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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人启事

2014-07-23黄朴

延河·绿色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局长

黄朴

父亲在进城的一月后失踪了。

杨小凡掏出钥匙,发现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听到钥匙转动门锁的声响,就疾步过来开门,房子空荡荡的,电视机像哑巴一样静默着,爸,杨小凡叫了一声,两居室的房间寂寥地回荡着他嘶哑的声音。杨小凡换上拖鞋,把包挂在屏风的挂钩上,又叫了一声,佬,无人应声。十八岁前杨小凡一直把父亲叫佬,佬在老家就是父亲的称呼,为什么这么称呼父亲,直到他上大学都没有搞清楚,三十多年来他一直这般称呼父亲,他在电话里试图叫爸,但父亲死活都不应声,直到他说佬啊,父亲才他痛痛快快地说话。佬,杨小凡又叫了一声。他听到这个带着惊恐和挣扎的怪声在房间里四处飘荡。衣柜的门开着,里面悬挂着妻子的各式衣物。光是那内裤就够炫目的。红色的镂空的印花的蕾丝的豹纹的。

记得有一次,父亲拿着一个丁字裤问,小凡,这是啥子啊?父亲在他参加工作后,就不叫他的乳名虎子,改叫他小凡。他很尴尬,这是妻子的内裤,他不好对父亲讲,只好说,这是小荣的衣服,你不要在里面翻,小荣知道了不好。父亲的脸霎时变灰了,说,我闲着无事,想给你们收拾收拾。他说,你不要动她东西,一次她妈翻她衣物,被她臭骂一顿。她妈几年都不来。父亲讪讪地,把地上的安全套扫进簸箕,躬身捡地上的卫生纸。妻子缩进进被子里,手揪他他的大腿。他惶惶地,夜里房事,随手就把套子和卫生纸抛在地上,他说,你不要扫了,我们一会儿就起床。父亲说,你们睡吧。妻子又咬他,他踢了一脚。推开卫生间的门,他恍惚看见父亲坐在马桶上。坐在马桶上的父亲用了很大的劲拉不出屎,他就抽烟,烟雾绕着他旋转,满地的烟头像是一张张嘴,咚地一声,一个坚硬的污物冲破了身体,父亲长喘一口气,顿觉轻松。妻子在厕所里一遍一遍地冲水,有时就在卫生间摔杯子。刷牙杯子摔烂了好几个。父亲就不在家上卫生间了,像偷了东西无处隐匿的贼。他偷偷到小区的大树后大便。这天天暗下来了,父亲像老鼠一样溜出家门,他背靠大树,脱掉裤子刚露出屁股,就被一把笤帚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父亲屁股都来不及擦,就被阿姨押解到了楼下。阿姨挥舞着笤帚,骂乡下的农民,骂农民不要脸,还不如城里幼儿园的孩子,随地拉屎,狗都不如。父亲垂着头,那个时候,父亲恨不得把头塞到裤裆里。杨小凡在众人的教诲和嘲笑里解救回了父亲。

父亲几日不吃饭,专心侍弄两个废木箱,在里面装上土,种了一些豆角玉米白菜。他每天一个人坐在木箱前,看着看着,一些碧玉般的芽子就从泥土里伸出头,颤巍巍地张开了眼。一眨眼,眼前是一庄稼地的禾苗,随风荡漾着绿,呼啦啦的声响。

“爸”,杨小凡嘴里叫着,人在房间里寻找,他找遍了房间的角角落落,父亲像空气一样蒸发了。

父亲去找泥土种菜么?杨小凡走到小区门口,门房只剩一个门牙的老张说,你上班走后你爸就下楼了,他在门口和一只流浪狗说了半天话,最后他抱着那只脏得没有颜色的狗去了公交车站。

父亲和狗会讲什么呢?杨小凡找遍了附近的商场、公共汽车站、地下通道,父亲真的杳无踪迹,夜晚的街道上灯火璀璨,妻子打来了电话,杨小凡,你到哪里鬼混去了,还不回家啊。他突然哭着说,我爸不见了。妻子骂道,你神经病,你爸一个大活人能丢了。他说,我都找了大半天了,我爸真的丢了。妻子说,他会不会是迷路了,找不到家了。杨小凡说,从早上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多个小时了,我找遍了附近的公共厕所、地下通道、地铁站、公交车站、商场、饭店,就是没有找找到,他不识字,他会跑到哪里去?妻子说,你哭顶个屁用,打电话问问是不是回老家了。杨小凡抽泣着说,要是叫哥嫂知道我爸丢了,他们会吃了我。

妻子冷冷地说,你哥嫂巴不得你爸丢了,他们在心里感谢你还来不及呢。杨小凡说,你净胡说,把谁都想成坏人了。妻子嘲讽地说,你再到麻将馆发廊浴池路边店找找吧,说不定你爸到那些地方放松去了。他挂了电话,骂道,扯鸡巴蛋啊。

雾漫不经心地绵延着,未央路拥堵成了一只钢铁巨兽,汽车烦躁地鸣着喇叭,车辆如凝滞的死水,各色的灯闪起来,明明灭灭间,一如逃遁到城市的怪物。空气变得浑浊,高大的建筑物恍然一个粗硬的轮廓。听到雾霾里兽的喘息。城市有什么好?似乎是父亲说话。杨小凡在浓雾里寻觅。耳朵里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父亲说,我要回老家,城市就像屠宰场。父亲说,城市就不是人呆的地方。汽车像屎壳郎,摩托像野狗,公共汽车像大肠,空气像臭屁,到处都是臭。耳朵里突然又安静了。眼睛里涌现出层层叠叠明明灭灭的的光,霓虹灯闪闪烁烁,杨小凡盯着大楼液晶显示屏上裙子短到腿根的美女,给大哥打电话。

他说,大哥,你在家啊。

电话里的大哥说,你一年都没打过电话了,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你侄子在深圳打工谈了一个女子,女子说在县城买了房子才结婚,咱老家的土房子人家看不上,你能不能借我十万,我从来给你没有张过嘴,村上人说你在西安发了,买了好几套房子,手上有几百万呢,叫佬在你那里好好享享福。他呆在家里,就知道骂人,骂我不种庄稼,地撂荒了;骂你嫂子不养猪就知道跟人出去打工;骂坡上的树叫人偷了;骂村长吃屎的,光知道给自己捞;骂镇上的书记不是好官,过年过节不慰问老百姓;骂邻居的鸡吃了他的秧苗;骂猪长的不肥;骂母鸡不下蛋;骂公鸡光知道搞母鸡耍流氓打鸣从不准时丢三落四;骂妈做饭像是喂猪越来越难吃;骂老天不下雨骂太阳太热……他跟疯子一样,谁都咒骂呢。

给我准备十万,年底要。大哥给他下达完任务就挂掉了电话。他失魂落魄地靠着站牌,看着一辆辆的公交车进站出站,看着一群群人上车下车,他企图从人流里发现一个人是自己的父亲。他整个夜晚都在寻找,沿着他所居住的凤城路,向东是开元路,向西是光明路,向北是京开路。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寻找家园的人。父亲会这样找路么?他不知道,他凭着自己的预感,在父亲可能出现的地方像猎狗一样嗅着。公共厕所旁蹲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他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惊慌失措者失魂落魄者。苍蝇在他的头顶蝇营狗苟。忽而成群结队地落在他的脸上手上。他的烂碗里落寞地躺着半边干硬的馒头,见杨小凡盯着自己,他惶惶地把馒头塞进嘴里。杨小凡的泪水咚咚地砸在干燥的地上,地上腾起一股烟。杨小凡的心在平常已经坚硬的没有了泪水。设若父亲流浪街头,也会和这个乞丐一样,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么?杨小凡把手里那瓶还没有喝的矿泉水递给他。他满是污垢的脸上灿烂一笑。嗅着臭,杨小凡踅摸进了路边的公共厕所,拉开一扇扇门,蹲坑里堆着奇形怪状的粪便,在最后一个蹲坑里,有人在门上作画,他先画了女人的脸蛋,接着画了男人的一只大鸟,最后画了一个女性的性器。画得真好,彩色的,很有肉感,栩栩如生呢。他用荧光笔在上面写了电话号码,写了一个QQ号码。你要女人么?他突然问。杨小凡看着那个肉肉的说,你见过一个穿着蓝色上衣,背有些驼,说南山方言的老人么?画女人的人道,见过啊,刚才一个老头来上厕所,我问他要女人么,他竟然说他想要,能不能不要钱?我说你的家伙特殊啊,你射的是龙精还是虎精,母牛不要钱,你戳去。杨小凡说,你是拉皮条的。他说,拉皮条多难听,你咋不说我是古代的老鸨呢。实话告诉你吧,我是广告公司的,我负责把这沿线的厕所全部写上各种各样的信息。写一条十块钱,配一幅图二十块钱,每个格挡的门板上都写。杨小凡说,你这画画得好。他说,我都画了三年了,叫你天长日久地画,你也会成为大画家的。杨小凡说,画得跟真的一样,像是照相机拍的。他抹了抹嘴说,我就凭这吃饭呢,我好歹也是个画家,非主流的知名人体画家。

杨小凡靠着厕所的门,看着那墙壁上逼真的男女性器,说,你要是碰见了一个穿着蓝色中山装、背有些驼,说南山口音的老人,能不能问问他的名字,给我打电话。画家的嘴上抹了红红绿绿的颜料,一开一合地像是某个器皿,他说,这是你什么人啊?杨小凡说,早上我上班走了,我父亲一个人出了门,我找遍了附近的垃圾场车站厕所商场学校广场,一直没有没有找见。你每晚在厕所画画,要是万一碰见了,一定给我问问。

画家说,没问题。

杨小凡留了电话号码,也知道画家叫刘一手,美院毕业,找不到工作,又当不了画家,碰到一个公司招艺术总监,他去应聘,才知道是干厕所广告的勾当,好在收入诱人,一个月能挣三五千的,除过房租电话费上网费生活费,还能余个千儿八百的。老板过年也会发红包,有时也让他手上的女人陪他,这样便少些现金支出。今年生意有些清淡,各个部门打击得厉害,老板手上的女人叫人抓过几回。我主要是做营销宣传,等攒够了钱,能按揭付房子的首付款了,我就不做了。每天在厕所里工作,看见饭一点都不想吃。不过,这个广告效果特好啊,一次我正画画,旁边隔档的男人一边拉屎一边打电话,和老板讨价还价。我准备招收几个学徒,当师傅算了,让年轻人去做。你算算,这城市的厕所有多少,有几千几万吧,咱可以把广告做到全覆盖。你父亲丢了,慢慢找,说不定他明早就回来了。老人家你要像狗一样给他胸前绑一个牌子,上面写上电话号码家庭住址。人老了,就和畜生一样,啥事都得小心,要是被人绑架了,你千万不敢报警,小心绑匪撕票了。不过,你不像有钱人,绑匪绑你老爸,还嫌脏了手艺呢。说话间,刘一手画好了女人的阴部,不过在那个隐蔽处,他没有赤裸裸,而是画了一朵娇艳的花。你这才像个艺术家,还知道打个马赛克。杨小凡嘲讽地说。呵呵,刘一手笑着说,我本身就是行为艺术家,只是为了生计,才偶尔堕落凡尘。

在这个近乎白昼的夜晚杨小凡孤零零地走在空旷的街头,他嘶哑着嗓子近乎绝望地吼道,佬,佬,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一辆辆车擦着他的身体,一口唾沫吧唧一声射在他的脸上。一个烟头朝他吐着凶恶的火焰。一个垃圾袋砸中了他的脑袋,垃圾袋里的东西在他身上纷纷散开。脸上黏糊糊的。他摸了摸,从头上摸出一个尚有温热的安全套。几千万个生命啊。他看着安全套里流出的液体叹息道,小三,情人,车震。一连串不洁的词语和不雅的视频从他的嘴里叽里咕噜地冒着。一辆车带着旋风刮起了他的衣服。他把安全套吹成了女人屁股一样的浑圆,一阵风来,套子砰地一声黏在一辆车的挡风玻璃上,一个人的头伸出窗外,骂道,疯子,想死啊。

杨小凡出了一身的汗,打电话叫来刘一手,谈好了价钱,印了五六千份寻人启事,让他把这贴到大街小巷。

怎么?你要请假?李处长从眼镜后射来不解的光。

我爸失踪了。杨小凡垂头丧气地说。

真的吗?李处长摘下眼镜,拿眼镜布擦拭模糊的镜面。

你难道不知道吗,下周要开全系统工作会,你要是请假,杨局长的讲话稿谁写?李处长戴上眼镜,说,关键时候你掉链子,这个缺谁来补?杨局长的讲话稿写不好这个会就没法开,你这个影响太大了。

杨小凡还不知道自己在单位这么重要,写了多年的领导讲话,他都写腻味了,他怯怯地说,我爸失踪了,我爸在西安就我一个儿子,我要去找啊。

李处长想了想说,你不用每天来坐班,你可以一边写讲话稿,一边找你爸爸。必要的时候,我让全处的人帮你找。

那太感谢领导的关心了。杨小凡诚惶诚恐地说着谢谢,尔后就看见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爬上了李处长保养得像女人一般丰润的脸。

你爸有啥特征?李处长抽着烟,烟雾中的他显得和蔼而慈祥。

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难倒了杨小凡,他在大脑中搜索父亲的形象,粗矮的身材,满头的白发,左边耳大右边耳小,更要命的是耳垂旁长着两个肉柱,背呢有些驼,爱抽自制的旱烟,他描绘着父亲的形象,突然觉得那个人很猥琐,活脱脱自己就是那个人的模板,他悲哀地发现,遗传规律在他身上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他的头发过早地花白了,他的腿很短,走路有些外八字,耳垂旁也长了一个大大的肉柱子,自己简直就是父亲青年时期的缩微版啊。李处长似乎窥探他的耳朵,还好他留了很长的头发,雪花般的长发掩藏了两鬓。

你长得和你爸好像啊。李处长把玩着手里的笔说,一定要找到老人,现在社会很复杂,老人流浪在外,万一发生什么不测,你就麻烦了。

杨小凡不停地点头。

寻人启事和许多治疗性病办理假证的野广告一起贴在了电线杆上行道树上以及人行道的地砖上。父亲的目光悲哀地看着潮水一般纷至沓来的脚步。他布满沟壑的脸上落满了各种各样的鞋印。怎么能把父亲贴在地上遭受万千人人的践踏呢。那样,父亲不是会离自己越来越远吗?

杨小凡给刘一手打电话,愤懑地说,你怎么能把我的寻人启事贴在人行道上。你看看,那么多的人踏在我父亲的脸上,我父亲会被踏得生出病的。

刘一手似乎身处嘈杂的环境,说,你太迷信了,无非是一张纸,踏上几脚有啥子大不了的,关键是能找回你的父亲,不干胶贴在地砖上,容易保存,又不会被清洁工铲掉,传播效果好。你这么大的一张纸,登在报纸上,你要出多少钱啊?

杨小凡说,贴在地上,有屁效果,谁看啊,还以为是骗人的呢?

刘一手说,你莫急,说不定就会有消息的。你想想啊,东大街、钟楼、地铁站、火车站、民生百货商场,大的人流机构,我们都有人员去贴,效果不会差地。

挂断了电话,手机上不停地收到信息。学区房,本市最低价,每平米三千,可以包上西安的五大名校。富婆丧偶,五十万求偶,见面先付一千元订金。复制电话卡,可以监听情人老婆上司的通话及信息,掌控一切秘密。宏安医院捐精,一次两千,即捐即得。你好,我是房东,请把本月房租费汇至下列卡号上。三百元加入寻亲微信团,可免费群发五百条信息。一人疑似你父,请到二府庄小旅馆见面。傻逼,把你爸弄丢了,你还是个人么,咋不把你丢了。

手机不停地被无数信息狂轰烂炸。这就是寻人启事的效果么?期间接到了无数电话。推销保健品卖楼房卖商铺卖土地卖发票,卖假钞卖迷药卖书卖讲座,卖性用品卖迷药卖土豆卖苹果山寨手机……妈的,这就是地摊广告的传播效果么?他想关了手机,又怕真的耽误了重要的信息,他想再问问刘一手,到底把自己的信息卖到了哪些地方,这些垃圾信息,让人恍若置身另外一个世界。

你是杨先生么?电话又响了,声音很斯文,充满着一种不可掩饰的急迫。

杨小凡突然间就烦躁了,断然说道,我不买房子我不做假毕业证假军官证。我还没有孩子孩子也不参加任何课外辅导班,我不旅游尤其不去欧洲旅游。我不买商铺就是日进万金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参加任何娱乐活动不要给我介绍夜总会浴场水疗指压足浴,因为我阳痿。我不出差不投资不要给我推荐四星级酒店的会员。我就是需找我失踪的父亲。

杨小凡如若决堤的洪水一口气说完了。他感觉自己像电视节目上那个语速快得像泛滥的洪水的主持人。

电话那端有少顷沉默,一个声音说,杨先生,感觉你很烦啊,不就是丢了父亲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啊,全国每年有几十万人不是丢了儿子就是丢了父亲妻子母亲老婆丈夫职务生命金钱。我们是寻人公司的,现在我们找到了你父亲,你过来确认一下吧。

真的吗?杨小凡顿觉惊喜异常,十几天来第一次听到了来自父亲的好消息。他甚至来不及考究,就讨好地甚至带着巴结的口气说,太谢谢你了,在哪里,我来接我父亲。

电话里的人说,我们把这个人和你寻人启事的那个人经过详细的对比,确认是你的父亲,但到底是不是,还需你本人确认?

那好。在哪里见面?杨小凡简直急不可耐了。

我们为了找你爸可下了很大的功夫。在垃圾场、厕所、车站、商场、桥洞、建筑工地、城乡结合部、城中村、环城公园,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你爸。你说,我们容易么?

谢谢,太谢谢你了。杨小凡几乎想给这个人跪下叩头。这十多天的日日夜夜,父亲是怎样度过的,他身上没有钱,他不会打电话,他不认识字,他一口的南山方言,他说话没有人能够听得懂,他不知道我单位的名称,他只知道我的小名,我把他给我取的大名早就改了。我原来叫杨财富,多俗气啊,一听就是没文化的农民取得名字,那个名字显露了农民骨子里对财富的渴望和对大富大贵无限的向往。入党的时候,介绍人皱着眉说,小杨,你这个名字,与我党一贯的作风不符啊,你的这个追求,距离一个党员的远大目标也太庸俗了了吧。因为名字的原因,入党被搁浅了。他就思谋着将来生孩子,就叫杨爱国杨爱党或者杨社会杨主义吧,拼在一起,就是爱党爱国爱社会主义啊,那样入党在名字上不存在障碍了。眼下,财富这个名字还是有问题的,显示了自己的目光短浅和学识浅陋。思来想去,就叫杨小凡好了。卑微而平凡,符合共产党人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从杨财富变为杨小凡,运气果真出奇地好,他入了党,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还被善于识人的组织列为后备干部。

父亲自然不知道儿子改名的故事。他只知道儿子的乳名叫虎子,大名叫杨财富。儿子当了公务员,他不叫虎子了,改叫财富。妻子对此很有意见,说,你爸把你叫财富,听着好别扭,就像叫一只狗。他笑笑说,儿子就是父亲的狗哇。

想见你爸很容易,你看怎么见?电话里的人不知道杨小凡翻腾的思绪,追问道。

杨小凡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就说,我一个人看看就对了,也不用履行什么程序,我还能连我爸都不认得啊。

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辛苦了这么久。你们父子能团聚,我也感到很高兴。要不是我及早找到你爸,你爸早被人贩子卖了,你这一辈子就见不上爸了。卖到黑砖窑做苦工卖到私人煤矿挖煤弄去做乞丐给人讨钱或者被人弄去种地,等干不动了,就跟垃圾一样扔了,你看多危险。

哦,是这个道理。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啊。幸亏寻到了父亲,不然,父亲的境遇多么地不可测啊。杨小凡庆幸碰到了好人,说,你想要多少钱?

五千。

这么多啊。

多嘛?你爸养你这么大付出多少血汗,那是多少个五千都无法计算的。关键是,你爸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你会后悔死的。要你五千也不多啊。这几天,我管他吃喝拉撒,费了多少心思。

杨小凡寻思也对,五千块钱,就可以很快见到父亲,这实际上已经非常合算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两人在电话里约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杨小凡沉重的心霎时轻松许多。

杨小凡寻思了见父亲的种种景象,但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他在二府庄下了车,在站牌前抽烟。那个叫春的男人说,到了二府庄给他打电话。他按着对方的号码拨过去,却是占线的盲音。二府庄的繁华恍若梦里,昨天还是一片麦地,几乎一夜间,磊起了十几栋高楼。这些楼群如是摩天的巨人,一只眼仰视头顶的星星一只眼俯视脚下如蚁的人群。脚手架上的工人如若攀附危崖的四足兽。他在人流中恍惚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推开车门,宛若一只俏丽的鸟飞出了鸟笼。她穿着白色的裙子,那曲线如水波般婀娜荡漾。她吊在男人的胳膊上,间或张着嘴,一张长满毛的脸就伏下来,贴在那诱人的红唇上。她如影子贴着他。是他?是她?他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猎狗游弋在喧嚣的人群里,尾随她们走过了嘿人咖啡、花语茶吧、新宁百货、龙子地产,他们嘻嘻闹闹,如两只欢愉的鱼儿,一路嬉戏,最后进了王府壹号。头戴钢盔身穿烟灰色制服的保安挺着身子,恭敬地给他们敬礼。他呆住了。进出这个府邸的,都是有身份的人,都是这个城市号称贵族的人。每次路过这片神秘的住宅区,他总是被那霸气的广告语折服。王府壹号,这个世界最后的精英。居住王府,你就是世界上最隐秘的精神贵族。这世界上还有贵族么?看着欢快地舞着曲线的喷泉,他每每这么质问。他醒悟自己是那只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的狐狸,狐狸修成正果成了精,还要找人间的男子啊。一万五千块钱一平米,住进这里的非富即贵,一套房子一百多万,要自己奋斗几十辈子,子子孙孙,无穷尽焉。还好,保安看他貌似器宇轩昂的样子,误以为他也是这里的贵族,敬了一个礼,他人模人样地进去了。做贵族就这般容易啊。王府壹号果真不同凡响。山水倒映绿树成荫,绿地有足球场那么大,会所闪着暧昧的光泽,倒是那永远开不败的花呈现着寂寞的繁华。那两个人说说笑笑,并没有想到身后有一个跟踪者。进到十一号楼前,那门就砰地锁上了。他绕到楼后,发现一个花园,远远地有个人正在除草,那人的身影似乎眼熟,莫非是本单位的职工?他立即排除了自己幼稚的想法。这个隐秘的居所,本单位谁能来给局长侍弄花草呢?你看那苗圃里白菜长得青葱可人豆角爬上了树枝西红柿挂着红艳艳的果实最是那黄瓜非常娇媚,一长串地一长串地,在风中骄傲地荡漾,杜鹃花开得正艳,嫣红的花朵嘴巴一样张着,像是等待另一张嘴的宠爱。飘过了一阵阵袭人的香气。这似曾相识的人是谁?哦,是鳗鲡,她和张局长进了房间,拉上了隐秘的窗帘。花园里侍弄花草的是谁呢?是李处长吗?李处长当了二十多年的处长了。眼下局里空缺了一个副局长的职务,已经空缺了半年了。他看着那个位子,像狗看见了主人手里的肉,做梦都流口水。那个给张局种菜的人又是谁呢?父亲菜种得好,在当地是有名的菜农。他种菜像是伺候自己的海娃,那菜碧绿的新鲜的鲜嫩的迷人的婀娜的妩媚的,简直就是狐仙到了人间。父亲要没有失踪,让父亲给张局长种菜吧,这么大的园子,想种啥就种啥,不打农药,纯天然无公害啊,张局长血压高脂肪肝酒精肝血液粘稠,吃自己种的菜,会更健康呢?可惜父亲丢了。那个人会不会是杨小凡呢?杨小凡被自己的念头吓得吃惊不小,他狠劲掐了掐自己的脸,发现自己还藏在别墅后的花园里。一支莫名的鸟在树上忧伤地唱着歌。突然手机响了,他一看是那个叫做春的男人打来的。赶忙挂断了,把手机调在震动上,像是壁虎样平声静气地贴在地面上。

叫春的男人是一个光头,那赤裸的头顶在白昼里泛着刺目的光,似乎头上坐着一个大刺猬。他忽然从公共厕所里闪出来,一边系着裤子一边对电话说,钱带来了吗?厕所前面是一排排的小吃摊,凉皮、稀饭、包子、扯面、麻辣烫、冒菜,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空气在巷子里浊浪一样涌动。你穿的是黄色衬衫么?春在电话里说,你站在垃圾桶后面不要动,对,别动,我马上来了。

一个人像刺猬样扎在了面前。

你是杨小凡?

你把你爸爸丢了。

钱带了么?

春一口气说了三句话。

杨小凡说,我只要见着了我爸,就会给你钱,一分都不会少。

春不屑于和他争辩,睥睨着他说,操,为了你爸还讨价还价啊,你还是人吗?我这几天管你爸吃管你爸喝,容易吗?钱少一分,你连你爸的影子都不会见。想要你爸的人多得是,不愁没有人给钱。

杨小凡别无选择,他递过一个信封说,这是五千块,我爸呢?

春蘸着唾沫数钱,边数边说,我先把钱点好,万一是假钱呢?春数了两遍钱,才放心地装进口袋,冲垃圾桶后面说,老头,出来吧,你儿子接你回家了。

几天不见啊,垃圾桶后看蹒跚着走出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他提着一个硕大的垃圾袋,袋子里面装着易拉罐饮料瓶废报纸破旧的皮鞋。真的是父亲吗?他的胡子杂草一样覆盖着下巴,嘴像一个黑洞掩映在荒芜里。他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颤颤地叫了声,爸。那个人朝他冷冷一瞥,专注地盯着地面,那里躺着一个饮料瓶,似乎怕杨小凡来抢,他闪电般地捡起来,摇了摇,瓶里鼓荡着水声,他笑了,把瓶嘴对着嘴,吱吱地喝瓶里剩余的饮料。爸,他用了很大很大的力气。他惊恐地瞪了他一眼,极快地把瓶子塞进左手提的黑塑料袋里。杨小凡走到了那个人的面前,这是父亲么?似乎是,又似乎不是。父亲的脸狭长,嘴角很光滑,从来不留胡子,他每日里总爱用那个一次性的剃须刀刮净自己的下巴。父亲离家的时候,应该穿着一件蓝色的中山装,这是他一年四季最爱的装束。这次进城,他特意把杨小凡给他买的新衣服穿上了,为的是光鲜一些,不给儿子丢人。可他真的是父亲吗?杨小凡茫然地叫道,爸。他抬头茫然地看着他,满是污垢的脸上只有那眼珠晶亮地一闪。他的头发披散到了肩上,头上扎了一朵花,似乎是从别人婚宴上捡来的。玫瑰花上闪耀着露珠,花瓣怒放,似乎才见证了一场豪奢的爱情。你到底是谁?杨小凡绝望地问。他幻想着他能首先叫出他的名字,确认他就是自己走失的父亲。可他左手紧紧地握着那个垃圾袋,眼睛怒睁着,嘴里突然大声骂道,胡一彪你个杂种你个断子绝孙的东西你早晚会出车祸,你偷了我的苹果,你抢走了我的自行车,你砸烂了我的玻璃,你拆了我的房子,你个王八蛋。胡一彪是谁?杨小凡问。你个杂种你还有脸问我你把我赶得无家可归,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走的你们都吃,除过四条腿的凳子和两条腿的人,你们是人吗?简直是狼虫虎豹。胡一彪是谁?杨小凡向四周张望。他突然抡起袋子向杨小凡砸来。杂种,他嘴里骂道,你还想抢我捡的破烂你就不给我一点活路了吗?杨小凡仓皇地向后退着,说,你不是我父亲,你是个疯子。你杂种才是疯子,你这个没爹没娘的杂种。他挥舞着垃圾袋,嘴里骂骂咧咧地向他冲来。够了!春突然站出来,堵在了他和杨小凡之间。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又耍疯吗?再疯,我把你送到精神病院。那个人突然安静了,接过春递给他的饼子,专心地吃起来。杨小凡说,他不是我父亲,他是谁?春笑道,他长的和你寻人启事上描述的一样啊,怎么会不是你的父亲呢。他不是你的父亲谁是你的父亲?杨小凡心中忐忑,说,你是骗我的。他根本就是个疯子。春说,他的头脑比你还清醒呢。是不是你父亲,只有你心里最清楚。你要不认这个人是你的父亲,你就再去寻找吧。他不是你的父亲,或许是其他人的父亲。我手上这样的寻人启事多得很,我一个一个地寻找。杨小凡庆幸自己没有错认一个假冒伪劣的父亲,他骂道,你也是一个骗子。春无赖地笑笑,对那个人喝道,我们走,寻找下一个儿子。那个人拖着垃圾袋,跟在了春的身后,两个影子摇晃着,突然就消失在了人流里。

杨小凡呆呆地占了许久,突然看见鳗鲡和张局长手挽着手进入了喜来登大酒店。鳗鲡像是一只小羊,依偎着张局长伟岸的身躯。两人说说笑笑,过了大堂,直接就步入了电梯。1808。杨小凡花了一百块钱,就从大堂登记处获取了鳗鲡登记的房间。他尾随上了18楼,耳朵贴在门上,听到哗哗啦啦的水声。手机突然不怀好意地叫起来了。他一看,是李处长打来的。他不敢挂电话,幸亏楼道铺着厚厚的地毯,他兔子一般矫捷地跑到了楼梯口,又顺着楼梯下了六层台阶,悄悄地关了过道的门,才胆战心惊地接了电话。

杨小凡,你在干啥,咋不接电话?李处长很为他的迟迟不接电话生气。

我不是请假了吗,我在寻找我爸。杨小凡虽然声音很低,但楼道仍是传来嗡嗡的回声。

你爸去哪儿了?李处长冷冷地问。

不知道,也许他迷路了,也许他被人绑架了,我正在找。杨小凡嘴上说着,心里骂道你他妈地挺会装蒜啊,我给你请了假,你还装的高高在上高深莫测,你以为你真的当了副局长,掌握了我的生杀大权啊。呸。

杨小凡真的唾了一口痰。

李处长说,张局长的讲话稿写的咋样了?张局长刚才还打电话催呢。你爸丢了你报案了么?明早八点到办公室开会。

开啥会?杨小凡问。

你来了就知道了。必须参加,否则后果自负。李处傲慢地挂掉了电话。

杨小凡晚上一直做梦。梦里忽而是鳗鲡忽而是父亲。父亲在花园里种菜。父亲是种菜能手。绿油油的菠菜随风鼓荡着清脆的叶子。西红柿丰满的身子掩映在绿叶间,黄瓜修长的身材妩媚地摇曳。父亲在捡垃圾。父亲手伸进垃圾桶掏出一个空瓶子,喝里面剩余的水。父亲和一堆垃圾睡在大桥下的涵洞里。

做了一夜梦,差点迟到了。到了办公室,见对面的鳗鲡正照镜子,便问道,早上开什么会啊?

鳗鲡往嘴唇上抹着口红说,不开会啊。反正没有人给我通知。不过,我听说局纪委正在查举报信,从上面转下来一封举报信,说咱们局上周民主投票有人贿选、拉选票。

杨小凡不以为然地说,这都是公开的秘密了,谁还把这个当真。每次干部考察,都不是打电话发信息拉票,谁是考察对象,就有谁的匿名信。

鳗鲡抿了抿红艳艳的嘴唇说,暗箱都不是问题,有人把这举报出来,就是问题。

杨小凡不由得很佩服说,鳗鲡,你分析问题的水平越来越高了。

鳗鲡笑笑说,在机关工作的人谁不知道这个浅显的道理啊。听说你爸失踪了,找到了么?

杨小凡懊恼地说,你咋知道我爸丢了?

鳗鲡说,你给李处请假,全局机关都知道了。有人说你品质有问题,故意把有病的老父亲给遗弃了。有人说你虐待老人,老人不堪忍受离家出走。有人说你变相谋杀呢。你要小心。

啥子乌七八糟啊。我会故意丢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我贴了几千份寻人启事,但是没有一点线索。你说,这些人是不是幸灾乐祸。杨小凡想不到父亲的丢失会成为机关的重大新闻。

你爸丢的不是时间。你报案了么?鳗鲡关切地问。

没有。杨小凡看看办公室的人,低声说。

你不报案就是个问题。鳗鲡说,李处说你不报案是心虚,怕公安机关调查。

杨小凡愤怒了,说,简直是胡说八道。这么栽赃我,对他有什么好处?

鳗鲡神秘地说,老李当了八年的处长了,这回他谋算着想当副局长呢。张局长说现在的蔬菜没法子吃,吃的都是农药。老李就专门找了一个人给张局长种菜呢。

张局长确实在全局干部竞聘大会上说过,他念了符合推荐条件的干部名单,综合处的鳗鲡杨小凡都够格,李处长符合副局长推荐条件,突然,他话题说到了食品安全,由食品安全纵论当今蔬菜,张局长讲话就像打开了网络,从一个页面可以过渡到多个超级链接的网页,张局长突然愤怒了,拍着桌子大骂现如今的菜农都烂了心,自己种的菜不吃,专门害城里人。张局长谈论有毒蔬菜,杨小凡并没有往深里想,他在琢磨自己的升迁,好不容易局里有个公开竞聘的机会,他倒是很愿意抓住啊,当领导,肯定好啊,有专车有独立的办公室有专门的服务人员有许多看不见的好处,想着想着,他不由笑了,似乎自己真的当了领导,坐在主席台上。他看旁边的鳗鲡,正在玩手机,一幅与己无关的神态。倒是那个坐在前面的老李,正襟危坐,似乎已经当了局领导。我不是这个料。杨小凡苦笑笑,说,老李真的是有心人啊。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当官。

鳗鲡神秘地说,不见得吧。我看老李都快成神经病了。听说他只有三票,你在副处级推荐人选里得票第一。

杨小凡惊讶地说,这是局里的高度机密,你咋知道这么详细。

鳗鲡把头伸过来,一股香气直扑而来,你忙着寻找你爸,许多人在忙着找人,你也寻寻人吧?

寻人干嘛?他们莫非都丢了父亲。杨小凡贪婪地呼吸着鳗鲡身上飘过的的香气,鳗鲡迷人的香气里陷落了男人几多的冥想。寻人干嘛?我没人可寻。杨小凡说。你真不懂啊?鳗鲡说,这可是难得的一次机会,你民主投票第一呢。你还第三呢,杨小凡愁眉苦脸地说,我爸都失踪一周了。现在的骗子多啊,多得防不胜防。昨天有人打电话,说发现了一个疑似我爸的人。我掏了五千块钱的信息费,才见上面,那人和我爸长得确实有点像,但那个人是个疯子精神病,见了面就骂人,骂得天昏地暗的,好像天底下的人都对不起他。我每晚上都梦见我爸。你说,我爸不会出啥事吧?

不会的。说不定哪天你爸就会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你把寻人启事给我一份,我让我的同学朋友多留留心。鳗鲡安慰他说。

杨小凡心里涌起一种久违的感动,他说,我昨晚又梦见了你。

真的吗?鳗鲡露出少女般羞涩的笑,说,梦见我做什么?

杨小凡说,梦见我们在喜来登大酒店开房。

你真的是做梦吧。鳗鲡变了脸说,该不会你和别的女人去开房了?小心有人把你发到网上。到时候不但副处长做不成了,纪委还会查你呢。

杨小凡刚欲张嘴,李处长已经走到了他的桌前,显得很愤懑的样子,敲着他的桌子说,上班呢,聊得这么兴奋。讲话稿写好了么?李局长叫你去他的办公室。

你不是说开会么?杨小凡站起来说。

我不说开会你会来的这么准时么?李处长说,其实不是开会,是组织谈话。

谈话?杨小凡心中狂喜,但凡组织找你谈话,说明你提拔有望了,我毕竟民主推荐票数第一,组织会问我什么问题呢?对事业的忠诚,家庭情况,对领导的看法,合理化建议,其他被推荐干部的情况。

想着,颤颤惊惊地走到了六楼张局长办公室的门口,敲门,顿了许久,门开了,李处长拿着笔记本站在他的面前。。

杨小凡落座在门旁边的椅子上,与张局长正好形成一种面对面的对峙。

张局长说,小杨啊,上级组织收到了一封举报信,局党组每个成员也收到了同样的举报信。举报信反映局里民主推荐干部,你发信息打电话为自己拉选票,并且还到各个处室活动,影响很坏。你把这情况给组织如实汇报一下。

谁出卖我了?杨小凡头脑里霎时检索出五六个人。发个信息就是拉票么?我发的信息根本和投票无关啊,再说了,开会的前几分钟,还有人打电话叫多多关照呢。其实,人家选你不选你,和你打电话没有多少联系,那些嘴上信誓旦旦说投你票的人,往往都是给你差评的人。

张局长盯着他说,我们经过了大量的调查,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了。对组织要老老实实,不要存什么侥幸心理。

我没有。杨小凡说,局领高瞻远瞩明察秋毫,我确实没有拉选票。

张局长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说,希望你对组织老老实实的,不要存着侥幸心理。你还知道谁拉票了,给组织汇报汇报,组织会秉公处理的。

李处长在笔记本上认真地写着,他在记录什么呢。杨小凡盯着张局长的眼睛,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张局长的头上镶了一圈神秘的光晕,他点了一支烟,迷离的烟雾在明明暗暗的光线里袅袅起舞。

你说的是真的么?张局长许久吐出一口烟雾。

我对组织发誓,我对马克思主义发誓。杨小凡说的很诚恳,他几乎被自己的诚恳所打动。

张局长突然说,你爸为什么失踪了,找到了么?

为何突然问起了我爸,这和调查有关系么?想起了父亲,杨小凡忽然悲从心来,他掩饰不住地流下了泪,我爸走失十多天了,现在是死活不知啊,昨天还被冒充我爸的人骗了五千块钱。五千块钱是藏私房钱藏来的,每月的工资上交给老婆后,偷偷地藏,有时候藏在内裤里有时候藏在鞋里有时候藏在袜子里。一回好不容易在破皮鞋里藏了一千块钱,我老婆却把鞋子送给收破烂的了。我找了十几个收破烂的,掏了一百多块钱把那双鞋买回来了,你们说我容易吗?我爸现在不知是死是活。要不是我爸省吃俭用供我上大学,我现在和别人一样,不知道在那个工厂打工呢。

杨小凡说着说着嚎啕大哭。他哭得凄凄惨惨戚戚。

张局长被他悲戚的哭声所感染,说,小凡,别哭了。有什么困难给组织上说,大家一起来寻找。讲话稿写好了么?

我头脑一片空白,一个字都写不出。杨小凡失魂落魄地说,也许,找到我爸就好了。

张局长说,那你报案了么?

杨小凡说,我发出了几千份寻人启事。我说提供线索的重谢。这段时间每天都有人冒充我爸,有的是说话像,有的是长的像,有的是走路像,但没有一个是全部像的。我都搞不清我爸到底是啥模样了。

听说你和你爸长得很像?张局长问。

有些像,杨小凡说,我不知道我们到底有几分像,但是见过我们的人都说我简直是我爸的翻版。

你爸失踪前一天有哪些反常吗?张局长变得像一个查案的警察。

杨小凡回忆说,他在阳台上种了一大片菜,有韭菜西红柿土豆,还准备种一些玉米,因为没有适合的泥土,他常常跑很远去找找泥土。他对种地的泥土很挑剔。失踪前一天晚上,他被小区打扫卫生的清洁工臭骂了一顿,说他连狗都不如,他在绿化带里大便。我也斥责他了。我妻子把他种的菜都扔到垃圾箱里了。没有农家肥,他就把大便和自己的尿给菜施肥,他说农家肥好。我妻子几天都不吃饭。

张局长看看李处长,两人的脸色都很沉重。

张局长说,你咋不报案呢?李处长也跟着说,是啊,你咋不报案呢?

杨小凡说,报案有用么?每年失踪几千几万人,报案有屁用。他看张局长哼了一声,自知说话失了分寸,补充说,我不报案,主要是相信我爸没有走远,他就在某个地方等我呢,说不定他是和我开玩笑呢?

有这么开玩笑的么?张局长的脸色很凝重。他打了一个电话,进来两个人,穿着便衣,自称是凤城路派出所的警察。张局长说,警察接到了举报,说怀疑你谋害了你的父亲,到单位做例行调查。

警察点点头。

杨小凡身子瘫软了,他辩解说,我没有。我怎么会谋害我的父亲呢?你们见到了尸体吗?

警察说,我们接到了举报,我们就要展开调查。据初步分析,你有作案的嫌疑,你有时间和动机。

我有什么动机?杨小凡听见自己的声音像蚊子垂死的挣扎,似乎他真的成了十恶不赦的凶手。

你爸爸也许发现了你的秘密,也许他身患绝症,你想甩包袱,也许你觉得你爸给你丢了脸面,你想泄私愤。警察描述着理由,显得冠冕堂皇。

李处长说,不会吧,小凡是个好同志,还是我们的后备干部人选呢。

警察说,在没有找到杨白劳之前,杨小凡就是嫌疑人。

好厉害,都知道我爸叫杨白劳了。莫非他们还知道我跟踪了张局长和鳗鲡。杨小凡想到了喜来登大酒店哗哗的水声,觉得心里一阵阵惊恐。

张局长说,我们也接到了类似的反映信,我们也调查了,还没有证据显示杨小凡谋害了他的父亲。你看,他们长得多么像啊?

警察笑笑,拿出了一张照片,他们比对着,看着杨小凡说,是挺像啊,简直就是杨白劳的青年版,你看,耳朵旁的拴马桩都长得一摸一样呢。

杨小凡摸了摸自己耳垂旁肉肉的两个柱子,看他们手里的照片,心里黯然说道,那个人是我的父亲吗?

张局长说,警察同志辛苦了,先回吧,有什么线索,我们会及时通知你们的。

警察点点头,对杨小凡说,这段时间你那里都不能去,我们会随时传唤你。

杨小凡说,我没有作案,你们不要冤枉我。

警察不听他的辩解,与张局长握握手,出门而去。

杨小凡对张局长说,我真的没有杀害我爸爸,我怎么会干这种猪狗不如伤天害理的事情呢,我不是一直在寻找我爸么?

张局长拍拍杨小凡的肩膀,安慰他说,警察查案讲究证据和程序,他们不会冤枉你的。有组织呢?你是局里公认的才子,组织相信你。

相信我什么呢?杨小凡恍恍惚惚地走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一辆车停在了身边,车门打开,李处长探出头说,小凡,上车。

杨小凡钻进车里,李处长今天没用司机。车子无声地行驶在街道上,一辆辆车从身边鱼儿一样游过,车外的灯火梦幻般地闪烁不定。李处长说,小凡,你是好样的。有人想从你这里寻找突破口,他是妄想。杨小凡沮丧地说,我爸丢了,我要找到我爸。李处长说,有人给我写匿名信,说我拉票,我拉票才得了三票啊。小凡,你的工作做得到位啊?杨小凡说,处长,我没有拉票。李处长说,现在没有局长,咱们是哥们,你说真话。你咋能得票那么高?杨小凡头有些晕,听李处长的意思,自己有辱他的使命,工作没有做到位?但那能怪自己吗?人家嘴上都答应了,但实际上不投你你有啥办法。你平时跟在领导身后像一只随时舔领导屁眼等着吃屎的狗,但对局里比你级别低的干部却翘着尾巴露出丑陋的屁股等着别人做狗给你舔,谁愿意当走狗啊?我头晕,我要寻找我爸,李处长你说,我爸会到哪里去呢?他会不会心烦,自杀了,或者坐火车离开西安去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要么,他藏起来了,专门等我在某一天找到他。李处长说,你爸丢了,你都快成神经病了。丢一个爸有啥了不起,你又不是没长大的孩子,等着你爸给你喂奶啊。杨小凡说,再找不到,我准备坐火车去新疆,我爸说他梦想着就是去新疆。他年轻时候有一个相好的在新疆,他会不会去新疆了?李处长看着车前的人流,忧心忡忡地说,你这样会疯了的。咱们处要产生一个副处长,我会力荐你的。杨小凡说,你会当上副局长的。车子行驶到了北关市场,李处长下车买了一些韭菜玉米向日葵种子,另外买了一些种植用的肥料。李处长说,小凡,如果你有一个房子,房子后面是大片的空地,你愿意载些什么?杨小凡说,种菜啊,自己种,既环保又健康,还美化了环境,多好啊。如果空地足够大,种上大片的向日葵,向日葵的花一开,金灿灿的,就像是无数的笑脸。我爸种向日葵种菜最拿手了,我家里至今还有他的向日葵籽。你爸是个专家啊,李处长说,抓紧把你爸找到,要是你爸真的杳无音讯了,你就麻烦了。

李处长叮嘱几句,把杨小凡扔到农资市场,驾车扬长而去。

他干什么去啊?杨小凡心里一动,他挡了一辆出租车,在车流里紧紧跟随。李处长的帕萨特一路逶迤,突然停在了路边一个废旧的建筑旁。杨小凡远远地看到一个穿着灰色工装的人上了车,那辆车喷了一屁股黑烟,突然加快了速度。跟吗?出租车司机问。杨小凡点点头。司机说,那是男的还是女的?也有女的乔扮成男的。你们有仇吗?杨小凡说,你专心开车,不要跟丢了。司机坏坏地笑道,你是私家侦探么,那个人好像很有钱。杨小凡说,球,他能有几个臭钱。帕萨特傲慢地驶进了王府壹号别墅区。哥们,咱们进不去了。出租车司机说,这是高档社区,出租车是不让进的。杨小凡说,不用进了,我知道他去那里。司机满脸的兴奋,说,好刺激啊,你是查他的财产还是查他的收入。需要我帮忙么,我是见义勇为,不要你的钱。杨小凡没有说话,把一百元的票子扔在了车里。

杨小凡潜进了小区,他像青蛙一样匍匐在地,帕萨特停在了后花园,李处长带着那个人进了园子。院子里长了许多向日葵,李处长把一株向日葵拉到快里,嗅那花盘上的花蕾,那个人捉向日葵上叽叽喳喳飞舞的的虫子。李处长手舞足蹈地指挥着,抽了一支烟走了。那个人背对着他浇水,那弯曲的脊背似乎在那里见过。手机震动着,鳗鲡发来了一个彩信,他打开,那个浇水的人的图像越来越清晰。他抬起头,水洒到脸上,父亲已走到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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