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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香居

2014-07-23李大唐

延河·绿色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杨家槐花

李大唐

1

蜂声叠韵、鸟雀叽喳、槐香满院,正是槐花盛开的时节。

槐树依天性而生长,随气势而撑空。小腿粗的、手腕粗的、人高的鸟高的都有。或兄弟相搀、或姐妹相挽、或夫妻相拥、或朋友想靠,离而不散、近而不趋。槐树有的挺直挺直,直想高过身后的周塬似的;有的斜依斜依,看着就要抵着房檐了,却猛一抬头,直直的在房顶上面,长满了绿叶、开满了槐花。有雀儿在打闹,百只千只,撞得槐花飘飞如雪;如和风斜逸,是春天的歌曲,叶下花前有细腰的蜂女。土墙上、脊瓦上,肘高的、肩高的槐树也在生长。抬头看时,七八十米的土崖当中,一株老槐,心地中空而杆枝郁郁;生命的种子,原来是她啊,见土生根,极易满足的生命。

厦房四五间,依次是睡房、明间、睡房、灶房。有客人来了,要进屋,先让到中间,再往两边,才是有炕沿儿坐、有热茶水喝的睡房。间半大的地方,没桌没椅地空着,地域宽阔、光线充足,便以“明”命之,叫做“明间”。年节时,这里是客厅,秋夏两忙了,就是晾晒谷麦的地方。这一阵呢,南北置一架织布机,条格子粗布,蓝、白、黑三色相间的,还没有撂机;东西放一辆架子车,按一下轱轮,只转半圈,懒懒洋洋、粗粗笨笨。挑红黑两个门帘儿进去,满墙没一幅画,却贴有比画还大的剪纸。依次是“鸳鸯戏水”、“喜登高枝”、“神龟驮宝”、“松鹤延年”。再看新旧两式简陋的家具,两套朴素的铺盖,便知哪个是小夫妻、老夫妻的居室。

这么多剪纸,就属“喜登高枝”最为有趣。树也不是树的树上,有六大二小的喜鹊。四棵树,黑的、绿的、黄的、红的、大了小了再小,由下到中到上,一个站一个顶上。红树上两只小喜鹊,挂长命锁,唱欢乐歌,头朝下、尾上翘,看着上面的爸爸妈妈和爸爸妈妈的妈妈爸爸,得意地笑。最大一只黑喜鹊,见重孙的娇嗔样子,禁不住一个喜,“鹊”、“鹊”地叫着,与头顶的儿孙们相呼应。问剪纸人何在?主人答曰:杜寨她姑,几十里地有名的“一剪裁”。再问住处之后,便只有以不能前往拜访而为憾事了。

出屋来,暖风吹送,花拢足前;缓步轻踏,云拥雪飞。要出院子了,见一轮碌碡,两扇石磨,三根碾子,一个把腿儿搭在另一个肚子上,武僧似的,十分清闲。酒足饭饱了,舒舒服服的一觉,又没有了时间,归卧于这槐花的香里,槐树的林中……

2

送了她三婆婆出到门外,杨家老太歇住小脚,双手握拄着枣木拐棍,乐乐自在地立着。横贯眼前的一条川道,宽不过十里八里——据她的父亲,一位私塾先生当年讲,却是穿凤翔过歧山的一条小河,载满周礼秦风,千百年冲刷的结果。小河南岸一棵枯树做桥,把先祖们的魂灵,渡引到对岸斜坡的柳树底下去了。先人们想家了,不用过断魂之桥,只要站到柳树梢头,远望清烟升腾的河谷,就能找见自家灶火顶上庸懒而稀薄的炊烟。

这一刻的杨家老太,罩在上身的青色布衫,大襟前扑卧的蝴蝶纽扣,一共是十二对。左胸前一枚扣针下面,旋垂着一枚蓝洋布手帕,有风了卸下来戴在头顶抵挡风沙之外,就是个装饰品。枯树根似的黑皮手腕上,悬着两只黄铜镯子。玄色裤子扎进裹腿,与巴掌大鞋底相接,身子削瘦得像个皮影儿了,挨地像一粒浮尘。然而她越老心底越宽,凡事多能看得开的,绝不自找气受。

从杨家老太到孙女槐香,上门女婿已招了三代,自从女儿槐花去世,重新又当家多年的她,做饭下田有孙女槐香,猪鸡狗兔都不养了,喂猫有重孙女槐枝,她实在闲不下了,最多刻几方剪纸。然而眼神开始不济,手指也没了铰力,按照她平常的说法,咱啥也不用动了,专门吃睡等死。

刚才在屋里,她三婆笑她说:“看你把人活的,赛过神仙了。”

“神仙还操心人间的事哩。”她说:“早上起来左眼皮就跳,也不知道主啥呢。”

她三婆说:“左眼跳钱右眼跳拳,看来是你家两个男人,在外面发财了。”

老太太说:“老是不回家,挣那么多钱干啥,能顶吃的用,还是换喝的?”

想想老父亲当年,杨冠杨树杨槐杨根,给四代男丁都起好了名字,前三个都落了空。目前就缺一个重孙子,老杨家的根了,不给我回来落果,要是照她三婆说的那样,野种子落进自家田地,后悔都来不及了。

一想到这里,老太太有点心急,就在心里咒两个男人,发个辣子财啊,我叫你们发!顺手在院墙边的柴垛子上,扯下一截儿麦草,掐成火柴棍大小的窄长条儿,放到自己口里,用唾沫濡湿了,压在左眼皮上。

3

东邻家的三婆婆,早上起来没事,就爱串门子。两个人拉话到节骨眼儿上,试图压低声音,但心思敏感的槐香,还是能逮住一半句。两个人能说什么呢,不是说她槐香咋突然不上班了,就是提到杨根——老奶奶的重孙子,虽然还没见影星儿哩,这“杨根”两个字,早已经被她们叫顺口了。至于其他方面,三婆婆一幅碎嘴,能说出啥好话?不知她此刻在说谁呢,黑天半夜翻墙入门……乱了千年的纲常。平日里听见老人这样,槐香并不介意,槐香今早心里憋闷,感觉两个老太太说话,一会儿像没牙的口里嚼牛肉,咕拽咕拽大半天,总是嚼不烂;一会儿又像风箱漏了气,噗塌噗塌不停响,就是光捂烟。按照老奶奶教她的礼数,她要是起身了,就得先向三婆婆问好。这人老耳背废话多的,她才不想去。

其实从奶奶叫槐枝起床,到照顾她洗脸梳头,临走叮嘱她听老师的话,睡在右边屋里的槐香,早就醒来了。她今早故意不去上班,想看看那个人的表现,同时也是要求自己,离那个人远一点。咳,那个人啊那个人,不该深交的那个人,面对他的热情进攻,面对他的温情陷阱,谁能守得住心魂?也不知怎么搞的,跟那个人在一起,她总有说不完的话,有做不完的事。尤其当他讲到要建西北最大的冷库,把果品批发到东南沿海的设想时,目光如火自信沛满的样子,令她多么崇拜啊。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子,敢于胸怀天下,不像她们家杨槐,天生个打工坯子……两个人越说越热络,手就拉在了一起……临了他给她一个东西,好像是一个苹果,又像是酥鸭梨,“嗵”地一声砸进小腹,想拒绝都不行。

咳,现在这人呀,不知道都咋了?就说最基本的吃吧,槐香清楚的记得,她的亲妈槐枝的奶奶还活着的时候,挨过饿的人,常拉了她讨论吃喝。母亲说,吃食堂那些年,吃得人灌不下去,撑。忽然间又没吃的了,榆树皮玉米芯儿,又吃得人拉不下。要不是村口农业大学用来喂马的苜蓿地,村里不知要饿死多少人。这才多少年啊,从肉片片里面挑菜吃,吃完还不想运动。自行车摩托车面包车开乏了,昌河吉利奇瑞乐风,也敢往回开。一升油六七块,按照奶奶的说法,根本不是烧油,那是喝血哩,悃得跟大教授一样,一天能走上七八里路,就幸福的没谱谱儿了。至于说感情方面,受电视手机网络影响,尥蹶子的尥驴蹶,钻地洞的钻狗洞,早已经不分城乡。为了追求所谓的幸福,胡乱踢腾踹屋门,牵绳上梁占窝子,啥招儿都敢使。

按照那个人的说法,女人最幸福的时光,一般在十四五以前,什么都是懵懂状态,吃饱穿暖就行。到十七八岁前后,皮下脂肪迅速增生,浑身上下软若无骨,筋骨掬掬的,吹一口气弹一小指头,就能沁得出水来。到了二十三四,成熟饱满活泼调皮,娇羞气没有了,充满少妇的傲气。女人到了这个阶段,处处被人宠着爱着,敢笑敢乐敢说敢做;处处被人护着惯着,活泼单纯善良轻佻,知道饿也有了喂饱肚肠的正常渠道——有人说这个阶段不好,还是做姑娘好,比如她家杨槐;那个人却认为,女人成熟的这个阶段,是天下的最女子,女子就是个好。咳,那个人呀那个人,那个人一张花花嘴,可真会说真能说呀,张口就是诗化的语言,就像他的吻,总是那样轻柔热烈,让人难以忘怀。他的短头发他的娃娃脸他的聪明他的调皮他的嘻笑他的发怒他的精明他的大胆,给她的印象,总是那么深刻、清晰,然而她是有丈夫的人,他也有他的妻。这段感情再发展下去,两个家庭里,杨槐多无辜,槐枝多无辜,还有那个人的妻子儿子,他们多么可怜?那个人说他对两个女人都爱,不想失去任何一个。他可以占有两个女人,但她不可能有两个男人,她必须有一个了断。

4

川道的西北角儿,懒洋洋的一轮太阳,刚才还被南塬上的一颗泡桐树支着,这会儿已经挂上枝杈,像一面大铜锣。铜锣要是离得近一点,用她的枣木疙瘩拐棍一敲,肯定敲出响声。千百年以来的风俗了,只要锣声一响,村里人就会涌上街道聚在一起,看发生了什么大事。铜锣咣咣咣一响,就能召回他们吗?这都已经多少天了,老太太盼望两个男人,能回来转上一转,但这前不逢年后不过节日子,估计请假很难。一想到槐香目前的样子,她的眼皮就跳,而且是左右两边一起跳,跳的她心惊肉颤。她心里急是急,却没有一个浑全的办法,只能看那个太阳。当太阳被从树杈上摘落,变成一个扁盘,河面泛动的粼粼波光,照亮了白杨树的叶面,她看见她家老头子,口里噙一个烟锅,跟一帮粗布黑衣的蔫蔫老汉,圪蹴在坟地里抽烟。在南坡上吃草的一支羊队,“咩咩咩”叫着回来了,却不见牧羊人归来。莫非他也圪蹴过去,跟老辈人谝开了闲传?看一眼近道上还没人回来,杨家老太转身回家。脚下的槐花儿毛茸茸的,踩上去脆生生地响。她刚走到厦房跟前,还没有上台阶,身后刮起一阵阴风,木门吱呀呀直响。她看见她家老头儿从门缝里挤进来,圪蹴到石磨上抽烟,可能过得比较舒坦吧,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朝她呲蔑呲篾地笑。

人走门鬼翻墙,翻不过墙了挤门缝儿。这个死老汉,现如今没有魂灵没有肉身,走路无声无息,当年他多么滑稽啊,穿着长袍短褂,头戴一顶礼帽,骑着高头大马,就把她娶进家了家门。那时候的人计较什么家啊。也就是两孔窑洞,靠里面那孔还算是新房呢,连个炕席都铺不起。现如今大瓦房叫人住着,心情多敞亮啊,可是人却老了。站在一个小方镜跟前,老太太看她自己,这一转眼儿,那个毛眼眼的大姑娘呢?不在重孙女槐枝说,人家说对着哩,她脸上和眼角细小褶皱,密集如核桃跟干枣;额颅上的长条皱纹,像梯田更像川道。口里没有几颗牙了,嘴就变成个窑窝。窑窝嘴偶尔哼一首老曲子,多是些撩人的情歌。槐枝悄悄儿听见,槐枝太小听不懂,总说她猫念经。小孩的话多好听呀,见她把麻花铜镯戴在腕上,就说老奶奶被铐着;看她窝着嘴不说话,两边的腮在动,就说老奶奶偷吃冰糖呢,她也要吃一颗。一想到她家槐枝,老太太就想笑。这个碎吃货哟,猫吃浆糊子,光知道往嘴上刨的,放学应当有一阵子了吧,咋还不回来呢?

当扁盘变成一盆金水,被时光的秤砣打翻,把她家小院的满地落花,泼洒成细小的金箔。堆在墙角的一堆柴衣子,隆冬里煨炕的麦壳子、麦芒,被照得翠金叠银,就像是白菜心心儿。白菜心心儿生切了,撒上白盐、五香粉,调上歧山醋,放上长线秦椒切碎焙干专门用石碾子手工砸出的辣面子,用烧滚的菜油“呲啦”一泼,还没用筷子拌好,油烟里夹裹着辣子的荃香,就直钻人的鼻息。拌好了滴上几点香油,伴着麦草火烙成的酥脆的锅盔,嚼在嘴里酸酸的辣辣的香香的,是男人都爱吃,蹴在地上吃。她家老头子,那个犟牛筋啊,就着一口白菜心心吃饱了锅盔,喝两海碗麦仁汤,眼睛前边就起了雾了,敲着碗直嚷嚷:

家家房子半边盖 老婆帕帕头上戴

板凳不坐蹲起来 蹴上粪堆也能咥

锅盔大得赛锅盖 油泼辣子一道菜

吃饭少醋就撅嘴 一说三蹦像跳崖(ai)

秦腔大戏吼着唱 大姑娘一般不对外

刘秀喝碗麦仁汤 给个皇帝也不当

老碗和盆分不开 面条宽得像裤带

架辕骡子杠上坡 生冷蹭掘黄土埋

都说陕西有八大怪,这个犟老头子,就是第九怪。“九怪”喝完麦仁汤,脾胃肚肠滋润的样子,能赛过当皇上。年轻的时候,将她扳倒后最爱一把握住两只三寸金莲的这个“九怪”啊,情歌唱得人心急火燎的,就是不上手,让你要求了他……老了却变成一条赖死狗黄皮狗,不管婆娘娃娃,自个儿钻到土里去了。我的“九怪”啊,要你活着,咱村里年龄最大的老寿星,就数你一个了。

现在回想起来,这老头子跟闺女槐花,咋就那么像呢?大眼窝子,高鼻梁,双眼皮宽得过小麦叶子。要是放在一个年龄杠杠,这父女个人,简直是龙凤胎。至于上门女婿杨树,这人还真不错,虽说闺女撇下人家,自己个儿先走了,但他并没有抛弃家庭,对槐花有任何不忠。而她的孙女婿杨槐,就是另一番模样了,个头矮一点不说,还细眉顺眼的,天生有点女气。勤快倒是勤快着哩,就是脑筋有点死,得好好锤炼锤炼,淬上一两回火。至于槐香呢,就一个小小的剪纸,嘴上说过多少遍了,要跟了她学,却不见实际行动。看来老杨家的剪纸技艺,到杜寨她姑那里,就要失传了。失传就失传吧,一个剪纸手艺,老杨家的断了,还有老王家,老王家断了,还有老李家。可是在传宗接代方面,就不能这样说了,必须是老杨家的血脉。老父亲当年早算过了,第四代有一个“杨根”哩。槐花当年为槐香的婚事,先是害心口疼,最后一检查,竟患了乳腺癌,第一年割了乳,第二年癌细胞扩散,很快丢了性命。槐花临闭眼,让槐香给她生一个孙子,槐香满口答应了。槐花过世后,她就不当一回事了。在家呆得烦了,非要去什么蔬菜公司上班,上班就上班吧,打扮得越来越妖气,人还没到跟前,就有一股脂粉气。老杨家人老几辈子,哪出过这样的事呀,真是丢死人了。自从不出去上班,槐香已经呕吐过几次,当过母亲的人了,她却并不在意,一心要办个理发馆。理发有什么好?自家男人不在,成天价抱着别人的头推过来修过去,能修出个什么正果?

有一天早上起来,杨家老太忽然想到,要是那个人、那个坏蛋,能帮助老杨家,彻底换一回风水,也不见得是个坏事情。可是这些个想法,不管在谁跟前她都不能提,人老了有时候就要做个哑巴、聋子、瞎子,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不看,免得年轻人不待见。然而从根本上来说,要让槐香彻底收敛,还得他男人回来。可是现在这些男人,就像吃了生铁,被城市吸引住了。电视上她也看过的,除了人声嘈杂和污染空气,比起槐香居,城市有什么好呢?

5

因为起窑、取水方便,此地人世代居住沟川,远走几步见河。依河而挖的老窑头顶,塌陷掉的额角或门脸,除过杨槐花补衬之外,常伸出一棵歪脖子榆树,浑身挂满榆钱,独立出一方天空。分币大小的薄饼状油裙,不仅听着吉祥,吃起来还软软的甜甜的,惹得小孩常上树攀折。大人总担心孩子上树,从窑背上掉下来,直接掉进河里,冬天里借着砍柴的机会,一刀砍掉了事。小河涨起大水的时候,虽说百年一遇,但一遇就能淹没庄稼,顺道儿塌窑毁院。能盖起几间瓦房的家庭,就搬住到最高一层崖岸,面南背北筑屋而住,就像这槐香居。客人来访时从大门进去,踩着一地杨槐花瓣,是一溜偏厦——就像宝宝头顶前囟门部位苫一块头发,其他地域全部剃光,关中道叫做碟碟脎一样的偏厦房,为了防止西北风直吹,苫着门帘贴着窗花的明间门和睡房窗子,面朝着一个方向。

然而情感的歪树能一刀砍掉,不再生枝发芽?感情的激流能挪移了河床,彻底掉转方向?拒绝掉那个人(同时也被那个人拒绝)以后,槐香呆在家里吃吃睡睡睡睡吃吃,过世上最消停的生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闭眼,就开始做睡梦。先梦见母亲头顶手帕,坐在阳光底下,正在扎鞋垫儿。她叫了一声妈,想跟母亲说说她目前的难处,母亲却似乎没有听见,端着叵蓝儿里的活计,走回厦屋去了。母亲这大半辈子,学着槐香老奶奶她的亲妈,扎过成千上万双鞋垫儿。从一双5分1毛2毛卖到5到毛1块,先卖给大学生和他们的老师,到他们当艺术品带给家乡人时,一双已卖到3块钱。一双能卖3块钱,也是个好营生,槐香却没有学会。她记得自己还很小的时候,就坐在门坎儿上,学母亲穿针引线,但母亲如何放样子,她却不关心,直到嫁为人妻,一直就没学会。又梦见她的奶奶杨家老太跟她女婿两个,在对门屋里拉话,奶奶说,瓜孙子,这么水灵个媳妇搁在屋,你也就放心?杨槐说,放心放心,有奶奶在,槐香她就是孙悟空,也翻不出手掌心。一会儿又梦见家门口一对碌碡,光秃秃站起身来,变成两个和尚。像是古代云游的僧人,又像是父亲跟杨槐,他们两个啥时候竟然刮了个光头,变成佛门弟子了?难道说上辈子,还是上上一辈子,他们本身就是师徒二人,一对少林武僧?

槐香正梦见这爷父两个呢,奶奶喊她吃饭了。也不知道几点了,天明还是天黑,吃的是早起饭,还是晚上饭,槐香说一声:“我不饿!”转过身去又睡。这一次睡着之后,她梦见在省城打工的父亲,找见女婿杨槐,把她的事情说了。杨槐一下子坐不住了,立马向老板请假,坐车到客运站,买了汽车票回家。——杨槐一下车,落脚到邰城的地面,槐香就觉得回来的不是杨槐,而是她槐香。杨槐在家里钻了人,她听说后赶回故乡。——槐香回到邰城,已经中午十二点多了。问一下羊肉泡,28块钱一碗,再问饺子馆,一斤卖到16快钱。槐香有点舍不得钱,改成吃包子。包子是什么,就是大饺子嘛。在馒头店门口买一堆包子,要个袋子拎着,一边吃一边等车。父亲给她说完杨槐的事情以后,自己也呆不住,就跟在槐香后边坐动车也赶回来了。他不像槐香,空着双手回家,他回家的时候,提着一个空桶,桶里盘着一卷皮管,准备安一个水泵。槐香把包子递给父亲,抬手挡了个出租。父亲大口咬着包子,吃得噎住了,打着饥嗝朝他摆手,太贵了,不坐!槐香知道父亲的脾气,也就不再劝,到路边买下一瓶矿泉水,给父亲递过去。父亲嫌她胡花钱,虽然还噎着呢,却不接她的水。槐香没办法,重新挡一个蹦蹦车。蹦蹦车上已经坐了4个人,再夹上两个人,实在是太挤了。老父亲眼疾手快,把桶往进一塞,两下就上了车。槐香看着挤不上去,重新打个出租,跟在蹦蹦后面,打手势叫父亲下来,父亲不下来,槐香犟不过,让出租绕到前面,下出租挤上蹦蹦。心里恨说老顽固,一年就回来几次,咋还这么抠。

槐香又梦见他们回来时,她骑电动车去接,女婿杨槐正生气呢,手机响起来,槐香说饭都做好了,老太太跟槐枝都不吃,等着他们呢。女婿想跟槐香单独处一会儿,就让槐香骑着电动摩托,一个一个往回接。槐香嫌麻烦,说她坐在前面,父亲坐在后边,让女婿杨槐驾驶。杨槐不同意,要先送丈人回家,再回来接槐香。丈人知趣地说,你两个先回,我还要到半道上你姑姑家,给人捎着钱。槐香看见父亲把水管子抽出来,蟒蛇一样盘在脖子上,双手背在身后,晃悠悠拎着水桶,一路迈着八字步儿,慢悠悠往回走。从镇上开到村里,都是柏油路面,即就是下那面大坡,摩托也像平稳的小船,一点儿也不抖。一路上杨槐想说些什么,都被槐香制止,槐香从后面环抱着丈夫的腰,前心贴着丈夫的后背,心说这才是我的男人,我的亲人啊,她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忽然间泪流满面。槐香在梦里流着眼泪,来回穿插着舀饭拾馍,女儿槐枝手捏电视遥控器,一边看着喜洋洋,一边挠杨槐的痒痒。看着父女俩笑闹的样子,槐香正高兴呢,却看见父亲一手拎桶,一手拿皮管,从那个人的办公室窗子,向里面浇水。你别看水桶不大,但桶里倒出的水,却比水库比湖泊还多,水顺着水管子,泡得那个人的办公家具,全都漂了起来。父亲又拎着桶和管子,一直浇过去,把那个人的蔬菜大棚,连同他在建的冷库,全部用大水冲塌……

6

为了节省整块田地,当地人有一个习惯,在家家院落与河道之间,留有一个场院。场院的外沿伴着河道随弯就弯地伸展,场院的形状便奇形怪状,除了圆形而外,各种几何形状都有。这样一方小小的土地,你可不要小看,夏天掸油菜碾麦打麦到晾晒小麦,全靠这片场地。场地是碌碡套在人肩上,一圈儿一圈儿碾成的,碾的时候唯恐不平不硬不展不光陷了粮食进去,挖的时候又嫌太硬,镢头尖尖一挨地面,就震得人虎口发麻。没办法了隔上半米先挖个窝窝儿,等雨水来了先泡软。泡软了挖土砸碎精耕细作,秋冬白菜春夏蒜,开春种点上萝卜白菜,做一阵子菜园。来年夏初不管菜大菜小先收了把地刨平,从河里担水上来,用半个葫芦做的水瓢,轻轻泼洒一遍。等稍微凉干一点儿,脚踩下去不粘了,几个大人推一个木杠子,杠子绑着碌碡套杆,一圈一圈儿再碾。碌碡推过来,碌碡推过去,杠子一头是老头儿杨冠,一头是女婿杨树,再就是槐花和槐香,一边两个人,在前面推磨杆。她杨家老太干什么,站在那里看吗?她也有她的活计,颠着小脚提一蓝锅底下烧出来的草木灰,跟在后面撒灰。草木灰撒上去,碌碡不粘泥不卷泥,来回碾上五六遍,场院光了平了,第二天晒一遍太阳,再撒水再碾,碾压到能凉搅团的光度和亮度,才能算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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