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触摸的国家形象
2014-07-24◆阿穆
◆ 阿 穆
可触摸的国家形象
◆ 阿 穆
从酒店到华盛顿市区大约需要半个小时车程。3月底正是华盛顿的樱花节日,而我一路上看到的却是积雪覆盖的返青草和灰色的树林。华盛顿好像注定不与北京共凉热。当地人说今年遇到了罕见的春寒。而同一个纬度上的祖国首都北京,百花却提前一个月怒放了。
车子驶过波托马克河就进入了华盛顿市区,郊野的旷美被城市风景取代。正赶上美国学校放春假。美国学校的春假日期不是固定的,一般在复活节前一周开始,假期八天左右。学校不给学生留家庭作业,却也不“放羊”,而是组织学生们春游。华盛顿的每一处景点都是学生们接受爱国教育的场所,套用我们的提法叫作“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于是,我们所到之处都活跃着度假的美国中小学生。
华盛顿的主要游览景点都很集中,都是免票参观。华盛顿市区也不大,所以,走马观花,两天就能游个遍。因为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北京,游览中我总是下意识地把北京和华盛顿这两个姊妹城市作比较。尽管北京和华盛顿的城市建设都已远远超出了最初设计的范围, 北京旧城的城垣已被拆除, 新市区在旧城郊外迅速扩建起来。但是北京旧城,也就是二环以内,在新的城市建设总体规划中仍然居于核心地位。相同,华盛顿城的发展也早已超越了原来的边缘界限,但是华盛顿的设计者、法国工程师皮埃尔·夏尔·朗方的规划仍然是全城布局的中心,人们称其为“朗方城”。
华盛顿国家广场就是“朗方城”的核心。国家广场也叫“国家草坪”,我觉得这个名称更贴切,因为那实际上就是一个长方形、完全开放型的绿茵广场。朗方设计华盛顿城时,那里还是一片荒地,距今220年。而北京建都有855年了,而建城史更长达3000余年。北京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是“古为今用”。而华盛顿则是一个全新的都城。
华盛顿是世界政治中心,但这里国家广场的设计理念却是远离权力和威严,强调亲民、为民。这与华盛顿城的设计背景有直接关系。彼时,《独立宣言》宣称的人人生而平等,人民享有生存、自由和谋求幸福的天赋权利不可侵犯等深入人心。于是,朗方用绿茵广场表现“人权为主”,并把它固定为华盛顿城的核心。
朗方的设计思想并不是一开始就得到应有的重视的。这样一位为华盛顿城的建设做出了如此卓越贡献的人,生前却穷困潦倒,死后靠友人资助才入土为安。死后多年,他的贡献才得到承认。作为国家英雄人物,他的遗骸也迁葬于阿灵顿国家公墓。
朗方的“国家草坪”在人们眼里越来越美丽,到过这里的各国人都说这里很美。美国人也不客气,美国国会2003年宣布,华盛顿国家广场是“一件完美的城市艺术品”。
艺术品不可以没有魂。游历过程中我最强烈的感受就是,国家广场的每处景观都体现着美国国家形象。每个建筑,都是美国国家史的重要部分。在国家广场上获得一席之地的人们,是美国人民心目中的大英雄。这里实际上是一部美国英雄史。英雄们都是有形的,你可以零距离地用手去触摸和感知他们。
华盛顿纪念碑是国家广场的核心建筑,为纪念美利坚合众国的缔造者乔治·华盛顿而建。白色大理石材质,169.3米高,碑顶是尖的,直刺蓝天。纪念碑的内墙镶嵌有188块全球各地捐赠的纪念石。其中一块是中国清政府赠送的,上面的汉文刻字为两国所津津乐道,特别是“米利坚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的内容,更是令美国人自豪。1998年6月,访华的克林顿在北京大学演讲时还用了这一历史事件,他称其是“150年前美中两国关系沟通的见证”。克林顿豪迈地说,碑文内容是我们美国220年前赖以立国的核心理想,是引导我们横跨美洲大陆登上世界舞台的理想,是美国人今天仍然珍惜的理想。
乔治·华盛顿在当选美国首任总统前就是一个传奇英雄。他征战多年却从未受伤,子弹总是打穿他的帽子,因而他的一句名言是:“敌人的子弹声音很悦耳。”他率领他的大陆军团赢得了美国独立。现在的美国宪法就是他在1787年主持制定的,对美国乃至于世界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华盛顿纪念碑是至高无上的,而其西面的林肯纪念堂则被视为神殿。在美国人民心目中,以解放黑奴著称的第16 任总统亚伯拉罕·林肯,是“新时代国家统治者的楷模”。林肯于1860年被选为总统以后, 坚决反对奴隶制,并于1862年9月颁布了《解放黑奴宣言》, 当时已经爆发的南北战争因此而更加激烈。1865年4月,林肯遭南方奴隶主刽子手的暗杀身亡。
林肯领导的斗争虽然挽救了国家免于分裂, 但是种族的歧视继续存在。1866年, 也就是林肯被暗杀的第二年, 南方的种族主义者还成立了反动的组织“三K党”,对黑人进行残酷的袭击和杀戮。在20世纪内继续为反对种族歧视而斗争的黑人牧师马丁·路德·金于1963年8月,在林肯纪念堂前有二十万人参加的群众大会上,为纪念《解放黑奴宣言》的签署而发表了他的著名讲演:《我有一个梦想》。五年后马丁·路德·金同样遭到种族主义者的暗杀。
除了林肯纪念堂,美国还有很多林肯纪念地,仅国家级和州立的历史纪念地就多达十几个。他的出生地,他求学、工作、居住和去过的地方,还有他遇刺的福特戏院,以及安葬他的墓地等,都已成为他的纪念场所。并且那些纪念地的规模和设计,是美国其他总统望尘莫及的。不难看出美国人对林肯的敬仰已经到了崇拜的程度。
林肯纪念堂由白色大理石砌成,造型取自古希腊神庙,质朴庄严。堂前有多层白石台阶,当我拾阶而上时,感到纪念堂高高在上。而跨入殿堂后,林肯坐像亦高高在上。殿堂很广阔,除了林肯坐像,却别无他物,仅在南北两壁宽阔的白石墙面上,镌刻了林肯的两个著名的演讲词, 其中之一就有他用来描写重新获得自由的一个政府的六字形容词:“ 民有、民治、民享”。林肯坐像高5.8米,人们站在坐像前,还不及坐像底座的一半高。我在像前回首东望, 越过耸立的华盛顿纪念塔和辽阔的绿茵广场, 可以看见白色穹顶的国会大厦。
华盛顿和林肯是国家英雄的代表,而国会大厦也是群英荟萃之地。从220年前华盛顿总统亲手埋下奠基石后,国会大厦就成为美国历史的缩影。参观国会大厦内部也是免费的,只是要预约。大厦仿照法国巴黎万神庙而建,极力彰显群体性的英雄主义。圆形大厅四壁挂有8幅记录美国历史的油画,并立有美国历史上杰出总统的石雕像。大厅南侧还集中了美国50个州的名人塑像。
华盛顿纪念碑、林肯纪念堂和国会大厦组成了华盛顿城的主轴线,与北京旧城中轴线上从景山到正阳门一段相似。只是华盛顿的主轴线是东西向的,并且比北京的中轴线短了不到1公里。这就是文化的差别。欧洲传统城市一般取教堂大门前的道路为轴线。而教堂大门前的那条道路往往都是东西向的,要与耶路撒冷的方向相连。对于欧洲来说,耶路撒冷在东方。据《圣经》记载,耶路撒冷是耶稣受难、埋葬、复活、升天的地点。华盛顿仿照了欧洲的城市规划,因为它的设计者皮埃尔·夏尔·朗方就是一个法国建筑师。而美国又是一个有些犹太血统的国家,犹太的宗教、文化、政治、经济等对美国有巨大的影响力。这样基础上形成的东西向中轴线就顺理成章了。
美国国家二战纪念碑也设在中轴线上,位于华盛顿纪念碑与林肯纪念堂之间。那是一个看上去像露天剧场的椭圆形的下沉广场,广场中心是喷泉池,被一组花岗岩建筑群围绕着。当年参加二战的美国军人达1600万,阵亡的有40万。
二战是美国成为世界超级强国的转折点,也是美国历史中非常荣耀的一页,被美国人作为典型的“美国精神”而大张旗鼓地宣扬。因而,二战纪念碑气势恢弘,建筑考究华丽。许多度假的美国学生穿梭其中,大一点儿的学生在认真观看美国在二战期间的重要历史事件的浮雕,低年级学生则在举着胜利花冠的美国雄鹰下欢呼,外加有幼儿在喷泉池畔嬉戏,令人置身其中不觉哀伤,只有鼓舞,与其西面的韩战和越战纪念碑反差鲜明。
美国人叫“韩战”,我们原先称“抗美援朝”,现在改称“朝鲜战争”。韩战和越战纪念碑虽然都与二战纪念碑的级别一样,都属于国家战争纪念碑,待遇却不一样,他们不在中轴线上,而是隔线两相望。这是美国政府正视历史的心态吧,因为这两场战争是美国两段灰暗的历史。韩战是美国建国后第一次没有取得胜利的战争。而越战则更是可以说是一场给美国带来耻辱的战争。
碑的本意是竖起来的石头,拔地而起,雄伟壮观,就像天安门广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像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碑等等。然而掩映在林肯纪念堂东南侧的树林中的韩战纪念碑却寻不见碑,勉强与碑能沾上边的是一面长长的黑色大理石墙体。走到墙体前,你首先会看到被反射到墙面上的自己,然后才看见黑墙上激光雕刻的人像。那些年轻的容颜和身姿取自于两干余名阵亡将士的生前影像,形象鲜活,神韵真实。由于深黑色墙体光可鉴人,激光雕刻的效果又与摄影黑白照相似,使得那些容颜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似被战火硝烟掩映,又似在历史烟云里沉浮。
黑墙外是一组美国士兵雕像,真人大小,取材于韩战中一支美军19人作战小分队在丛林中搜索前进的真实历史记录,19个不锈钢雕塑的形象也来自于作战小分队队员。他们的装备、队形、紧张乃至惊恐的神态等都高度写实。他们银白色的身影映在黑色的大理石墙上,与墙上激光雕刻的群英融合。雕刻墙的东端镌刻着一串英文:“freedom is not free”,意为“自由不是免费的”。一旁清池上刻着韩战中阵亡、伤残、被俘的人员数字,美军战死54246,联军战死628833。精确到个位。
“自由不是免费的” 这句沉重而又耐人寻味的话,以及几组令人沉重的数字背后,透露的是反战情绪,使得半空的国旗显得萎靡不振。国旗下,一群美国学生在听老师讲解韩战,他们脚下的一块黑色石板上刻着这样的文字:“我们的国家以它的儿女为荣——他们响应召唤,去保卫一个他们从不了解的国家,为素不相识的人民献出生命!”
读了这段文字我想,韩战纪念碑想要表现的不是那场战争的荣辱,而是惋惜那些死在异国他乡的子弟兵。相对于争论战争的对与错,美国人民更在乎的是被国家送上战场的亲人们的命运。对于美国和中国来说,朝鲜战争也许都是一场不该打的战争。战争胜负与否是国家和政客的事情,对沙场上的士兵来说,胜负的意义其实差别不大。只要是战争就是残酷的,士兵面对的都是生死。即便是一场错误的战争,那些以国家名义而战的个体生命,同样是值得纪念的,不论他们是死是伤,还是被俘、失踪,他们都是国家英雄。
比韩战纪念碑的反战意味更浓的是越战纪念碑,它位于林肯纪念堂东北侧的宪法花园里。同样是深黑色墙体,同样是光可鉴人,同样是激光雕刻。越战纪念碑看上去比韩战纪念碑更简洁。
韩战纪念碑虽说不见碑只有墙,至少墙是矗立在地上的。越战纪念碑则是一面嵌入地下的开放式的V字形纪念墙,墙上全部被越战中阵亡的美国官兵姓名占据,密密麻麻,共有58132名。除此之外,战争纪念碑的传统元素,如英雄雕像、爱国文字、国旗、修饰性艺术等等,在这里都找不到。
V形墙相交处最深,3米高,两翼缓缓伸向地面,直到与绿草相连。爱闹的美国小学生们安静地从两翼的地面走入最深处,用他们的小手去触摸墙上同学的爷爷、叔叔的名字,去认识离他们很远的英雄。设计者林璎说:“当你沿着斜坡而下,望着黑得发光的墙体,犹如在阅读一本叙述越南战争历史的书。”
作为国家战争纪念碑,越战纪念碑在修建前就被赋予了强烈的政治意义。然而林璎的“书”上没有武器,没有硝烟,没有仇恨,没有凯歌。只有人——每个名字都曾是鲜活的。林璎说:“这项设计的主体肯定是‘人’,而不是政治。”
林璎不愿通过她的作品而使战争正义化。而实际上当年美国出兵越南,曾引起国内广大人民群众的反对,被认为是一场非正义的战争。开敞的V形两翼指向华盛顿纪念碑和林肯纪念堂,令人心生疑问,出兵越南是否与这两位美利坚合众国的缔造者的伟大理想相符?
不管怎样,这场战争的结果都是一批人的生命成了这场战争看得见摸得着的代价。引得每年400万人参观,在这没有英雄形象的纪念碑前思考战争与和平。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国家广场”。中国的“国家广场”是天安门广场。古时的天安门广场表达的是“唯我独尊”的主题思想。新中国成立后,对天安门广场进行了不断的改造,目的是抽掉它的“帝王至上”,代之以“人民至上”的思想,使它从封建王朝统治时期的宫廷广场,变为全国政治中心。
但是我们的孩子们和世界各地来游览的人们在这里读不到中国史。中国不乏英雄人物,但孩子们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下接受的爱国主义教育是大而化之的,那些英雄们没有名字,没有形象。老师即便举出两三名个体英雄的例子,孩子们的思维也很难落到实处。
当然,美国独立的时间短,历史实物相对容易保留。我们的历史太过悠久,重大事件太多,英雄人物数不胜数,不太好表现,又要体现“人民史”,而不是王朝史。就像当初讨论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浮雕人物时,本来画稿上有林则徐、洪秀全、八一南昌起义的领导者等人物,但终以“不好协调”而放弃。于是,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就成了现在的没有一个具体人物的艺术品。
我想,我们国人是聪明智慧的,也许将来会有一种办法,让我们的孩子们在一个广场上就能感知我们的国家形象,阅读到中华信史,并把它作为国家认同和民族教化的一根精神纽带。
发稿编辑/姬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