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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逝的云

2014-07-23胡树彬

延河·绿色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表哥

胡树彬

花园小区门口,我坐在表哥姚华的摩托车后座上,正转着脑袋打量四周的环境与高楼,表哥突然提醒我:“快看,小彭春!”

于是我一扭头,就看见了彭春,他正骑着摩托车,贼惊惊地从小区里钻出来。

整整十年不见,彭春还是那副瘦瘦的样子,依旧脚长,手长,脸长,脖子长,身子也长,只是穿着打扮又老又土,脸上不但落满了风雨沧桑,还深深地刻着岁月刀痕。

彭春身后的车架上挂着一副铁驮子,驮子的两边分别绑着三四个纯净水桶(最下面的两个还有水),让我在错愕的同时,还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心酸与落寞,但还是高声叫他:“彭春哥!”

彭春已经从我们身边擦了过去,听见有人喊,连忙把车刹住,立马惊张地回过头来。看见表哥和我,他现出一脸诧异的表情,问:“小彭军,你……你是哪天回来的?”

我说:“昨天刚到,到处转转,想买套房。”

听说我要买房,彭春先是一愣,然后很不自然地微微一笑,说:“在蒙山县城,最好的楼盘是盛世国际,其次是山水绿城。”

盛世国际我刚去看过,空旷,向阳。我看的是G幢24楼,126平米,刚好与新建的政府大楼遥遥相对,绝对是风水宝地,房价也能接受。现在顾虑的是,我还要在外地打拼二十来年,买那么好的房子闲置起来是否划算。其实,我忙着买房的主要原因,是女儿准备回老家念高中。

一想起买房这事我心里就窝火,让我更窝火的却是那万恶的高考制度:外出务工人员的子女必须回原籍参加高考。地处乌蒙山腹地的蒙山县所使用的是人教社统编的教材,而我打工的地方,使用的却是浙江省自行编写的教材,要想参加高考,只能回老家读高中。

蒙山县所有的学校都没有宿舍和食堂,学生只得自己租房住,于是把房子搞得很紧张。为让女儿能有一个比较安全和安静的学习环境,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县城买房,然后再找“保姆”给她做饭。这上学的成本,可真够大。

其它小区我基本全都看过了,觉得不咋样,只有花园小区和山水绿城还没看过。表哥说花园小区曾经是县城最好的楼盘,每套房子还附送一个摩托车位,建议我在这里买下算了。其实花园小区也还不错,虽然不能跟盛世国际相提并论,但同我刚刚看过的那些小区相比,优越性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我和彭春毕竟是发小,这么多年不见,真想跟他多聊几句,谁知他却说:“兄弟,我建议你还是去山水绿城看看,我很喜欢那地方,离车站、二小、五小、一中、三中都很近,附加值很高,可惜我买不起。我有点忙,先走了,晚上去我家耍。”说完油门一轰,匆匆地走了。

我做梦也没想到,彭春竟会以这么一副形象在我眼前出现。因为十年前离开家乡时,我只是一名穷愁潦倒的村干部,而他却是堂堂正正的公务员。

我问表哥:“小彭春现在干啥工作?”

表哥说:“送水呗,你没看见他那副打扮?”

我是看见了,但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记忆中,彭春是我们那发孩子中条件最好的一个,也是最顽皮最聪明的一个。

彭春的爷爷是个老干部,曾经帮助解放军攻打县城,随后参加剿匪、土改等工作,后来还担任过公社书记、副区长等职。离休后,彭春的老爹接班顶替,在区里工作,家庭条件比只会挖包谷桩桩的农村家庭不知好了多少倍。

小时候的彭春,真是我们羡慕嫉妒恨的对象。我们不但羡慕他的新衣服、新胶鞋、新扑克、皮篮球,还羡慕他放学后不用下地干活,星期六和星期天不用上山放牛。特别是冬天,我白天在教室里读书,晚上还得背着小吊箩下煤井挖煤,小煤井又偏又窄,身材瘦小的我几乎是湿漉漉地半躺着爬进爬出。有时候累得爬不动了,就趴在井道上想,我要是小彭春多好!

可惜我不是彭春。我们虽然生长在同一个小山村里,但天差地远的家庭条件,让我们的童年生活也有着天壤之别。我们在羡慕他的同时,又讨厌他的横行霸道和小聪明。

横行霸道就不用说了。由于家庭条件好,彭春心里有着很强的优越感,做什么事情都喜欢充老大、占便宜,别人稍微有点不服,他拳头就挥过来了,飞腿就踢过来了,而且还没有告状的地方和讨要说法的余地。于是,尽管他偶尔也会向我表示一下有别于其他小伙伴的态度,但我还是选择对他敬而远之,因为我们不是同一“阶级”的人。

现在的孩子,“阶级”观念已经比较淡薄了,反而把傍上“富二代”“官二代”当作非常荣耀的事情。但我们那一发,“阶级自尊心”还比较强,于是彭春在横行霸道的同时又比较孤独和空虚,为了既能展示他的强势,又能拉拢我们跟他玩耍,他的小聪明就发挥出了超强的作用,让我们在畏惧他的同时又想适当跟他接近,欣赏他的那些惊人举动与惊天话语。

比如小学四年级时,他没读过一天书的妈妈到教室里来找他。也许是他妈妈说话太土气吧,他妈妈走后,他就一脸不悦地对我们说:“你们都看见了吧?这就是没有知识的表现!”

“没有知识的表现!”说实话,同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我和其他小伙伴根本就想不出这么有水平的话来。

还有一次,有个刚从别处转学来的女生偷偷地看了我几眼,他就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兄弟,你有没有发现那个刚来的女生对你含情脉脉,暗送秋波?”

哇,又是“含情脉脉”,又是“暗送秋波”,凭我当时的知识水平和理解能力,根本无法听懂,于是就在心里更加佩服他的聪明。不过,他在用他的小聪明来吸引我们的同时,也会用他的小聪明来捉弄我们,欺负我们,最终引来我们更加强烈的反感、讨厌甚至愤恨。

后来,我们一起离开那个小山村,到几十里外的区镇上读初中,各自有了各自的交友圈。我和其他小伙伴的交友圈大多只限于同班同学或同乡(当时区下面还有乡)校友。而彭春不同,他加入了区里干部子女的圈子,很快就跟区委书记的儿子形影不离(听说还跟区长的女儿勾勾搭搭,气得区长只好把女儿转学到了县城)。

初中毕业后,我们村里的那一发小孩,学业就基本就到头了,父母也觉得自己的孩子总算读完初中,认识倒顺,出门会找路、会坐车,并且不用钻错厕所被人嘲笑打骂,自己已经尽到责任和义务,不必再扶下去了(当然也扶不起)。

于是我们纷纷辍学回家,务农的务农,挖煤的挖煤,说媳妇的说媳妇,也有胆大心野的,贷十大一(利率10%的高利贷)做车费出门打工。

那时打工还不怎么流行,而挖煤在小学时就把我挖怕了,再也不想进煤洞了。初中毕业后,无所事事的我便跟着一伙“道士先生”装神弄鬼,给村里乡里的人们跳菩萨、背仙神、看风水、做道场、葬死人,甚至铲妖除魔、驱邪送鬼等等,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做到了县城,做出了县境。直到成家立业,我才发觉这条路虽然也能挣钱,但并非正道,继续走下去就会越走越歪,最终误人误己,于是便悬崖勒马,回到村里弄了个村干身份,顺便管管村委会的公章。

即便如此,在我们那一发的小伙伴中,我也算是混得比较好的了,当然混得最好的还是彭春。彭春同样初中毕业后没再读书,但却没沦落到回村务农挖煤或当道士先生的地步,而是在区公所(后来的镇政府)弄了个半脱产的工作,七八年后我脱离“先生队伍”回归正常生活并当上村干时,他的半脱产已经转成了全脱产。

上头千条线,底下一根针。当了两年村干后,我才发觉在这样的穷乡僻壤夹皮沟里当村干,不但出力不讨好,而且还是个饭甄大哥,时常自掏腰包接待上头来检查工作的各色人等。两年干下来,我不但把亲朋好友全得罪了,家里的积蓄也几乎“挥霍”一空。再也干不下去了,我决定出门打工。

那时,彭春已是镇民政办主任,还是我们村的包村干部,虽然官阶不高,但在老家的镇上或村里,总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向镇里递交辞职申请后,领导还派他前来劝过我。记得他曾经对我说:“兄弟,在哪里混都是混,但还是跟着共产党混最好。听说再过两三年,政府就会从在职村干中公开招考公务员,我想凭你的能力,考进去不成问题。”

我决心已下,谢绝了他的好意,几次三番地跑到镇上找领导,好不容易才辞去村干的职务,然后拖家带口,来到浙江打工。十年时间过去,我慢慢地从月薪几百元的锉磨工、搬运工、车间统计员等,做到了年薪十几万元的部门经理。

没想到的是,阔别十年,回到家乡,彭春竟然从公务员沦落成了送水工,让我在惊诧莫名的同时,也在心里感叹不已。

彭春走后,表哥在小区保安的指引下将摩托车放好,然后问我:“难道你真不晓得小彭春的情况?”

我说真不晓得,这些年我们都没联系过。离开老家那年,他曾经在我耳朵边念叨,说要想方设法弄个副科级,才不枉干这份工作。

表哥带着我走在花园小区的林荫道上,边走边说:“他呀,就是太想当副镇长才倒了大霉。”

我问怎么回事,表哥说:“他本来已经当上民政办主任了,为了副镇长的职位到处拉选票,不但被取消了候选资格,还背了个行政处分。”

“然后他就出来卖水了?”

“没这么简单,那时他还没被开除。他是因为赌博才被开除的。”

这就奇怪了。在我印象中,彭春心高气傲,为人很拽,走起路来总是大摇大摆,昂首挺胸,衣裳尾巴甩得比较夸张,但却不会赌博。他是有点爱喝酒。喝了酒更骄傲,甚至骄傲得有点发狂,看人不顺眼开口就骂,人家忍气吞声也就算了。如果回敬两句,就要开打。

我当村干时,经常去镇里办事,难免要和他上街喝酒,每次他都要惹是生非,过后问他,却完全想不起来。有次偏偏倒到地上,结果惹来几个赶场玩耍的小伙子。我劝又劝不听,拉又拉不住,索性懒得管,一个人歪翘歪翘地回家了。听说,那次他被修理得很惨,躺了半个多月才起来,好在过后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也没埋怨我不讲义气独自开溜。

酒醉心明白,脚手去不得。我也有过醉酒的经历,当喝到什么都记不得的时候,是没有力气惹人打架的,而是迷迷糊糊地倒在地上呕吐,直至昏昏大睡。说他打了架不知道,我想那是不可能的。他心里一定还记着我甩下他不管的事情,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因为听说,自从那次以后,他喝酒就乖多了,没再发癫惹事。

于是听表哥这样一说,我有些不解:“他只是喝酒有点乱,没听说会赌钱呀?”

表哥说:“都是跟他老婆学的。”

“呵呵。”表哥一提彭春的老婆,我就忍不住笑了。彭春的老婆姓何,叫何小焕,也是我们村里的,没读过几学书,兄弟姐妹有六七个,她排行第三。我们之间还有点亲戚关系,但却从不来往。何小焕的老爹是个工人,在外地上班。那年头工人身份跟干部一样,都是国家的人,都领着固定工资,都雄得不得了。于是在村里,何小焕的老妈是个相当泼辣和剽悍的女人,不但打牌要打高的张,而且还老虎屁股摸不得。谁碍她眼谁倒霉,惹上事儿后,又喜欢把一串儿女全带着打上人家门去。她这种泼疯耍赖倾巢而出的战术,不但征服了全村男人,连女人也畏惧三分,于是大人有交代,叫我们不要跟那家人接触。

可是,何小焕的老妈也不是疯狗一只,逮着谁都咬,她心里有数得很。干部(包括村干部)或工人家庭,她是不会去招惹的,有时难免有些磕碰,也会高姿态地息事宁人。如此一来,尽管全村所有人都说她不好,彭春的老妈跟她却很合得来,两家不但逢年过节经常走动,大务小事两来相帮。彭春初中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后,还和何小焕眉来眼去的谈起了恋爱。

娶坏一门妻子,就要误坏十代子孙。对于他们的婚事,彭春的老爹和爷爷自然激烈反对。但当他们发现苗头不对时,彭春已经把何小焕的肚子搞大了。何家听到风声后,赶紧赖呜呜地把女儿送上门来。为了造成事实婚姻,还单方面地办了酒席。

送货上门的当天,两个女人终于干起来了。何小焕的老妈说:“世上只有藤缠树,从来不见树缠藤。再说都被你家儿子搞有崽了,生就是你家的人,死就是你家的鬼。不接受我就去告你家儿子强奸。”

彭春的老妈虽然平时比较收敛,但发起蛮来也不是好惹的,怒道:“你去告?你屙尿告灰堆!母狗不摇尾巴,哪个公狗敢上它的身?”

但这两个在村里实力最为雄厚的女人并未大动干戈,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彭春的老妈看在何小焕肚里崽子的份上,息事宁人;二是何小焕的老妈从不招惹干部家属,这次已经违禁了。加上又真的有点怕彭家退货(其实她心里明白,她的几个女儿在当地还真有点难嫁出去),于是也不想把场火闹大,不如点到为止,见好就收。

这场婚姻就这样坐实了,虽然彭春的爷爷和老爹一直耿耿于怀,但那两个女人各自怄了一段时间后,不但和好如初,而且处得更加亲密。何小焕的肚皮也还争气,第一胎就生了个儿子,名字还是我取的,叫彭云云。彭春和何小焕都是有点小聪明的人,趁工作还没转正,双方都还是农业户口,又抓紧生了第二胎,又是个儿子。彭春家五代单传,到了彭春这一代,在计划生育的严格控制下,居然合理合法地生了两挺儿子。原本不赞成这场婚姻的老爷子和彭春爹也在心里暗自庆幸,于是渐渐把家里的财权交给了何小焕。

小儿子出生不久,彭春的半脱产干部就转正了,并且还当上了民政办主任,真是双喜临门,也是彭春前半辈子的人生巅峰。可好景不长,表哥说:“你走后不久,何小焕就开始学会赌钱了。有时候要连着赌几天几夜,连小彭春的爷爷和老爹都管不住,谁说她就跟谁急,动不动就要把两个儿子带走。终于,何小焕一晚上输掉了十几万。那是他家的所有积蓄,准备拿到县城去买房子,小彭春气不过,教训了何小焕一顿,何小焕干脆把她的五个姐妹全叫来,六个打他一个,打得晕倒在地半天才醒来,小彭春八十多岁的爷爷听说后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老爷子死后,小彭春因为贿选被处分,跟着何小焕去赌钱解闷。谁知这个小彭春一沾上赌字,瘾头比何小焕还大,不但把从自己手上经过的公款全挪来赌了,还偷了他老爹管的公款来赌。才一年多时间,就欠了几十万赌债,上面一追查,两爷崽都被开除了。你说坑爹不坑爹?”

我一边走着一边听表哥说彭春的故事,反而忘了看房子,听到最后也不得不跟着感叹:“坑爹!真他妈坑爹!”

表哥接着说:“只差两个月,小彭春的老爹就可以退休回家吃闲粮了,这下好了,两爷崽的工作都滑脱了,老的又死了。不但全家断绝了经济来源,还得还几十万元的赌债,小彭春只好带着何小焕去老家村里的群力煤矿下井挖煤。”

“呵呵呵。”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真是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啊!小时候彭春当公子哥,我是挖煤郎;等我从搬运工变成小主管时,彭春却从公务员变成了挖煤汉,还捎带上了她曾经不可一世的母老虎般的凶悍老婆,这是苍天有眼,还是造化弄人?

“那后来呢?他怎么不挖煤了?”

“呵呵,”表哥笑了下,继续往下说,“挖了一年多,边挖边赌,估计也没剩多少钱,结果,群力煤矿发生瓦斯爆炸,当场就把何小焕烧死了!”

“啊!死了?何小焕死了?!”我吃惊地问。

“是呀,你难道没听说过群力煤矿瓦斯矿爆炸的事?”

我说这事我知道,这场矿难死了几十人,已经属于特大事故了,曾经在网上铺天盖地。

表哥接着说:“小彭春是装卸工,何小焕是瓦检员。当时,小彭春刚刚跟着斗车升到地面,何小焕还在井下作业,只差一颗米的稀饭,小彭春也跟着报销了。后来,何小焕的那条命换来了一笔赔偿款,刚好够偿还债务。死了老婆,把债还清,小彭春这才洗心革面戒了赌,当然再也不敢下井挖煤了。于是便来到县城,给人送水,送了三四年了都。”

听表哥说完彭春的事,我心里不由感慨万千。想想彭春的过去,再看看彭春的今天,我觉得似乎一切在冥冥中早就有所注定:生在那样的家庭,注定他必然会有一个优于我们的童年;当我们初中毕业只能回乡务农时,命运注定他会有一份优于我们的工作,尽管那份工作只是半脱产;若干年过去,我只能弄个小村干当当。命运也注定了,他必然会成为一名正式干部,并且作威作福,惹是生非。然而一切也都因为他出生在那样的家庭而遭到逆转:跟何小焕恋爱、结婚、生子、赌博、挪用公款、欠下巨额赌债、气死八九十岁的老爷子、父子双双被开除工作、为还赌债夫妻双双下井挖煤、然后遭遇事故,一人死于非命,一人苟且活着,只能以送水为生……

我正沉湎于有关因果和命运的推演中,表哥突然打断了我的思绪:“你看西边那幢房怎么样?我前几天刚来看过,还有现房。”

我这才想起来这里的目的,于是便回归现实,认真“考察”起这个小区来。以前这个小区所在的位置,是县城边上的一个村庄,后来县城要扩大,村庄被拆迁,才有了这个花园式的小区。小区造型别致,环境优雅,要是没先去看过盛世国际,我也会认为这里已经是全城最好的小区了。

表哥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向我介绍,谁谁在某单位上班,买了哪一幢的几单元几楼;谁谁做何种生意,又买了哪一幢的几单元几楼。他所说的那些人,要么是我们共同的亲戚,要么是我们曾经的熟人或朋友,说得我心里蠢蠢欲动。

的确,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总有一天,我始终要回到老家,回到这个小县城来安享天年,这也是我下定决心要在县城买套房子的原因之一。加上现在房产升值那么快,人民币贬值也很快,与其把钱放在银行里给别人放贷款赚利息,不如买套房子来保值。

沿着小区转了一圈,我们才来到小区售楼部,在置业顾问(售楼员)的带领下看了几套卖剩下的房子,实地考察加上细心询问,再通过价格上的反复核算和对比,我都差点刷卡交定金了,突然想起彭春的那句话,不由得犹豫起来,对表哥说:“小彭春说除了盛世国际,他最喜欢的就是山水绿城,不如我们先去山水绿城看看再做决定。”

表哥还未表态,置业顾问就冷笑一声,说:“那是你们不知道,盛世国际以前就是猪市,山水绿城曾经是个乱坟山,只有我们这个小区才是全城最好的阳宅屋基。”置业顾问还指了指我看中的那幢楼,“你不知道吧,那里原来就是杨柏原家的老屋。你那套房子是我们主任留给她亲戚的,她亲戚前两天在市里买了,要不然早就没房了。”

的确,那幢楼无论从位置、山向、通风、采光以及周围的环境布局,都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加上户型也是我所喜欢的。126平米,三室两厅两厨两卫,窗户正好对着小区花园,可以说已经无可挑剔。

但我还是坚持要去山水绿城看看,不为别的,只为彭春说的那句话。

其实表哥也非常喜欢花园小区的那套房,喜欢的原因不仅仅是楼盘的位置与房间的户型相当好,还有买下那套房可以附送了一个摩托车位。因为我说过,等女儿读完高中去上大学后,房子就借给他居住。

表哥听力不好,是个残疾人,只能借助助听器才能勉强跟人交流,于是小学毕业就辍学了。现在一家五口居住在县城,主要以倒卖“致富信息”和跑摩的为生,摩托车位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其实,每到一个楼盘,只要看到附送摩托车位的房子,他都劝我买下。我当然不会去考虑有没有摩托车位,我要考虑的是居住的环境与房子的升值空间。再说,几十万元的生意,怎么能随便就下决定?我祖宗十八代一直生活在那个离城八十里、至今依然不通公路的夹皮沟里,多少代人做梦都想搬离那个地方,如今终于可以搬进县城了,就算不买个最好的楼盘,也要选个比较好的小区。

表哥把我拉到一边,有些生气地说:“你知不知道,好多官员排着队想买那幢楼都没买到,因为那房子是在杨柏原家老屋基上修起来的,不买这么向阳的地方,偏要去跟鬼住一起。”

我说:“我当然知道,那些当官的无非是想像杨柏原那样官运亨通,越当越大。杨柏原的官再大也就是一个巡抚,再说这块地盘上几百年中也就出了一个杨柏原,之后连县长都没出过,有什么了不起的?走,我们还是先去山水绿城看看,如果真有比这里更好的,我情愿跟鬼在。”

说完,我转身开门就走。我刚在表哥与置业顾问错愕、失望加鄙夷的目光中走出花园小区售楼部的大门,就迎面撞上了一个老熟人——彭春的老爹彭一顺。

其实我已经认不出他来了,还是他先喊我:“小彭军!你是不是小彭军?”

听见有人喊我,我停住脚步愣愣地看了半天,才从眼前这个白发苍苍、弱不禁风、身子有些佝偻的老人身上,依稀看出记忆中彭一顺的影子,不由在心里感叹:“岁月真是把杀猪刀啊!这还是当年的那个彭一顺吗?”

听说,年轻时的彭一顺虽然长得瘦精精的,但力气却大得出奇。一次区里修水库,每个生产队都要派三个劳动力去背石头,我们生产队只派了他一个人去。工地上,一百斤石头算一分工,每个生产队每天必须要完成五十分工。开工第一天,彭一顺背着一个大石头站上磅秤去,磅秤居然打不起来。那台磅秤最多只能打六百斤,过磅的人只好每次都给他记六分工。

我读初中时,当地政府开始对煤矿资源实行严格管控,禁止村民私挖乱采,发现情况就派人拿炸药包去炸煤井。但村民们也不是好惹的,看见有干部前来查封煤井,要么呆在井里不出来,要么就跟干部们打架,搞得谁都不愿去,区企管所长也长时间空着没人当。

这就轮到彭一顺耍威风了,接班顶替无级无别的他,一个人扛着炸药跑到一个新开的煤井上,与五个挖煤汉对打了一场,最终把那煤井给炸了,不但赢来了“武艺高强”的赫赫威名,还顺便当起了无人敢当的企管所长,一直到后来被开除公职。在他担任企管所长期间,全区(后来的全镇)还真没几个人敢私自采煤。

没想到的是,这个曾在当地有些传奇色彩的人物,此刻却是这般模样,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弱残兵,算算年龄,也就六十几岁。

看着彭一顺那身跟他脸一样皱皱巴巴的保安服,我有些心酸地问:“大叔,你这是……”

彭一顺淡然一笑,说:“老了,工资没有了,搞得一身劳伤病什么都做不了,就来小区当保安,混两个养老钱。”

“保安?你真的当保安?”我有点不太相信地问。

彭一顺拍拍身上的保安服,说:“一转眼你们这些小娃娃都生儿中女长大成人了,听说你全家都在浙江,是哪天回来的?”

我说昨天刚回来,想买套房给娃儿读书。

听说我要买房,彭一顺的表情呆了呆,深深凹陷的眼里流露出复杂的眼神,长叹一声说:“还是你在行!出门打工也混得有头有路,彭春那个狗先的,就这样完事了。”

我安慰他说三穷三富不到老,我彭春哥也才刚刚四十岁,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彭一顺又是叹息一声,慢声慢气地说:“话是这样说,翻身只要几桡板,背时不用两刷鞭。但你彭春哥想要重新翻身,那真是个难。关键是这个私儿从小就是个犟拐拐,谁讲都不听。你家小娃读几年级了?”

我说:“快上高中了,在浙江不能参加高考,用的教材又不同,所以只能回来读高中,难得租房子得很,只好自己买房了。我彭春哥的房子买在哪里?”

“买房子?买他爹脑壳差不多!全家老小挤在一个租来的小旮旮里,连转个身都困难。现在钱嘛是不赌了,但重新找个婆娘天天坐在家里吃,他自己送个水每天七楼八楼不停地上上下下,常常是吃了上顿无下顿,混得衣裳无领裤无裆,说来真是丢底卖姓。”提起房子和儿子,彭一顺不但一脸无奈,还语气凄凉。

我也跟着感叹了一下,再问:“那就望靠下一代喽,彭云云也上高中了吧?”

谁知一提起孙子,彭一顺更是脸色铁青,恼怒地说:“指望下一代?我看指球不着!那个小狗啃的早就没读书了,一天玩得不归家,已经成个废人了。小的那个要乖点,只是读书读不进去,现在才读五年级。”

正说着,表哥绷着脸出来了。表哥是我姑姑的大儿子,原本应该叫彭一顺舅舅的,但却不跟他打招呼,也不理睬我,径直朝小区大门走去。

我说:“小姚华这家伙,真是个混蛋。”

彭一顺说:“他已经不混蛋了。一个残疾人把全家五口拖到县城,三个小孩都是读最好的学校,住的又是六七千块钱一年的房子,苦是辛苦点,但是踏实。哎,真正混蛋的是你彭春哥。你的房子看好了?”

我说:“盛世国际看了一套,觉得很好,现在考虑的是有没有必要买那么好,反正娃读完高中后是要空起来或租出去的。在这个小区里也看了一套,杨柏原家老屋基里修起来的那栋,看着也挺顺眼,但我还想去山水绿城再看看。”

彭一顺叹了口气,说:“房价天天涨,越涨越离谱,我这辈子想都不要去想了。你彭春哥也不敢去妄想,下一代我看又是拐火的,看来我家要想在县城安家落户,不知要哪年哪代喽,说不定还得滚回那个山旮旯去。不过现在那个夹皮沟里清净得很,山上的土地全都抛荒了,年轻人全都出门打工了,寨子上除了老人就是带不走的娃儿了。老房子破的破倒的倒,新房子修起来又没人住,只是摆摆样子。你不想回去看看?”

我说先把房子落实了,再回去看一眼。我回头看了眼抱着肩膀守在小区门边的表哥,接着说大叔对不起,我先去山水绿城看看,回头再来看你。

说完我正要迈步朝小区大门走去,彭一顺却一把拉住我,在我耳朵边轻声说:“这边是南门,我负责看北门,我们介绍业主是有提成的,如果决定要在这个小区买,请到北门找下我。麻烦你了侄儿子,晚上一定要到我家里去坐坐。十年都没见到了,老叔我也很想你呢!”

我连忙点头答应说好好好,然后在他呆滞而又恭敬的目光中走向花园小区的南大门。

我明显地感觉到表哥有些不耐烦,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在心里想你有什么好烦的?你现在就是个跑摩的的,完事后多给你钱不就行了?再说别人买房子你也拿来烦,这不是没文化的表现么?

不好意思,最近公司花了一千八百多块钱买了一张票,派我去杭州听了一位浙大教授的国学讲座,学会了他的这句口头禅。

其实表哥这人虽然没啥文化,但却相当精明,不然一个只读过小学的残疾人,怎么能把全家人搬到县城来?怎么能把那些乌七八糟的所谓“致富信息”编成小报卖成钱?一想起二十年来,他一直在执着地搞“信息”,我就觉得有些好笑。

现在已经是信息时代了,可他却连网都不会上,连博客都不会弄,居然还搞“信息”。听他老婆说,专这一项,他每月的纯收入就有两千多,差不多相当于一个事业单位普通工作人员的工资了。再加上跑摩的的收入,在县城生活绰绰有余,只是买不起房。

这个偏僻边远的西部县城消费有些畸高,房价最低也是三千以上一平米,对许多月薪两千左右的工薪族来说,想要买套心仪的房子的确有点不可能。于是许多人都不做这种妄想,只把能够租到像样点的房子作为享受生活的目标。表哥就是这样的典型。

我刚到小区门口,表哥就很不耐烦地骑上摩托车,我爬上后座还没坐稳,他就油门一轰,冲了出去,差点把我给甩下来。

我知道,他是在发泄心里的不满。于是我就有点生气了,一只手抓住他的左肩,一只手拍打他的右肩,说:“停车!”

表哥减慢速度问:“你又有啥子球事?”

我说:“如果你不耐烦拉的话,我就下去打出租车。”

表哥没好气地说:“你去打出租车?你钱多得很!就拿点给我们用嘛!”

他这样一说我才想起来,听说有次他拉他后爹去赶场,到了街上他后爹一下车,他就把手伸过去,面无表情地说车钱拿来,气得他后爹恨不得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于是我冷冷地命令道:“放我下来!

表哥愣了一下,只得停车把我放下来,不过他并没有像传闻中的那样六亲不认,当我拿出钱包,他就脸一沉,问:“你是不是有点神经病?”

我心里说:“我宁愿受钱的气,也不愿受人的气。”但嘴上却说:“你先去忙吧,我要散散步。整整十年没回来了,县城的变化可真大,我要好好感受下。”

表哥冷着脸催我上车,我就是不上,于是他说:“如果你要回花园小区去,千万不要去找彭一顺,不要拿钱去胀他肚子。”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十多年前我还没开始跑摩的,做‘信息又找不到多少钱,生活有点困难,于是就在我家的自留地里挖煤洞。刚刚挖着煤,他就跑来一炮给我炸了。想想他如狼似虎、气焰嚣张的过去,再看看他弯腰驼背、无衣倒食的今天,老子心里特别高兴,遇见一次就想庆贺他一次。”

我说人嘛,三穷三富不到老,不要一眼就把人看死,要学会点包容。你看我小娘舅,二十年前多雄啊,大煤老板,百万富翁,根本就没把我们这些穷亲饿戚放在眼里,可是如今怎么样?自己倾家荡产出门打工不说,儿子姑娘全都因为赌博吸毒被抓进了牢房。谁也不知道哪天会发财,当然更不知道哪天会倒霉。做人还是要留点余地的好。

表哥听不进去,生气地说:“小彭军,我好情好意的带你到处看房,你反倒跟我上起政治课来了。好吧,你自己去吧,我走了。”

表哥说完,就气耸耸地开着摩托车跑了。可是没跑出多远,又调转龙头跑回来,说:“还是上来我陪你去吧,免得你被人家盖毛子。”

我心里冷笑,你不就是怕跟我把关系闹僵,以后得不到便宜房子住嘛,于是挥挥手说:“还是不要麻烦了,你去忙你的吧!看到有合心的再给你打电话,没合心的就回花园小区。”

表哥见我态度坚决,只好黑着脸准备轰油门。突然,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慌慌张张地从一条巷子里跑出来,后面有几个年龄稍大的男孩子提着钢管木棍边追边喊:“小私儿,站住!”

小男孩看见我们就像看见救星,边跑边喊:“姚叔叔!姚叔叔!”

表哥听到喊声别过脸去,张口就骂:“小私儿,又惹到你哪些爹了?”

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跑到我们面前,那几个追他的男孩看见有大人,只好停下来隔着马路叫骂:“小私儿,今天算你走运,改天遇到再收拾你!”骂完才提起钢管木棍转身往巷子里走去。

我楞了小男孩一眼,觉得他长发下的耳环非常刺眼,就问表哥:“这是谁的孩子?搞得像个贼一样。”

表哥冷笑一声,说:“谁的孩子?你干儿子你都不认识了?”

我干儿子?我哪里来的干儿子?小男孩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抬眼看我,表哥却在一旁歪着头瘪着脸冷笑。

我老家有个习俗,刚出生的小孩被第一个陌生人(除家庭成员和直系血亲以外的人)看到,如果父母觉得那人为人处事还比较靠谱,就会给孩子认作干爹干妈。这是第一种认干亲的情况。第二种认干亲情况是小孩犯有将军箭或桥关煞等,需要过关搭桥立指路碑,背小孩“过关”的、第一个踩桥或第一个从指路碑前走过的,都无疑要做小孩的干爹(或干妈)。年纪大辈分高的,就做干爷(或干奶)。还有第三种认干亲情况,那就是小孩喜欢逗啰嗦(生病),需要找八字相合的人当干爹干妈。我把这三种情形都在心里过滤了一遍,还真没有干儿子,干女儿倒是有好几个,十年不见,估计全都长成婷婷少女了,怎么会变成一个贼小子?

见我愣在那里,表哥说:“不用再想了,他就是小彭春的儿子。彭云云,还不快叫你的老干爹?”

啊,彭云云,彭云云,这个名字好熟悉,原来还是老子给他取的呢!我一时糊涂忘记了,原来认干爹还有第四种情形:如果有人给小孩取名字,并且这个名字得到家长的认可并确定下来,取名字的人就是小孩理所当然的干爹!

于是,我看这个典型的问题少年的目光就柔和了许多,亲切了许多,尽管他花里胡哨的打扮和贼眉饿眼的形象非常碍眼。当初他才生下来三天,他老爹彭春就来找我,要我给他取名字。在我心目中,只有白云最漂亮、最洁净、最悠闲,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飘着,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永远无忧无虑,于是就给他取了个“彭云云”的名字。这个名字彭春以及彭春的父母都非常喜欢,于是就叫开了。

整整十年了,我离开这个西部小县外出打拼时,彭云云只有五六岁,还在地上抓灰玩耍做姨妈饭,如今都快长有我高了。看着自己的干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我心里不由感慨万千,于是问他:“彭云云,刚才那几个是什么人?”

彭云云眼珠一转嘴一扯,轻描淡写地说:“估计是星宿派的,一个是护法,另外几个是护士。”说完又瘪着嘴冷冷地打量我,那张跟他老爹有得一拼的瘪脸,此时就像一张从山顶滚到山脚的破脸盆,让人看上去还真有点冷峻感。

“呵呵,没文化真恐怖!”我忍不住笑了下,随即沉下脸说:“小狗日的,什么星宿派?有没有丁春秋?还护法护士呢,怎么没有医生病人?小孩子过家家也不玩点正当的,提刀弄棒喊打喊杀的搞啥子球名堂?”

彭云云依旧偏着头瘪着脸,用不屑的眼神望着陌生的我,嘴唇有些夸张向两边扯了扯,说:“真幼稚,护法就是掌门的助手,护士就是护法下面的士兵。”

我问:“那你呢?你在何帮何派,任何职务?”

彭云云说:“我无门无派,打酱油的,现在受雇于七星帮,专为他们踩场子。”

“七星帮?什么七星帮?你们是生活在清朝还是宋朝?”我假装不解地问。

“切!什么清朝宋朝的,连七星帮都不知道还想冒充我干爹?邮政局长你该认识吧?”

我摇摇头说:“不认识。”

彭云云嘲讽地说:“他才是我干爹呢,他儿子就是七星帮的帮主。你看人家多牛啊,这叫——叫什么——老爹英雄儿好汉。在江湖上混,要当就当帮主掌门,要不当就什么都不当,当个小瘪三还不如打酱油。”

这小狗日的不就是活脱脱的少年小彭春吗?只不过表现的形式不同而已,但骨子里还是那副鸟德性。

我又愣了一下。他说的邮政局长我还真认识,不但认识,我们还曾经是好朋友。十多年前,现在的县邮政局局长冯慧龙在我老家小镇上的邮政支局当支局长。当时那个小镇上有两个人的邮政业务最多,一个是我表哥姚华,他因为搞“致富信息”,每个星期都会发出许多邮件,也会收到许多邮件,于是就开了个“洋场1号信箱”。另一个就是我了,因为喜欢文学,经常要投稿,也会经常收到报刊杂志和十块八块的稿费,为了方便,也开了个“洋场2号信箱”。按规定“信箱”是要到县局申请的,但我们随便找个刻章的刻了个木戳戳,就印到信封上去了。也许是那个邮政支局人手太少(只有两个人),忙不过来,加上这样分拣起邮件来也的确方便省事,于是就由着我们“乱搞”。支局长冯慧龙给我们提供了方便,我们也会经常送他点小好处,请他吃吃烙锅洋芋什么的,时间一长就交上了朋友。

如今整整十年没联系,朋友关系早就淡薄了,只是从表哥的口里知道他早就当上局长了。表哥毕竟还在做“信息”,许多地方得仰仗他帮忙,于是经常保持联系。记得曾经有段时间,表哥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种药水,能把旧邮票上的邮戳洗去再重新回用。这种二道邮票虽然一晃眼看不出来,但认真分辨,还是能看出来的,用得多了,冯慧龙就叫表哥不要再作了。人作有祸天作有雨,怕作出问题来他扛不住。于是表哥就不再使用那种“二道邮票”了,改为使用“合成邮票”,把几张去掉盖有邮戳部位的邮票粘在一起成为一张新邮票,然后重新贴在信封上往邮筒里扔。

后来,表哥连“合成邮票”也不用了。因为冯慧龙调到县局后,表哥也搬到了县城,经不住表哥的缠磨,冯就给他弄出只盖“邮资已付”,不用贴邮票的那种邮寄方式,无形中每月节省了不少开支。

冯慧龙的家属从未去过我老家镇上,我也从未到过他在县城的家里,所以没见过他儿子。想不到十年未曾联系,他儿子也“长大成人”,当上“帮主”了,我真为这位老友感到悲哀。于是问彭云云:“你们各帮各派,都是干嘛的?”

彭云云斜了我一眼,问:“你是问网上还是网下?”

我说:“网下。”

他说:“基本跟网上差不多,打架,抢地盘,杀刀刀龙。耍江湖嘛,网上网上都是球一个样,只是网下更惊险,更刺激,玩的不就是个心跳嘛。”顿了一下他又问:“你真是我干爹?”

我说:“算是吧,你‘彭云云的名字是我取的呢。”

他笑笑,说:“谢谢,但我觉得你还是应该知道我现在的名字,‘飘逝的云。”说完转身伸手拦了辆出租车,对着我们笑了一下,挥了挥手,就上车走了,还真像一朵飘逝的云。

直到拉着彭云云的出租车消失在初夏的风里,我才猛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三,我干儿子原本应该坐在教室里听课,不该在外面鬼混!

几经权衡,最终,我还是决定把房子买在山水绿城。交好定金后,原本没打算去彭春家的我,突然有一种去他家看看的想法,不为别的,只为他儿子是我“干儿子”。

当然还有一个比较隐秘的原因,在对待房子的看法上,我们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可我们间的这个相似之处,却让我的表哥姚华差点气晕在地,因为这个小区没有附送停车位,要想在地下停车场拥有一个车位,还得再交十万块钱。我是准备二十年以后才回来养老的,没必要再花那半年多薪水。于是就在我拍板决定的那一刻,表哥脸色铁青眼发绿,狗舂碓般地冲出售楼大厅,冲向小区外面的环城东路,翻身骑上那辆破摩托,油门一轰就发泄去了。

我又想起了那个浙大教授的口头禅:真没文化。

表哥走了,我开始后悔刚才怎么不向彭春要个电话号码。我也想到可以去花园小区找彭一顺,但想想还是算了。我没回花园小区买房,没让他拿着提成,有点不好意思。

我站在山水绿城售楼部的门口,望着车来车往的环城东路,开动脑筋想了想,突然就有了主意,于是快步地走向小区门口的电线杆,果然在上面找到了几张送水的小广告。才打了三个电话,就联系上了彭春所在的那家送水公司。可是,接电话的老板娘却告诉我,彭春因为违反交规被警察带走了,说要行政拘留五天。

我问,他违反的是何种交规?闯红灯还是撞了人?

老板娘说都不是,他只是在一个小区的楼下停了一小会摩托车,因为他送水的那户人家,就住在那栋楼上。

我说这有什么违反交规的?送水上楼,车不停楼下停哪里?

老板娘叹了口气,说蒙山县的这些臭规定真是坑爹,就是专门制定来整治我们这些送水的。每个小区只准在两三个地方停放摩托车,可是一个小区有十几二十栋楼,我们不可能扛着五六十斤重的水桶满小区跑吧,于是只好偷偷摸摸地就近停一下,结果就被逮住了,强行把车拖走不说,还要罚款五百元。小彭春不服,就跟交警争执,最后撕抓起来,就被抓去关了。

我也气愤地说,不就是在小区楼下停个摩托车嘛,这样也关五天的话不是太冤枉了?你们难道在公安局或交警队就没有关系吗?活动一下放出来算了。

老板娘说,你不知道跟警察打交道成本有多高!再说县城有五六个交警中队,我们只是跟二中队的关系比较好,生意同行必有嫉妒嘛,各中队之间都存在竞争心理。如果关系不对头,也是不好打招呼的。这次抓住小彭春的是四中队,那个中队长很想当副大队长,我们二中队的中队长也眼抠抠地望着那个职位,两个人斗得你死我活,双方都在找对方的茬子,所以二中队的郭队长也帮不上忙。

“唉!”我重重地叹息一声。难道你们就没办法了吗?

老板娘也叹息了一声。说通过局里的熟人找到四中队的马队长,求他放小彭春一马。他说他也没办法,手下的弟兄们也需要吃饭,再说人都送进去了,不太好弄。于是我们就说请他们吃顿饭并公开赔礼道歉,可他还是不答应,最后求来求去口气才软下来,说要么交三千块罚款,他去找领导通融通融,要么继续关。你想想,送一桶水上七楼下八楼的,才能挣到一块钱,这一交就是三千块,肉疼不疼不晓得,但是心疼啊,所以小彭春说情愿关五天,也不愿交钱。

我又不由自主地说出了那句浙大教授的口头禅:“没文化真可怕。”

老板娘在那边说,这不是有没有文化的问题,这是在坑爹!

他一说坑爹,我眼里就浮现出胡里花哨、贼头贼脑的彭云云。这个狗崽子,毕竟是我名义上的干儿子。我即使没文化也该帮帮他,何况,我还自诩是“有文化”的人呢!再说,我跟他老爹彭春还是发小,还是同学,还是来自同一个夹皮沟同一个小山村的本家兄弟。一笔难写两个彭字,我们分支不过七八代,手指头都还没有过节节呢。同时,彭一顺谄媚与乞求的眼神,又在我脑海里闪烁起来。

一想起彭一顺,我就想起我父亲。记得我父亲在世时曾经跟我说过,年轻时为了搬家,他和彭一顺走清镇,下晴隆,吃尽了千辛万苦,最后千里之外的沿河县答应接收他们。可是回来办迁移手续时,蒙山县的领导发话了,说这几年蒙山县往外移民的太多了,谁再提移民的事就把谁抓去关起来。为了脱离那个高寒闭塞、老少边穷的夹皮沟,我父亲坚持要移民,结果真被抓去关了起来,最后还是彭一顺的老爹(当时他还在副区长的任上)亲自出面,才把他保了出来。

我一边跟送水公司的老板娘聊着,一边在脑子里放电影,放着放着就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说老板娘,我是小彭春的堂弟,这三千块钱我来出,你们赶紧去把他放出来吧,我马上就把钱送过来。

老板娘愣了一下,说:“你不是在浙江吗?怎么能马上过来?”

我说:“我手机是浙江号码,人却在蒙山县城,告诉我地址,我马上打的过来。”

老板娘连忙告诉我他们所在的位置,我听得出,她激动得话音发颤,舌头直打哆嗦。

到了那家“送水公司”,我才知道那不过是个又破又小的夫妻店,开在一个不起眼的巷子里,门口放着几十只纯净水桶,此外还摆了一个小杂货摊。接电话的是彭春后来娶的老婆,守摊的是彭春的老妈。看见前来搭救彭春的人居然是我,彭春的老妈不由老泪纵横,无语哽咽。

交了钱后,小彭春就被放出来了。为了给他除秽,我还特意买了几挂火炮,在他的“公司”门口放了起来。

在他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办公室兼客厅里,彭春没有跟我讲述他这些年的非常遭遇与“坎坷”经历,我也没有问。过去的事情过去也就算了,毕竟我们都还年轻,才四十来岁,从头再来还有机会,只要学点文化,下定决心,充满信心,加倍努力,东山再起不是不可能。

与彭春的“传奇”经历相比,我更关心下一代,更关心他的儿子——我的远房侄儿兼“干儿”。谁知我一提彭云云,彭春就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无比凄凉的语气说:“兄弟,我这个儿子算是白养了。”

我说:“你怎么能这样悲观呢?他毕竟还小,才十五六岁,正是开始懂事、开始叛逆的年龄,只要好好引导,加强教育,还是有得救的。”

彭春摇摇头说:“兄弟,你不知道我说些给你听。这个小狗日的非凡到了什么程度?有时候一出去可以七八天不回来!有次我在山王庙的一个罗锅城找到他,他正跟一帮干部子女鬼混。他以为我是去帮他们买单的,于是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你不用费钱,待会工商局的局长会开着轿车来付款的,你先回去吧。兄弟,当时我真想给他一刮耳!我到前台问了问,这帮臭小子居然一下子消费了一千多块钱,这个单我还真买不起!再说你听他说‘工商局的局长会开着轿车来付款,那是什么话嘛,分明就是在羞辱他的这个爹!是的,我当不起局长,开不起轿车,也付不起款,但毕竟还是他爹嘛!特别是‘付款两个字特别伤人,于是我就强行把他带了回来,教育了一顿。可自从那天起,这个小狗日的更加无天野法,每次跟我说话都是鼓着眼睛,扯长脖子,就像一只想要打架的小公鸡。有天我气不过,几泼脚把他踹到在地,兄弟,我心里那个气呀,高高地跳起来再往他身上踩,恨不得把他踩死了算球,还边踩边骂:‘小狗日的,老子耍江湖的时候比你们玩的大多了!兄弟,你已经看到了,这个孩子真是白养了!”

彭春越说越激动,最后忍不住站了起来,边说边给我做示范,又是学彭云云看他的眼神和姿势,又是学他“教育”孩子的方式和动作。

等彭春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我才问:“这个孩子,已经没读书多久了?”

彭春说:“多久了?让我想想看吧。哦,以前嘛,我们忙于‘工作,都是我妈在带,嫌镇上教不好,就带到县城来上学。当时有钱嘛,三个人领工资,再说我爷爷是离休干部,工资很高,估计让孩子享受惯了。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存来买房子的钱打了水漂,老的接着又过世了,不久我和我老爹又遭到处分,不但丢了工作,还欠下几屁股债务,天天都有人提着杀猪刀上门讨债。实在不得办法,我只好和何小焕下煤井去挖煤。我估计,就是从那时起,这孩子就开始变坏了,开始时每天沉默寡言,后来就学会上网打游戏,进了初中后,不知从什么途径认识了一批局长主任的孩子,问题就越来越严重。要说我管不严格?打起来也毫不手软;要说我教育不到位?什么大道理小道理都苦口婆心地跟他说。前天晚上他溜了回来,我还在好好跟他沟通,既说了我们目前在这个县城里的处境和地位,又说了我挣钱的不易和艰辛,还说了他以后漫长的人生道路该怎么去走。可是他听得进去个球啊,你说你的,他坐他的,既不搭理你,又不反驳你,说不说白眼扯扯的真把他没办法。”

我问:“你觉得这个孩子已经一无是处,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了吗?”

彭春想了想,说:“这个……这个……倒也未必,他身上还是有两三个地方值得肯定:一不管我怎么打怎么骂,他从来没有还过手,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太脏的话;二他从来不会偷家里的钱,你给他他就要,你不给他,他既不会要,也不会偷;三他还会爱护他弟弟。有次我小儿子在学校被人欺负了,他知道后还带人去打了那个欺负他弟弟的小子一顿。根据以上三点,我觉得他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兄弟,你是大公司的经理,又经常发表文章,是个有文化的人,你看我这孩子要如何才能拯救?”

我想了好半天才对彭春说:“彭春哥,据我分析,这个孩子变成这个样子,都是你一手造成的。说难听点,这就是你没有知识,不,应该是没有文化所导致的结果。”

曾经,“没有知识”这句话是彭春拿在小学四年级的教室里说他母亲的,想不多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竟然把它从记忆深处捡了回来,拿在彭春自己的家里来说他自己。当年听到这句话,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觉得彭春好聪明,好厉害,都觉得干部家庭的孩子真的很不一般,于是羡慕得不得了。

彭春听到这句话后,先是愣了愣,继而现出一脸迷茫的表情,说:“没文化?是的,我原本只有初中文化,后来参加了工作,勉强去县委党校读了两年经济管理中专班,算起来,最多也就是中专文化。但这跟孩子的变坏应该没多大关系吧?”

我说:“我这里所说的‘文化,不是你说的那种‘文化,我指的是咱们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具体指的是儒家、道家和佛家的三教合一那种哲学和思想。”

彭春读过党校,非常系统地学习了两年马克思主义哲学,最后还不是因为赌博和挪用公款被开除了工作,连自己的老爹也坑了?说到底,也是没“文化”害的。于是听我如此一说,他便气呼呼地问:“儒家文化有什么好?不就是一个‘礼嘛,如果真的好球很,还会把中国害得那么惨?中国的两千多年封建史,我看就是儒家繁文缛节的毒害史!”

我说你错了彭春哥,儒家思想的核心不是“礼仪”而是“仁德”。教育孩子,首先不是教他要有多少占有的欲望和能力,而是要教他如何去除自私心理,如何学会感恩,如何学会在爱自己的同时也会爱别人。你说,一个心中只有自己的自私自利的小人,本事再大又有什么用?说不定本事越大,对社会的危害就越大呢!

我还没说完,表哥就愣在椅子上了,愣了半天才低着头喃喃自语般地说:“我一直以为,儒家的核心思想是‘礼,所以非常反感,觉得这是虚情假意的伪思想。想不到儒家思想的核心原来是‘德呀,没文化真的害死人!”

“自语”完毕,彭春又问:“兄弟,那你说,道家的核心思想又是什么呢?”

我说:“这个也很简单啊,道家的核心思想嘛,就是‘自然。也就是要求人们要遵守自然规律,不要违反‘天道与‘人道。你看现在的瘦肉精、大棚蔬菜、转基因食品、各种饲料添加剂等等,那一项不是违反自然、违反天道的?你再看看全球变暖以及各种莫名其妙的天灾、瘟疫和疾病,那一项不是因为人类违反自然规律所带来的惩罚?”

彭春静静地听着,突然陷入了沉思。大概沉思了几分钟,他又长长地吐了口气,问:“那佛家的核心思想又是什么呢?”

我说:“我们所说的佛家,应该只是佛教的一个分支,也就是禅宗,其核心思想就是‘因果和‘觉悟。彭春哥,其实你心里应该明白,你的今天和你儿子的今天,都逃不脱一个‘因果。你以及你的家庭当初种下的那些‘因,现在都变成了‘果。我想,只要你静下心来,好好地反省,好好地领悟,一定会想出一个很好的办法,挽救儿子,重振家声。你知道吗?中国的传统文化,其实就是儒道佛三教合一的文化,其中又以儒家居首,然而当今的中国社会,最缺乏的恰恰就是这种三教合一的文化。你看什么缺德的事情,违反自然的事情,不相信因果的事情,时刻都在上演,时刻都在发生。哎,我真担心,长此以往,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将会变成何种样子!”

彭春说:“兄弟,这么多年不见,没想到你的进步会这么大,真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说:“其实这些东西也不需要刻意去学。这原本就是做人做事的基本原则和基本道理,只是前段时间受公司所派,去听了一堂浙大教授的国学课,这些道理才在心里更加明晰而已。其实,关于国学,关于儒道佛,我连皮毛都不懂,但作为一个普通人,我认为只要懂得以上这些就已经足够了。我想,如果所有的中国人都有那么一丁点‘文化,不强大都不可能。”

彭春叹了口气,是的,没文化真的很可怕,要是我爷爷奶奶和父母有点文化,我就不会成为今天的我;要是我自己有点文化,我更不会成为今天的我。我儿子彭云云也就不会变成一个问题少年了。

我点了点头说:“彭春哥,你说得很对!现在你需要做的,是东山再起,是重塑形象。你应该知道,孩子的第一个崇拜对象往往就是自己的父母,可是你扪心自问,你的过去和现在,值得儿子崇拜吗?你想要让孩子听你的,首先就得让他崇拜你。”

彭春耷拉着脑袋,无限伤感地说:“我已经彻底戒赌了,甚至还做到了烟酒毒一概不沾,可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家庭负担这么重,生活压力这么大,要想东山再起,几乎是不可能了。但就算拼着老命,也要把这个家撑起来,也要把儿子挽回来,不然我的罪孽就会更加深重!”

彭春说得非常沉重,连我听着也不由心里发酸,两眼发热。我知道,经过这么多磨难与打击之后,眼前的这个彭春,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彭春,不管他有没有“文化”,至少,他已不再是一个“纨绔子弟”,不再是一个“官崽官孙”。他内心在经受着各种各样的折磨,也在发生着各种各样的变化。有一点始终是好的,那就是家庭责任感越来越强烈。

于是我站起身伸出手对他说:“彭春哥,我明显地感觉到,你已经开始觉悟了,其实,你已经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

彭春愣了愣,随即醒悟过来,站起身伸出手掌与我紧紧相握,眼眶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尽管他们一家盛情留我吃饭,但我还是坚持要走。走出彭春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幽深的巷道里亮着一排稍显昏暗的路灯,表哥静静地扶着龙头,等在一盏路灯下面。

我问他:“来多久了?”

他说:“半个多小时。”

怎么不进去找我?

我知道你要“布道”,何必去打扰?

穿着一身仿军装、表情有些深沉的表哥,噎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来。表哥沉静地看着我,又补充说:“你们这些文化人,看见别人没文化,不上政治课受得了吗?其实,这也是没有文化的表现。”

我有些尴尬地站着,上车也不是,不上车也不是。表哥抬头望望头上的路灯,说:“这条巷子原本是没有路灯的,自从小彭春住了进来,才有了路灯。这条巷子里住了十八家人,有教师,有医生,有公务员,也有生意不错的小老板,他们谁的经济条件都比小彭春好,谁的社会地位都比小彭春高,但谁都没有主动来装过路灯,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表示答不上来。表哥继续说:“因为,小彭春想做个好人。以前这条巷子里黑隆隆的,经常有人打劫,自从他自费装上路灯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抢劫案了。还有,他儿子彭云云经常半夜三更才回家。我估计他装灯的目的还有一个,就是想为半夜回家的儿子照亮,因为这条巷子里的路面坑洼不平,晚上很容易摔倒。哦,你看见小彭春手腕上的刀疤了吗?”

我说看见了,我刚刚和他握手时看见的。他那人嘛,年轻时喜欢喝酒打架,后来赌博欠钱,被捅一两刀也是正常的。

我在买房的问题上没有听从表哥的主张,估计他还在怨恨我,于是在跟我说话的同时始终阴沉着脸:“兄弟,你又错了,小彭春手上的伤疤还真来得不简单。三个月前,他在送水途中看见几个混混当街欺负一个还在读高中的女孩。尽管那女孩惊恐地大声哭叫和呼救,过路的人们却纷纷躲避,甚至连看都不敢看,只有他把摩托一停,就冲了过去。一个对付四个,他就被刺伤了,肚皮上也挨了一刀。小彭春以前不是这样的人,你知道他现在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我说:“这个我知道,他想在他儿子的心目中重塑形象。”

表哥摇摇头说:“可惜已经晚了。”

我问为什么?表哥说:“我猜想,彭云云变成问题少年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家买不起房,只能居住在又破又小的出租屋里,害得他在朋友圈中非常自卑,抬不起头来。于是,他就情愿不要这个家,情愿到处鬼混了。说句实话,你那个干儿子已经没得救了。”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表哥说:“上车吧,估计我不来,你就自己去宾馆开房了,有那个钱拿点给我们用嘛,伙计。”

我知道表哥这人,一张嘴总是没遮没拦,于是懒得再搭理他。

我跨上摩托车后座,表哥一轰油门,很快就冲出那条有些昏暗并且坑洼不平的巷子,来到灯火通明的大街上。我始终觉得,这个小县城是比我离开老家时繁华了许多,但失去的东西却更多。

一个星期后,我办好买房手续,拿到了平生第一本房产证。突然却传来消息,浙江的高考新规已经出台,根据条件,我女儿可以就地参加高考。

看到这条消息,表哥比我还要兴奋,因为他不用花一分房租,马上就能住进山水绿城。虽然地下停车场里没有我的停车位,但小区门口却有个摩托车棚,租金一年最多几百块钱。

可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在等待办手续的同时,我满城找了好几天,一直都没找到彭云云。为此,我特意去拜访了十年未曾联系的老朋友冯慧龙,在他的帮助下,又一一拜访了其他几个局长和主任。可是,他们的孩子都说,已经好久没跟彭云云在一起玩了。

马上就要离开蒙山,我再一次致电彭春,他说:“兄弟,说来气死人。自你来的前两天回来过一次,那小狗日就没再回来过。我这个儿子算是白养了。”

我又想起了那位浙大教授的口头禅,可却硬生生地把它咽回去。自从那天被表哥呛过后,我才真正意识到,一味指责别人,也是没有文化的表现。

我对彭春说:“彭春哥,我想找到他,把他带走,因为他是我的干儿子,与我有半子之缘。子不教,父之过。干儿子小小年纪就变成街头混混,我这个当干爹的也有责任。再说我只有一个女儿,凭我的经济收入,多养个孩子不成问题,关键是现在我找不着他。”

彭春深深地叹了口气,有些悲伤地说:“兄弟,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我越来越觉得,这个孩子真是无可救药了。他的心不但已经野了,而且铁了,无论怎么努力,我都不可能感化他了,真是造孽呀。”

“他会往家里打电话吗?”

“偶尔也会,但打过之后,马上就会把号码换掉。最后一次离家出走,就再没来过电话。”

我也只好叹息说:“估计这个小家伙已经不在蒙山县城了。我先去市里办点事,准备坐后天晚上9点钟的火车,有消息你赶紧通知我。哎,在老家村里,我有四个干女儿,却只有这么一个干儿子。四个干女儿都很在行,几乎全都在上高中,个个成绩都挺不错。虽然她们的父母全都在外地打工,并且干的都是又苦又累又不挣钱的工作,但她们却快乐地成长着。昨天晚上,我还特意把她们召集起来,开了个‘家庭宴会,可惜没找到彭云云。”

听我如此一说,彭春竟然在电话里啜泣起来:“兄弟,你这样一说,我心里……心里更加难受。我决定少送几天水,也要把他找回来。我前几年鬼迷心窍,搞得身败名裂不说,还落得家破人亡。这些年为了生存,疲于奔命,连电视都没时间看,更不要说看书上网了,说不得害羞话,直到现在我连电脑都还没摸过。以前读的那些书几乎全都还给老师了,就这个知识水平,说他听个球?如果找到他,真的要请你好好帮我开导开导,不然这孩子就这样作废了。”

我说好的,那我先去市里办事,我们分头再找。

彭春说要用摩托车送我,我拒绝了。因为从县城到市里,少说也有一百多公里,再说往来的班车也很方便,没必要占用他时间。

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是我多年来所坚持的处事原则;尽可能地帮助他人,也是我多年来所坚守的为人准则。正因为有着这些“原则”和“准则”,加上自身的勤奋和努力,只有初中文凭的我,才在举目无亲的异地他乡,从车间里最普通的锉磨工和搬运工,做上部门经理的位置。那可是一家资产数十亿、员工数千人的上市公司,能够当上经理的,即使不是“人才”,也应该是“人精”了。但我不是“人才”也不是“人精”,我靠的,是内心深处的那点小觉悟。听了那名浙大教授的课后,就自诩为“有文化”的人。

再见了蒙山,我已经不再是十年前那个混大锅饭吃的“道士先生”和一无所有的小村干;再见了山水绿城,我平生的第一处房产、二十年后颐养天年的蜗居。

我是带着无边感慨与诸多遗憾再次离开蒙山县城的。在开往市里的班车上,看着窗外重重叠叠的山峦与路边郁郁葱葱的树木和蓬勃生长的野草,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惆怅。

我又想起了彭云云,想起他吊儿郎当的样子,居然有点像小时候的我。我心里猛然一惊,差点惊出一身冷汗。心念一转,彭云云的影像悠然一变,活脱脱就是个少年小彭春。

我无奈地摇摇头,汽车早已越过千山万岭,沿着被严重超载的双桥卡车破坏得坑洼不平的公路,颠簸着进入市区,慢慢驶过比蒙山县城稍显繁华的街道,抛锚于客运中心站。

其实,在这个乌蒙深处的城市里,我并没有什么要事可办。我要做的,还是继续寻找彭云云。但就在走出客运中心站的那一刻,我突然更加“觉悟”了:天道自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彭春也好,彭一顺也好,姚华也好,彭云云也好,他们都会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寻找自己认为对的方向与正确的活法,别人的干预反而会适得其反。或许,他们也会有“觉悟”的那一天,只是“悟性”与“机缘”各不相同,“觉悟”的程度与时间也不一样。

我决定放弃再找彭云云,准备打的直奔火车站,退掉先前在网上订购的火车票,重新买张今晚的。在浙江,还有娇妻和女儿、上司与部下在眼巴巴地等着我,他们都比彭春和彭云云更需要我。我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也远远超过在彭云云祖孙三代心目中的位置。

我招了招手,出租车一个急刹,颤抖着在我身旁停下。就在我拉开车门,准备弯腰上车的那一瞬,突然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地跪在不远处,他面前的地砖上铺着一张厚纸板,上面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卖身葬父!”

那不是彭云云、不是我苦苦寻找的干儿子么?我心里猛地一惊,愣愣地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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