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并列模式下动词拷贝结构的推导分析
2014-08-04孙文统
孙 文 统
(郑州成功财经学院 外语系,河南 郑州 451200)
动词拷贝结构(Verb Copying Construction,VCC)是现代汉语中使用频率较高的一种新兴固定句式。其抽象格式可以表示为:V+O+V+C。其中,V表示同一个动词,O表示宾语,C表示补语。
例1.张三学中文学得很好。
例2.张三弹钢琴弹得很累。
在这两个例句中,“学中文”、“弹钢琴”即上述抽象格式中的动宾短语V+O,“学得很好”、“弹得很累”即上述抽象格式中的动补短语V+C。汉语传统语法学界围绕着动词拷贝结构的句法语义等特征曾展开深入细致的讨论。胡附和文炼、丁声树、吕叔湘等较早地注意到了这种结构。他们认为:“动宾结构加补语的时候要重复动词,这种形式使动词的宾语和补语不至于相隔过远。”[1]刘维群则将这种结构定义为谓语部分重复使用了同一动词的单句形式,并将其用符号表示为V1OV2C[2]。形式学派也对这种结构作出诸多有益的探讨:Huang[3]、Lisa Cheng[4]、Gouguet[5]都试图从形式上对动词拷贝结构作出理论上的解释,从而揭示其结构特征。但是,这些研究的总体特点是:传统语言学家只注重对相关语言现象的描写,忽视对语言结构形式的分析和刻画,理论解释力不足。形式学派则倾向于认为动词拷贝结构由附加语结构和谓语中心语构成,即动补结构作为整个结构的中心语,动宾结构作为附加成分进入句法推导。该文则根据典籍中构式演化、附加语分布及体标记附着等特点,认为动词拷贝结构中的两个动词短语实际上是两个并列的谓语成分,它们具有相同的句法地位;动词拷贝结构的生成过程则是基于没有显性并列标记的无形并列模式。
一、以往研究回顾
汉语传统语法学界、形式学派和功能学派都对动词拷贝结构进行了诸多的理论探讨。在汉语传统语法学界,范晓从共时的角度,运用“3个平面”(即句法、语义、语用平面)的分析方法,着重讨论了动词拷贝结构中的“得”标记句式(他称之为“复动V得句”)。在句法层面上,他采用的是层次分析的方法,认为正确的结构层次是S[V O][Vde R]。在语义层面上,他着重分析了动词拷贝结构的语义性质和歧义现象。在语用层面上,他分析了主题与述题、表达重心以及“得”字补语在表达中的作用。
李临定详细论述了动词拷贝句的特点及变化形式,他用来表示动词拷贝句的格式是S VO VC。他认为,动词拷贝句是动补结构中的一种,这一点和袁毓林的看法相似。他还分析了其与“把”字句和“被”字句之间的变换关系[6]。
石毓智、李讷则从功能主义出发,以语法化的视角探讨了动词拷贝句的历史演变及结构、语义特征。他们认为“动词拷贝句的形成是由两个成分相同、语序一样的单句抽象、固定下来的结果”[7]。
汉语形式学派则着重分析动词拷贝句的结构特点。黄正德较早地从形式上刻画了动词拷贝句的结构特征。他认为“在动词拷贝句中,第1个动词短语是附加语(adjunct),第2个动词短语为谓语中心语(head VP)”,如图1所示[3]:
图1 动词拷贝句的结构特征
但是,黄正德并没有给出这种结构分析的原因,他的这种结构描写缺乏理论依据,不能解释相关的一些语言现象。
Gouguet同样认为动词拷贝结构只存在一个中心语。在他的分析模式中,动词拷贝结构经动词短语移位和中心语移位生成[5]。以“他弹钢琴弹得很好”为例,其生成模式为:[vP1弹钢琴[vP2弹得[FP很好[VP弹钢琴]]]]。然而,Gouguet的分析不能解释“他玩了一天玩得很累” 这样的句子;同时,对于功能性投射FP的实质和动词移位的动因也不能够得到解释。
Lisa Cheng[4]同样采用移位的手段来解释动词拷贝结构。在她的推导模式中,动词拷贝结构在一个轻动词短语vP内部经复制、移位生成。其中,“得”字结构投射出deP短语,以“他骑马骑得很累”为例,其结构推导过程为:[vP他[v骑[VP马[V骑[deP得[XP马很累]]]]]。XP是一抽象的功能投射,名词短语“马”从XP结构中移位至[spec,vP],动词“骑”经移位移动至v,再根据移位的复制理论(copy theory of movement)、语链的线性化原则(linearization of chains)和融合原则(principle of fusion)最终形成动词拷贝句“他骑马骑得很累”。但是,Lisa Cheng同样没有说明XP的性质和移位动因。
二、动词拷贝结构的句法特征
回顾以往的研究可以发现:学者们倾向于将动词拷贝结构的抽象格式定义为V+O+V+C,即“他弹钢琴弹得很好”这样的句子,并认为动词拷贝结构中,第2个动词短语是中心谓语,第1个动词短语是附加成分。通过分析动词拷贝结构的句法特征,能够得出以下结论:动词拷贝结构中第1个动词短语也可能是动补结构(V+C),两个动词短语之间的关系是并列关系,而不是附加语—中心语关系。
(一)结构图式及句法特征
下面是一些关于动词拷贝结构及其变体的例句。
例3.张三弹钢琴弹得很好。
例4.*张三弹得很好弹钢琴。
例5.张三玩了一天玩得很累。
例6.我送他这件礼物送得很好。
例7.这件礼物i我送他ti送得很好。
例8.*钢琴i张三弹ti弹得很好。
例9.他玩游戏玩了一天玩得很累。
例10.张三放了一本书在桌上放了很久。
例11.*张三放了一本书放在桌上。
例12.*我送他送这件礼物送得很好。
例3和例4说明在动词拷贝结构中动宾结构在前,动补结构在后,顺序不能颠倒;例5说明动词拷贝结构中第1个动词短语也可能带时间补语,即V+C格式;例6、例7、例8说明第1个动词短语可以带双宾语,而且在这种情况下允许宾语前置,其他情况则不允许宾语前置;例9则说明动词拷贝结构中动词可以拷贝两次,即允许3个动词出现,在这种情况下第1个动词引进受事宾语,后面两个是动补结构;在例10、例11、例12中,“一本书”和“在桌上”是动词“放”的论元,“他”和“这件礼物”是动词“送”的论元;例6、例7不合语法,说明动词拷贝结构中第1个动词在引进所有的论元之前不能进行拷贝,否则将产生不合法的句子。
通过对例3~12的观察,可以总结出动词拷贝结构的结构图式:S+V1O/C+V2C+(V3C)。
其中,第1个动词引进受事宾语或跟补语,第2个动词形成动补结构,顺序不能颠倒,这是动词拷贝结构最常见的表达形式。该结构偶尔会扩展到第3个动词,形成另一个动补结构。
(二)动词拷贝结构中动词成分的无形并列
经过研究分析,笔者认为动词拷贝结构中的动词短语在句法上拥有同等的句法地位,它们的关系是无显性并列标记的无形并列(invisible coordination)关系。在例7中,名词短语“这件礼物”是从第1个动词短语中经抽取(extraction)得以话题化(topicalization)的;假如将第1个动词视为附加语的话,其内部成分是不允许外移的,这种操作将违反Huang提出的CED(condition on extraction domain)。所以,不能将其看做附加语成分。该文将从3个方面证明动词拷贝结构中动词短语是基于无形并列的模式进入句法推导的。
1.典籍中相关构式演化的证据
在汉语发展的历史上,动词拷贝结构大约出现于《红楼梦》时代。在这之前,引入受事宾语加补语的格式一般为VOA,即动词+受事宾语+附加成分(补语)。
例13.读书百遍,而义自现。(三国志)
例14.待君久不至,已去。(世说新语·方正)
例15.狱主,贫道解传语错。(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
例16.寺中有一僧,长念《法花经》有多年。(入唐求法巡礼行记)
从宋代开始,这种结构格式开始衰落,需要寻求另外一种方式引进受事宾语,而新兴的动补复合结构VA(比如“打死”)以及VAO结构(比如“打死它”)则加剧了VOA格式的消亡和动词拷贝结构的产生。但是VAO格式并不能在结构上完全替代逐渐消亡的VOA格式,因为并不是所有的补语形容词都能与动词形成动补复合词VA,且在VAO格式中,补语A不能作为承载信息的焦点。Fang[8]认为这种情况导致了动词拷贝结构VOVA格式的产生,其最初格式是:(NPi)VO,tiVdeA。
例17.当日武松欢喜饮酒,吃①得大醉。(《水浒传》)
在例17中,两个动词短语分别是其所在分句的中心语。由于语速等原因,例17逐渐演化为一个单句:
例18.这胖和尚不时来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水浒传》)
到晚清时期,这种格式已经相当常见了:
例19.请人请到四五次。(卢太学诗酒傲公侯)
从典籍中相关构式的演化过程可以看出,在历史上,现代汉语动词拷贝结构中的两个动词短语是具有同等句法地位的动词中心语。
2.附加语的分布特征
通常情况下,附加语在语义上要修饰动词中心语,而不能修饰其他的附加语成分[9]。
例20.张三工作仔细、认真。
附加语“仔细”、“认真”在语义上同时修饰中心语VP“工作”,而不能相互修饰。但在动词拷贝结构中,附加语成分可以在语义上同时修饰两个动词短语:
例21.张三在北京学汉语学得很好。
附加语“在北京”在语义上同时修饰两个VP,即“在北京学汉语”、“在北京学得很好”。由此可以说明,动词拷贝句中的两个动词短语均为中心语成分。
3.体标记附着
石毓智、李讷等学者认为动词拷贝句中只有第2个动词短语是限定性的(finitive),表现为可以带体标记“了”,并由此认为第2个动词短语是中心成分。
例22.张三弹琴弹了很久。
但通过观察更多的语料,发现动词拷贝结构中第1个动词短语同样可以带体标记。
例23.张三弹了一天弹得很累。
例24.张三弹了一天弹了一百遍。
因此,可以得出结论:动词拷贝结构中的两个动词短语都是限定性的,具有同等的句法地位。
四、动词拷贝结构的推导分析
通过从典籍中相关构式的演化、附加语分布以及体标记附着等方面进行论证,足以证明动词拷贝结构中的两个动词短语是两个并列的动词中心语。它们以不带显性并列标记的无形并列模式进入句法推导。在此,假设动词拷贝结构中起连结作用的是由隐性的功能性中心语Co(ordination)投射形成并列短语CoP:
其中,CoP由隐性并列成分Co(ordination)投射而成,分别连结两个VP短语。以“张三弹钢琴弹得很好”为例,动词拷贝结构的推导过程如下:
句法从词库中提取词汇项目,形成读数N(numeration)={张三,弹,钢琴,得,很好,Co,v,T},由次读数(subnumetation)N’={弹,得,很好}经过合并形成VP2∶VP2=[弹得很好]。VP2中的动词“弹”的一个拷贝经侧向移位(sideward movement)与原读数中的名词短语“钢琴”合并,形成VP1:VP1=[弹钢琴]。VP1和VP2分别合并于隐性功能投射的标示语和补语位置,形成一个完整的无形并列结构:CoP=[CoP[VP1弹钢琴][Co’[VP2弹得很好]。
侧向移位形成语链[10]chain={弹,弹},由于位于链尾位置的拷贝与结构助词“得“产生融合效应(fusion),在形式上形成了两个不同的拷贝,所以无法进行语链削减的操作(chain reduction),所以在原结构中,保留了两个动词的拷贝。无形并列成分与功能性中心语v、T左向合并,最终形成一个合法的动词拷贝结构。
综上所述,通过观察研究动词拷贝结构的相关句式,可以总结出动词拷贝结构较为科学的结构表达式:S+V1O/C+V2C,并详细分析了其句法特征。在典籍中相关构式演化过程、附加语分布、体标记附着等实际语料的佐证下,可以认为动词拷贝结构中的两个动词短语是具有相同句法地位的动词中心语成分,它们的关系不是附加语—中心语的关系,而是没有显性标记的并列关系。在无形并列模式下,动词拷贝结构经过侧向移位、左向合并生成。
注释:
① 古汉语中“饮”和“吃”是同义词。
参考文献:
[1] 刘雪芹.现代汉语重动句研究[D].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
[2] 刘维群.论重动句的特点[J].南开学报,1986,(3):71-75.
[3] Huang C T James.Logical Relations in Chinese and the Theory of Grammar [D].Cambridge,MA:MIT Press,1982.
[4] Cheng Lisa.Verb Copying in Mandarin Chinese[J].Linguistics Today,2007,(107):151-174.
[5] Gouguet J.Adverbials and Mandarin Argument Structure[J].Empirical Issues in Syntax and Semantics,2006,(6):155-173.
[6] 李临定.现代汉语句型[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
[7] 石毓智,李讷.汉语语法化的历程——形态句法发展的动因和机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8] Fang Ji.The Verb Copy Construction and the Post-Verbal Constraint in Chinese[D].CA:Stand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
[9] Fang Ji,Sells P.A Formal Analysis of the Verb Copy Construction in Chinese[R].Proceedings of the LFG07 Conference,2007,(1):1-15.
[10] Nunes J.Linearization of Chains and Sideward Movement[M].Cambridge MA:MIT Press,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