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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悯之书

2014-07-23陈亮

延河·绿色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哑巴野花羊群

陈亮

梦见父亲

梦见父亲,是在一个槐花衰败的深夜

他进来得毫无声息,像一团雾

没碰倒陶坊里的任何家什

他就站在我的炕前,蠕动兔唇

轻轻摇晃我被疲累煮熟的身体

让他上炕歇会,怎么也不肯

说马上就要走,似有什么禁忌

他的脸被凿刻,堆满遗传的愁苦

背驼的厉害,胸口要抵住了膝盖

仿佛想在地上捡拾些什么

依旧凶狠地抽烟,虚弱地咳嗽

喉管里间歇传出了旧风箱的噪音

依旧爱唠叨,仿佛装着无数个心

他说房顶被老鼠们啃出了洞

猪圈的缝隙被拱的越来越大

让他老睡不着,要我赶紧补上

他说牛草要勤续,在地里要舍得下苦

粮食要多藏,要提防荒年

——兔唇磨破,飘出火星

鸡叫到了三遍,他说他要走了

转身缓慢,心还没有彻底放下

他怔在那里犹豫,然后就开始

在一个补丁里使劲掏着,手抖嗦

攥着一把油烂、汗腥的零钱伸递过来

后半夜

后半夜,听见有人在断续地哭

哭得很压抑,像一朵花,一盏灯

尽量开到最小,似乎怕惊动了谁

这是个外地要饭来的寡妇

右脚跛残,早先委身于本村的一个哑巴

没几年,哑巴患癌症病死

接着独生儿子又殁于车祸

最后,她被唾沫淹成了扫把星

孤寂的夜里,她定是在反刍身世的悲苦了

哭声里,苦瓜的藤茎在墙头闪电蔓延

把果实垂吊到每一孔模糊的院门

星泪颤抖着,或忍不住滑落

哭丧的树木默默披挂起铅衣

村庄的梦啊!又压上了一块大石头

可怜的人,还在继续哭着

似乎今晚,要把她一生的酸楚

一点一点,全部从心里抽出来

漂白出月亮。想去劝慰劝慰她

而哭声,却一忽儿在眼前

一忽儿又仿佛远在另外的世界

怎么也寻不到她了,就疑惑起来

我开始怀疑自己就是那个人,在未知处

哭泣瑟缩,如一堆被鄙弃的海蜇

田野里还剩下最后一个人

月亮还没有从牛头岭里拱出来

天很黑,很大,要吸走了一切

田野里还剩下最后一个人,还在动在响

类似于一头累坏了的狗熊

看不清他的所在,只听见

他越来越湿重地喘息

扰乱了虫子们地狂欢和一滩野花地开放

让雾团压低,田野无声凹陷

让你想喊,却想不起要喊什么

想对着什么大声说:滚开——

却并不知道什么就是什么

他在继续喘息着,喘息着

那把铁锨在闪着微弱的光亮

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侯才能休息

他的手脚似乎已经被谁控制

或者已经被人们所遗忘

像一块无名的墓碑,没人来领他回去

一朵野花,终于,憋不住开了

花心里散出了更多的苦

一个虫子,终于憋不住叫了起来

音子里飘出暗红的血丝儿

田野里,还剩下最后一个人

我实在不忍心,说出他是谁——

羊群

我所看见的羊群是在北平原的初春

它们普遍的肮脏、骚臭

被一个哑巴赶着从村里滚爬出来

拖拖拉拉的,普遍惊恐、慌乱

仿佛难民、乞丐或流放的犯人

这时的天,还是割人的冷

冰冻未消,道路充满怨气

槐树仿佛被烧过,湿漉漉的黑

那些叶芽躲在袄袖里抖嗦着

还不敢伸出半截手指来

剥皮的风裹着草屑毫不留情地吹着

如在吹一场瘟疫,一些失败或灰烬

它们在坟场、沟坡、断头的灌木间找吃的

或默默凝立,干嚼北风和残雪

或眼睛迷惘,弱弱地喊唤着

似乎已经完全没有了心力

天越发狰狞,哑巴呜啦怪叫着

继续用皮鞭毫不留情的抽打

用石块掷向它们,让羊群更加慌乱、惊恐

仿佛天真的要塌下来了

——可奇迹依旧不会发生

日子,还将一如既往的残忍

孤独

孤独是一只黑色鸟,丑陋,翅膀沉重

在饥饿的天空里虚弱的飞,飞

眼睛闪烁不安,伤痕跳出闪电

更多时候,我的孤独是不皱眉头的

仿佛季风哗哗吹动白杨树林

吹开了那些生锈的锁链

林中有各种小动物、昆虫明灭着

仿佛来自灵魂。下面散落着坟头

旁边是一条中年男人的河流

衍生着缟素的荷花、绵密的蒲草

绵绵的香气让死亡越发迷人

更多的时候,我会在午后的场院劈木柴

会擦着汗,愉快地叼起烟斗

在花树边的木墩上一个人静静发呆

远处,是淡蓝的有些虚无的远山

眯上眼,就有蝴蝶从前世诡异的显现

更多的时候,我感觉有些晕

感觉太阳的灯光忽明忽暗

地球沙沙旋转,我一动不动

任风吹动衣衫和肉体的牢笼

前世和今生,地上沉睡了好久的影子

醒了醒,慢慢地脱成了秋凉的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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