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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语核心人称代词研究①

2014-07-31杨遗旗

关键词:第二人称单数第一人称

杨遗旗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 海口571158 )

斯瓦迪士《一百词的修订表》是历史比较语言学研究语源关系的重要依据,其排序的主要依据是词语在社会交际中的重要性和稳定性。人类交际往往以自我和当下语境为中心,当下语境考虑的是说话一方和听话一方,因此有指示说话人和听话人作用的人称代词位列前三,依次是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一人称复数。黎语属于侗台语族黎语支,它跟本语族的语言、别的语族的语言,甚至别的语系的语言究竟有怎样的渊源关系,我们可以通过比较研究核心词来揭示,下面我们拟对黎语核心词的3 个人称代词作些探讨。

一 我(Ⅰ)

第一人称代词在黎语代表点的读音如下:

可以看出,黎语的第一人称代词读音有四种情况:①hou 类②kau 类③hau 类④de 类。hou 类是主要的,12 个代表点中有9 个代表点属于该类读音,而且其中的7 个代表点读音完全一样,只有白沙音韵尾脱落,元门音多出喉塞音韵尾ʔ。昌江美孚方言今读hau1。加茂话和属于赛方言的廖二弓话第一人称则读作kau 类。此外,保定和廖二弓另有一de 类读音,保定念作de3,廖二弓念作də:t31tai51。从地域分布看,hou 类显然代表了黎语的正统读音。hau 类、kau 类和de 均属于少数派,这两个音是自身演变的结果,还是其它语言的借词,需要详加考察。

黎语属于侗台语族,我们可以将黎语与黎语支的村话和该语族的其它语支的语言进行比较:

同属于黎语支的村话,属于台语支的临高话、壮语、布依话、傣西话、傣德话,属于侗水语支的毛难话、仫佬话,第一人称的读音与黎语的①hou 类②kau 类③hau 类的音比较,具有普遍的对应关系,显然属于同源词,但处于演变路径上的不同阶段。从发音部位由后往前推进来看,声母依次是:h、ɦ、ʔ→k、x。从主要舌面元音的高化和前化来看,主要元音依次是:ɒ→o→u,a→ε→ə→e。[1]苗瑶语族中也有语言的第一人称代词与黎语第一人称代词对应,比如,川黔滇苗语读ko3,滇东北苗语读ku3,标敏瑶语读kəu3。

单元音与双元音的关系如何理解?是单元音先于双元音,还是双元音先于单元音?如果是前者则是韵尾脱落现象,如果是后者则是单元音韵母复合化现象。前者遵循语言的经济原则,后者遵循语言的区别化规律。陈孝玲认为侗台语第一人称代词比原始侗台语更早的形式可能是ku,后来才复化成kou。[2]我们认为这是不太可能的事,因为原始汉藏语发展到今天,词语是复合化,但音节结构发展趋势是简化,比如复辅音的逐渐消失,塞音韵尾的逐渐脱落,都是众所周知的语音演变事实。

汉语的“孤”是诸侯自称。《礼·玉藻》:“凡自称,小国之君曰孤。”如不考虑声调,现代汉语的“孤”,与侗台语支的布依语、滇东北苗语的第一人称代词读音完全一样。“孤”,蒲立本的中古拟音是“kou”,邵荣芬的中古拟音为“ko”,高本汉、潘悟云中古拟音为“kuo”;高本汉的上古拟音为“kwo”,王力拟作“kua”,郑张尚方和潘悟云均拟作“kwaa”。蒲立本、邵荣芬的中古拟音主要元音“o”与今天的黎语第一人称代词的主要元音一致,考虑到同源性,这一拟音是较为合理的。各家拟音不论是中古还是上古,均受到古代韵书的影响,一律拟为合口、见母。但是黎语①hou 类②kau 类③hau 类读音的存在表明,韵母的开合是可以转换的。转换的过程可能是hou→hau→kau。韵腹o 前化即为a。喉擦音h 可以前移为舌面后擦音x,也可以先变为喉塞音ʔ,再前移为舌面后塞音k。因此,台语支的傣西话第一人称有两种读音:ku1和xɒi3,侗水语支的仫佬话三种第一人称读音:ʔəi2/həi2/ʔε2,起始喉塞音与喉擦音互补,特别是前两种读音韵母声调都一致仅仅表现为喉塞音和喉擦音的不同,这表明喉擦音正往后塞擦音演变。

保定另一第一人称读音de3,廖二弓另一第一人称读音tai51,两处音实际上是黎语方言变体。我们姑且以de 代表,该词属于自大称,是一种比较爷们的说法,因此廖二弓人在说与敌方相对的我方时,用tai51而不用普通第一人称代词kau51。

那么de3或者tai51与古汉语有没有发生学上的关系呢?事实上该类音可能来自于上古汉语第一人称的“余”。上古汉语第一人称分为两个系统,一是ŋ 系(吾、我、卬),二是d 系(余或予、台、朕)。“余”和“予”为同音词,只是写法上有区别而已。“余”的上古音,王力拟为dǐɑ。[3]李方桂与邢公畹均认为上古汉语的“余”与侗台语的“我们”对应,李方桂根据古泰语ra2构拟“余”上古音为rag,邢公畹先生则根据从余得声的“蜍”字,构拟“余”声母为d-。黎语加茂方言的第一人称复数包括式读作tei1,恰好佐证了王力和邢公畹两位先生的构拟。因此,可以基本上肯定,黎语的de3、tai51与上古汉语的第一人称代词“余”同源。

二 你(you)

第二人称代词在黎语代表点的读音如下:

黎语的第二人称代词内部一致性极强,没有明显的差别,主要读音为meɯ。黑土这个点的读音为mɯ,是因为过渡音不明显。白沙、加茂两个点的读音稍有不同,主要元音开口度稍大。廖二弓话实际读音当为mεi51。保亭加茂话、廖二弓话均为黎语赛方言,第二人称读音主要元音受发音人自身语音影响可能不太稳定,同说加茂话的人就有人念作mai51。从语音演变的情况看,ɯ 作韵腹的情况应该早于ɯ 作韵尾的情况,最后是韵尾ɯ 的脱落或者替换。ɯ 受声母m 的影响自然衍生出e、ə、ε、a 等元音,从音理上看最先衍生出来的当是央元音ə,其次则是二号元音e,再次则是开口度稍大的ε、a。

第二人称代词在侗台语族族黎语支的村话和该语族的其它语支中的读音情况如下:

村话、临高话与黎语关系密切,自然同源。台语支的傣德语也与黎语同源。台语支的壮语和布依语读作mɯŋ,应该也是与黎语同源。那么音节的后鼻音韵尾ŋ 是怎么产生的呢?梁敏先生认为-ŋ是受到前面的声母m 同化的结果。[4]陈孝玲赞同梁先生的看法,并且进一步认为,ɯ 是一个不稳定的非正则元音,发音时容易加上一个部位接近的鼻音ŋ(她这里说的部位接近显然是指与声母m 部位接近)。在此基础上,陈孝玲又列举了“给”在台语支的读音情况进行佐证。“‘给’,武鸣壮语说haɯ3,桂北土语说haŋ3,融水平话也说haŋ3。”[2]吴安其也认为泰语的第二人称代词mɯŋ2与所列举的村话、黎语、临高话等第二人称代词有同源关系,均来自原始侗台语m-nə(-ŋ)。[5]

“-ŋ 是受到前面的声母m 同化的结果。”可以从湘西苗语第二人称单数的读音上得到佐证。第二人称,在苗瑶语族中,布努瑶语念作mi2、勉瑶语念作mei2、标敏瑶语念作məi2,黔东苗语念作moŋ2,它们都只有一种读法;但湘西苗语有两读,mɯ2和moŋ1。湘西苗语的两种读法类似于汉语方言的文读音和白读音,或者老派读音和新派读音。湘西与黔东接壤,故两地苗语有共同的新派读法moŋ,而湘西保留了较老的另一读法mɯ2,此读法恰好与黎语黑土话(侾方言抱显土话)相同。

汉语第二人称为“你”,“你”,《广韵》注:“秦人呼傍人之称,玉篇云尔也,乃里切。”《通雅》:“‘尔’、‘汝’、‘而’、‘若’乃一声之转。”可见“你”是“尔”音变之字。高本汉、李方桂、王力、邵荣芬、蒲立本、董同龢、潘悟云等各家拟“尔”中古音声母均为舌面鼻音,拟“你”声母为舌尖鼻音。“尔”《说文解字》作“尒”,最早见于甲骨文,潘悟云拟上古音为“mljel?”,吴安其根据谐音字“弥”拟其上古音为“m-nir”。[5]潘氏、吴氏所拟上古音均有鼻冠音m,这或许暗示了其与原始侗台语族之间的关系。显然潘氏、吴氏是在假设汉藏缅、壮侗、苗瑶三大语族均源自原始汉藏语的前提下,参照各语族当下读音的构拟。但是至少在中古,或许更早,台语支和侗水语支已经发生了分化,前者强化了双唇鼻音且丢弃了舌尖鼻音,后者则丢掉了双唇鼻冠音。

三 我们、咱们(we)

为了方便研究人称代词单数与复数之间的关系,我们把黎语各点的第一人称单数和复数同时罗列如下:

为增加说服力,我们于2013年另调查了下面几处土语的读音:

(一) 单数与复数的对立

黎语的第一人称代词单数与复数已经完全对立,但这种对立跟汉语的对立不同。汉语的对立是通过外部屈折即添加复数后缀“们”来实现的,而黎语的对立则主要是通过词干内部的语音变化即内部屈折的方式实现的,有的也可以看成是完全更换词干。

内部曲折的具体方式可以分为:声调替换、声母替换、声母声调替换、声母韵腹替换等。保亭保城土语第一人称单数与排除式复数属于声调替换。保定、西方、白沙、乐东万冲罗活土语四个点的排除式和包括式属于声母替换;乐东尖峰哈应土语第一人称单数和复数属于声母替换,单数hou1、复数gou1。通什、堑对、通什2 第一人称排除式和包括式属于声母替换兼声调替换。

(二) 双音节解读

第一人称复数不分排除式和包括式的有三个点,它们分别是保亭加茂赛方言tei1、乐东尖峰哈应土语gou1、堑对万道村土语hau4。许多语言的第一人称复数都没有排除式和包括式的语音对立,比如英语只有单词we。汉语普通话用“我们”“咱们”分别表示排除式和包括式,但是很多人并不能加以区分,原因是汉语的许多方言不分,比如西南官话就只有“我们”一词。

因为依靠复数词缀来表示复数意义,因此汉语的第一人称复数都是双音节的。黎语与汉语不同,除了少数几个点有双音节的语音形式之外,绝大多数语言点都依靠内部曲折或更换词根来表示复数,因此主要以单音节的形式出现。那么少数的双音节是怎么出现的呢?它们是否与汉语的人称复数表示法有着一定的关系呢?为直观起见,我们把双音节复数音节罗列于后:

琼中堑对万道村发音合作人王海群发音时,是在录音人用普通话提示下发音的,即先是录音人说出普通话的一个词,发音人再发出同一概念的黎语读音。在录音人说出“我们”时,王海群前几次发音都为hou1mə4,然后逐渐固定为hau4,可见当地人有文白两读,读书音为hou1mə4,白话音为hau4,显然读书音是参照普通话的构词方式发生的,hou1为第一人称“我”的黎语本音,mə4为汉语后缀“们”的变音,hau4才是堑对万道村黎语第一人称复数的实际本音。

黑土的第一人称复数排除式ʔa2rou1,包括式tsa2rou1,有一共同的音节rou1,rou1究竟是什么性质的音?在词语内部看不出端倪,有必要扩大比较范围。称为西江黎语的海南临高话的第一人称单数为hau2,排除式复数为hau2lo4,包括式复数为dɔu2或dɔu2lo4,dɔu2既可以表示“咱”又可以表示“咱们”。临高话第二人称单数为mə2,复数为mə2lo4,第三人称单数为kə2,复数为kə2lo4。显然rou1和lo4属于同一性质,在词语中充当了复数词缀,类似于汉语的“们”。但是,黑土的第二人称单数为mɯ1,复数为mei3zu1,第三人称单数为na1,复数为rau1。因此,黑土黎语rou1的后缀化远没有临高话lo4的后缀化那么彻底。

王力认为汉语形尾“们”的产生大约在十世纪到十一世纪之间。但对“们”的来源尚不清楚。[3]各家对其来源均是一种推测。吕叔湘先生以为“们”来自于“辈”字,但也不十分肯定。上古时期,汉语人称代词单数复数同形,先秦时期,只有《左传》有两处出现一个“吾侪”,意思相当于“我们这类人”。汉代以后,有几个同义词可以表示复数,它们是“属”、“曹”、“等”、“辈”,但是这几个词与后来的“们”不一样,还未形成固定的形尾。

那么西江黎语临高话的人称代词复数形尾是如何形成的呢。我们认为,lo4本来是表示人称复数的lau1虚化为词缀所致。lau1、rau1、tau1是同一个词的不同音变。因此可以推测,在尚未完全虚化为词缀的黎语方言里,肯定存在lau1、rau1、tau1独自用作人称复数和作为构词语素与别的语素复合成人称复数的现象。查阅语料后我们发现下面一些语言事实:

上述所列语料表明,tau 与meɯ 在通什、堑对、保城三个语言点是第二人称单数与复数的对立;但是在保定、中沙两个语言点中,meɯ 与tau 通过线性组合共同表示复数,tau 的第二人称指代性质淡化,逐渐过渡到只表示复数这一语法意义。中沙的第一人称排除式复数ʔa3tau1与第二人称复数meɯ1tau1构词方式显然相同,当中的tau1承担了一样的语法意义,当中的ʔa3则应该承担了第一人称的概念意义。但是不一样的是,ʔa3tau1中的ʔa3与第一人称单数hou1不一致,而meɯ1tau1中的meɯ1恰好是第二人称单数。ʔa3可能是与黎语ga 同源的的某个音的音变,也可能是用黎语音系读汉语“我”的读音。“我”在广韵音系中属于疑母果摄歌韵上声开口一等字拟音为ŋa。与中沙的ʔa3tau1同理,黑土的ʔa2rou1和tsa2rou1中的rou1应该是rau1的变音,临高的hau2lo4中的lo4是lau2的变音。黑土的tsa2rou1中的tsa2应该是汉语“咱”在黑土音系中的音变。显然中沙的第一人称排除式ʔa3tau1,黑土的第一人称排除式ʔa2rou1、包括式tsa2rou1都是后起的读法。

可见黎语的第一人称代词原本不区分单复数,后来单复数的对立主要是依靠词干的内部曲折。考其源头,应该主要是由第一人称代词演变而来。下面我们把黎语放到侗台语族这一更大的范围中来观察。

村话、壮语、仫佬语、傣西语、傣德语的包括式(有的不分包括式和排除式)显然与黎语的单音节第一人称代词复数同源。该种情形的演变路径可能如表所示:

声母k ʔ韵母k ɦ au ɑu ou h a:u ɑ:u o:u x h a ɑ o

根据上表(表中黑体为原始侗台语第一人称代词的声母与韵母拟音,根据音理表中的某个音均可向横向和纵向两个路径演变),侗台语族中与黎语的单音节第一人称代词复数同源的词均可以找到对应的读音。

侗水语支与台语支尽管基本上各自有其不同源的第一人称代词复数,但仍存在某种交叠现象,比如仫佬语一般归入侗水语支,概念的读音却与台语支一致;而属于台语支的傣西语、傣德语该概念中的读音tu1、tu6却与侗水语支基本一致。应该说黎语的-tau1、-rou1、-tei1跟傣德语的排除式tu6和侗语、水语、毛难话的第一人称代词复数同源。而黎语第一人称代词tei 与上古汉语第一人称代词“余”同源,前面我们已经做了论述。

四 小结

黎语核心人称代词均保留了古老的语音特点。黎语的第一人称代词读音有四种情况:hou 类、kau类、hau 类de 类,hou 类分布最为广泛,kau 类、hau类为hou 类方言变体,其演变路径可能是:hou→hau→kau。黎语hou“我”来自于原始侗台语,与上古汉语的代词“孤”可能也存在同源关系。黎语的de 类第一人称代词仅出现在保定和廖二弓两处方言中,在侗台语族的语言中均很少见,该词可能是借自上古汉语的第一人称代词“余”。黎语的第二人称普遍读音为meɯ,在少数方言点有不同程度音变,该词与侗台语族和苗瑶语族语言的第二人称均存在普遍的对应关系,也可以与上古汉语的第二人称代词“尔”比较,该词可能源自原始汉藏语。黎语与侗台语族台语支关系更为密切,至少在中古,或许更早,台语支和侗水语支已经发生了分化,前者强化了双唇鼻音且丢弃了舌尖鼻音,后者则丢掉了双唇鼻冠音。跟大多数侗台语族语言一样,黎语的第一人称代词原本不区分单复数,后来单复数的对立主要是依靠词干的内部曲折。但是已经出现了双音节的现象,而且主要通过类义复合的形式来实现,即将两个不同的第一人称代词复合。参与构成人称代词复数的-tau1、-rou1、-tei1来自于de 类第一人称代词。在西江黎语(临高话)中参与复合的词根则已演变为表示人称代词复数语法意义的固定形态-lo。但是需要指出的是,由于汉语在黎族语言生活中的强大影响力,黎语口语已经出现了不稳定的借用汉语词缀“们”的现象。

[1]徐通锵.历史语言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201 -214.

[2]陈孝玲.侗台语核心词研究[D].武汉:华中科技大学,2009:274 -276.

[3]王力.汉语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2004:302 -318.

[4]梁敏,张均如.侗台语族族概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564.

[5]吴安其.南岛语分类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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