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爹的保姆
2014-07-24顾景江
◆ 顾景江
别动爹的保姆
◆ 顾景江
母亲离世后,爹对保姆一词就有了新的解释。
爹说:“三儿啊,你可给我记牢了。保姆,保姆,就是保准让你找到母亲的感觉。”
我刚提出一点点异议,爹就举起手杖要给我脑袋“开开窍儿”,吓得我抱头鼠窜。
爹常说他的保姆是他捡来的。每当听到这种“言论”,保姆不屑一顾,很快眯起一只眼,嘴角儿歪撇着抢白:“切!还不知道谁捡的谁呢!”
这话得从七年前说起。
那年爹83岁,能走能撂的,就是有点儿不记道。那天,下了一场小清雪,爹去早市上买豆浆。他交完钱忘了拿豆浆,拎起人家摊主的豆浆勺就走了。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丢下手中的活计,颠着碎步追上爹,要回豆浆勺,又把爹搀送回家。从打那天起,每天用早点时,喝豆浆,是爹的最爱。每日,天刚麻麻亮,爹就挪挪蹭蹭地起来了。他给自己穿得利利整整的,准时出现在早市的豆浆摊前。爹灿着脸说:“吴儿——啊!稠点——稠点。”摊主就柔着声说:“放心吧!大——爷,我这勺子可有准儿呢——”说完,摊主果然将豆浆勺潜入桶底,慢慢刮盛,然后缓缓提起,再轻轻倒入爹的壶中。爹看着哧哧笑,笑着笑着便有一柱哈喇子挂在嘴角儿上,随后有一股一股的暖流涌入爹的心田……
也不晓得过了多少个这样美好的早晨。
有一天,我去早市买早点,竟然发现卖豆浆的摊主不见了。我绕道去看爹,见那卖豆浆的摊主正给爹做早饭呢。那台通着电的豆浆机正“嗡嗡”地响着。我不假思索地说:“怎么?改上门服务啦!”爹阴着老脸说:“这是什么混账话!人家吴儿是我雇来的保姆。”说完,爹紧接着又补了一句:“还不赶紧叫吴姨,没礼貌!”
我像吃了苍蝇一样倒胃口,努了努嘴,像蚊子样叫了一声“吴姐——早”,转身就走了。后来我才知道,叫她吴姐我都冤死了,她比我还小一岁呢!
自打爹有了保姆,我们一大家子人生活都发生了变化。
首先是我们兄妹几家,不用排班儿给老爹洗衣服、做饭了,也不用夜里把电话铃声调到最大,每天晚上可以睡个踏实觉了。犯不着半夜电话铃一响,吓得心怦怦直跳,老半天缓不过劲儿来。因为保姆吴姐住在爹家,属于“全托”那一种。
变化之二,当然就是爹了。他每天早起依然给自己穿戴得周周正正,不同的是,他在遛弯儿之余,还突然热爱劳动了。他经常凑到厨房里帮助保姆吴姐摘菜、搅鸡蛋、剥葱皮什么的。平时他从不染指的活儿,现在却干得津津乐道,中规中矩,弄得保姆吴姐都不好意思了。保姆吴姐劈手夺过爹手中的大葱埋怨道:“我的亲爹耶,你弄反啦!这哪是你干的活儿呀!”
爹被保姆吴姐剥夺了劳动的权利,就坐在小马扎上呵呵傻笑。保姆吴姐也甩着手上的水珠子,嘎嘎嘎地笑上一通。爹的房间被笑声鼓得一颤一颤的。那笑声仿佛无数把熨斗,把爹脸上的褶皱都给熨平了。这熨斗的作用可太大了。它不但抚平爹脸上的年轮,还抚平了爹心理上的年轮,这老爷子的记忆力渐渐好转起来。
平时他丢三落四的,我怕他把存折弄丢了,就替他保管,有了花销管我要。其实他也没啥花销。虽说爹是离休老干部,每月四千多块钱。可是他一大帮儿女过得都不错,每个月一开工资都争着抢着给他买东西,根本轮不到花他那两个钱儿,所以,他干剩。
前几年,他说一个人挺不起来小洋楼,就给卖了,在社区租了个单元楼住。这工夫,我估摸着爹手里能有个四五十万块钱。
可眼下呢,他疾驰火燎地朝我要回他的存折,还掰着指头数数,好像我贪污了他的钱。我笑着把存折丢给他说:“爹!你别把自个儿的智商估计得过高喽,还是把存折放在吴姐那儿保管把握,免得弄丢了。”
爹用他那枯老的手背朝外摆了摆,那意思是说,快走你的吧!少啰嗦。
由于爹一天比一天“立事”了,再加上保姆吴姐无限敬业,我们这些儿女们也就渐渐地疏于关照老爹了。尤其是我,有好长时间没回老爹家了。这回赶上“五一节”小长假,我携妻子一起去看望老爹。
我们除了带上平时爹最爱吃的干鲜果品外,还把家中过时的衣服,清理出一大包,给家在农村的保姆吴姐提去。我们两口子满以为这一“善举”,一定把保姆吴姐感动得泪流满面,谢声不绝。没想到,一进家门那一幕,竟把我们两口子击得目瞪口呆——保姆吴姐正在和几个邻居打麻将。
就见她穿一身笔挺的深蓝色“阿迪达斯”运动装,端坐在牌桌前,线条优美,凸凹得体,微微粉红色的脸蛋儿上轻施淡妆,风韵犹存。她中指和食指之间夹着一支香烟。右手无名指上一颗硕大的金戒指,在香烟的余火中闪闪发光。伴随着出牌的频率,那光环若隐若现。
爹在一旁给保姆吴姐擦着汗,一边支招儿,不时高声嚷道:“吴儿——打八万!打八万!”
我和妻子对视了一下,谁也没有言声,放下东西就走人了。从爹家到我家,路程不算遥远,可是我们两个人走得很漫长。快到家了,妻子才憋出一句话:“看来你爹是真的要当道光(倒光)皇帝了!”
我憋着一肚子气,可是始终没有逮着由头发泄出来。
2)由于拆装设备的数量及课程学时的限制,不可能做到每人一组,学生在分组拆装操作过程中实际动手操作机会少;
去年春节,机会来了。遵照妻子的“指示”,我去给爹送他最爱吃的酸菜猪肉馅的手工水饺。推门进屋,就见爹在床上,斜靠在行李上,一小勺、一小勺地吃着红糖拌大米粥,咽得很艰难,好像感冒了。说不上是炒菜油烟子呛的,还是感冒引起的,爹吃了几口粥就撂下碗剧烈地咳嗽一大阵子。
地下是一桌丰盛的菜肴,盘子、碗摞得层层叠叠,杯盘之间仅有的几处空当儿,戳着几瓶我孝敬爹的好酒。有“水井坊”“泸州老窖”,还有一瓶“张裕解百纳”。保姆吴姐的两个儿子和儿媳妇(据说她丈夫早就去世了)正在推杯换盏地行酒令,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保姆吴姐扎着花围裙,还在厨房里吱吱啦啦地炒菜。
我一脸阴云,绕过餐桌来到爹的床前,端起碗就给爹喂粥。可能是喂得急了点儿,爹咽不及时,一口粥全吐在我的手上了。我的火儿“噌”地一下子就撞到了脑门子上,回身就把那一桌席给掀翻了。保姆的两个儿子和儿媳妇,知趣儿地溜出屋子逃之夭夭。
保姆吴姐拿着撮子来收拾残席,我厉声喝道:“这里没你的事了,把我爹的存折给我!”
保姆吴姐已经被我这阵势惊呆了。她哆哆嗦嗦地掀起衣襟儿,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两个存折,双手递给我。我迅疾展开存折一一看过,果然两个折上存款都剩一位数了。
我三把两把撕碎存折,摔在保姆吴姐脸上,吼道:“你被解雇了!”
保姆吴姐抹着眼泪收拾她的行李。我立刻又心软了,随手掏出两千元钱硬塞给她。保姆吴姐走后,我打扫房间时,还是在角落里发现了那一沓攥成团的两千元钱。
保姆吴姐走后,我的第一要务就是物色新保姆。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先后给爹招来六个保姆,都让爹以种种理由给撵走了。这些保姆不乏各种人才:有身强的、力壮的、沉稳的、手快的……但,统统不入老爷子的“法眼”。到后来,再招来的保姆,爹连看都不看一眼,只顾耷拉个眼皮,在那儿假寐,嘴倒是撅得老高。
我偏不给他找那个“吴儿”,大不了我亲自上阵。
第二天,我系上小花围裙,戴上小白帽儿,出现在爹的厨房里。我舞舞喧喧地展示厨艺,把锅碗瓢勺弄得叮当乱响,直到太阳西斜才做得了“午饭”——我端上来满满一钵乌鸡汤、满满一盘儿红烧猪蹄儿、满满一大碗葱烧海参,还有一盘儿筋头巴脑。主食是小米粥。
我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故意捏着腔调儿,嗲声嗲气地扶老爹起来吃饭。想不到,爹眯着半只眼,只说了一句话就把我贴到南墙上了。他说:“你这是给你爹下奶吗?”
我也急了,说:“爹!不——活祖宗,你到底想吃啥?”
爹用鼻子哼了一声:“哼!我想吃吴儿煮的大米粥。”
我又重新开火,手忙脚乱地煮了一锅大米粥,端上来。爹就吃了一口还给吐了,说不是那味儿。
眼瞅着老爹一天天瘦下去,最后还是“病”倒了。
爹,没有力气吃饭、没有力气喝水,却有力气拉屎。他滚着身子拉,弄得满床、满身都是屎,把我熏得一阵阵呕吐,苦胆都快吐出来了。
好不容易盼到爹睡着了,梦里他还在嚷嚷:“三点了吧?火车到站了,吴儿该回来了!”
就在我束手无策的时候,哥哥、姐姐、妹妹都来了。他们七嘴八舌地数落我。妹妹说:
“三哥,不是我批评你,我早就说过,不让你动这个保姆,不让你动这个保姆,你偏动。这回可倒好,粘帘子了吧?”
大哥说:“老三呐!解铃还得系铃人,就辛苦你走一趟,去把那个吴姐请回来吧!”
一听这话,我脑袋瓜子“嗡”的一声就炸了。
等我缓过神儿来,想出来一个迂回的办法:我派我二哥家的侄子去百里之外,请那保姆吴姐。哪成想这姑奶奶不理茬儿。人家捎来信儿说,必须得苏老三亲自来请,别人——对不起,免谈!
听了侄儿的汇报,我这个气呀!
气归气,我还不能不去,因为这祸是我惹下的,梦,还得我来圆。
第二天,我借了一辆奥迪,带上礼物,也带上一肚子违心的道歉话,就出发了。
本想面子给足了,吴姐一准儿“大人”不见小人怪,乖乖跟我回来。我又没料到,人家这“诸葛老兄”家里还有一亩多地的菜秧子没栽完,我必须在村里候上几日才能动身。
我咬着牙,压着气,穿着锃亮的大皮鞋下地,帮吴姐栽了一天半菜秧子,总算栽完了。她又说,明天可以走,但是,必须答应她两个条件:第一,我苏老三不许登爹家的门;第二,我苏老三不许管爹家的事儿;否则:别说用轿车来接,就是用飞机来接,也不去。
我忍无可忍终于爆发了,大吼道:
“吴大姐!你究竟想怎样?”
保姆吴姐也不示弱,她眉毛倒竖,杏眼圆睁,比我声音还高八度:“苏老三!我还告诉你,以后你不许叫我吴姐,那样叫辈分不对。我和你爹的关系,就差扯一张证了,知道不?”
听到这儿,我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一屁股瘫在地上了。等我醒过腔来,一个扁屁也不敢放了,乖乖地接受条件,隆重地把保姆吴姐接回爹家。
你别说,还真神了。自打保姆吴姐回到爹家,爹的病奇迹般地好了,很快就能拄着棍儿在小区里遛弯儿了,有时候还给人家下象棋的支招呢。
我不敢去爹家,就打发侄子去看看啥情况。侄子回来说:
“三叔,你别瞎操心了,人家过得好着呢!爷爷一顿能吃三碗大米粥。”
我思来想去,终于搞明白了——让爹开心、长寿,那才是我们一大家子人的终极愿望呀!我们应该给那保姆吴姐,不对,是吴姨,颁发“最佳三陪奖”才对呢。
你说我整那一出一出的,这不是酱缸里的黄瓜——咸(闲)的吗?
想到这儿,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然后,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了。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