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2014-04-29蒋建伟

上海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老太爷坟茔家谱

蒋建伟

蒋氏源出姬姓,《左传》载:“凡、蒋、邢、茅、胙、祭,周公胤也。”就是说,周公姬旦的第三子伯龄,被封地于河南固始县东北的蒋集,建立蒋国。春秋时,蒋国被楚国所灭,子孙遂以国名为姓氏,就是今天的蒋姓了,若按人数多少排序,蒋姓居中国姓氏第四十三位。

从睁眼到吃喝拉撒、到闭眼,人的命都是大地给的。人死了以后,儿孙们把他埋在自家小麦地的土里,在地平线上隆起一个很大的杂面馍,一边哭,一边吃,一边想。

这个馍,就是坟。

恍惚里,总有那么七个人在大路上急慌慌地行走着,他们是明朝洪武年间的农民,他们从山西洪洞县的大槐树下出发,开始背井离乡、风餐露宿。他们混杂在熙熙攘攘的队伍里,饥寒交迫,逃荒要饭,后来,这队伍里的人越走越少,有的饿死在途中,有的走散了失踪了,只剩了他们。他们出身寒微,一边是近门的叔侄俩,一边是五个堂兄弟,同一村子里住,平日相互不怎么来往,刚开始,他们是不亲的,但命运把他们拴在了一根绳子上,一路上的吃喝拉撒睡,一直这么互相照应着,想不亲都不行。他们沿着一条河的方向走,糊里糊涂地就进了河南境内,忽而奔东,忽而奔南,第一站是上蔡县的高岳村,第二站是项城县的范集村,第三站是尚店村,第四站才是蒋寨村。到了蒋寨才发现,村后有一片水洼子,叫罗圈套,时常有大雁、天鹅、老鸹、野鸭栖息,能在那儿拾到许多鸟蛋儿,他们就再也不走了,叔侄俩住在西寨门,五个堂兄弟住在东寨门。寨里的老门老户之所以肯收留他们,理由是他们和他们一样,都姓“蒋”,一笔写不出两个“蒋”字啊!

东寨门的五兄弟死后,依照蒋寨的老家谱排了辈,在村的东北头前后立了五个坟,几百年过去了,东寨门儿孙们的老坟茔地也发展了几十片,坟头远远超过了西寨门的,那真叫个旺呢!小的时候,学校有一个戴眼镜的历史老师,大名蒋德让,小名叫傻斑儿,时不时地讲五兄弟那片坟地,特别是五兄弟种地时的过人之处,盖了多少间瓦房,讨了多少房老婆,生了多少儿子闺女,还有双胞胎,小日子过得比大地主刘文彩还得发,听得我们一愣一愣,眼珠子睁得比驴蛋都大。傻斑儿说,他是东寨门的后代,他指着我,说我爹和他原来是一个祖宗的,只不过出了“五服”,说我们班里很多人的爹都是东寨门的,不信回家问问。后来,很多人都傻乎乎问了他们的爹,有的说是,有的说不是,反正是的和不是的都一个样儿,该学习成绩好的还继续好,成绩差的还继续差,没那么灵验。

直到我三十八岁快要结束时,才问爹这个问题,因为傻斑儿已经死二十多年了,不可能再去问他了。爹说“是”,还说,他的老祖宗叫蒋耀明,“耀”字辈,居蒋门八世,亲兄弟四个,叔伯兄弟九个,老人家的坟埋在村东的水坑边,以他为祖,埋了“耀”、“修”、“昌”、“麟”四辈人,那么多坟头,要多排场有多排场,“呼啦啦”一大片啊!

爹说这话的时候,是在夏天的一个午夜,干辣椒一样呛人的劣质旱烟味儿,把狡猾的蚊子、苍蝇们熏跑了不少。爹屈指算来,说今天的蒋寨村一千八百多人,南蒋庄村六百多人,我们的祖先几乎都是大槐树下的那七个农民。

还有就是,黄庄、高楼、大陈庄、萧屯、皂角树、狮子李、杨营等数村的蒋姓,也是从东寨门里繁衍出去的一些分支。

坟的存在,告诉了我们的祖先住在哪里。时间将会告诉所有人,不久,你也会变成别人的祖先,变成一座坟。

东南岭上的那块小麦地,地势高,卦象吉,东面靠路,西、南、北三面有沟,得水,阴宅阳盛,风水极好,是一块上好的坟地。我老太爷十五岁那年,就盯上了那块地。

我老太爷弟兄六个,排行老二,叫蒋睿昌,有三儿三女,大儿子生了蒋德传、蒋德力、蒋德礼三个儿子,二儿子生了蒋铁锤、蒋来香、蒋铜芯、蒋货四个儿子,爷爷是老三,生了爹和叔两个儿子,儿孙一多,老太爷只好把自己将来的坟地迁出了老坟茔地,选在东南岭上的庄稼地里,位置在老坟茔地的东南。如今这地,被蒋铜芯家种着,有很大的一片坟,地占去了至少三分之一。老太爷的大哥聿昌一生无子,而老太爷却有一嘟噜的儿孙,按照古礼,老太爷就把大儿子的大儿子蒋德传过继给了聿昌,当了隔辈孙子,继承他大哥的家业。蒋德传的小名叫船儿,他和老婆很争气,一下子生了牛儿、新旗、三旗、华伟四个儿子,外加三个闺女,这四个儿子呢,各自生了一个儿子和若干个闺女,个别的还有了下一代,算是保住了老太爷他大哥的一脉香火。2009年的冬天,船儿死了,按照祖宗规矩,他的身份是过继他人,就不能跟老太爷埋在一起,最后埋在了东南岭上的水沟西边,和他爷爷奶奶、他爹他娘、他叔他婶们东西相望。2011年春上,船儿叫走了大儿子牛儿,牛儿的儿子周洋就把他爹埋在他爷爷的脚前头,也就是船儿坟的东南侧,死后继续亲,真亲啊!

我老太爷和船儿都没有埋在他们的老坟茔地里,而是拔出了老坟茔地,各自立祖,这叫“拔茔”。

古礼上讲,拔茔立祖时,夫妻俩的棺材肩并肩,棺材里的人头朝西北,脚蹬东南,呈南北方向倾斜,偏东南方一点点下葬。女在上首,男在下首,左为上,右为下,暗喻男主外、女主内,夸赞夫妻俩今生琴瑟和鸣,夫唱妇随,来生还当夫妻。接下来,儿孙们的坟按照“兄东、弟西”的方向下一排列位,男占明堂兒(内侧),女把边儿(外侧),也就是当两个或两个亲兄弟埋葬时,左右的男人居内侧、女人居外侧;若只有一个儿子,仍旧按照“女上男下”的位置埋葬;若家中无子或者无子有女,那么,这家就绝户了。同辈的两个坟之间,一定得留一两米远的空地,这块空地就叫明堂儿,留明堂儿的目的,就是让这片老坟茔地的两个祖先能看得见儿孙们,如果二老看不见了,那么,在世的后人的后人里有可能要出瞎子。你想想,谁愿意自家儿孙生出来个瞎子呢?

寨子的四周,流淌着一条很大的水坑,护寨子用的。若出寨门,必走东西那两座木桥,桥头上垒了高高的土台子,防土匪,防水患。我遇见的第一个瞎子就住在东寨门的土台子上。

起先,东寨门的土台子上住了一个人物,叫蒋德亮,是这个村的老门老户,小名不详,好喝酒,生五子:蒋牛(读óu)、蒋新开、蒋鹏、蒋四荣,老五不满月就送给了石庄,姓了“石”。石庄那个村虽小,却含崔、石、张三个姓,如今只剩下十户人家。大人们说,蒋牛去了新疆打工,被汽车撞死;蒋新开三十多岁才娶到一个“二手”老婆,已结扎,带了她前夫的一个闺女,不能给他生儿子了;蒋鹏是个弱智,一生打光棍;蒋四荣是个瞎子——可能是他们老坟茔地的风水不好,到第三辈就成了绝户头。我多少听说过四荣的故事,知道他生下来就是个瞎子,后来做了算命先生,每当走村串户时,他总会拿竹竿当手,一点一点地摸路,发现地面平坦后才肯朝前走,见面无非是“你吃了饭没有”,待对方回答完,笑笑就走,生意也好不到哪儿去。我碰见过他几次,他那时三十大几岁,总是急慌慌地走着,通常是一言不发的,即便骂他,也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谁叫他干的是下九流呢。那家人当中,蒋德亮的老婆是先死的,蒋德亮紧跟着,都死在了四荣的前头,埋他爹蒋德亮的时候,四荣领来了一大帮瞎子同行,一起给他爹念经,很是热闹。热闹过后,四荣再没有来过蒋寨,失踪了,最后死在哪儿,谁也说不清楚。

不能入祖坟的,第一类是本家的闺女,所谓闺女,等于帮别人家延续了香火;第二类是本家干三教九流的,丢祖宗的人;第三类是傻子、疯子、瞎子、未结婚成家的小孩,怕祖宗沾了这些人的晦气,指不定后面的哪一辈,会再生出这种人来。

坟,是后人对蒋氏祖宗的一个交代。

还有一个交代,就是续家谱。

蒋寨村的第一本家谱,不知诞生于何年何月,执笔人不详,有一年汾河发大水,有人从房檐缝隙里抢回了一沓湿漉漉的纸,才发觉竟然是蒋氏族谱。等他回头再寻找时,大部分早已经腐烂成了一张饼子了。

第二次续家谱,是在清朝道光二十五年,执笔人叫蒋岸登,字瀛宾,“修”字辈,居蒋门九世,是我的老祖宗,他就是根据早年仅存于世的那一沓纸,一辈辈往下续录的。

我们村还出过一个清朝宣统年间的已酉科拔贡,为西寨门叔侄俩当中的一名后人,大名蒋麟祥,字符孔,外号蒋老符,喊蒋岸登为大爷爷,他爷爷是蒋岸登的弟弟。他娶了三个老婆,有四子,做过孟津县代理知县,一辈子行大善,好文才。

蒋老符最大的功劳,是第三次续了蒋寨村的家谱,理了源头,顺了枝枝蔓蔓,且从他这一辈开始,往下又续了二十辈,足够后人们排到两千两百六十年了。蒋氏辈派是一首五言诗,一字一辈,押韵,平仄,不仅工整流畅,而且朗朗上口:

@ 麟德宗可钦,

@ 有道心自长。

@ 仁孝作家法,

@ 保汝远增光。

那部《淮阳蒋氏族谱》,于清朝光绪二十六年续,民国二年(1912年)成书,该家谱用毛笔书写,小楷字体,黄色宣纸装裱,厚厚的,据说装了几架车。问世那天,蒋桥集上唱了五天五夜的大戏,数十里的蒋家人不请自来,吃饭管饱,而且不要钱。

蒋老符死后,埋在蒋寨村和蒋庄村之间的水沟北边,四处是风吹麦浪、芝麻开花的天籁声,坟的东北边,是蒋寨小学,可以一年四季闻到我们的书香、墨香,占尽了风水。

果真,蒋老符的儿子们很争气,最出色的,是三儿子蒋德炎和小儿子蒋德汴。蒋德炎是作家,有儿有女,八十四岁死的,埋在了武汉,离老家蒋寨大约四百公里。蒋德汴年轻时参加过抗美援朝战斗,是前线的文艺兵,當过县文联主席,编过地方小戏,主持过我的婚礼,好人,七十四岁时突然被他爹叫走了,火化后,骨灰埋在了项城陵园。说起来,蒋老符最得意的是这两个儿子,可他们竟然一个也没有埋在他爹跟前,估计儿子去看老子时,必定火车来客车去,浪费不少钱。这怎么能怪俩儿子呢?要怪,也只有怪他儿子的儿子,是他们没有祖宗观念,不懂得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呐!

那部家谱,我没有见过,村里也很少有人保留,太可惜了。

第四次续家谱的,叫蒋庆,大名叫蒋宗灵,东寨门的五兄弟之后人,大学生,正处级,是村里的一张名片。参与续家谱的,还有村里两个热心的老头蒋四昌、蒋林端。起先,他们搭火车、蹲客车来到新乡,找到时任环保局长的蒋庆,期望他参与到续家谱的大事中来,更期望他的资助,蒋庆也很有祖宗观念,拍着胸脯答应下来。他们自1992年开始续编、整理,前前后后三年,花了蒋庆几万块钱,终于在1994年年底续成了《汾左蒋氏族谱》一书,“汾左”,指蒋寨村地处汾河的左岸。发布那天,是1995年麦罢时节之后,方圆五十里的姓蒋的都来了,祭祖续辈,鼓乐喧天,蒋寨大队还出钱请了两班子大戏,让他们在蒋桥集上天天对着唱,让乡亲们好好过过戏瘾。这个事过后,蒋庆的好名声传得更远了,不管谁家有了难事,首先说“到新乡找俺村的蒋庆去”,也不管蒋庆管不管得了。我家对门邻居蒋牙,“麟”字辈,我该喊他爷,蒋庆和我同辈,也该喊他爷,他有一年在新乡打零工,快割麦了工头还不发他工钱,他拐弯抹角地找到了蒋庆,想要回这钱,蒋庆一个电话打过去,工头立马就蒙了,赶紧发钱呐!这个事,传了很远很远,大伙都说蒋庆是个好人。爹跟我在电话里说,因为续家谱这事,蒋庆耽误了晋升副厅级的良机。2010年过年时,我途经新乡见到蒋庆,几次张口想问这事,又拚命把话咽了回去。

一部泛黄的家谱,突然会在梦里把我叫醒。

我叔小名叫收儿,死在千里之外的贵州凯里,五十三岁。

确切地说,是2012年6月14日农历闰四月二十五,早上七点多,他是高血压突发脑溢血,半张脸都是紫黑色的,死的时候,只穿着一条三角裤头。

事发当时,我婶子吓傻了,打电话给在云南干活的大儿子,又打电话给在信阳工作的二儿子,大儿子接着通知了我爹,我爹通知了我、弟弟、娘他们,不到一个小时,整个蒋寨村的人都知道了。知道了就得回,哪怕你千里万里、杂事一大把、生前久疏变远、或亲或不亲,只要你和他一个祖宗,你就得回!

我是6月15日下午13时35分到家的,迎面碰见满脸泪痕的娘。娘说:“你叔是上午从外地运回老家的,光着身子,只穿着一条三角裤头,他的衣服都是在老家置办的,唉,人死在外地也就算了,也不能不穿一点随身衣服?”我大姑说:“他才五十三岁啊,太突然了!这样也好,死得干干净净的,他出生时不也是光着身子、啥都没穿吗?”蒋海龙抹了抹眼角,说“他人恁好,咋说死就连个招呼也不打哩”,嘴一咧,就哭开了。我也跟着哭,哭我叔的一生,哭他对我的好,哭我还没有规规矩矩地请他喝酒,尤其是家里存放了五年的“洮儿河”酒,除了哭,还是哭,和他们一起大声哭。

哭够了,男客行礼,女客守灵。在管事老先生的主持下,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在灵棚前下跪,磕头,作揖,行大礼,依照孝子孝孙、女婿外甥等级别,行“二十四拜”,行“三奠九叩”,报答长辈蒋收儿的养育之恩,叩拜时不管是“懒九拜”,还是“勤九拜”,现场都会响起零星的唢呐声、鞭炮声。二儿子纪伟哭着说:“爹呀,你咋死恁早哎?我去年刚刚结了婚,你连孙子都没有抱上就走了,你叫我咋过哩?”大儿子飞说:“爹啊爹啊,我的爹啊,你一辈子给我吃给我穿,活没少干、苦没少吃,就是想让我们过得像个人哪!我还没等到孝敬你呢,你就走了……”我说:“叔,我……我那几瓶酒给你留着,你啥时候想了,就托梦告诉我一声……”

哭声,传染了一大片,没完没了的悲伤在四下弥漫。

6月16日农历闰四月二十七,我们一早来到老宅的堂屋里,想抢在盖棺前,最后看收儿一眼。

微蓝的天光里,只见棺材盖错开了半边,收儿早已经穿戴一新,半张脸黑紫着,仔细看,下巴肉朝里的地方,隐藏着几枚结了痂的指甲印儿,两只手上呢,戴有塑料做的金戒指、金手表,口袋里还露出了一沓沓阴间的百元大钞,不值钱。我爹很生气,瞪着眼对我叔叔的儿女们说:“你爹给你们留下了这么多家业,你们就这么对待你爹呀?”无奈之下,二儿子掏出一千元人民币装进了我叔的一个口袋里,大儿子也拿了几百元钱装进了另一个口袋里,具体数目是多少,我们也不知道。眼下,村里死了人一般拉到市火葬场火化,为了不火化我叔的尸体,二儿子找了县里的一个领导,硬塞给人家五千五百元钱,意思是那钱的整头交给火葬场、零头让人家买酒喝,对方也答应了,但要求我们埋葬时不要声张,偷偷摸摸就行了。为这,许多亲戚夸我叔的二儿子孝顺,会来事。

上午十点,埋之前,爹、婶带领我们这些至亲、晚辈,跟挖墓舀子的人一道赶往东南岭上,为收儿选坟地。

自我老太爷开始,由于我们这一门人口多,阳气旺,老坟茔地也就一大再大,发展到眼下,等到埋我叔的“德”字这辈,已经埋到蒋铜芯家的南地边了。按照爷爷这一辈往下排列,我太老爷为祖,往南是我爷爷兄弟三个,再往南,就是像蒋铁毛、蒋收儿这些“德”字辈的人了。其实人死后,你埋在哪儿,都是上一辈给你预留好的,选也是白选,除非你违逆祖训,不按规矩埋。

我爷的坟,没有按“兄东、弟西”的规矩埋,而是埋在我二爷爷、大爷爷的东边,争了个好风水。据说,埋我爷的时候,我们几家差一点没有打架。

埋我叔这一回,我大爷爷的二儿子蒋德礼闻讯赶来了。

我叔的坟地和蒋德礼的坟地就紧挨着,往东推算,我叔的坟地和我爹的坟地就显得非常挤了,根据“坟和坟之间要留明堂儿,否则后辈出瞎子”的传言,这三座坟如果中间都得留明堂儿,那么,我爹的坟地就算出了老坟茔地的北边,他的坟和我老太爷的坟算是东西一般齐。那样的话,我爹和我老太爷岂不成了平肩膀头的弟兄俩了吗?

我爹不同意。

蒋德礼不同意。

僵持不下。但,我叔蒋收儿必须得埋!

埋哪儿呢?

我婶说:“德礼哥,你让一点地方,把收儿埋了吧?”

蒋德礼说:“一点都不能让。再让,就没有明堂儿了,你就不怕下辈人出瞎子?”

我婶又跟我爹说:“哥,你再往东赶赶吧?”

我爹说:“再往东边赶,我不就出了这个老坟茔地了吗?”

我婶双手一摊说:“这怎么办?这怎么办?”眉毛一横,喊道,“人死了,你们不能不让我们埋呀?”

死死的寂静。

突然,这个女人说:“先死为大!不管咋说,谁先死,谁埋在老大的地方。”又转脸向我说,“建伟,你可是千里迢迢地回来哭你叔的啊!”

我没有接我婶的話茬,心凉透了,看爹,爹的脸红了红。

“大哥,是不是这个理?”她逼视着爹。

爹哑巴了。

我叔的大儿子拿着铁锨,在原本是我爹和我叔的中间位置一戳说:“就这儿了!来来来,老师傅们,挖墓舀子吧——”

她的一句“先死为大”,堵住了我爹的嘴。

事实上,古礼上“先死为大”,是指活着的人要向“先死之人”表示尊重的意思。

爹没有反驳我婶的原因很明显,爹心肠好,他把自己将来的坟位让给了我叔。谁都能看出来,我叔占了我爹的坟地。如果我叔在世,打死他收儿都不会这么做的。这叫大逆不道!

埋男过午时,埋女不过午。

下午15时02分,我们簇拥着蒋收儿的棺材,把他埋在了东南岭上。在冲天的纸钱灰烬中,满世界一片哭声,我想,叔叔也和这灰烬一样“上天”了。

6月16日同一天上天的,还有晚上18时37分成功发射的中国“神舟九号”。如果忘了,上网一搜索“神九”,上万条新闻马上跳出来。

这日子特别好记。

人死了,但人还想活在人间,像坟一样活着。

人应该是有灵魂的,万物也应该是有灵魂的,有灵魂的世界才值得我们歌颂。一个人的死亡,也就代表了灵魂的死亡,空空荡荡的肉体最终会变成一捧尸骨、一摊水,我想,他可以是被历史省略掉的,他不过是大地的一堆钙磷钾混合物,成为滋养大地上五谷杂粮的有机养料。

死亡原本很残酷,是对灵魂的一种极大嘲讽。死亡也可以是一场虚无,走向人间大地的虚无。所以,我们制造了林林总总的信仰,寄托了我们对下一辈的理想,比如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萨满教、太阳教、财神、文曲星、关帝庙、观音菩萨等等,比如坟,来抵抗我们心底对死亡的恐惧,温暖我们艰辛的、痛苦的生活。

记得,最饥寒的小时候,我们家两天只做三顿饭,有些揭不开锅,娘急得直咧嘴,爹白天还一个劲地抽闷烟,到了黑更半夜,却听见老坟茔地里传来一阵阵哭声,是那种非常夸张的男中音。

爹说:“爹啊,我亲溜溜的爹啊,你说这日子可该咋过呀?”

爹还说:“爹,你年轻的时候怎么一晃就过来呀?怎么轻松得好像羊吃楝枣子似的?你,快告诉我呀……”

很多人都听见了,却假装没有听见。

哭的时候多了,我奶奶在家里再也坐不住,颠着一双小脚,寻到老坟茔地,踢了爹几脚,把爹骂了回去。

爹哭的理由就为一个馍。

有一天,2012年11月初吧,老家平坟了。

弟弟在电话里说:“是咱婶子打电话通知我平坟的。等我拿着铁锨,赶到了老坟茔地以后,咱婶子正在平咱叔的坟头,她不让我平咱叔的坟头,只让我平咱爷咱奶奶的坟头,生怕我给她平坏似的,哼,真瞧不起人!”

我问:“她平咱爷咱奶奶的坟没有?”

弟弟说:“没有。你不知道吗?她跟咱爷咱奶奶以前就合不来。”

我问:“坟头都要平干净吗?”

弟弟说:“那当然了。不然,乡里派推土机给咱们推平了,早晚都得平,一回事。”

我说:“那,好吧。”

几天后,我给爹打电话说起平坟的事,爹显得很平静,说:“大形势都是这样的,还留着个坟头干啥?再说,我死以后,你们把我的骨灰盒另外埋个地方算了,省得多占土地。”

我问爹:“不埋老坟茔地了吗?”

爹说:“坟头都平完了,谁还认得是老坟茔地?赶明儿,乡里设公墓了,你们最好把我埋在那里,墙上别忘了刻上我的名字!”

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祖上有坟的历史,到我叔蒋收儿这一辈彻底消失了。

是的,坟不存在了,可以建立公墓。人死了,可以烧成骨灰,放到偌大的公墓里去。如果,在广袤的农村随处可见一些美丽、庄重的公墓,该多有意义呀!

被我第一批请进公墓的,应该是明朝的那七个农民,然后是一个村子的列祖列宗,最后是我爹我叔这一辈,最后,我的儿子再把我请进去……这些被历史通通省略掉的人,却在一点一滴地创造了历史,都应该被后人牢牢记住。从第一个创造坟的人,到最后一个平掉坟的人,这中间,不知道跨越了多少个一千年,也正是一个“坟”字,告诉我们要感谢祖先的养育之恩,要为儿孙的幸福生活日夜打拚,当好他们的祖先。

我的脑海中,时常浮现出明朝那七个农民急慌慌上路的身影,他们,应该是奔着对生活的一种美好理想而去的,就像一棵树最早伸出来的一条主干,一心朝着阳光、空气、和风、雨露的方向生长,从来不曾想后来的枝繁叶茂、华盖如云,从来不曾有半点奢望和追求,可是结果呢,肯定是大大出乎他们的惊喜。换言之,他们是看不到这种结果了,他们早已经变成了大地的一部分,变成了餐桌上五谷杂粮身上的一部分营养,重新以一种途径来丰富和改善我们的胃口。

中国的坟,蒋寨的坟,都是一个个有名字的“人”,他们吃喝拉撒够了,就平躺下来,睡成了我们脚下这片广袤的、虚无的大地。

我们亲溜溜的爹娘大地啊!

猜你喜欢

老太爷坟茔家谱
家即是国,钩沉史海乐为舟——“家谱文化的传扬者”朱炳国
村头的坟茔
《子夜·第一章》:吴老太爷之我见
清明
梵高的坟茔
三老太爷
左耳
三老太爷
我想,在你心里修座坟茔
从《家谱》看吉林回族的源流与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