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的旅行
2014-04-29鬼金
鬼金
1
像两个出逃者,未央与女友在北京会合后,短暂居住了半年,开始了这次南方之旅。
在北京西站的时候,女友还说,连一场雪都没看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可是,我看不到了。未央说,以后会看到的。两个人边吃着肯德基,边说。女友肉色的助听器像一朵耳朵里开放的花朵。没有这个东西,她对这个世界的声音是屏蔽的。未央出去抽了根烟,女友在肯德基的屋子里看着刚刚买回来的一些北京特产。未央看着新建成的西站,那个大钟矗立着。现代化的建筑在未央的心里倒有几分的冰冷和荒凉。未央害怕到火车上不能吸烟了,连连抽了几根,过足了烟瘾。他站在一个垃圾箱的旁边,灰蓝色的,上面痰迹斑斑。未央随时把烟灰弹落在垃圾箱的烟灰缸里,里面已有十几个昆虫尸体般的烟蒂躺在那里。未央看了看,还都是一些高级的烟蒂。來来往往的人群奔波在回家的路上,火车将把人们带到一个他们熟悉的地方,或者陌生的地方,也许是他们的故乡,也许不是。京城的某些东西在平日里浸染着他们,他们是否还会适应故乡的乡音土语?而未央这个异乡人又将去异乡。
未央看到一个拾荒者,在垃圾箱里翻拣,从里面掏出几个纸箱子,放到地上,用脚踩扁了,放到自己的蛇皮袋里。他继续伸出手臂往垃圾箱里掏着,掏出来一个黑色的连裤丝袜。他的手指捻了捻,里面有什么东西。未央看着,他也好奇。只见拾荒者把手伸进去,就像女人穿袜子一样,但女人伸进去的是腿。他的手臂让丝袜变得饱满起来。那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皱纹累累。未央看到拾荒者的手摸到了一个东西,慢慢地把手拿出来。未央看到了,一个充满了浑浊精液的安全套,上面还打了一个结。未央自然联想到两个在床上做爱的男女。女人也许是个妓女,或是幽会的情人?为什么她会把用过的安全套扔进丝袜里,然后,把丝袜扔到垃圾箱里?未央想不明白。未央更愿意相信那是一场交易。女人从宾馆里款款地走出来,从皮包里掏出丝袜,连同里面废弃的安全套还有那男人的排泄物一同扔掉。是的,扔掉。时间应该是某个凌晨或者夜晚。未央看不出那丝袜有丝毫的破洞,看上去是那么的完好,只是少了些光泽,灰突突的。未央也是喜欢黑丝的。网上专门有黑丝的照片,未央喜欢浏览。拾荒者捏着那打了结的封存着男人排泄物的安全套,扔到了垃圾箱内。拾荒者又看了看另一条袜筒里,什么都没有。拾荒者把黑色丝袜扔到自己的黑色蛇皮袋里,走了。那垃圾箱就像一个黑洞,未央看不到里面任何东西了。未央抽完烟,回到肯德基内,看着女友正在发短信跟家人联系。未央几次想跟女友说说刚才看到的情形,但他无法开口,仿佛这是一件私密的事情。京都也不过如此。欲望同样遍地流淌。
2
未央想,在临行的前夜,他们做了吗?他感觉恍惚。也许做了。也许,没做。他的身体没有残留关于临行前夜做爱的记忆。起码,未来两天,在火车上,他们不可能做爱了。这让他的身体感觉到缺失。未央喜欢那种填满女友身体的感觉,两个人紧紧地镶嵌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可以说是一种切割,在彼此的身体上收获着什么。爱是一部分,还有其他。未央更相信灵魂的那部分镶嵌会比肉体的更加长久。日常中的审美情趣,可以说,他们是志同道合的。肉身之爱更多是一种补充。女友说,每次做完都有种死而无憾的感觉。死亡的意识让性变得肆无忌惮。爱与死是紧密相连的,没有了恐惧。或者说肉身在那一刻的狂欢是给死神看的,是在死神面前的一场表演,彼此消融,彼此碾压着灵魂出窍。是的,就是灵魂出窍。死神是惧怕灵魂的,在灵魂出窍的那一瞬间,死神会悄然退场。灵魂占据了死神的位置,窥看着两个赤裸裸的肉身,直到未央瘫软在女友的身上。女友的身体在高潮的涌动中,微微颤抖,紧紧地搂着未央说,做不够。未央疲惫的声音说,日久天长。很含糊,双关的话。女友笑了。这笑来自一种满足,同样来自对肉身的贪婪。这笑是高潮之后荡起的浪花。女友亲吻着未央,扭动着她的屁股,说,我给你洗洗。未央很享受那个清洗的过程,温热的水,还有女友的手,抚摸着,撩水的声音。也许是太猛烈了,未央感觉到一丝微微的疼痛。未央一直闭着眼睛,他仿佛看到两个人的灵魂还端坐在那里。未央笑了笑说,你们还看呢?表演结束啦。那两个灵魂悄然隐退了。女友没有戴助听器,她听不见未央跟他们灵魂的对话。但女人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是她的身体,也许是在灵魂归位的那一瞬间。女友专注着他的东西说,灵魂在这一刻归于原位了。未央恐惧地睁开眼睛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们的灵魂不在这里,不在这里。他手语比画着脑袋说,在这里,在这里。女友笑了笑,很安静的笑。女友好像误解了他的意思,亲吻了一下他的宝贝儿说,好了,端着盆,离开了。她在卫生间里清洗自己,未央听到哗哗的水声。女友回来,戴上了助听器,两个人喃喃着情话。未央说,睡吧,明天还要赶火车。未央搂着女友,一条腿搭在女友的身上,两个人慢慢入睡。肉身的欢愉,慢慢退去,如潮水般湮没在黑夜之中。
未央拎着女友买来的两大包东西,两个人爬上过街天桥,来到候车室。新建的候车室是那么的空旷。十几个候车室,他们在12号候车室。未央是一个喜欢新鲜事物的人,把女友扔在候车室,出来闲逛着,四处看看。竟然有十几家的小书店。未央走进去,翻看着。他喜欢的不多,空手而归。女友问,怎么一本都没买?女友知道未央是一个嗜书如命的人。未央说,太贵了,以后在网上买。其实未央的拉杆箱里的十几本书,够他看一阵了。一本《2666》就够他消化的。而且,未央在买书上从来没有心疼过钱。当一个人选择一种精神需求的时候,也许在现实中就会变得不幸,但未央说,遇到了女友,让他的现实和精神达到了一致,是志同道合的,是幸福的,快乐的。未央那惨痛的过去,只是一个经历,现在他要重新洗牌了。他的人生。
候车室里人头攒动。内部的卫生条件跟外面的华丽外表是那么的不相称,果皮,瓜子皮,一些食品的包装袋,一个打扫卫生的老女人已经满头大汗。未央甚至还闻到了那些人身上的气味,是那么的迥异不同。那些面孔的表情更多沉重冷漠,还有疲惫。未央看不到一丝的快意。
他们是陌生的,但作为人类本身,又是亲切的。未央想。
未央将从一个异乡到达另一个异乡。
四十岁的人生从火车站开始……这火车站又仿若孤岛。孤岛上只有他和女友可以相依为命。未央想。看了看女友,心里又充满了犹疑。这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女人是否会与自己相依为命,白头偕老呢?未央的犹疑让他产生一阵长长的忧伤,像河流一样流淌着。这个女人是否就是“渡”自己过河到达彼岸的人?未央深信不疑又左右彷徨。茫茫来路,谁将看着我走向你。未央想,只有自己的灵魂。
3
因为出租屋的地方离西站很远,所以提前来了。距离发车还要两个小时。未央不适应候车室里的喧嚣,觉得喘不上气来。未央更是一个喜欢寂静的人,想要出去走走。女友问,你干什么?未央说,再去看看书,这里太憋闷了。女友同情地看着他,说,去吧,别迷失了。找不回来,给我发短信。女友竟然用了“迷失”,未央理解女友的话外音。他笑笑说,有了你,我不会迷失了。女友抿嘴笑。其实,未央是一个习惯逃跑的人。他从女友的眉眼中能感觉到她的担忧。但他知道,这次遇上,他不会逃跑了。反倒他害怕将来逃跑的可能是女友。此刻,相对于千里之外的异乡,女友不会逃离。而未央,有可能。女友的亲属对于未央小女友三岁这个问题,耿耿于怀。他们在跟女友短信联络中,时刻提醒着女友。女友都跟未央说了。未央当然不会逃跑。未央愤慨那些人的态度和怀疑,为什么女友当初那个大她十五岁的男友能让他们接受呢?是那即将老朽的身体让他们放心吗?还是别的什么,金钱,地位?那么女友残存的青春不就白白消耗在那个老男人的身上了吗?未央不明白。男权的社会,也许女性的弱势人们才认为是正常的。而未央小了女友三岁,反被看作是不正常的了。未央嘲笑着。男权社会的小男大女的爱情几乎成了新闻,而那些二奶三奶四奶的都见怪不怪了。哈哈。
未央将做这样一个另类。
未央走出候车室,在那些书店的门前流连着,但他没有进去。更多的精神垃圾,未央想。
未央找了个角度,倚在墙上,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
为了在车上不能抽烟,女友还给他买了一把棒棒糖,放到未央的兜里。未央随手从兜里掏出来一个棒棒糖,像一个孩童般慢慢剥去糖纸,把糖纸放到兜里,圆圆的棒棒糖像果实含在嘴里,吮吸着。他的手指在兜里数着剩下的,一、二、三、四、五,还剩五个。他的手在兜里把它们聚拢在一起。他的手触碰到什么,拿出来看,是一个他摘记的卡片,上面写着:“灵魂最初是完整和轻盈的,但是来到这个世界上后被暴力和腐败所玷污。深陷在个人身体中的灵魂忘了自己的家园而变得绝望,但是绝望只是被剥夺的另一种幻觉。”
未央把卡片放回兜里,继续看人。未央喜欢看人,看那些人的面孔。那些面孔更是他们的内心世界。而这些面孔,也是这国度的镜子。
4
当时在买车票的时候,女友问,买软卧还是硬卧?
未央说,买硬卧吧,便宜些。
未央是一个节俭的人。未央同样希望他们是有未来的人。所以未央说,硬卧。毕竟两个人将来还需要很多的钱,生存。
票不好买,只好买了两个中铺。
5
未央在那里看着,发现了一个人。一个女人。她面容憔悴,头发凌乱,连个包都没背,衣服看上去也灰突突的,一点儿都不光鲜。她穿了一双平底鞋,走起路来却软绵绵的,随时可能摔倒似的。未央有些为她担心。未央愣住了。这个女人未央认识的。她是涂弭倩。她怎么会在这里?未央想。确实好久不见了,能有几年了吧?还是上次的同学会见过一面。他们是中学同学,后来,涂弭倩考上了高中,上了大学,毕业分配到沈阳工作。而未央连高中都没考上,只上了一个技校,混到现在,还是一个工人。未央相对来说是一个精神强大的人,所以并不那么自卑。初中的时候,学校里发生了一起强奸案。未央那时候,很喜欢涂弭倩,就送了涂弭倩一把精美的小匕首,让涂弭倩防身用。未央的喜欢只能说是暗恋。涂弭倩偶尔也是未央手淫的幻想。那时候,未央的精神还不够强大,极其自卑。而涂弭倩就像天鹅一样越飞越远了,未央连一根羽毛都没摸到。未央在工厂里像囚徒般生活着,娶妻生子。就在未央几乎忘记了涂弭倩的时候,有人组织了一次同学会。除了一个叫小苹果的男生在两年前脑出血死了,还有一个在非洲出劳务,其他的都来了。二十八人。未央再一次见到了涂弭倩。班里的男生们众星捧月般围拢在涂弭倩的身边。未央没有。这几年,未央更喜欢做一个旁观者了。涂弭倩那天喝多了,要人送回宾馆。她选中了未央。未央显得有些慌張,手足无措,推脱着,想把这个美差让给别人。可是,涂弭倩一口咬定就让他送,别人谁都不行。未央实在无法推脱,就答应了。未央从出租车里出来,背着涂弭倩回到房间,刚把涂弭倩放到床上,涂弭倩却嘿嘿地笑起来。未央什么都明白了。涂弭倩装醉。害得未央背着她,满头大汗的。
未央还是有些气恼说,你耍我呢?把我当成猪八戒了啊?
涂弭倩说,你不愿意当猪八戒吗?
未央说,不愿意。
未央这几年变得骨子里生冷坚硬起来,就像他工厂里的那些钢铁一样。涂弭倩的嘲弄让未央很不舒服。
未央说,你既然装醉,为什么选我呢?那么多人巴不得送你回来呢。
涂弭倩说,我选的就是你,我知道你不会对我心怀鬼胎。
未央笑了,说,也许你看错我了,这么多年,我也许变了,不再是那个青涩的男孩了。
涂弭倩说,我不会看错的。
未央说,你看错了,我送你的路上就想着霸王硬上弓了。
涂弭倩说,你闭嘴,你闭嘴。你不是那样的人。
未央说,靠,我是男人。
涂弭倩说,我们不吵了,我们说说话好吗?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未央说,怎么样?还活着,苟且地活着。
涂弭倩说,我听说你近年发表了很多小说,还获过奖。有机会我是否可以拜读一下?
未央说,小儿科的,不能入你的法眼,写着玩的。
涂弭倩说,你别谦虚了。你能写东西这倒出乎我的意外。
未央说,写字也像做爱一样,把憋着的东西表达出来。
涂弭倩说,你这个比喻倒很恰当。
后来,涂弭倩说道,你送我的那把匕首,我现在还留着呢。一直没有用上,我想以后会用上的。
未央说,只要不是杀人,正当防卫就好,否则,会把我也牵连进去的。
涂弭倩问,你害怕吗?
未央没有回答。
涂弭倩说到那次强奸案,说她也是其中的一个受害者,只是她被人强奸完,她逃走了。
涂弭倩说着,哭了。
这让未央感到有些惊诧。未央没有问,只是抽烟,不吭声。
涂弭倩问,你怎么不说话?你觉得我脏吗?
未央说,我没那么认为。
涂弭倩说,是我父母找到那个女孩,给了她家很多钱,那个女孩才没有说出我。那女孩出事后不久就转学了。
未央说,后来的事我知道。我没想到你……
涂弭倩冲了个澡后,邀请未央上床。未央拒绝了。
涂弭倩说,你还是嫌我脏?
未央说,不是的,当年我做梦都想,现在,我不想了。我们都还有各自的生活。
涂弭倩说,你清高了。
未央笑了笑,我清高了吗?玩笑。
未央最后还是没有跟涂弭倩上床,从宾馆里出来,独自一人找了一个烧烤摊,喝了很多的酒,很多。
未央回忆着,没有走上去相认,而是看着涂弭倩,走进了12号候车室。
6
未央和女友在卧铺车厢里安排好行李。女友可能是累了,摘下助听器,躺在中铺上。未央坐在下铺,看着窗外。车厢里传出的是汪峰的一首歌《抵押灵魂》。未央喜欢汪峰的歌,那歌声流淌在心里,像黑暗碰撞着黑暗,像黑暗撕扯着黑暗,最后也许就是光明了。这首歌,他多少也会唱一点儿:“不如就这样我们做个交易/虽然这肯定让我无比心碎/把我的灵魂全部抵押给你/这是否可以当作我的偿还……不如就这样我们做个交易/虽然这绝对能够让我崩溃/把我的灵魂全部抵押给你/这是否可以让你真的满意/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未央同样不知道抵押了灵魂的未来会怎么样。那也许是一个虚构的未来。未央感到恍惚。他抬眼看中铺的女友,她闭着眼睛好像在思考问题。未央站起来,亲昵地摸了摸她的手,又坐下来,看着窗外。一大片空旷的荒地上围着一圈巨大的铁丝网,里面有十几匹马,黑马,白马。一个看上去灰色的男人,蓬头垢面地在铁丝网的外面,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呼喊着那些马,还真有一匹白马慢慢地跑过来,隔着铁丝网贴近他的手,他跟着也把脸贴了过去。后来,那匹白马跑开了。那个男人冲着马群呼喊着。那些马匹在铁丝网内奔跑起来,兜着圈子。男人狠很地用脚踢着铁丝网,连坐在火车上的未央都感觉到了那铁丝网的震颤。马匹越跑越快,整个马群都跟着骚动起来,踏起地上的尘土,飞扬了,只剩下那个男人的身影和他身后的铁丝网。未央同情地看着那个男人,直到火车越开越远,那个身影消失在天的尽头。这个印象深深地镌刻在未央的脑海里。也许,那个孤独的男人跟马群的隔离就是他自己跟马群的隔离。未央向往着那些马匹。未央看见一匹黑马追赶着火车,奔跑过来,在他的窗前奔跑着。未央可以看到它的眼睛,那宝石般的眼睛几乎映出了未央的身影。马匹的速度几乎跟火车同步。这是一列慢车。未央的幻觉让他不那么孤獨。马匹不见了。未央的眼泪滑落,滚动在脸颊上。他怕人看见,连忙抹去。换到对面的位置,他渴望再看到那些虚幻的马匹。但不见了。不见了。窗外除了一些灰色的建筑,还有冬日的树木,慢慢地掠过。女友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未央转头,站起来问,有事吗?他知道女友没戴助听器听不见。但女友笑了笑,摇了摇头。这摇头让未央莫名其妙起来。女友暧昧地说,你不累吗?睡一会儿吧。未央爬上自己的铺位,坐着看了一会儿书,头几乎顶着上铺了。狭窄的空间让未央感觉到压抑憋闷,他只好躺下来,继续阅读着带来的那本《雷蒙德卡佛:一位作家的一生传记》。某一部分的人生经历让未央感觉自己跟卡佛是重叠的。是生活的那部分,而不是文学。也许是昨夜做爱的原因,他感觉到疲惫,合上书,闭上眼睛,脑海里晃动着两个人交媾的情景。未央伸出脚在女友的床上。女友握着他的脚,捏着他的脚趾头,像做足疗。未央感觉到一阵放松,缩回脚,就睡着了。
未央是被下铺打电话的声音惊醒的。他看了眼女友,也在酣睡着,就像一具尸体。未央恐惧了一下。
只听下铺的男人说,我正在火车上呢。我从内蒙古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刚转到回家的火车上,正往回赶呢,明天早上五点钟就到了。你们一定要等等我,要我看上母亲最后一眼。等等我,等等我。男人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未央听明白了,这是一个奔丧的男人。
未央也有母亲,在更远的北方,现在未央在南行的火车上,距离母亲越来越远。
男人的哭声让未央的内心里也充满了悲恸。
未央摸到了烟。他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又闻了闻。他看到过道上有一个男人拿着打火机从车厢连接处走回来。未央想,也许车厢的连接处可以吸烟。慢车一般都有的。未央从铺位上下来,来到车厢的连接处,看到几个男人在那里喷云吐雾。未央加入了喷云吐雾的队伍之中。
火车穿过隧道,黑暗从车外淹没进来。黑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未央数到十八的时候,亮了。火车通过了隧道。
未央听到有人尖叫的声音。
未央抽完烟,在各个车厢里闲逛着。软卧的车厢,房门紧闭。整列火车就像是一个洞穴,在延展着,是有尽头的。但它此刻奔驰的南方似乎是没有尽头的。未央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那一瞬间进入了衰老期。他回到自己的车厢,看见女友已经醒了。未央让她戴上助听器。未央跟女友说起那瞬间的感觉。女友笑了,说,你老了,我喜欢,我放心。未央无奈地笑了笑,在女友的脸上摸了一把。她眼神迷离地看着未央。如果卧铺的床可以再大些,未央想,他是会上去搂着女友的。
7
隔壁卧铺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是那么的尖锐,几乎划破了车厢内的沉寂。听见母亲在哄着婴儿。未央坐到了过道的椅子上,看见那女人粉红色的乳头伸进婴儿的嘴里。婴儿停止了哭泣,是戛然而止。女友在床上看着未央。
未央曾跟女友探讨过是否可以要一个属于两个人的孩子。女友拒绝了。拒绝的理由是,女友觉得自己年龄大,可能怀不上了。某一个月里,他们没有采取丝毫的避孕措施,女友担心了几天,月经还是来了。未央在那一天是绝望的。但未央尊重女友的意愿,只要两个人相亲相爱,能相依为命,白头偕老,有没有孩子都是一样的。这么想,未央多少有些释然了。那个延续会怎样?未来谁都不知道。墓碑就能留下永恒吗?不能。未央对很多事情的洞悉可能极端了,残酷了,悲观了,但现实就是这样。有那么一天自生自灭,随风而逝,也许是快哉。尘归尘,土归土。未央更关心的是和女友的未来。他们是两个走钢丝的人。
那个回家奔丧的男人在喝酒,吃着熟食。他豪爽地邀请未央一起喝点儿。
未央拒绝了。
未央说,谢谢,我的胃不好,不能喝酒。
男人说,十几年没回家了,要不是母亲……我可能还不会……
男人说着,哽咽了。
未央没说话。未央想,一个男人在外漂泊了三四十年没有回家,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未央没有问。而未央才剛刚开始漂泊的生活。未央也觉得饿了,站起来看了眼女友的耳朵,助听器还在。
未央说,我饿了。
女友问,吃什么?
未央看过道里有人端着桶装的方便面,热气腾腾的,香味扑鼻。
未央说,桶装方便面吧。我要吃你泡的,你泡的,比我泡的好吃。
女友撇了撇嘴,从上面下来,未央正面抱住了她的腰,她两腿夹住他的腰,手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未央把她放到下铺,她穿上鞋,找出泡面,去了开水间。
奔丧的男人说,你们两口子的感情看上去真好。
未央没有回话。
未央明白他跟女友现在的关系,多少有些不可告人。
未央看着男人在使劲咀嚼着一块牛肉,牙齿切割的声音,咀嚼的声音,吞咽的声音,喝了一口酒,酒混合着嚼烂的牛肉,滑入喉咙的声音,酒进入胃里,返了一口气上来,打嗝的声音。
未央更饿了,肚子里叽里咕噜响起来。是肠鸣。
从昨夜做爱到现在,未央都没吃什么主食。饿。饿。饿。这旅程会令他,变轻。未央喜欢消瘦,变轻。这样相对于肉身之外的那部分就可能更强大。比如,灵魂。
女友端着桶装的方便面走过来说,再泡一会儿,就可以吃了。
未央说,我迫不及待了。
女友说,你个饿死鬼托生的。
未央笑,搂过女友坐在他的怀里,轻声说,我是馋猫。女友挣扎了几下,还是任未央抱着。在未央的心里,从来没觉得女友比自己大。两个相爱的灵魂是没有年龄的。
8
未央坐在过道旁边的椅子上吃桶装面的时候,看见一个盲人被人搀扶着走过来。那盲人戴着一副黑色的眼镜。未央侧了侧身子,胳膊不小心碰翻了桶装面,从小桌上滑落,残汤正好溅落在盲人的裤子上。未央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搀扶盲人的女人说,没事。盲人问,怎么了?女人说,有人吃桶装面,不小心滑落了,溅到你的裤子上了。盲人说,我看不见,他也看不见吗?女人没回答。未央同样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说,对不起,对不起。未央没有想到这个盲人竟然这么不宽容。未央说,要不我给你擦擦吧。女人说,不用了,他这裤子回去后,我也要给他洗了。未央说,实在太对不起了。女人搀扶着盲人离开了。未央心情郁闷,把面桶扔到垃圾袋里。女友摘了助听器,在床上看未央的那本《雷蒙德卡佛:一位作家的一生》。她表情凝重。其实未央和她都在关心这一件事情,那就是未央的离婚问题。卡佛也是先跟女友同居之后,才离的婚。这件事情像一块生铁坠在他们心里。这也是他们是否会有未来的前提。未央几次向妻子提出离婚,可妻子都不答应,未央就从家里逃了出来。女友刚开始没有提名分的问题,后来开始计较这件事情了。未央同样相信自己的心在那个家里已经死了,而在女友这里它却复活了。这么多年,未央都是一个不会笑的人,而在女友这里,他变得活泼开朗起来。这个自己应该是潜伏在身体里的真实的未央。中年的性是歹毒的,但未央更相信爱情。也许在别人看来,未央这个年龄谈论爱情是愚蠢的。这个年龄更适合谈论性,谈论物质。未央恰恰不是这样。现在他常常感到一种雾一般的迷茫。从那个婚姻中走出来,重生。未央睡梦中常常看到自己站在海边的悬崖上,只要跳下去,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那大海对未央充满了诱惑,但好像有一根绳索紧紧地捆绑着未央,他跳不下去。未央在寻找一把可能的无形利刃,企图切断那根绳索,但他还找不到。未央宁愿相信时间是一把刀子,会切断那根绳索的。未央爱过他的妻子吗?没有。未央跟妻子之间从最初的性,彼此尝到了肉身的快乐,就这样维持着,几年来,未央一直都没有结婚的愿望。或者说,他恐惧婚姻,享受性而不是享受婚姻。未央害怕太多的束缚。那个时候,性也许就是爱。在性上侵占了一个女孩几年的青春,未央实在不忍。后来,未央和她从乡下父母那儿回来。好像是八月十五,在火车站等着回城的火车。她站在铁轨上看着远方。未央突然感到她看上去楚楚可怜,突然冲动地说,我们结婚吧,几年过来,我该给你一个名分。是一种责任吗?还是别的什么?未央更相信是一种道德上的觉醒。就这样,结婚了,性反而变得淡了。未央除了在工厂里倒班,承受着来自工厂的压抑,更多的时候,未央孤独地沉浸在阅读之中。他喜欢黑暗,黑暗成了他的内心之神。性也成了匆忙或者是未央的一种宣泄而不是乐趣和享受。未央把自己关闭在一座黑暗之城里,在迷墙之上涂写着自己的名字,或者血腥暴力地镌刻着一些图案。那些图案可以看出未央的挣扎,还有绝望。他狂躁,迷茫,封闭,除了工作,他不与这个世界发生任何的联系。未央在虚构的想像中寻找爱情,寻找灵魂。那幻美的文字之中,深藏着未央的理想和抱负。妻子只是一个存在,是一个符号。文字中营造的世界才是未央认为的世界。未央甚至情愿靠手淫来消耗身体,也不跟妻子做。
直到遇上女友,未央相信那是一种灵魂的吸引。
奔丧的男人喝完了酒,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他在睡梦中悲恸地哭着。未央想喊醒他,但没有。打破一個人的梦境是一种罪过,即使那是一个悲恸的梦境。梦境其实可以校正来自现实的失重。
夜降临了,不声不响的。火车在宇宙的黑暗隧道中行驶着。火车内就像是一个世界,而外面是另一个世界,它们彼此隔离着。外面的世界对火车内的世界渗透着夜晚的消息。
很多人都开始吃东西。有的人吃着自己带上车的食品,还有的人问乘务员餐车什么时候开。好像因为夜晚的来临,所有的人都变得饥饿了。人们的胃等待着被填满食物,人们的身体也将被夜晚填满。黑暗将伴随着睡眠让肉身回到肉身。
火车成了一个暂时的寄居所。
9
未央更愿意相信这是一次来自虚构的相遇。深夜,女友睡了,未央辗转睡不着。卧铺车厢里的灯已经熄了,更像一个黑暗的盒子,而六张床就像是敞开的抽屉,人蜷缩在里面。未央从床上下来,看到其他的卧铺上,还有人没有睡,在看着手机。也有闲聊的,但声音很小。车厢连接处的灯,还亮着。能感觉到从缝隙里透进来的风。毕竟是冬天了,车厢连接处就像一个冷藏柜。未央没有穿棉袄,冷风让他的身体瑟瑟发抖。未央点了根烟。他看着相邻车厢的过道里空荡荡的。那是软卧车厢。未央看到一个女人拉开门向这边走过来。是涂弭倩。未央惊呆了。涂弭倩拉开过道门的时候,未央转过身。听见打火机的声音,火苗燃烧的声音,抽烟的声音。未央转回身,看着她。她看着窗外浓重的黑暗,以及那些破碎的灯光,然后,很猛地吸一口烟,悠长地从鼻孔喷出来,就像一个有形状的叹息。她没有看未央,好像跟烟有仇似的,吸完了一根,又点了一根。她感觉到未央在看着她,撩了一下眼帘,看了眼未央,整个眼睛瞬间瞪得大大的。
“未央,真的是你吗?”她说,靠过来,继续打量着,“真是你啊,未央。”
“是我。”
“你怎么会在这趟车上?你不是在老家的工厂里开吊车吗?”
“你能在这车上,我怎么就不能。”
“你说话还是那样,总像吃了枪药。”
“是吗?我时刻准备着射击这个世界。”
“你是射击冠军吗?”
“我是射精冠军。”
两个人都笑了。涂弭倩看上去有些冷了,说:“到我的卧铺里去坐坐吧。你在哪个车厢?”
未央指了指,说:“20号硬卧车厢。我睡不着,闲溜达,在这里抽根烟。”
未央撒了一个谎。
“真是巧了,太巧了。我做梦都没想到会在火车上看到你。”
“我没做梦,也没想到会在火车上看到你。”
“别抬杠了,赶快去我的软卧那儿呆一会儿,这里冷死了。”
涂弭倩领着未央来到了软卧车厢。里面竟然只有涂弭倩一个人。
未央问,就你一个人啊?
涂弭倩说,从上车到现在都是我一个人,可能还没上来呢。
未央没有说在候车室门口就看到她了。未央也没有问她到底要去什么地方。他更喜欢一种包裹着的神秘。
涂弭倩也没有问未央到什么地方,干什么去。
两个古怪的人,像一场虚构中的相遇。
涂弭倩说,那次,你逃走了。这次我是来追你的。
未央皱起了眉头问,你说什么?
涂弭倩说,我是来追你的。你上次逃走了。
涂弭倩的话让未央有些毛骨悚然了,脑皮簌地一下。未央说,你开什么国际玩笑?
涂弭倩说,我没开玩笑。
未央说,你跟我玩恐怖片?你是说我那次逃走了,你就一直在追着我?你不会爱上我了吧?
涂弭倩说,有那么一点儿。
未央说,我靠!这太离谱了吧?
涂弭倩说,这有什么离谱的?那天你走后,我很伤心,一个人睡了,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未央说,你吓我啊?《聊斋》啊?
涂弭倩说,我没吓你,这些年我的灵魂四处游荡,今天在车站看到你了……
未央只觉得脊背冰凉冰凉的。
未央说,那么你都看到我了,你怎么没找我。
涂弭倩说,我看到有另一个灵魂缠着你。
未央说,你是说我的女友吗?
涂弭倩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涂弭倩说,你抱抱我好吗?
未央拒绝了。
未央不可能相信涂弭倩的这些鬼话。他们的对话更多是一种语言的游戏。他们出行的真正目的都被隐藏起来。
未央看了看时间说,不早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涂弭倩说,你抱抱我。
未央临出门的时候,还是抱了抱涂弭倩。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还有那体温,尽管隔着衣服,但未央知道那是人的体温。
未央回到自己的硬卧,看见女友在看着他。
未央说,我去抽烟了。
女友说,你不在我睡不着,我去车厢连接的地方找你了,你不在。
未央说,刚才人多,我去了另一个地方。睡吧。
女友说,我以为你逃走了呢。
未央说,怎么会呢?
两个人拉了拉手,松开,入睡。
凌晨五点多,未央醒了。女友还在酣睡。未央去了软卧车厢,敲了敲门,没人应声。他拉开了门,看到里面空荡荡的。他在涂弭倩的床上摸了摸,还有余温。他等了一会儿,涂弭倩也没有回来。未央仿佛陷入了一个迷茫的漩涡。他虚构着涂弭倩可能下车了,去找一个什么人……还是这一切都是来自自己的虚构?
未央是一个喜欢虚构的人。
未央还是想验证一下,给他的同学打电话,但他过去的手机卡,被他扔掉了,现在,他的手机里只有女友一个人的电话号码。
10
从涂弭倩的软卧出来,未央的腿软绵绵的,就像喝过了酒。他在车厢连接处狠狠地抽了两根烟,仿佛大脑皮层里都充满了烟雾。未央仿佛失去了重力,悬浮起来,头撞到了车厢的顶棚,又跌落下来。女友开始洗漱,看到他吸烟,做了个鬼脸。未央想起涂弭倩说的那句话,现在有另一个灵魂缠绕着你。她说的是女友吗?未央从内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寒战。他绕到洗漱间,女友正在对着镜子刷牙,他从后面抱住女友的腰,是那么柔软,柔软得让他想插进她的身体里。镜子里的未央在以十年的速度后退着,三十岁、二十岁、十岁……未央消失了。一个混沌的空间里,水世界,朦朦胧胧的光。他翻滚着,被一根脐带牵扯着,游来游去,突然,脐带缠绕到了脖子上,他停住了,几乎窒息地平静下来。窒息感越来越强烈,整个肚子都要胀破了。他开始挣扎,晃动着双腿、双手,脐带在水的晃动中,慢慢地松开了……在窒息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黑暗。他看到以前在尘世上看到的那些脸快照般闪动着,定格在妻子的脸上。愁容满面的女人,像一个死神。他喊着女友的名字,救救我,救救我。他拚命踢着女友的肚子。一道光射过来,愁容满面的女人不见了。他开始渴望被生下来,尽管外面的世界千疮百孔,让他厌恶,但他还是要生下来。
一个生下来就已经四十岁的老男人。
这是一種惩罚还是一种眷顾呢?未央不知道。
女友刷完牙,转过身来,搂着他,两个人亲吻着。突然,女友推开他说,你抽了多少烟啊?赶快刷牙。再抽这么多烟,我就不亲你了,也不让你亲。哼——
未央说,那我亲别人去了。
女友说,你敢,我给你舌头割下来。
未央故意把舌头伸出来,拖曳着,像一个吊死鬼。
女友说,吓死人啦,赶快收起你的舌头。
未央没有收起舌头,而是喉咙里发出阴森森的声音说,以后我就缠着你了,附在你的身上……
女友笑了,说,好好,好好,你就是我的鬼,我就是你的魂。
未央收起舌头,在女友的屁股上拧了一把。
——这是一次没有终点的旅行该多好,未央想。
——如果这是一列只有未央和女友的火车该多好,未央又想。
——如果这是一列通向太空宇宙的火车该多好。未央再想。
未央想,未央想,未央想——
火车敞开了车厢,像一个舞台,人们在表演着,而外面世界的人在观看着。也许是表演触怒了那些观看者,他们喧嚣着,蜂拥而上,把火车从铁轨上推了下去。世界在那一刻是倾斜的,骚乱的,疯狂的。
11
女友发给未央一条短信:
“昨天夜里,我梦见你得了重病。你快要死了。我待在你身边,你望着我,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满脸是汗。我知道你随时随地都会咽气。这时候,你朝我投来那么忧伤、那么可怜的一瞥,我一下子就惊醒了,心跳得厉害。如果死的话,也应该是我,我比你大。火车就像一个黑色的行走的棺椁。我特别想哭。我坐在床上,看你是不是一切都好,我甚至从床上下来,轻轻用手指感觉了你的鼻息。我实在忧心忡忡。已经清醒过来的我,这时候还在想像这可能的死亡。我很难接受这一想法。我怔怔地在你的床边。如果没有你我便不能活着。这是真的。真的。你可能不会相信,但那一刻真实的心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几乎绝望,想到自杀。以前,我并不知道被人爱,被人哄着,被人宠着是那么的美好,甚至偶尔的吵架都是美好的。我们都是有脾气的人,你和我都有极端的想法,但我们相遇了,我爱上你了,包括你的一切。尽管我比你大,但我还是会像小女孩般被你拉着手,在街上散步。还是像小女孩般渴望你的怀抱,你的亲吻。我喜欢跟你做爱,做很长很长的爱,甚至一生。”
未央回复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还是希望我死在你的前头。我的灵魂会呵护着你。但我会嫉妒你跟别的男人做爱的。”
未央回完短信,发现女友竟然在她的床上哭了。
女友回复说:“那就一起死,彼此的肉身镶嵌在一起,死也不分开。”
未央回复说:“那就好好珍惜我们的活着。”
未央保存着女友这条长短信。
直到有一天,未央在一本法国的《新娘日记》里看到一段话,跟女友的短信竟然出奇地相似,几乎每一个字眼都是重叠的,还有那浓浓的情意。未央问过女友,是否看过那本书。女友说,没有。未央想,也许世界上的女人在爱面前都是相通的,没有国籍的。未央宁愿相信这是真的,是女友的真实梦境。
12
未央从进入四十岁之前,就开始思考死亡了。更多是来自对死亡的恐惧。性有时候可以抵抗那种对死亡的恐惧,但高潮过后,留下的是更多落寞和孤独。肉身在彼此的消耗中,剩下的是虚空。这让未央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地堕落。如果肉身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个人还剩下什么?什么可能都没有了。这么想,不禁让未央悲观起来。
未央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在精神病院。他准备逃离之前,心存犹疑的时候,去看过哥哥一次。那是个隐藏在山坳里的精神病院,落日的余晖映照在那个院落里,那些吃过晚饭的病人在院落里,走来走去,有的还抬头看着天空。哥哥像一个猎人,手里举着虚拟的枪支对着红彤彤的太阳射击。这个动作,他重复了很多年。很多年。也正是因为这个动作,他当年被人揪斗,冠以莫须有的罪名,关在工厂的仓库里。几天几夜之后,工人们听到狼嚎般的吼叫声。等把他从仓库里放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疯了。父母还在的时候,都是父母照顾这个疯哥哥。父母故去,未央只好把哥哥送到了精神病院。其实,哥哥更多的时候处在一种混乱的思绪之中。他仍停留在他那个年代的梦魇之中,被苦苦地折磨着。未央走进院落,来到哥哥的身边,像哥哥那样也举着枪,对着太阳射击,嘴里发出子弹飞出去的声音。哥哥厌恶的眼光看着他,过来推了他一下,把未央推了一个趔趄。哥哥说,你个大胆狂徒,竟敢射击太阳,你看子弹穿透了它,它,它,它流血了,漫天的血,流淌着。太阳死了。哥哥呜呜地哭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破涕为笑说,告诉你,我从来没有真正射击过,我只是对着它,瞄准着它,我没有勾动扳机,我的子弹还在枪膛里。其实,我是在保护它,我害怕别的什么东西撞击它。有了它,世界就是光明的,没有它世界就是黑暗的,我怕,我害怕黑暗。黑暗中,野兽出没。我时刻准备着,当有什么东西要撞击它的时候,我就把那个东西射下来。你是谁?你是新来的吗?我怎么没看见过你?未央伤心地看着哥哥,他已经认不出自己了。这几年哥哥明显苍老了很多,很多。哥哥慢慢平静下来,就像一个孩子。未央把带来的水果给他吃。他憨憨地坐在那里啃着苹果。也许哥哥说得对,黑暗中野兽出没,而自己心中的那个黑暗之神是邪恶之神。
未央陪哥哥呆了很长时间才离开。
未央没想到哥哥的天就这么永远地黑了。回城后的第二天清晨,精神病院打来电话说,哥哥在睡梦中窒息而亡。未央的心尖就像被切割去了。他赶到精神病院的时候,哥哥已经静静地躺在那里。他脸上已没有了那个梦魇年代留下的痕迹,看上去安详了很多。火葬的时候,司炉问,是否净炉?未央说,净。我哥是一个干净的人,他必须一个人,我不希望他的骨灰里混入别的亡灵。
未央一个人把哥哥的骨灰安葬在父母的身边。他还给哥哥买了一把仿真的玩具冲锋枪,勾动扳机可以发出子弹射击的声音。未央自己先对着天空,胡乱射击了一通,然后,烧了给哥哥。也许哥哥可以在地下保护着死者的光源。未央相信地下的世界也是存在光源的。
未央想,是哥哥知道自己即将离开,就提前离开了人世,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吗?
未央坐在坟墓的旁边,跟父母说着话,跟哥哥说着话,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那一刻,他是那么的孤独,仿佛没有形体,像空气一样。
山下是一片巨大的湖泊,镜子般熠熠生辉。偶有小船从芦苇荡中,摇晃出来。
未央抽着烟,看着山下的风景。湖泊远处的旷野上驶过来一列火车,冒着白烟,汽笛鸣叫着,撕开旷野的寂静。缓缓地行驶着。未央不知道火车的终点将在何方。他再一次叩拜了父母和哥哥,转身,顺着一条羊肠小道下山了。路边矗立着无数块墓碑,像一张张面孔在看着他。未央本想雇一条小船,在湖上游览一番,还是放弃了。
几天后,未央决心开始自己的逃离之旅。
13
有一次,女友说:“你是一个背着墓碑跟我做爱的人。我总能感觉到你的沉重。你让我也变得沉重了。”
未央问:“你什么意思?”
女友说:“你还背着你的婚姻,你还没有离婚……”
这是未央的软肋。
未央虚弱地说:“会离的。”
无论他怎么疯狂地进入女友的身体,他真的感觉到那沉重,压着他,压着她,喘不过气来。就在他们飞翔起来的时候,仍能感觉到一种东西在坠着,让他们飞不高,也飞不远。他们出窍的灵魂拽着他们的肉身到更高的地方,筋疲力竭之后,两个人的灵魂也放弃了。肉身坠落到肉身。
女友埋怨地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来一次真正的飞翔呢?”
未央说:“会的,不远的将来。”
女友的眼神期盼地看着未央,把头埋在未央的怀里。未央感觉到胸脯上有火焰在烧。那是女友默默流下的眼泪,滚烫滚烫的。
未央擦拭女友的眼泪说:“哭什么?”
女友说:“为什么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就这么难呢?”
未央说:“我相信爱可以让我们渡过这次劫难的。”
女友在他的乳头上咬了一口。
未央“哎呀”一聲,说:“你干什么?”
女友说:“我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把你的骨头也敲碎了,把整个的你吃到我的肚子里。”
未央说:“来吃我吧,也许我来到这个世上就是献祭给你的牺牲。请笑纳,我的神。”
女友感动得用她的小拳头捶打着未央的胸脯,娇嗔地说:“油嘴滑舌的。”
未央睡了。梦境中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奔走在山岭之间。那男孩回头看了看未央,冲着他挤眉弄眼的,还顽皮地笑。他可能走累了,坐在地上耍赖。那女人只好蹲下身,把他背在身上。山岭之间是那么的寂静,偶有鸟鸣。男孩看到猫头鹰在树上,他吓得蜷缩在女人的后背上,不时微微抬起头,从梦境里看着未央,眨几下眼睛。后来男孩在女人的背上睡着了。两个人隐没在山岭蓊郁的树木之中。
男孩就是小时候的未央。女人是他的母亲。那是父母离婚后,母亲带着他的一次逃离,投奔到远方的大姨家。
未央醒来后,看见女友赤裸着身体依偎在他的身上。他找来毯子轻轻地给她盖上,静静地看着她眉骨上的一道疤痕。这疤痕一定有一个故事,但未央从来没有问起过。
14
下午两点多,火车到达终点站望城。人们就像是被火车吐出来似的,从火车上下来,同时又像是一群被驱赶者,必须从火车上下来。
未央拎着东西走出车厢,在站台上抽烟。女友说,快走吧,到了。未央说,再抽一根。其实,未央的眼睛始终在人群里寻找着。女友说,你个烟鬼,还抽啊?真烦死人了。未央没有理会女友,还在人群里搜寻着。直到旅客都从火车上下来,空荡荡的车厢像一个被快速掏空的巨大内脏。未央没有搜寻到那个人,才从地上拎起东西,心里轻松了很多,跟着女友走出站台。
未央想,也许那真的是自己的一次虚构。
望城看上去也不大,气温能比北方暖和一点点儿,那种湿冷还是侵入骨髓,而且也不像想像中那么干净、光鲜。坐上出租车的时候,未央才想起来,那本《雷蒙德卡佛:一位作家的一生》的书,被忘在火车上。未央想下车,去找回那本书。女友说,火车早开走了。未央说,这里不是终点吗?火车不会走的。女友说,不就是一本书吗?到家后,再给你买一本。未央知道那不是一本书的问题,而是这本书中的卡佛的生活经历在支撑着他。他们的人生轨迹在某些地方是重叠的,几乎相似到让未央感到毛骨悚然,尤其是卡佛的情感生活。未央知道他不会有卡佛那样的好运,在文学上。
未央有些失落。
出租车很快驶进一个小区。那些冬日的树木仍旧绿着,但看上去一种萎靡不振的绿。女友的父亲是一个八十岁的老人,看见女儿回来,高兴得脸上的皱纹都乐开了花。女友来之前跟父亲沟通过,未央紧张地问老人好。那是一个和蔼的老人,他们交流没有障碍。未央的普通话很差,但老人也是走南闯北的人,几乎都能听懂。
屋子里开着空调,但未央仍感觉很冷。
老人仿佛看出了什么说,这屋子里太冷,我给你们预订了宾馆,吃了饭,你们就去宾馆好好休息一下,然后,让萍萍领你玩几天,这里跟你们东北还是不一样的。
未央连忙说,谢谢。
其实,女友也一直瞒着老人未央的真实情况。这让未央阵阵心虚,心里总像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对一个八十岁的老人说谎——不说谎又能怎样。
老人说到望城的一个杀人事件,说是一个用锤子敲头的人,已经敲了七八个女孩的头了,至今没有归案。未央知道老人这是对女儿的担心。未央说,有我呢,我会保护萍萍的。未央心里说,萍萍是女人,有过婚史的女人,不是女孩。
说到锤子,未央总是会想到电影《迷墙》里那些列队行走的锤子,那些喊叫的锤子。
对于陌生的地方,未央总是会感到手足无措。他只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的本地新闻不时插播那个敲头犯的通缉画像。那是一个阴郁的人,短发,两只眼睛里冒着恶狠狠的凶光,看上去像一头野猪。
女友和父亲在说着什么。
未央隐约听见父亲说,你回来了,再过几天就冬至了,我们要去看看……
女友说,好的。未央也去吗?
父亲说,去,让他们也看看你的男朋友,他们也会安心的。
女友说,好的。
从她的表情上看,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楚。
屋子里很冷。空调开到二十多度了,未央还没有感觉到暖和。也许是未央神经质了。未央想,这屋子缺少的是人气。这偌大的房间,一个老人的人气根本撑不住的,他时刻都可能被这屋子的强大气息压垮。这么想,未央突然不寒而栗起来。自己的老年会是什么样的呢?同样老无所依吗?未央不敢想下去。
吃过饭后,女友的精力还很旺盛,她说要去迎江寺烧香。未央看她穿着单薄,说,再加一件衣服吧。女友撒娇地说,不。后来还是她父亲找出一件棉袄,她才穿上,鼓鼓囊囊的,很不好看,完全遮住了她还算美好的体型。未央从认识女友的那一天就感觉到她有男人的某种东西。多年的独居生活和偶尔的性,她的雄性激素已经过高。未央甚至怀疑女友屡次提到不要孩子,也许是她的子宫出现了问题,这同样可以导致雄性激素过高。腿部多毛,还有些微的胡须,都是雄性激素过高的原因造成的。
在等女友从卫生间出来时,未央看到墙上有一幅印刷品,上面写着:“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未央心里想,有时也是定数。
女友从卫生间出来说,这个月没吃避孕药,月经还没有来。
这时候,老人在房间里不知道往身体里注射什么,打完针后,出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喊叫了一声。
未央连忙问,怎么了?
老人说,快过来看,那个“敲头犯”被击毙了。
未央来到电视机跟前,看到那个野猪般的男人面部朝下趴在地上,他的太陽穴上有一个子弹留下的枪眼,血肉模糊的。从枪眼里流出来的血,在地上摊成一片。
老人盯着电视画面,孩童般地笑了。
未央和女友两人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向迎江寺开去。窗外灰蒙蒙的。那些建筑物跟北方的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同样淹没在灰蒙蒙之中。
未央正拉着女友的手,突然,出租车来了一个急刹车,剧烈地前后颠簸了一下,未央的头都磕到前面的座椅上了。
未央问,怎么了?
只见出租车前面站着一个庞然大物,是一头大象。未央惊呆了。出租车急忙倒车,绕过大象开过去。
未央问,怎么会有大象?
司机说,听你口音是外地人吧?
未央说,东北的。
司机说,昨夜动物园失火,很多动物都从里面跑出来了。市政府动员广大市民要爱护动物,不要伤害它们,市政府会派人及时把动物找回去的。
未央说,要是狮子老虎什么的,还不伤人啊?就是不伤人,也会把人吓死。
司机说,已经通告,狮子老虎豺狼等动物没有跑出来。让广大市民不要恐慌。
未央回头,从车后面的玻璃看过去,只见那头大象悠闲地走着。
未央说,这望城到底怎么了?先是敲头犯,现在动物园又失火了。
堵车了。
未央仍旧回头看着,只见十几个全副武装的人,举着枪,对准大象。突然,大象倒在地上,地动山摇的。未央感觉到整个出租车都跟着颤动起来。
未央问,他们不会真的射杀大象吧?
司机说,那是麻醉弹。
未央说,停车吧,我要下去看看。
女友的助听器遗落在父亲家了,她听不见。未央拉着她,从车上下来,向被射击了麻醉弹的大象走过去。人群水泄不通的。大象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来了一辆橘黄色的吊车,还有一辆卡车,慢慢地把大象捆绑好,吊起来,放到卡车上,开走了。
人群散去。
女友比画着问,怎么回事?
未央也简单比画着,告诉她怎么回事。
没有助听器,她什么都听不见。
15
迎江寺里,女友拜过了各个神殿的神灵。未央只是站在一边看着,看女友虔诚地跪拜,磕头。拜完了,两人顺着那迷宫般的螺旋通道爬到塔上的时候,未央两腿发软。他感觉到高度的恐惧,好像不小心就会从上面坠落。他手扶着被磨得光亮的栏杆,看着长江上往来的船只。那江水是浑浊的,就像他的心情。女友讲述着小时候在长江边玩,险些被淹死。下面诵经的声音不绝于耳,飘荡着萦绕在未央的耳旁。未央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他相信现在而不是未来。信仰更多是一种心灵的慰藉和约束。未央会在写作和阅读中找到这种慰藉,甚至在虚构之中。是的,虚构。
这么想的时候,未央觉得在来迎江寺路上遭遇的那头大象是他虚构出来的。他需要那种笨重的磅礴的力量。
从迎江寺出来,未央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在江堤上,迎着寒风走了一会儿。未央心不在焉的。
女友问,你怎么了?
未央说,没怎么。
女友问,你来这南方不高兴吗?
未央说,高兴。
女友说,从你的脸上看不到高兴的表情。
未央说,有你在,我就是高兴的。
女友笑了。
他们的对话是通过手机短信进行的。
16
在宾馆里,暖和了很多。两个人都冲了澡。
女友擦干头发,用棉签掏了掏耳朵,戴上助听器说,我爸说要我们一起去做冬至。
未央问,什么做冬至?
女友说,就跟北方的清明节一样,在冬至这天要去祭拜一下故去的祖先。
未央说,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女友问,你愿意去吗?我爸让你也去,想让我家的先人们看看你。
未央说,我能拒绝吗?
女友说,你不愿意去,可以不去。
她说话的语调有些变了,冰冷起来。
未央说,有你,我必须去,让你家的先人也看看,看我配不配你。
女友说,我不勉强你的。
未央说,我去。
未央心里尽管不情愿,但嘴上还必须说去。未央长这么大连自己的先人都没有拜祭过,这次竟然……
未央搂过女友。他感觉到那身体的拒绝。未央又强硬搂了一下。女友说,我累了,想好好睡一觉。未央的一只手在她的乳房上抚摸着。未央开始亲吻她,舌头撬开她的唇隙,伸进她的嘴里。他的舌头在寻找着她的舌头,可是,她的舌头退缩着。未央感到那是一个空荡荡的口腔。
未央说,你怎么了?
女友说,没怎么,就是不想做。
未央的兴致也像血压计般落下来。他从她的乳房开始贴着肚腹向下亲吻着,直到把头埋在她的腹股沟里。这不是兴致了,而是一种征服的欲望。以前,她不也是这样埋头啜着他柔软的器官嘛,直到坚硬,插入她的身体。未央想,以前在北京两个人相依为命似的,现在到了她的地盘,她就要做主吗?未央不可能让她得逞。女友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身体还没有反应。未央试了几次,都没有进去。那里变成了干涸的池塘。未央吐了口唾沫在手心里,抹到自己的东西上,多少润滑了一下。他动了几下,就几下,自己就不行了,柔软得几乎要缩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未央只好放弃了。
女友说,你爱我吗?
未央不吭声。
女友说,你会给我名分吗?
未央不吭声。
女友说,我有过一次这样的伤害,我不想你再给我一次。
未央不吭声。
然后,女友就哭了,肩膀抽搐着。
未央心软了,说,我都是你的了,你还要什么啊?不就是名分吗?会给你的。
两个人再没有说话。女友已经把助听器摘下来放到旁边的桌子上了。当她不想听到什么的时候,就会这样。
未央想起母亲说过的一件事。
有一次,街上突然走过来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女人问母亲,你说什么人最傻?
母亲想了想说,当然是傻子最傻了。
老女人说,错。
母亲搞不明白了。
老女人说,男人最傻。
后来,老女人跟母亲说自己的丈夫离家出走,在外漂泊很多年,闹了一身病,回来的时候,已经病恹恹的了。她没有收留他,倒是其中的一个儿子,看着父亲可怜,给他买了一间小平房,直到他死。
老女人说,你说是不是男人最傻?
母亲觉得有道理。
其实,母亲是一个用心良苦的人。
未央昏昏沉沉地睡了。他梦见下雪了,大海也已经冰冻了,岛屿上的居民可以在冰面上走来走去。
女友醒过来,戴上助聽器说,我梦见下雪了,雪花像蒲公英飘落着,真美。
未央没有说他也梦见了下雪。未央关心的是那原来囚禁在海水之中的孤岛,现在因为海水封冻了,那岛屿可以与陆地相连接了。这梦预示了什么?未央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这次,是女友发出做爱的邀请。
未央拒绝了。
未央说,明天还要去做冬至,我们这样是否会亵渎我们的先人呢?
女友用鼻音“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女友背对着未央说,其实,每一次跟你做爱,我都感觉到我以前残留在身上的结痂鳞片般脱落下来,我就快要新生了。等我全身的结痂都脱落,我就给你一个新的我。你不要耿耿于怀我的过去,人都是要经历的。你会做那个让我新生的人吗?还是,你将来也会逃走?我离不开你了,你逃走的话,我就死给你看。我想过了,你实在离不了,我就不要名分了,只要我们两个相亲相爱,名分算什么呢?
未央想,也许女人面对这种情况都会说这样的话。同时,这对一个男人来说,也是一个圈套。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好事。
未央装睡,没有回答。
未央突然恐惧起来,自己是否有些太清醒了,这样的清醒,还是爱吗?更加让未央恐惧的是,他不记得在哪一本书上看到过,说梦见下雪是死亡的征兆。
未央恍惚觉得那梦境中的飘雪更像是一首安魂曲,而那孤岛就像是一座坟墓,自己是走出来了呢,还是再次踏进坟墓呢?
未央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梦是一个吉兆,同时他也确信他爱她。他们常常在短信里吵架发脾气,她几乎跟他讲了全部的过去,他嫉妒,愤怒,他想像她在别的男人身下高举着双腿……他常常会受不了。
未央的想法很忧伤,温柔中带着绝望。
如果说不爱的话,那么这是干什么?仅仅是贪恋她的肉体?比她更青春的肉体只要花钱就可以买到的,而且不用伤筋动骨的。
未央内心里矛盾了很长时间,坚信自己的是爱。既然是爱,那就好好地爱下去吧。
17
第二天,女友的亲属找了一辆小面包。车在一个小镇上停了下来。
女友的亲属下车去买烧纸、香烛、金箔什么的,未央下车抽烟。他好奇地看着这陌生的南方小镇,突然看到一群黑色的鸟,落在对面的屋顶上。未央靠近看着,是一种他不认识的鸟。未央问一路人,这些是什么鸟啊?路人抬头看了看屋顶上的鸟说,野生的八哥。未央哦了一声,说,谢谢。未央吹起口哨,逗弄着那些鸟,问候它们,你好。它们没有经过驯化,根本不会发出模仿的人声。如果这一群八哥在屋顶上都张开口对未央说“你好”的话,未央会吓坏的。未央看他们买东西回来,上前要帮忙,被拒绝了。未央感觉到自己在他们的眼里还是一个陌生人。未央的心里产生了一种疏离感。他有些后悔了,本就不该来的。那是他们的祖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在车上,女友挽着他的胳膊,他的心里才好受一些。他们用他们的方言说笑着,很快、很碎的语言,未央一句话都听不懂。
乡村的公路还不错,但还是有些颠簸。在颠簸中,未央几乎要睡着了。出城已经一个小时了,还没有到。未央看着窗外的风景。路边一些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人拦着过往的车辆,在兜售一种叫做弩箭的东西。未央以前有过一个,是在网上买的。一次跟妻子争吵,妻子拿起弩箭对着他,失手了,那弩箭射在了他的胳膊上。
车继续开着,已经进山了,路开始变得崎岖起来。
突然,女友指了指窗外的石头叠落着石头的山说,这就是荒石公园,过两天,我带你来玩。
未央看着那些石头,跟北方的也没什么区别。他兴致不高,但还是点了点头。这半年来,去了一次雍和宫陪女友烧香,再就是去了两次潘家园,更多的时候囚禁在北京的出租屋里。未央想,来爬爬山,亲近一下大自然,也不错。
车在一个废弃的水泵站门前停了下来。亲属让司机在山下等着。未央跟着他们爬上了一座小山,穿行在樹林里,可以看到人们为了收集松油割开的树皮,就像是被割开皮肤的大腿,露出了里面的骨头,惨不忍睹。而那金黄色的松油,眼泪般从树木的身体内挤出来。很多松树因为被割开树皮而死亡,有的已经被锯倒在地上,尸体般拦在路上,即将变成烧火的柴禾。而那松油散发出来的异香,细若游丝地飘进鼻孔,先是有些凉,后又有些暖,徘徊在鼻孔深处,狠狠地吸一口,就到达了胸腹,在体内散开,整个人也跟着轻了一下,浸泡在松香之中。这来之不易的松香,再看那树木,真的是惨不忍睹。
未央边走边看着,顺手从树上抠了几粒风干的松油,在手心里,看上去就像凝固的眼泪。
看到坟墓了。
那坟墓已淹没在荒草之中。灰色的水泥凸顶上已经裂开,有草从里面长出来,仿佛张望的魂灵。松针还有灌木的落叶浮在上面。未央帮着清理杂草,清理坟前的空地。为了防止烧纸的时候,火焰蔓延,把坟前的落叶和干枯的杂草都清理掉,露出黑色的泥土。女友问,累不累?未央说,不累。但已感觉到细密的汗珠从鼻尖上渗出来。女友的亲属摆上供果,点上香,缭绕的烟,细线般缥缈着。未央看着墓碑上的名字,陌生的名字。如果没有女友,他可能这一生都不会来到这个地方,也不会与地下的他们相遇。冥冥中,未央有了一种敬畏。未央帮着烧纸。烧过之后,开始放鞭炮。鞭炮的声音在寂静中传出很远很远。未央忙前跑后的,已经当成了自己的事情。亲属们先跪下来磕头,一个,两个,三个。他们从地上站起来,其中的一个亲属说,未央,你也磕几个头吧?让老祖宗保佑你和萍萍。未央还是踌躇了一下。他连自己的祖辈都没有跪拜过啊。女友看了看他,眼神里充满了柔和的目光。未央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崇敬地跪下来,虔诚地磕了三个头。从地上起来,未央发现女友的亲属为了照顾其他的亡灵而烧的纸把地上的杂草和树叶点燃了,火苗熊熊。未央跑过去,一点一点地踩灭,直到不能发生火灾为止。有锯木头的声音。未央看到上来的路上有人在锯那些躺在地上的树木。祭拜完了,亲属们收拾着堆在地上的供果,橘子,苹果,草莓,还有肉,腊肠。开始下山了。未央走在人群的后面,还是回头看了看那墓碑上的名字,心想,也许这一脉的族人将与自己发生关系,血脉相连了。未央竟然有些感动,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转。未央转过头,看着山下,这才看到下面的大湖,镜子般熠熠生辉。未央的心里一愣,感觉是那么的熟悉。自己父母和哥哥的坟墓不也是在湖边的一座山上吗?清洌洌的湖水哦,你是否照见我远在异乡的亲人的魂灵?未央想。这一次,未央没有控制眼泪,任它们流淌在脸颊上。
女友看见了,问,怎么了?你哭了吗?
未央轻声说,是的,我哭了。想想我们还有多少艰难的路要走,我就哭了。是不是我看上去很软弱?我已向你的祖先祈求他们保佑我们在一起。
女友紧紧地拉着未央的手说,会的。我会爱你,疼你的。
空气中弥漫一股崭新的味道,一种甜美的味道,仿佛一场梦境。但女友的手紧紧地握着未央的手,这不是梦境。
18
未央和女友从公共汽车上下来,颠簸了一个小时的路程,让他们感到一丝的疲惫。女友领着未央顺着民居的小道来到山下的一个寺庙。女友认识这里的方丈,叫三德法师。女友拜完,跟三德法师闲聊了几句,还抽了一个签,是上上签。牛角在香火上转动,落在地上,呈现不同的卦象。反复几次,女友去领了签。三德法师解签的时候说,这是一个好签。女友高兴,捐了五百块钱给庙里。三德法师还送了他们两个开光的手串和护身符。女友说要去荒石公园。三德法师打开庙后门,可以通向公园。那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锁。三德法师打开门,目送着他们上山。
这里不是石林,更多是一些大的圆的石头,镶嵌在山体上。其中有狭窄的小道,可以通行。未央拉着女友,就像从母亲的产道里,一次次被生出来,而他们就像一对孪生的姐弟。在黑暗的罅隙里亲吻着,未央的疲惫早就不见了。从山下可以看到山上的一块巨石就像一个人张望的面孔。女友说,那就是山顶了。看上去很近,山也不高,未央恰恰忘了那句老话,望山跑死马。未央在一块块的巨石上跳跃着,就仿佛孙悟空当年出世时一样充满了喜悦。他喜欢上了这些石头。但这些石头又是怎么来的呢?女友说,不知道。
爬了一会儿,未央就感觉到热了。今天的天气特别好,就像春天一样。可未央怕到了山顶会冷,穿的还是从北京来时的棉袄。他脱下来,让女友拿着,一个人沉浸在石头的海洋里。是的,海洋。他就像一条鱼,在石海中游来游去,不亦乐乎。未央竟然没有感觉到累,身轻如燕,从一块石头跨越到另一块石头上。
很快这石海中就没有路可走了。未央更喜欢这种没有路的感觉,顺着那些石头,慢慢地爬上去。可是,还有女友。毕竟是两个人,未央不能不管不顾独自欢愉。满眼的石头流淌般从山上铺展下来,越看越像是一条路,一条河流。有箭头指示前面没有路了,再加上女友担心未央出什么意外。两人只好顺着石海边沿的台阶向山上走去。这人工的台阶让未央的腿变得沉重起来,像灌了铅似的,每走一步都是那么的沉重。走一段时间,未央就抬头看看,还有多远了。未央甚至想到了放弃。女友看未央汗流满面的也说,要是累了,就不上去了。未央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喝了口水,说,这是我们第一次爬山,我想我们必须完成它。即使有这个信念,未央的状态还是萎蔫的。在规定的道路上,未央感觉不到那种自由自在。台阶的甬道更像是一条束缚双脚的绳索。女友也累了,也企图放弃。未央相信山顶会不一样的,他鼓励着女友,坚持,再坚持。
两个人走走停停,竟然爬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山顶。
未央跟女友开玩笑说,比你这座山难爬多了。
女友撒娇说,回宾馆后,我就让你再爬我这座山。
未央说,你还是饶了我吧。
两个人嬉笑打闹着。
山上除了一人多高的荒草,还有风化石头的碎粒,看上去就像是海滩,黄色的海滩。距离那块面孔般的巨石,还有一段距离。两个人顺着羊肠小道曲曲折折地走了十几分钟,才到那面孔般的巨石跟前。它孤悬着,仿佛一阵风都可以把它吹动,滚落下去。未央甚至用手推了推,可想而知,纹丝不动。未央抚摸着巨石就像抚摸着历史,抚摸着时间。向山下看去,就像是一个滚滚的洪流。
未央把棉袄铺在旁边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俨然一张床了。
两个人躺在上面,感觉身体的疲惫在渐渐退去。这山在消耗他们的力量的同时,也在给他们力量。两人仰躺着,看着天,是那么的大,是那么的蓝,白色的云朵像灵魂一样,没有重量。
女友说,这山,这天空,在这一刻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那天空让未央感觉到肉身的渺小。
也许两个人真的就是这天空下的两粒尘埃,从今以后,相依为命。这么想着,未央不禁忧伤起来,河流般的忧伤奔涌着。未央抱住女友,伏在她的身上,感到她乳房的温暖,腹部的呼吸。她的手伸进未央的裤子里,紧握着。她呻吟着,我要,我要。那乳房已经鼓胀,那下身的脉搏更加强劲坚硬。未央感觉到地壳裂开的声音,涌动的石头和山洪泛滥开来,激流中,淹没了他们。流动中,他们交合纠缠在一起……
山不见了,树木不见了,石林不见了,肉身不见了,只剩下他们,是的,只剩下他們——
两个人的灵魂融合在一起。
此刻,天空上两朵缠绕的云,在俯瞰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