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著作杨、戴英译本的方言词语英译评析
2017-06-23马艳华
马艳华
摘 要:鲁迅是我国现代文学家之一,其文学作品的语言艺术魅力享誉全球。独具特点的在文学作品中方言词的使用不仅使作品充满了浓郁的地方色彩,富有生活气息,同时也使作品中的人物变得更加生动。本文以杨宪益和戴乃迭夫妇二人翻译的原著鲁迅文学作品的英译本为例,通过分析杨译本在鲁迅作品方言词的四种处理方式,探讨方言词翻译的特点和方法。
关键词:鲁迅;文学;杨宪益;戴乃迭;英译本;方言词
中图分类号:G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9132(2017)18-0026-05
DOI:10.16657/j.cnki.issn1673-9132.2017.18.012
鲁迅,作为世界上公认的文学语言大师,其独具匠心的语言运用能力超超玄著。有学者将其分成三种语言来源:古汉语、外来语、方言词。而三者之中,数“活的语言”——方言词的翻译最戛戛其难。在将其文学作品翻译成英文时,如果脱离地域文化背景,就会影响到原著思想及风格的表达。杨宪益和戴乃迭二人在翻译过程中一直以忠于原著为翻译条件,在翻译原作方言词上苦心孤诣,在许多译文中既能发现译本与原作形神兼收之处,但同时也有值得商榷和完善之处。
一、杨译本中概念类方言词的处理
方言虽然能够为文学语言提供丰富的营养,但不能没有原则地滥用方言,只有当某个地方性的事物或者行为在语言中没有确切称呼或者非用方言才能表达事物特征及动作概念时,方可使用方言。鲁迅使用方言词语正是遵循这个原则。在鲁迅在作品中,运用最多方言词要属生动形象、简练含蓄地描述人事物的动作、性质、状态、行为等绍兴方言词汇。包括种类繁多,如:人物对话中出现的俗语、谚语、民谣、成语、比喻等等,这些词语对用诙谐、讥讽、夸张形象地塑造人物、描绘人物性格特征起到了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也让鲁迅的作品独具匠心。例如,……嗡嗡的一阵乱嚷,蚊子都撞过赤膊的身子,闯到乌桕树下做市……(《呐喊》)
(杨、戴译):…buzzing mosquitoes, brushing past their bare arms, zoomed back to swarm beneath the tallow tress…
文章是在描写蚊子在江南水乡农家晚餐情景画面中出现时的情景。在绍兴方言中,“做市”是指夏日黄昏时候,蚊子成群飞舞的景象就像人们赶集一样拥挤的场面。杨宪益用人声嘈杂“buzzing”形容蚊子多,同时深刻领悟原文的意象,选择信息量大、意义丰厚的“swarm”词语代替“做市”,swarm这个词的意思深浅得宜,将蚊子群集的景象一下子跃然纸上,翻译得恰到好处。
……伊一转眼瞥见七斤的光头,便忍不住动怒,怪他恨他怨他,忽然又绝望起来,装好一碗饭,搡在七斤的面前。(《呐喊·风波》)
(杨、戴译):She threw a glance at sevenpounders shaved head, unable to hold back her anger, blaming him, hating him, resenting him. Then, abruptly reduced to despair, she filled a bowl with rice and slapped it down before him.
“搡”在绍兴方言词中有“摔”的意思,是指人在恼羞成怒时,将手里的东西重重放下的动作和声音。“搡”形象地表达了七斤嫂对七斤的恼怒,“搡”字在这里的运用可谓是如见其人。另外,搡虽然有摔的意思,但是摔却不能代替搡,因为两者有明显的区别。搡下去的东西有一定的分量,是重重地放,且会发出声音,而摔的东西不一定是有重量的,摔的东西可以是分量较轻,质地较软的物品。例如,
……伊的儿媳七斤嫂子,正捧着饭篮走到桌子前,便将饭篮重重的摔在桌子上,愤怒地说:“您老人家又这么说了”?(《呐喊·风波》)
(杨、戴译):…her granddaughter-in-law, Mrs. Sevenpounder, had just brought out a basket of rice. plonking this down on the table, she said crossly: “there you go again, granny!”
在上面兩个翻译的句子中,杨宪益注意到搡和摔之间的区别,分别用了slap和plonk两个不同程度的动词,用这两个词来表达搡和摔。slap的释义为:to put something down on a surface with force,especially when you are angry(《朗文当代高级英语词典》),有表示生气时重重放下的含义;plonk的解释为to put something down somewhere, especially in a noisy and careless way(《朗文当代高级英语词典》),没有强调生气、发怒时的情绪背景之意,因第二句后紧接了said crossly,可以弥补plonk缺乏怒气的感情色彩。因此杨译本的该方言词的翻译不仅表达了原意,且又切合语境。杨译此句的翻译成功怕是与其对吴方言的熟悉不可分割。
鲁迅在其文学作品中使用方言可谓是驾轻就熟,且这些方言使人读起来又觉得格外亲切,并带有一点谐趣。而杨译本在翻译大部分鲁迅作品时并没有只局限于文章的字面意思,而是抓住了文章的本质,和方言词的文化特色,对选词、句型进行了灵活处理,在很大程度上传达了原著的精髓。例如,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呐喊·狂人日记》)
(杨、戴译):Picking up my chopsticks, I thought of my elder brother.
阿Q连忙捏好砖头,摆开马步,准备和黑狗来开战。(《呐喊·狂人日记》)
(杨、戴译):Clutching a brick, Ah Q straddled there, prepared to do battle with the black dog.
在以上两个例子中,鲁迅都用到了家乡绍兴方言“捏”这个字。第一个句中的“捏”的意思是“拿”,所以杨译将其翻译成pick up;第二句中的“捏”除了有“拿”的意思之外,还有“握紧”的含义,并且带有愤怒的情感色彩,杨宪益为了让人通过文字感受到阿Q咬牙切齿的神态,因此将“捏”译为clutch,此翻译比较传神。
另外,鲁迅在对如何选择方言词有着非常严谨的态度,唯有严谨,作品语言才能更趋于准确。为了正确表达戏园不同的拥挤程度,鲁迅有时用家乡方言“挨”,有时用“挤”。这两个字的使用经过鲁迅仔细推敲的,而翻译中却尽显其难度。例如:
……戏文已经开场了,在外面早就听到冬冬得响。我们挨进门,……,却见中间也还有几个空座,挤过去要坐时,又有人对我发议论,……(《社戏》)
(杨、 戴译):The performance had already started. Even oueside I could hear the best of the drums. As I squeezed in…But when I squeezed in to sit down, someone spoke up...
在绍兴方言中,虽然“挨(a)”有“挤”的意思,但两字的程度卻不尽相同,前者与后者相比,程度稍微要轻一点,人要少些。在上面这段文字中,鲁迅对该两字的使用十分准确。因为戏园的入口处和场子中间的人都是非常多的,但是入口处与场子中间的人相比,人当然要少些,且留有空隙。当进去时,从人缝间就可以穿过,因此,“挨”字用的十分准确。但到了里面,人群已拥挤不堪,要想进去坐,就必须要“挤”过去。“挤”字在这边强调的是用点力。杨宪益通过自己对文章以及这两个字用法的揣摩,选择用同一词squeeze来表达这一挨一挤,显然没有达到原文所要的视觉效果。在英文中,push的含义为:to use your hands, arms etc to make people or things move, so that you can get past them(《朗文当代高级英语词典》)与汉语的“挤”含义相同,可以将原文翻译为when I pushed to sit down。
绍兴方言中有许多一些词语有多义的现象,同一个字在不同场合情景使用,所表达的意思也不相同,翻译的难度可想而知。例如,
……小栓撮起这黑的东西,看了一会,……十分小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白气散了,是两个半白面的馒头。(《呐喊·药》)
(杨、戴译):Little Shuan picked up the black object and looked at it...presently he split it carefully open. From within the charred crust a jet of white vapour escaped, then scattered, leaving only two halves of white flour steamed roll.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杨、戴译):I suspected this to be the finest literature, for whenever he reached this passage he always smiled, threw back his head a little and shook it, bending his head further and further back.
……小D是什么东西呢?他很想即刻揪住他,拗断他的竹筷,放下他的辫子……(《呐喊·阿Q正传》)
(杨、戴译):Who was Young D anyway? He was greatly tempted to seize him then and there, break his bamboo chopstick, let down his queue...
由此可以看出,杨宪益在对绍兴方言词“拗”字的应用揣摩的还是比较透彻的。在绍兴方言中,第一个“拗”的意思是“掰开、分开”,第二个是“仰”的意思,第三个是指“撅和折”。因此,杨宪益为了贴近原意,于是将这三句话句话中的“拗”分别翻译为成动词split, bend和break。Split的意义为:?to divide or separate something into different parts or groups, or to be divided into different parts or groups(《朗文当代高级英语词典》),有分开、分割的含义;bend意为:to move part of your body so that it is not straight or so that you are not upright(《朗文当代高级英语词典》),break解释为:?if something breaks, it separates into two or more pieces(《朗文当代高级英语词典》)。这三个英语动词能基本表达出原文的方言含义,但是如果要细细推敲的话,第三个“拗”用snap或许更合适,究其释义?to break with a sudden sharp noise, or to make something do this(《朗文当代高级英语词典》)中有发出断裂的声音,而原文中折断的对象为竹筷,为了更能使读者声情并茂地体会鲁迅作品中语言的画面感,作者认为杨译本中的break有商榷余地。
二、杨译本中民俗类方言词的处理
鲁迅的小说中有不少反应绍兴地域特色和风土民俗的方言词语。在翻译的过程中,如果缺少对当地风俗的熟悉和了解,就不能达到鲁迅作品中反应地域风情色彩的作用。例如:
……我家只有一个忙月(……,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人家做工的称忙月)……(《故乡》)
(杨、戴译):Part-time servant
鲁迅在文中用家乡绍兴方言“忙月”表达闰土在过年或者过节时去别人家做雇工。而杨宪益和戴乃迭夫妇却将忙月翻译成“Part-time servant”,相比而言,原文中的忙月属于上义词,而Part-time servant属于下义词;原文中的方言是以借代为理据,充满了浓郁的乡土气息,而译文则是普通的言词,没有了任何文化特点。
去年我们将他们的灶都拆掉了,总算已经出了一口恶气。(《离婚》)
(杨、戴译):As a matter of fact,since we pulled down their kichen range last year weve had our revenge more or less.
在旧时的绍兴乡村,家家户户都有一个或者多个自己的灶台。平日三餐炊烟,节日祭拜供奉都离不开它,其重要性毋庸置疑。因此当说到“拆掉灶台”,隐含的意思是家庭败落、倒霉、不顺。而杨译本简单地采用了非文化翻译方法,将“灶台倒了”直译出来,显然达不到体现民风特色的效果,而这里的文化缺失部分的翻译方法至今没较好的版本。如能在保留原翻译的文学功能后,用脚注的形式对该民俗作出一定的解释,必是对译者提出更高的要求。
三、杨译本中方言词夹杂的处理
鲁迅在其作品中喜欢使用“非正常”词语来标新立异,除了白话文之外,其他三种语言来源常常被夹杂着使用,而其中由于方言词的地域性较强,与其他语言来源夹杂时无疑增加了译者的翻译难度。
1.与古汉语夹杂。鲁迅先生虽然身处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正直汉语从古文到白话的过渡时期,但他从私塾学习开始就接触古文,更是与周作人合作用离骚体翻译英国小说《红星佚史》,其古文造诣之深厚恐怕当时能比之人寥寥无几。因此鲁迅能在其作品中能将古汉语与方言巧妙结合,惟妙惟肖,既有古汉语的含义,又不乏语言的幽默性。例如他在1927年香港的演讲:……“吁嗟阔哉香港也”,不过是笑话。(《无声的中国》)(杨、戴译):Hong kong, how great thou art!
该句的原句出自司马迁的《悲士不遇赋》“天道微哉,吁嗟阔兮”,而“哉”是绍兴方言的常用语气词。如“好哉”,表示好了的意思;如果语气词“哉”字发拖音和降音,含有一定的讽刺意味。因此“哉”字在此处有一定的结束,完结的含义,鲁迅先生的暗讽在此句中应用得极其隐晦,但又淋漓尽致。杨宪益和戴乃迭二人在尊重原著,翻译风格接近原著“幽默”的原则下,用含有古英语用法的句子来翻译原句,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古对古的要求,但是暗讽的作用与原文始终稍逊一筹。
2.与白话文夹杂。作为白话文倡导者先驱之一,鲁迅作品中自然多见白话文。但是翻译鲁迅的文学作品,多数还是不好翻译的。例如
……只有假洋鬼子能够叉“麻酱”,城里却连小乌龟子都叉得精熟的。(《阿Q正传》)
(杨、戴译):play mahjong
在绍兴方言中,由于没有前鼻韵母和舌尖后音,因此“叉”和“搓”发音相同,都读成cuo, 而宾语白话文“麻酱”,实为“麻将”,谐音的应用有暗讽小镇底层小人物们的愚昧和麻木不仁,即有双关的隐藏含义。而杨译的这种音译法,没有译出双关的含义,而是译成了非双关,在译文中无法体现鲁迅的幽默讥讽的写作风格。
……七大人是知书达理,顶明白的,不像我们乡下人。……(《离婚》)
(杨、戴译):Seventh Masters a scholar who knows the truth. He is not like us country folk.原文在方言特有形容词“顶明白的”时,顶有非常的意思,而宾语“明白”为白话文。杨宪益之所以选择用“truth”,是因为他知道原句的意义在于考虑到七大人的官位,爱姑对它的期望是希望他明察秋毫,而并非像路上遇到的平民一样仗义执言。该译文用意译的方式,通過形容词转名词的方法清楚了表达了作者的原意,比较可取。
四、杨译本中方言词替代的处理
鲁迅作品中还有一类隐含的方言词,隐藏在白话文中,或者被其他的白话文所替代。咋一看不像方言,但是如果不放在特定地域文化下来阅读的话,还是会有理解上的偏差。例如,汉朝的杨雄有一个毛病,喜欢奇字,于是刘歆就想借他的《方言》的稿子,气的杨雄几乎要跳黄埔。(《门外交谈》)
(杨、戴译):commit suicide
在绍兴的方言中,有“跳河江”一词。众所周知,绍兴是一座水乡之城,城内河道纵横交错,“河、江、水”均为方言中的常用词,但是即便如此,“跳河江”也不是常规语义游泳、戏水、洗澡等意义的表达,而是表示自杀。这里的“跳黄埔”是鲁迅先生把绍兴方言中“跳河江”与当时的时代背景相结合,既能在“黄埔”二字中体现时代感和地域性,又能委婉且幽默地准确表达自杀的含义,是对绍兴方言词的一种替代,使文章给翻译增加了难度。杨译本将跳黄埔翻译成commit suicide,既取消了原文的借题形象,同时又避免了词语出现歧义和加以脚注的麻烦。
五、结语
鲁迅的文学作品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在鲁迅的众多作品中,都有家乡绍兴的影子,其方言的应用使人物和环境更生动。绍兴人的方言是比较有趣的,可以称得上是古汉语的活化石,而且鲁迅先生的文字又处于白话文和文言文的间隙期,虽然文字就看上去显得有点怪异,但是偏偏就生出了味道。将鲁迅作品英译对现代翻译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不仅要有很强的翻译理论和实践能力,而且对绍兴方言和民俗民风有准确的了解。杨宪益和其夫人戴乃迭将鲁迅的文学作品翻译成英文版,在翻译时都是尽最大程度还原方言的本意,在很大程度上对帮助西方人了解当时中国现代社会的风貌,对外传播我国文化都起到了积极作用,但其翻译也不全是白璧无瑕。作者希望通过此文给鲁译研究提供一些浅薄的建议和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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