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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古今人表》女性观探析
——兼与刘向《列女传》比较

2014-08-03吴从祥

山东女子学院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列女礼教班固

吴从祥

(华东师范大学,上海 200062)

《汉书》是继《史记》之后又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史书,是我国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书,全书体例谨严,叙事详尽,行文平实,成为后世正史编撰之范本。《汉书》列有八表,最后一表为《古今人表》。诸多学者对《汉书·古今人表》(后简称《古今人表》)作了大量研究,发表了众多褒贬不一的评说,对于其中所品评的数十位女性,则较少关注。《古今人表》所载女性虽然为数不多,却很好地展现了班固及其时代的女性观。

《汉书·古今人表》所收人物驳杂众多,帝王将相、三教九流、隐侠仕女,凡有可观者,皆一一收罗,共计1900余人。《古今人表》共记载女性57人,许多女性的姓名赖此表得以保存于《汉书》之中,流传于后世。现将这些女性分布情况列表如下:

等级先夏夏商西周春秋战国合计(人)二等女娲氏、少典、方雷氏、絫祖、彤鱼氏、母、昌仆、女禄、娇极、姜原、简逷、陈丰、娵訾、女溃、女皇、娥皇、女罃、姞人女趫有氏、姜 女、大 任、大 姒 向母24三等手二姚邑姜、大姬衰妻、推母6四等密母秦穆夫人、夫人姜氏、殖妻、公父文伯母、聂政姊6五等邓曼、息妫、许夫人、釐负羁妻、辟司徒妻、伯宗妻华阳夫人7六等后缗1七等后夔玄妻1八等女志末嬉夫人哀姜、惠后4九等妲己房后、褒姒夫人文姜、夏骊姬、夏姬、南子夫人郑袖8合计2145520257

本表女性人数分布表现出两个特点:其一,崇古倾向明显。《古今人表》中女性最高等级是二等,无一等。二等女性共24人,其中先夏共18人,占总数的75%,而春秋仅1人,战国无。其二,详今略古。《古今人表》女性共计57人,而春秋共20人,占总数的35%,远远高于人数为个位数的其他各等级(先夏除外)。

通过细致研究便可发现,《古今人表》中所载女性具有以下特征。

(一)女性所占比重很小

据统计,《古今人表》所载共1924人,其中女性57人,仅占总数的3%。就女性人数较多的二等和九等而言,其所占比重也很小。二等女性24人,占二等总数(178人)的13%,九等女性8人,占九等总数(133人)的6%。就女性人数较少的等级而言,女性所占比例则微不足道。如六等和七等女性各1人,而六等共299人,七等共229人,所占比重不足1%。《古今人表》中女性所占比重极小,这与盛行几千年的男尊女卑的传统以及女性社会地位低贱密切相关。

(二)时代越久远,注释越详尽

仔细考察《古今人表》对人物的叙述便可发现,时间越久远,说明文字往往越少;时代越近,说明性文字却越多。对女性的说明文字则正好与此相反。先夏女性21人,除女娲氏和夔后玄妻无说明文字之外,其他女性都有文字说明其身份。夏代女性4人,皆有说明身份的文字。商代女性5人,皆有说明身份的文字,西周女性5人,有文字者2人。而春秋女性20人,有文字者1人(邓曼),战国女性2人,有文字者0人。其中原因何在呢?在班固时代,关于远古时代女性的资料很少,她们一般不为人所知,于是必须加上一些文字,说明其身份,让人们对其有所了解。到了近代,由于资料比较丰富,人们对那些有一定声誉的女性皆有所了解,所以无须再作说明。相反,在男权社会,远古男性帝王即使不作说明,人们也能耳熟能详,自然无须作解说。而近世,身份、姓氏相近者多,为了不至于“张冠李戴”,班固不得不加上一些文字加以明确所指。

(三)女性多因男性而名垂青史

在千万年的历史长河中,无数女性被时间遗忘,只有数十位女性得以“名垂后世”(不管是善名还是恶名)。如果再考察这些女性的身份便可发现,“她们之所以能名显经传,得以被纳入《古今人表》,许多是因夫而贵,或是因子而显”[1]。《古今人表》所收女性共57人,其中女皇1人(女娲为三皇之一),人母4人(向母、推母、密母、公父文伯母),士大夫妻5人(衰妻、殖妻、釐负羁妻、辟司徒妻、伯宗妻),人妹1人(手),普通女性1人(聂政姊),其余45人皆为王侯等的夫人。女娲氏是以远古帝王身份而留名,4位人母以其智慧、人品而闻名,5位士大夫妻也是以其智慧、人品闻名于后。关于手的资料极少,班固注:“舜妹”[2](P878),显然她是凭借与舜的兄妹关系而留名的。聂政姊闻名一方面得益于其弟是著名刺客,另一方面也与其自身人格有关。《战国策·韩策二》载,聂政刺韩傀后自尽,韩暴其尸于市,其姊不忍其弟死而名不扬,“乃抱尸而哭之曰:‘此吾弟轵深井里聂政也。’亦自杀于尸下”[3](P1035)。大体而言,45位王侯夫人皆“因夫”而闻名,占《古今人表》女性总数的81%,真可谓“妇随夫行”呀!

(四)夫妇荣辱与共

如上所说,《古今人表》中有4位人母和5位士大夫妻,以自己的智慧与人品立足于《古今人表》,的确难能可贵。她们在表中的级别亦颇高,向母二等,推母三等,密母与父公文伯母四等;衰妻二等(可能与其为晋文公重耳之女有关),殖妻四等,其他三位士大夫妻五等。女娲氏以远古三皇之一的身份居二等,无可非议。聂政姊以不畏强暴,为其弟扬名,亦可歌可泣,位于四等,亦无所愧。手以舜妹居三等,颇让人不解。其他45位王侯夫人,皆与其夫君荣辱与共。先夏18位王妃,皆因其夫为“贤君”,所生之子为“贤子”而身居二等。女趫(禹妃涂山氏女)、有氏(商汤中妃)皆为开国贤君之妻,而周代三位贤后姜女(大王妃)、大任(王季妃,文王母)、大姒(文王妃,武王母)皆为周朝名声显赫的名君之后,所以她们五位亦荣居二等。邑姜、大姬为周武王二妃,实乃周朝开国君主夫人,身居三等。这些都典型地体现了“妇因夫贵”的原则。到了春秋之后,君主人数众多,妃妾无数,能居高等者,除因“夫贵”之外,亦与其自身智慧、人品有关,如秦穆夫人、夫人姜氏(晋文公夫人齐姜)、邓曼(楚武王夫人)、许夫人(许穆公夫人)等。

居位下等的女性则往往因其夫劣迹而背有“亡国”“乱国”的恶名,如末嬉(夏桀妃)亡夏,妲己(商纣妃)亡商,褒姒(周幽王妃)亡西周,哀妻(鲁庄公夫人)乱鲁、骊姬(晋献公妃)乱晋等。不仅如此,女性之等级往往“受累”于夫君。后缗为夏代第4位君主相之妃,生少康。夏朝在中康之后渐衰,相本人被杀,直至少康,夏方中兴。班固将后缗位于六等,显然是“受夫之累”呀!更有甚者,房后乃周昭王之后,位于九等,与“红祸”妲己、褒姒同列。何故?因其夫周昭王位于九等,其妻不得高于此,故亦在九等之列。对此王利器先生叹曰:“昭虽南游不返,无大失德,何至与幽、厉并居第九?房后亦不应与褒、妲同等。”[4](P789)后夔娶玄妻,生伯封,伯封贪婪无厌,谓之封豕,为有穷后羿所灭。人们将后夔灭亡归于玄妻,将其列在七等。更让人不解的是女志。女志,鲧之妻,禹之母。鲧因治水失败,被舜所杀。虽生圣子,亦无济于事,仍被置于八等,与末嬉同列,实在冤也。《古今人表》此类瑕疵招致后世不少批判。张晏云:“文伯之母达于礼典,动为圣人所叹,言为后世所则,而在第四。……大姬巫怪,好祭鬼神,……乃在第三。”[4](P6)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古今人表》等级评定体现出明显的妇随夫行、夫妇荣辱与共的原则。

(五)浓郁的礼教思想

大体而言,到了周代,女性地位越发低下,但还是比较自由的。随着儒学礼教的发展,规范女性言行、思想的礼教体系亦逐渐形成和完善。早在先秦时期,儒家礼教广泛渗透于社会之中,并产生潜移默化的社会影响,甚至浸渗于著述之中。如“从某种意义而言,《周礼》中的女官体系正是男权帝国体制的翻版”[5]。自汉初以来,儒家学者致力于礼教体系建设,“《毛诗序》作者通过对《国风》百余篇作品的解说,构建了比较完备的女性礼教体系”[6]。随着儒学的独尊,儒家礼教思想深透于社会生活之中。班固自幼博览儒经,精经通纬,是一位典型的儒家学者,因此,儒家礼教思想对《汉书》编撰有不少影响。如上所说,在《古今人表》中,男尊女卑倾向明显。不仅如此,女性往往缺乏独立性,常常因依附于男性而“名垂后世”。其等级往往“受累”于夫,随夫等级而定,体现出明显的“妇随夫行”“夫妇荣辱与共”的思想。这些显然是受到儒家礼教思想影响的结果。

今天看来,班固《古今人表》带有浓郁的儒家礼教色彩,将女性视为男性附庸,不太重视女性的历史贡献。但就女性观而言,班固《古今人表》亦有不少值得肯定的地方。其一,班固将女性纳入《古今人表》,本身便是一种进步。《古今人表》是古今名人总录,班固将一些女性纳入其中,便是对这些女性历史贡献和历史地位的肯定。其二,在等级评定时,班固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男尊女卑”的观念,将让一些女性,甚至是极其平凡的女性位居于一些君王之上。遗憾的是,班固的这些做法在后世没有得到继承,众多后世史籍往往将女性与男性完全分割开来,将女性单独列于《列女传》《后妃传》等。这无疑使得男女之间的界限更加明晰,男女之间尊卑“鸿沟”变得更宽、更深,以至难以逾越。

西汉后期刘向编著的《列女传》便是一部宣扬女性礼教的著作,刘向《列女传》成书早于《汉书》近百年,但如果将二者加以比较,便可发现,刘、班二人的女性观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

从时间界限来说,《列女传》①按照七种类型,收录秦汉以前的女性(唯一例外是文帝时的缇萦)传记104篇,每类型共15篇(《母仪传》亡佚一篇,仅14篇),全书共收录女性112人(《有虞二妃》计2人,《周室三母》计3人,下同)。《列女传》112人当中有28人见于《汉书·古今人表》,现罗列如下:

(1)母仪传(10人):有虞二妃(娥皇、女罃),弃母姜嫄(姜原),契母简狄(简逷),启母涂山(女趫),汤妃有,周室三母(太姜、太任、太姒),鲁季敬姜(公父文伯母)。

(2)贤明传(3人):晋文齐姜(夫人姜氏),秦穆公姬(秦穆夫人),晋赵衰妻(衰妻)。

(3)仁智传(6人):密康公母(密母),楚武邓曼(邓曼),许穆夫人(许夫人),曹僖氏妻(釐负羁妻),晋伯宗妻(伯宗妻),晋羊宗妻(向母)。

(4)贞顺传(2人):息君夫人(息妫),齐杞梁妻(殖妻)。

(5)节义传(无)。

(6)辩通传(无)。

(7)孽嬖传(7人):夏桀末喜,殷纣妲己,周幽褒姒,鲁桓文姜(夫人文姜),鲁庄哀姜(夫人哀姜),晋献骊姬,陈女夏姬。

以上五类(《节义传》和《辨通传》无)共计28人,与《汉书·古今人表》总数57人相比,重出者几近半数。可见刘、班二人在选择标准上有不少相近之处。婚姻,祸福之阶也。《母仪传》有10人见于《古今人表》,其中有9位是远古圣王的夫人,她们对夫君功业的建立、子女的成长具有重大的意义,因此她们不仅成为《列女传》颂扬的对象,且在《古今人表》中皆居二等高品。《孽嬖传》中7名承负着“亡国”“乱家”恶名的女性,她们被刘向列为“反面教材”,让人批评、唾骂,不要后世女性步其后尘。在《古今人表》中她们都被视为下愚,大多被列为最低的九等(末嬉为八等)。可见,刘、班二人都很重视女性对国家的影响与作用,二人也表现出更多的差异性。

(一)刘向颇重下层女性,班固更重贵族女性

《列女传》中共收录女性112人,除去《孽嬖传》中16个(《卫二乱女》计2人)“反面”女性之外,其他92个女性当中,有近30人为地位低微的普通女性或下层女性,几近总数的1/3,她们或为孤女,或为寡妇,或为陋妻,或为贱妾。如上所说,《古今人表》收录女性57人,其中女帝1人(女娲),帝王妃后45人,帝妹1人,士母4人,士妻5人,这些皆为贵族女性,甚至连聂政姊也可能是有教养的贵族女性。这与二书的性质颇有关联。刘向《列女传》是故事集,其严肃性不是很强,编撰限制较少。因此,《列女传》颇重下层女性事迹收录,凡有可观者,不论贵贱,《列女传》皆加以收录。而作为史书组成部分的《古今人表》,颇重视人物的社会地位、社会作用、历史影响等,故入选者皆为有身份和地位的贵族女性,而出身低微、名不扬、事不传的普通女性自然难以入选了。

(二)刘向重在展示女性才智,班固重在记录“历史女性”

《列女传》中有不少以才智而入选者。《仁智传》中15人多具远见,能见祸于无形,防患于未然,《辩通传》中15人有才智、有胆识,能言善辩。中国古代史书,在很大程度上是王侯将相等的历史,各朝正史对皇帝儿女,不分智愚,无论有无可观,皆一一加以罗列,无非是为了不让“王种”失传罢了。正是出于记录历史、保存历史的目的,《古今人表》对“历史女性”(即依附于历史男性的女性)多加以记录,而忽视了下层女性。而《古今人表》57名女性当中,有王侯夫人45人,帝妹1人(舜妹手),她们都是身居显赫之位的女性,她们更多的是以其政治地位而“名垂青史”,只有人母4人,士妻5人,是以自身才智而留名于后的。由此可见,《古今人表》中的女性,在某种意义上说,便是“历史女性”汇总表。

(三)刘向重视女性礼教,班固更重视历史教训

《列女传》所分七类,就有三类属于德行方面,如《母仪传》《贞顺传》和《节义传》,这三传所收女性达48人,占全书正面女性形象的一半以上。这些女性或为慈母,或为贤妻,或为节妇,或为贞女,无一不是儒家礼教的产物。刘向“《列女传》一书,以具体生动的故事形式,宣扬儒家女性礼教”[7](P83),故其说教成分很多,礼教气息极其浓郁。与《列女传》相比,《古今人表》女性教化色彩淡得多,作为史书,重要的是史实,其次才是教化。从《古今人表》中的女性可以看出,班固是以等级的评定来寄寓自己的理想的,让人们从历史教训中汲取经验与教训。

从以上比较可以看出,《列女传》是一部宣扬女性礼教的教材,而《古今人表》是一部记载历史女性的史表。

注释:

① 此仅以刘向编撰的《古列女传》为分析对象,不涉及后人续编部分。

参考文献:

[1] 翁圣峰. 《汉书·古今人表》试论[J]. 辅仁国文学报, 1998,(13).

[2] 班固. 汉书[M]. 北京:中华书局, 1962.

[3] 何建章. 战国策注释[M]. 北京:中华书局, 1990.

[4] 王利器,王贞珉. 汉书古今人表疏证[M]. 济南:齐鲁书社, 1988.

[5] 吴从祥. 从女官看性别观念对《周礼》的影响[J]. 山东女子学院学报,2012,(6).

[6] 吴从祥. 论《毛诗序》女性礼教体系及其影响[J]. 山东女子学院学报,2013,(3).

[7] 吴从祥. 汉代女性礼教研究[M]. 济南:齐鲁书社,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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