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虎地秦墓竹简》中所见方言词汇拾补——以《方言》、《说文》为基础

梁 超

(北京语言大学 汉语进修学院，北京 100083)

《睡虎地秦墓竹简》[1](以下简称“睡简”)是1975年在湖北省云梦县睡虎地11号墓中出土的文献材料，其内容主要是秦律和日书，抄写时间不晚于秦代①。作为未经后人改动的出土材料，《睡简》反映了当时语言的原始面貌，是研究上古汉语的可贵资料。从方言特征上看，《睡简》“与战国时期的其它文献相比，没有明显的方言对立”[2]13，“其语言应当是秦国通用的标准书面语”[3]154。但因其出土于楚地，内容上除秦律之外，还有秦、楚日书②，考虑到抄写者的方言背景以及楚文化在当地的巨大影响力，所以《睡简》中应该存有不少方言词汇。

目前，已有一些学者如魏德胜[4]64、范长喜[5]、朱湘蓉[6]、赵岩[7]152等指出：《睡简》中存在船、屦、殳、詑、颜、笔、娥、逆、寓、矢、黔首、遝等方言词汇。该文在已有成果的基础上，依据《方言》、《说文解字》等古代训诂材料对《睡简》中的方言词进行梳理和归纳。需要说明的是，《睡简》的抄写年代与这些材料之间存在时间上的差异，因此，文中归纳出的方言词不可避免地带有假说成分。然而，从先秦语言发展的特点来看，方言词的发展不外乎两种轨迹[8]：首先，一直是保持其方言词的身份，这些词可能始终在一个方言区中流布，也可能其所处方言区有所变化；其次，从通语词汇变成方言词汇。所以，对《睡简》方言词的考察，即使不能揭示当时方言词汇的共时状况，也会对上古方言的历时研究提供新的材料和佐证。通过比较，从《睡简》中共得出方言词汇19个，按照词类排列于下③。

一、动词4个

《睡简》中的动词方言较为少见，除已知的逆、寓、詑之外，另有离、適(谪)、牧、间，共4个。

(一)离，指分开

《方言》卷6：“参，蠡，分也。齐曰参，楚曰蠡，秦晋曰离。”《睡简》中“离”共出现6次。

例1．刺者，室人妻子父母分离。(日书甲63正壹)

例2．枳(支)刺艮山之胃(谓)离日，离日不可以家(嫁)女、取妇及入人民畜生，唯利以分异。(日书甲49正叁-52正叁)

例3．戌兴〈与〉亥是胃(谓)分离日，不可取妻。取妻，不终，死若弃。(日书甲10背)

“离”或作“丽”。

例4．正月、五月、正东尽，东南夬丽，西南执辱，正西郄逐，西北续光，正北吉富，东北。(日书乙197)

在例4中，夬丽即分离,整理小组注:“《说文》：‘夬，分决也。’《广雅·释言》：‘丽，离也。’《史记·封禅书》：‘秦始与周合，合而离，五百岁当复合。’[1]249”又或作“决离”，如：北决离，东北执辱，端东(郄)逐，端南吉□(《香港中文大学馆藏日书》33)。或作“别离”，如：二月六月十日，东北启光，正东吉昌，东南反向，正南死亡，西南斗，正西别离，西北执辱,正北却逐。(《孔家坡汉简日书》98)

(二)適，通作“谪”，意为责罚

《睡简》中写作“適”。《方言》卷10：“谪，过也。南楚以南，凡相非议人谓之谪。”“谪”为南楚方言词。在《睡简》中出现2次。

例5．百姓有母及同牲(生)为隶妾，非適(谪)罪殹而欲为冗边五岁，毋赏与日，以免一人为庶人，许之。(睡简秦律18种·司空)

刘乐贤指出：“谪有罪罚之义，汉代镇墓文常见‘解適(谪)’一词，是解除罪谪的意思。本简的‘谴適(谪)’当与168简‘高王父谴姓(眚)’意义相近。”[9]在这些文献中，谴、適(谪)同义，皆谓责罚。《说文》：“谴，谪问也。”《广雅·释诂一》：“谴，责也。”《诗·小雅·小明》：“岂不怀归，畏此谴怒。”適，或作“谪”。《诗·邶风·北门》：“我入自外，室人交徧谪我。”毛传：“谪，责也。”《汉书·食货志下》：“于是除千夫、五大夫为吏，不欲者出马；故吏皆適令伐棘上林，作昆明池。”颜师古注：“適，读曰谪。谪，责罚也，以其久为奸利。”

(三)牧，指率领、管理

《方言》卷12：“恳、牧，司也。”《睡简》中出现2次。

例7．将牧公马牛，马【牛】死者，亟谒死所县。(秦律18种16)

例8．牧将公畜生而杀、亡之，未赏(偿)及居之未备而死，皆出之，毋责妻、同居。(秦律18种84)

一般认为，“将”用于人，指“率领”，‘牧”用于动物，指“放牧”。但文献中也有“牧”用于人的情况[2]28，如《韩非子·外储说右下》：“故名将之牧臣也，说在畜乌。”

(四)间，病愈义

《方言》卷3：“差，间，知，愈也。南楚病愈者谓之差，或谓之间，或谓之知。知，通语也。或谓之慧，或谓之憭，或谓之瘳，或谓之蠲，或谓之除。”在《睡简》中共出现9次。

例10．庚辛病，壬有间，癸酢。若不酢，烦居南方，岁在南方，赤色死。(日书甲70正贰-71正贰)

例11．甲乙病，丙有间，丁酢，若不酢，烦居西方，岁在西方，白色死。(日书甲74正贰-75正贰)

二、名词8个

《睡简》中出现的名词方言数量相对较多，主要有8个，分别是豕、豚、龠(钥)、相(孀)、棓、餟(腏)、脩(滫)、若(箬)。

(一)豕，指猪

《方言》卷8：“猪，北燕朝鲜之间谓之豭，关东西或谓之彘，或谓之豕。南楚谓之豨。其子或谓之豚，或谓之貕，吴扬之间谓之猪子。其槛及蓐曰橧。”这个词在《睡简》中出现9次。

例13.高门，宜豕，五岁弗更，其主且为巫。(日书甲121正参)

例14.灶毋(无)故不可以孰(熟)食，阳鬼取其气。燔豕矢室中，则止矣。(日书甲54背壹-55背壹)

例15.戌，就也。其咎在室马牛豕也。日中死兇(凶)。(日书甲93背壹)

作为通行于关东、西的方言词，指猪的“豕”在同期文献中的地域色彩并不明显[9]205，可见“豕”是当时使用比较普遍的方言词。

(二)豚，指小猪

《方言》卷8：“猪，北燕朝鲜之间谓之豭，关东西或谓之彘，或谓之豕。南楚谓之豨。其子或谓之豚，或谓之貕，吴扬之间谓之猪子。其槛及蓐曰橧。”《睡简》中出现2次。

例16.今日良日，肥豚清酉美白粱，到主君所。(日书甲157背)

例17.亥，豕也。盗者大鼻而票(剽)行，马脊，其面不全。(日书甲80背)

(三)龠，通“钥”

《方言》：“戶钥，自关而东、陈楚之间谓之键，自关而西谓之钥。”《睡简》中出现1次。

例18.门户关龠(钥)。(秦律18种9叁)

(四)相，通“孀”，指寡妇

《诗·周南·桃夭》孔疏：“许慎曰：‘楚人谓寡妇为霜。’”知为楚语。《淮南子·原道》：“童子不孤，妇女不孀。”高诱：“无父曰孤，寡妇曰孀也。”《慧琳音义》卷61云：“孀居，《考声》云：孀居，寡妇也，楚人谓寡为孀居。又卷61：“孀孩，《古今正字》云：楚人谓寡妇曰孀。”《睡简》中作“相”，出现1次。

例19.毋以戌亥家(嫁)子，取妇，是胃(谓)相(孀)。(日书甲155正)

(五)棓，指木杖

《方言》卷5：“佥，宋魏之间谓之欇殳，或谓之度。自关而西谓之棓，或谓之柫。齐楚江淮之间谓之柍，或谓之桲。”《睡简》中出现1次。

例20.一室中卧者眯也，不可以居，是□鬼居之。取桃枱(棓)椯(段)四隅中央，以牡棘刀刊其宫蘠(墙)，謼(呼)之曰：“复疾，趣(趋)出。今日不出，以牡刀皮而衣。”则毋(无)央(殃)矣。(日书甲25背叁-26背叁)

(六)餟，同“腏”

《睡简》中写作“叕”。《方言》卷12：“□，餟，馈也。”这个词在《睡简》中出现2次。

例21.行祠，东行南〈南行〉，祠道左；西北行，祠道右。其謞(号)曰大常行，合三土皇，耐为四席。席叕(餟)其后，亦席三叕(餟)。其祝曰：“毋(无)王事，唯福是司，勉饮食，多投福。”(日书甲145-146)

(七)脩，通“滫”,泔水

《说文·水部》：“滫，久泔也。”段玉裁注：“滫，《内则》‘滫瀡’注：‘秦人溲曰滫。’此则别是汤液之类，与久泔异实同名，秦人方言也。”《睡简》中出现1次。

例22.以脩(滫)康，寺其来也，沃之，则止矣。(日书甲59背贰)

(八)若，通“箬”

《说文·水部》：“箬，楚谓竹皮曰箬”。《睡简》中出现2次。

例23.人卧而鬼屈其头，以若(箬)便(鞭)(击)之，则已矣。(日书甲48背叁)

例24.鸟兽虫豸甚众，独入一人室，以若(箬)便(鞭)(击)之，则止矣。(日书甲49背叁)

三、形容词(含副词)7个

除动词方言和名词方言之外，《睡简》中还见有形容词(含副词)方言，共7个，数量相对较多，分别是韱(纖)、慎、奇(踦)、数(速)、斫、遽、稍。

(一)韱，通“纖”，小也

《方言》卷2：“私，策，纖，□，劚，杪，小也。自关而西秦晋之郊梁益之间凡物小者谓之私；小或曰纖，缯帛之细者谓之纖。”《睡简》中写作“韱”。

例25.凡为吏之道，必精絜(洁)正直，慎谨坚固，审悉毋(无)私，微密韱(纖)察，安静毋苛，审当赏罚。(为吏之道1-5壹)“微密韱(纖)察”，整理者解释作“细致的观察”。按，《广雅·释诂二》：“微，小也。”《荀子·非相》：“叶公子高，微小短瘠。”杨倞注：“微，细也。”又《书·禹贡》：“厥篚玄纖缟。”孔传：“纖，细也。”“微”和“纖”都有“细”、“小”义，引申为“细致”义。

(二)慎，谨慎

《方言》卷1：“郁、悠、怀、惄、惟、虑、愿、念、靖、慎，思也……秦晋或曰慎。凡思之貌亦曰慎。”可见，这是一个秦晋方言词。《睡简》中出现1次。见例25，“纖”条。

(三)奇，通“踦”，指肢体不全

《方言》卷2：“倚，踦，奇也。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全物而体不具谓之倚，梁楚之间谓之踦。雍梁之西郊，凡嘼支体不具者谓之踦。”《睡简》中作“踦”，出现1次。

例26.诂咎，鬼害民妄行，为民不祥，告如诘之，召，导其令民无丽凶央(殃)。鬼之所恶，彼窋(屈)卧箕坐，连行奇(踦)立。(日书甲24背壹-26背壹)

“连行奇(踦)立”，整理者注：“连行，即连步，《礼记·曲礼》：‘连步谓相随不相过也。’踦，《说文》：‘一足也。’踦立即一足站立。”

(四)数，通“速”

《方言》卷2：“速，逞，摇扇，疾也。东齐海岱之间曰速，燕之外鄙朝鲜洌水之间曰摇扇，楚曰逞。”睡简中出现6次。

例27.阴日：利以家室，祭祀、家(嫁)子、取妇、入材、大吉；以见君上，数达，毋(无)咎。(日书甲6正贰)

例28.刑夷、八月、献马，岁在东方，以北大羊(祥)，东旦亡，南遇英(殃)，西数反其乡。(日书甲64正壹)

例29.徙门，数富数虚，必并人家，五岁更。(日书甲116正叁)

(五)斫，无知之貌

《方言》卷10：“痴，騃也。扬越之郊凡人相侮以为无知谓之眲。眲，耳目不相信也。或谓之斫。”郭注：“斫，顽直之貌，今关西语亦皆然④。”周祖谟《方言校笺》：“注‘斫，顽直之貌’‘斫’上疑脱‘硸’字。《列子·力命篇》：‘巧佞、愚直、硸斫、便辟四人相与游于世，胥如志也。’注云：‘硸斫，不解悟之貌’。”华学诚《扬雄〈方言〉校释汇证》：“盖以字记音也。‘硸斫’之略语也。”[10]370这个方言词在《睡简》中出现1次。

例30.争书，因恙(佯)瞋目扼捾(腕)以视(示)力，訏询疾言以视(示)治，誈丑言麃斫以视(示)险，坑阆强肮(伉)以视(示)强，而上犹智之殹(也)。(语书11-12)

(六)遽，急也

《方言》卷2：“茫，矜，奄，遽也。吴扬曰茫，陈颍之间曰奄，秦晋或曰矜，或曰遽。”“遽”在《睡简》中共出现2次，作时间副词，表示动作发生得很突然。

例31.人毋(无)故而忧也，为桃更而敃(□)之，以癸日日入投之道。遽曰：“某。”免于忧矣。(日书甲54背贰-55背贰)

例32.人毋(无)故而弩(怒)也，以戊日日中而食黍于道，遽则止矣。(日书甲56背贰)

(七)稍，通“梢”，表“全部”义

《方言》：“尾、梢，尽也。”郭璞注：“梢，与稍通。”《广雅·释诂》：“稍，尽也。”王念孙《广雅疏证》：“稍者，尾之尽也。”可知，“稍”有“全部”义，典籍中未现用例。《睡简》中有1例可证《方言》，写作“稍”[11]32。

例33.隶臣妾有亡公器、畜生者，以其日月减其衣食，毋过三分取一，其所亡众，计之，终岁衣食不(足)以稍赏(偿)，令居之。(秦律18种77-79)

以上是对《睡简》方言词的初步梳理，其中有动词方言5个，名词方言8个，形容词(含副词)方言7个。从所属方言区域来看，这些方言词主要是秦晋方言和楚方言，另有少数其他地方方言，或是几个方言区共用方言⑤。究其原因，主要在于秦统一后，各地方言之间的相互影响、相互吸收。当然，《睡简》中的方言词汇应该不止这些，还有待于进一步的整理和归纳。

注释：

① 一般来说，竹简的抄写年代并不等于写作的年代。据整理者推断，《睡简》的写成年代不会晚于秦始皇30年，这是《睡简》年代的下限。

② 有学者指出：《睡简》日书中存在秦、楚择日术的区别。如，林剑鸣：《〈睡〉简与〈放〉简〈日书〉比较研究》，《文博》1993年第5期；刘信芳：《秦简中的楚国〈日书〉试析》，《文博》1992年第4期；胡文辉：《睡虎地秦简中的楚〈日书〉》，《华学》第4辑，紫禁城出版社，2000年。

③ 此文所引简文，均依据睡虎地秦墓整理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91年。为方便论述，文中所引简文和按语中的相关文字采用繁体排印。

④ 郭璞在注解《方言》时，“全以晋时方言为根据”(王国维：《书郭注方言后一》，《观堂集林》卷5，中华书局，1959年，第237页)但是，郭璞所举的晋时方言，也有可能是自古相承，所以暂且收录。

⑤ 方言区所属依据华学诚：《周秦汉晋方言研究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

参考文献：

[1] 睡虎地秦墓整理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

[2] 魏德胜.睡虎地秦墓竹简语法研究[M].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3] 大西克也.从方言的角度看时间副词“将”“且”在战国秦汉出土文献中的分布[A].《纪念王力先生百年诞辰学术论文集》编辑委员会.纪念王力先生百年诞辰学术论文集[C].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4] 魏德胜.睡虎地秦墓竹简词汇研究[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

[5] 范长喜.上古汉语方言词新证举隅[EB/OL].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2087.htm/2010-02-19/2014-01-19.

[6] 朱湘蓉.秦简词汇初探[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

[7] 赵岩.简帛文献词语历时演变专题研究[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8] 陈长书.《国语》齐方言词拾零[J].管子学刊，2005,(2):46.

[9] 刘乐贤.睡虎地秦简日书研究[M].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

[10] 华学诚.扬雄《方言》校释汇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6.

[11] 王建民，赵立伟.《睡虎地秦墓竹简》对大型语文辞书编纂的价值[A].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历史系.简牍学研究(三)[C].甘肃:甘肃人民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