惧?当然,她没有亲眼看见那把刀,那天是女儿的生日,她和休假的女儿一起逛街购物,吃了顿女儿喜欢吃的烤羊排,开车送女儿回家,然后去公司处理一应事务,突然接到邻居电话,她疯狂开车赶回家,只见家门大开着,警察在勘察现场,她至亲的女儿卧在门口的血泊中,手里攥着一张梅红的礼物包装纸,旁边还有一个齿轮形状的八音盒,一个警察说那八音盒网上有卖的,叫幸福摩天轮。多好笑,摩天轮,还幸福!

她感觉她的心里有千万只马蹄在踩踏,她仿佛走在茂密的丛林中,听到枯枝败叶断裂的回声,而超市里的广播在一遍遍报告着促销的产品和价格,她完全听不见,她感觉自己努力要平静的心地,被一个怪物在一下下挖掘着。那个叫作仇恨的东西又来了。

不行!她来这里是要摆脱仇恨的,她不能被它控制,她还不到五十岁,她还要活下去,虽然她还没有建立起关于美丽、爱情和幸福家庭的信心,还来不及打算今后的生活,就算是为了保存对女儿的记忆,她也要活着。她也不能惧怕刀具,未知的余生还需要它。她迅速拿下一把中号的水果刀,匆匆结了账,又来到灰白的街面上。

实际上,灰白的只是天空,而且比刚才是灰多白少了,云层在加厚。柏油马路是黑灰的。两种灰暗的调子之间,其实也有许多色彩,通过各自的主体,斑斓地杂陈着,比如各类店铺的牌匾,街边的树木和广告牌,架在路灯电杆上的花盆,世界上的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都可以找到。但她现在没有析别的能力了,她的生命在萎缩,无法吸纳生存的色彩和风情了,多少天的失眠,使她头脑昏沉,精神恍惚,有那么一瞬,她感觉自己已脱离自己的躯壳,跟天空融在一起了。她忽然想起刚才曾动念要去海边的,但她也认为自己应该回到住处去休息,一时,她站在人行道上犹豫起来,一辆出租车又冲着她“奔儿”了一声。

女士仿佛从梦中惊醒,出租车车体的艳蓝直逼着她,她没有看司机一眼,打开后车门,坐了进去,浅灰色的运动裤和紫罗兰颜色的运动衫,使她摆脱了平日里套裙的拘束,保证了动作的自由和利索。司机没有回头,用小城方言问:“上哪儿?”他早就把路边这女人从上到下看个清清楚楚。

她想了想。“去海上公园。”她不想在码头一带的海边转,大大小小的船堆在那里,如果不把那当作风景,就是一种干扰,海水也是幽黑的,令人心悸,岸上的人那么多,叫人心烦。海上公园很远,符合她的心理期望,再说,那是十年前她带女儿去过的地方。她又补了一句:“从海边走吧,车少,不堵车。”

司机却是个刺儿头,仍是没有回头看她一眼,懒散地说:“你管从哪走,我把你送到地方就行呗。”他启动了车子。

她愣住,刚刚抚平的心绪又涌动了一下。她看见司机的后脖梗上有一道肉棱子,棱子上有颗大黑痣,再往上看,他的头有点大,头发是板儿寸样式,看他侧面的脸,肉肉的,皮肤粗糙,再看他头上方的镜子,她心里“咯噔”一声,这个人像极了她那了无踪迹的前夫,脸是四方的,眼睛细长,上眼皮像厚棉被。这可是她没料到的,心里即将波涛翻滚了,也许该换辆车?可她眼下没有心思折腾了,并且不想忍气吞声。

“你今天大概还没赚到钱吧?黄金周过了,游客少了。”她盯着那个扁小的镜子,眼神儿坚硬。镜子里那条厚棉被撩起一下,目光擦过她的眼睛,又飘到马路上了。

“游客少了才好呢。我最讨厌外地人了,原来我们的自行车放在外面从来不丢,现在可好!”

应该说,这还不是司机的原话,是她在心里吃力地翻译出来的普通话,这小城的土话,进入她耳中,就像进入一个加工厂,要经过挑选打磨,才能出来她所明白的意思。所以,她的反应有点慢。“没有外地人,你能开上出租车吗?大概还在赶毛驴车呢。”

女士不想再看镜子里那张正面的脸了,把目光移向她右侧的车窗外,一辆红色公交车正从侧面慢吞吞通过。她想不明白怎么会这么巧,这人怎么这么像她的前夫。这些年,她本来已经忘记那个男人了。他们是大学同学,以他那四方脸、肿眼泡的形象,她是不会看上眼的,可他有个灵活的头脑,有股执着的劲头儿,每天给她写一封情书,隔几天来送一次花或小礼物,后来形成了习惯,他哪天没有信没有花,她像缺了什么似的,就嫁给了他。二十年前,几个沿边城市开放的消息媒体刚报出来,他立即做出反应,跑到一个中俄边境小城去做生意,淘了第一桶金,于是,她也辞掉团机关干部的工作,跟着他去淘金了。后边的事情没有一点新意,生意越做越大,她回到那个大城市开了公司,变得越来越能干,而有了钱的男人越来越坏,有了另外的女人,开始偶尔不回家,后来经常不回家,再后来带着女人躲到哪儿去了,她也不知道。十年前她带着上小学的女儿来这小城的时候,就是她发现另一个女人存在的时候,女儿那次玩得开心快乐,并不知道母亲的心事,而她回去后,仍是无力解决问题,过了几年,找不到他的踪影,她只好去法院起诉离了婚。眼下流行的一句俏皮话说,婚姻是坟墓,可悲的是还有盗墓的。遍地是婚姻悲剧,人们也就不当回事了。她自己也不当回事了。但是,怎么就撞上这么个司机呢?

只听他又说道:“外地人都是害群之马。”

这句简短的话,她没费劲就听出来了。她回击道:“你们当地人是死马,你们懂什么,没有外地人,你们只能蹲在炕头上,吃生花生,啃地瓜!”

其实,她也明白,司机说的也是不争的事实,所有的开放城市,都有过这个阶段,当年她和前夫去那个边境小城,也时常听到当地人的抱怨和唾骂,说外地人搅乱了他们的社会治安,他们原来不用锁门的,他们的生活很安定,现在可好,经常有人家被盗了,有的人被被抢、被杀了,很多人家都拆迁了,老相识七零八落,走在街上见不到一个认识人了,而钱都让外地人挣去了。

“听口音,你是东北的吧。”司机虽然不要她管怎么走,还是按照她说的,走了一段路,拐到海边的路上,顺着海岸线跑起来。

“对,东北的。”她的声音气哼哼的。“东北的”,在这里,这是一个歧视性的称呼,东北可是大了,辽宁、吉林、黑龙江,甚至可以算上内蒙古的一部分,可他们从来不加以细分,不愿加以区分。

“东北人没个好东西,打砸抢的,都是东北人,前些年,每年秋天枪毙犯人,你听宣判吧,都是东北人。”

女士有点火了。她是知道当地人讨厌东北人的,那些年,东北的企业不行了,大量的人下岗,还有那些无业游民,有机会跑出来,做下坏事影响了东北人的整体声誉,而那些素质高的人,都在老老实实上班,哪有机会来这里给东北人挣面子?她向镜子瞥一眼。“你打击面儿也太大了吧?我们东北女人有谁打砸你们还是抢你们了?”

“你们东北女人?嘁,我晚上经常在歌厅门口拉她们回家,都是鸡!”司机平稳地开着车。

“你……”

她的目光掠过椅背上的白布套,又看到了司机后颈上的黑痣,小指甲那么大,上面还有根黑毛立着。十年前她来小城时,发现小城的女人大多虎背熊腰,穿着土气,看见个打扮时髦、苗条葱俊的女人,一问,不是辽宁的,就是黑龙江的。她在那个大城市里也听说,来这半岛小城的东北女同胞,有人从事着隐秘的行当。可这跟她一个将老的女人有什么关系?她视自己是好人,是纯洁的人,她真想把他那颗污黑的痣挖下来。他不知道,她内心有多激荡,她简直想杀人!她把手伸进包里,悄悄打开了水果刀的包装。司机对她的情绪毫无察觉,双手把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的路,跟前面的车保持着距离。她从他的侧脸看到一丝不以为然的揶揄的浅笑,一种交战占据上风的得意,一种本地人的莫名的优越。近乎狂暴的绝望在她的身上极速升腾,心中那个凶残的怪物在骚动,前座的椅背挡住了她的包,她悄然抽出水果刀,握在手里,她只要对准他脖子侧面的动脉,一刀扎下去是很容易的。由于过度用力,她感到刀把硌着她的手,她确信这把刀足以完成她一瞬间的意愿,只要她存心扎下去,就一定能让他血流不止。她见过很多的血,见过死亡,眼睁睁看着生死无常地转换,而她自认强大,却无能为力。该受惩罚的已经被惩罚,可失去的生命能补救吗?她焦躁起来,内心的仇恨在嘲笑她努力培养起来的理智,刀在她手里已经调整好方向。

突然,出租车停下来,刹车不是太急,她因为没有准备,头撞在前座的靠背上。她清醒过来,抬起头,看见了前面的红灯,浊重的汽车尾气从开着的车窗漫进来,熏得她皱起眉头。她在心底轻叹一声,悄悄将水果刀塞进挎包,扭头一看,旁边一辆灰色的东风大头车上,司机正在高高的座位上向下看着她。她将头扭向另一面,看见了海。

海面上也是灰白的,波涛涌动着,她不知道那是涨潮还是退潮。有一点是清楚的,潮起潮落,都是动荡不安的。那年来,她看到过一个湛蓝的清粼粼的海,也看到海的辽阔和消解能力,一切负面的情绪,精神垃圾,都可以倾倒进它那里面去。可这会儿,它也似乎在排斥着什么呢。

女士发现,海边比过去整洁干净了,那些卖贝壳饰品的小摊不见了。堤岸铺了大理石地面,修上了护栏,围起了花坛,还安放了木条座椅,三三两两的游客,有的扶着护栏放松地站着,有的静坐在石椅上,都背对着马路,观赏着海面,休闲味儿十足。那年,这里还有好几个射击游戏的摊子,女儿用十元钱,打了好几个十环,开心得直蹦高儿。所以她又给了女儿十元钱,继续打下去。她用全部的爱弥补女儿父爱的缺失,可她的爱终究没能保护女儿啊。如果女儿有父亲,会是今天这个结果吗?

车内是尴尬的沉默。她和司机的目光在镜子里碰一下,迅速弹开了。可是这一小小激荡,使得她内心的各种烦恼和悬念的意境,又凝聚在一起,在车内挤成一团,压迫着她。她不该反抗吗?她快要爆炸了。她已孑然一身,无所牵挂!已被赶走的怪物又回来了,仇恨,在毫无章法地撕扯着她,但她挺直了身子,一动不动。

恰好,绿灯亮起,等了没有半分钟,车子又开始前行了。到了海上公园,她就可以像一个游魂那样转来转去,假装自己是隐形人。或许,她也可以像一个流浪的疯女人那样,无知无畏,躺在哪个木质长椅上睡上一会儿。她还可以去海边坐着,想想给女儿做法事的时候,一个和尚对她的开示,他说,世界上最远的是净土,最近的也是净土,天堂和地狱也并非是空间的两极,只是一念间的事。比如,眼下,她受到的精神折磨,跟地狱有什么区别?她以前是个没有信仰的人,她只信自己的努力,她以为自己能干,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不是的。她似乎看到释迦牟尼佛递下的一根蜘蛛丝,在眼前闪闪发亮,她要抓住,要爬出地狱。

经过一段建筑相对散乱的地带,一大团鲜艳的东西出现在视野中。近了,她看到那是一个射击气球的游戏摊子,周围还有几个卖水果、蔬菜和卖袜子的小地摊,看起来这一带是城市管理的一片盲区。那个游戏摊子,她在东北大城市的夜市上见过,一大块红色幕布上,横着挂了几排彩色气球,前面,隔着一定的距离,又横上一排桌子,桌子上架着气枪,摊主会在某个颜色的气球下摆上奖品,谁想要拿那个奖品,就要打下那只气球。此刻,这个摊子上却没有人。

彩团一闪而过。

女士突然喊道:“停车!”

司机回头,一脸茫然。她不予理睬,开门下车,直奔气球摊子。摊子侧面一个中年女人站起来,虽然戴着晒褪了色的红色鸭舌帽,脸仍是苍黑的,她迎向女士。“大姐想玩一把?”她频繁地眨动着眼皮,一副不解的表情。

女士仿佛没有看到摊主,也不说话,眼睛只盯着那些汽球。它们的鲜艳逼人眼目,一个个像花朵却没有丝毫的芬芳,那膨胀饱满的样子,透着欲望,洁白的、大红的、草绿的、杏黄的、天蓝的、桔红的,各种颜色间隔着排列开,每一个气球都怀着期待,渴望被选中似的。而她根本就没想到要挑选,也顾不上选择。她在桌前猛然停下,将挎包放在桌上,迅速抓起一枝气枪,举枪便打,塑料子弹向着大红幕布横扫而过,随着“啪啪”的声响,第一排气球有一半碎了,像灯盏灭掉。子弹没了,她又抓起第二把枪疯狂射击,第二排的气球隔三岔五应声而灭。还有一排气球严阵以待,可第二把枪里的子弹也没有了,这个摊子太小,桌子上没有第三把枪。她愣住,环顾一下四周,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桌上自己的挎包,于是她“哧”的一声拉开拉锁,拿出水果刀,敏捷地冲到幕布前,对着剩下的气球,以凶猛的力量,一个个扎下去。嘭!嘭!嘭!随着一声声短促轻微的爆炸声,眼前一个个鲜艳的球体,急剧干瘪,丑陋地垂着。嘭!嘭!嘭!尘世间千百种声音她只听到这一种,这粉碎了美好事物的声音,竟带给她些微的愉悦。

所有的人都傻了,木在原地,呆看着一件银亮的东西在气球间挥闪跳跃。他们从没见过一个年近五十的女人还像年轻人那样玩这种游戏,而且如此疯狂。转眼,那些漂亮的彩球一个个破碎,只残余两三个了,还吊在架上的无精打采,地上落英一片。

就在这时,一粒雨滴砸在女士的额头上,沉重、冰凉,瞬间里她感觉那是一粒冰雹。也许,这是上天的一击,她不能承受;也许,这突来的凉意消灭了她的激情。她突然头脑晕眩,双眼紧闭,栽倒在幕布下,身边那些彩色的乳胶碎片,锦绣繁花般簇拥着她。

女摊主面色惊恐,小心走近女士,弯下腰,用哀求的声音喊道:“大姐,大姐呀!”她朝路边张望。

路边那辆一直等待女士的出租车,飞速开走了。

责任编辑石华鹏

嘉男,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八届高研班学员。中短篇小说多次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及年度小说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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