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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后

2014-04-29阿丁

上海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老杨扁担小猪

阿丁

当巨石静止之后很久,山谷里还回响着闷雷似的余音。受惊的鸟雀扑啦啦飞起,在空中盘绕,好寻个安全的所在定定心神。这些扁毛畜生之中最胆怯的一个被吓出了屎,落在副驾驶一侧的前挡风上,“啪”地一声,留下一片类似弹孔的痕迹。

司机老杨如被击中一般,身子猛地向后靠,又被座椅弹回,“操!”脸色煞白的老杨骂了句街,僵硬的身体蠕动起来,推开了车门。

“妈呀,武哥,我还以为,咱们都死了呢。”

“赵锐,瞧你把我手掐的,还大老爷们呢,胆这么小——”

我身后的肖薇和赵锐苏醒过来。倒后镜里,肖薇把粉白的手杵到赵锐的鼻子底下。赵锐捉住她的手,鼓着腮帮子夸张地吹,肖薇在他手上打了一记,缩回胳膊,气哼哼地交叉双手夹在腋下。

“行了,甭闹了,”我打开车门,“下车吧。”

脚刚挨着地,余震就来了。我扒住车门才没摔倒,但是头晕了一晕。那滋味就像你踩在一块布上,有使坏的人拽住,猛地一扯一样。碎石叽里咕噜地滚下,弹跳着,散弹般射向各处。我猫下身子,躲在车门后。赵锐刚开了个门缝,就遭遇“点射”,见势不妙,“咣”地关上车门。乱石噼里啪啦地各安其位之后,我们又躲过了一劫。

老杨却没那么幸运,他向惊魂未定的我们走来,嘴里骂骂咧咧,一只手捂着腮帮子,血从他指缝渗出。

一块尖利的碎石在他下巴上割了一道口子,不算大,但血流如注。我帮老杨摁住伤口上端,血稍止住,肖薇用湿纸巾蘸去血,拿创可贴帮他粘上。“真他妈倒霉。”老杨嘟囔着。

此时才看到那块横亘在山路上的落石,像史前巨兽般静卧。

路被它堵死了,车是没法过去了,但在靠近山体的一侧有道一米来宽的缝隙,人是可以通过的。回头一看,老楊的途胜后边已排了有六七辆,他正跟几个下车查看的司机比比画画地讲着。赵锐和肖薇站在远离山体的一侧,各自托着相机拍照。

对面,是一座残缺的山,小半个山体已经脱落,露出赭红色的岩层断面,宛如一道巨大的新鲜伤口。

“回北京第一件事我就得去潭柘寺烧香,”老杨跟他的听众说,“真他妈悬,瞧,我这车头离那块大石头也就十来公分,这要不是佛祖保佑——”

我进车里拎出包背,喊赵锐和肖薇过来,“扛上机器,走吧。”

“啊?”肖薇的眼睁得比嘴还大。“那,车咋办?”赵锐收起相机问。

“车是一时半会儿过不去了,要不你把石头踹山底下去?”

“我呀,我给她踹下去还差不多。”肖薇身后,赵锐抬脚虚踹。

“我去跟老杨说,咱们先走着,等部队的来了,肯定得想辙。路通了,再跟老杨汇合。”

“行吧,我去扛机器。”赵锐钻进车。“你干脆跟着老杨搁这儿等等吧,姑娘家家的脚嫩,别再给你磨出血泡来。”我对肖薇说。

“我不,我跟你俩一起走。”说完肖薇开车门去拿包。

我向老杨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了他那可以理解的、大难不死之后近乎病态的谈兴,跟他说了我的想法,老杨当然只有同意,“老武,”老杨唯一的疑问是,“小肖也跟你们一块走?那姑娘受得了吗?要不让她跟我留这儿?”

“她不,她说要跟我俩一块儿,走。”老杨要去劝,我阻止了他,我说肖薇毕竟是记者,采访是她的任务,记者当然得负点儿辛苦,“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她的,累了就歇,又不是去救死扶伤。”

我们上路了。

沿途景色极美,山林青翠,滑坡而下的落石阻不住涧底的溪水流淌。空气携带着草木的气息,吸进肺里有微微的凉意。山谷中不时飘出一声鸟鸣,衬得愈发幽静。假如不是山坳中那些东倒西歪的残破房屋,根本就不像是置身于刚刚遭了大灾的地方。

赵锐扛着机器,嘴里也不闲着,跟肖薇云山雾罩地聊。女孩的笑声在我身后升起,在山谷中回荡。那声音极其悦耳,能驱散世间一切愁苦。

在一个叫覃家坪的村子,我们歇了脚。赵锐卸下肩上的机器,晃着膀子,央告肖薇帮他揉,女孩就扯起他胳膊,按住另一边肩膀,押解犯人般,嘻嘻笑着帮他揉。几个村民坐在路边的一株黄桷树下,见怪不怪地望着我们。我走过去,逐个递烟,逐一点上。一个豁牙的老头漏着风问我,我支棱着耳朵,却听不懂大山里的川音。他身边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操着一口“川普”为我翻译,“他是问你,这是啥子烟。”

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点八中南海。老者咿咿呀呀地继续说着。汉子同声传译,老头说他没抽过这烟,遭了灾之后连烟都没得抽了。前几天倒是有个戴眼镜的胖子领着人来过,“那个胖子笑人得很,穿个汗衫,上头写的‘收药,下面是一串手机号。我开始以为他是来收药材的,我们这里倒是出产川芎、杜仲、川牛膝,现在都糟喽,地震把药园都埋完喽。结果一问,他不是收药的,是志愿者,来赈灾的。”汉子说,胖子和他几个同伴卸下了一车大米就走了。后来又回来过一趟,送的是食用油和方便面什么的,“连女子用的卫生巾都送来喽,却冇的人送烟酒。”

这时我心里一动,转身正要招呼,见赵锐已经拍上了。

回到歇脚处,肖薇正闭着眼听歌。我打开包,拽出一条中南海,拿去送给那个豁牙的老者。

“幺叔,我给你做翻译做了好久,分一包给我撒。”

“莫要抢,你娃儿——”

拍差不多了,我递支烟给赵锐,“肖薇你歇够了没,不累的话抽完烟咱就出发。”肖薇皱着眉说她不嫌累嫌呛,起身跑开了。

“武哥,你看,采上了。”

女孩蹲在地上,仰头跟老者和他的村人们聊着。她清亮的笑和他们浑浊的笑声混杂一处,搅动了空寂的山林。竹林中起了风,笑声被吹得渺远,时断时续。

“我们这里才死了六个人,没得啥子的。”路上,肖薇学着村人的口音,“四川人民真是乐观。”

“你刚到,没瞧见成都人啥样吧,帐篷里打麻将呢还。”赵锐说。

“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我说。

“袍哥是什么?”肖薇问。

“就是老辈子四川的黑社会,‘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听说过吧——”赵锐替我回答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我在前面走。我的鼻子里,是前几天在北川时的尸臭;耳朵里,是此起彼伏的哭声。

山路起伏的幅度渐渐增大,拐过一处急促的弯道,眼前出现一爿山坳,坳底如小型盆地,散落着震后破碎的民居。“这儿可以拍拍。”我说。

自我们站立之处向下望,是一条人踩出的羊肠小径,三五个人正在向上攀爬,吭哧有声。肖薇好奇怎么人能发出那种声音,“那是小猪,”我指着山下,“你看那人背后,背篓里八成是猪。”那人离我们很近了,肖薇看到了背篓里的两头小猪,雀跃起来。赵锐嘴里“切”了声,表示对肖薇没见过世面的不屑,向背猪的人伸出手去,“来,我拽你上來。”那人愣了愣,随即憨憨地笑,握住赵锐的手。

那人把背篓卸下,手掌在衣服上抹了一把,才接过赵锐递来的烟。“赵锐你看呐,粉嘟嘟的,可爱死了。”肖薇蹲下欣赏小猪,小猪哼哼唧唧地,回应着肖薇对它们的赞美。

赵锐和猪的主人攀谈,“牛砸死了,母猪也死喽,只剩下这两头小的。”赵锐安慰着,“人没事就行啊。这两头小猪就是火种啊,明年就是整整一窝猪,后年就是两窝,大后年就是……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背猪人憨笑着频频点头。

又有两人上来,招呼着,那人谢了赵锐的烟,背起背篓,随同伴走了。肖薇依依不舍地小跑着追了几步,用麦兜的语调跟小猪道别。三人的身影被山峦隐没,依稀还能听到小猪哼哼唧唧的叫声。

此时又上来一人,女人,挑着扁担。小径湿滑,碎石很多,这陡坡登着有些危险,她几乎滑倒。我扔了包,跳下去,从女人肩上托起担子。她抬起头,斗笠下一张脸绯红,汗把头发打湿了,黏在额上和鬓边。她冲我笑笑,手足并用地向上爬,再抬头,就看到赵锐伸过来的手。见她上去了,我挑上扁担,脚下踏实之后,往上走。女人俯下身子要接我,赵锐拦住,“您甭管,我们武哥特种兵出身,您要帮他那就是瞧不起他。”

“瞎扯吧你就。”站稳后我没停步,走到一处荫凉,才卸下扁担,有点儿分量。女人和赵锐也凑过来,女人红着脸连连道谢,川音的“谢谢”拖着“啊”的尾音,分外好听。道完谢要走,被赵锐拦住了,“歇会儿吧大姐,你看都大中午了,一块儿吃点儿东西。”女人摆手摇头,汗珠从小巧的鼻尖上甩下来。“啷个好意思嘛——”肖薇摘了耳机跳过来,亲昵地挽住女人的胳膊,“来嘛大姐,一起吃,然后咱们搭伴走。”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女人却之不过,搁下扁担。肖薇拧开“脉动”塞到女人手里,“喝吧,水蜜桃味儿的,我最爱。”赵锐从包里拿出卤食面包榨菜,铺了报纸摊开,招呼女人吃。

“啷个好意思嘛,帮了我的忙,还吃你们的东西……”

“客气啥呀大姐,我们还有求于您呢。”赵锐说。

“求我啥子?”女人露出惊讶的表情,两条纤细如淡烟的眉毛弯起。脸上,汗水蒸出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

“我们要去平武采访,拍片子,您瞧我们没走错路吧。”

“对头对头,就是这条路。不过——走着去有点远哦。”

“山上滚下个大石头,把路堵死了。我们也不能干等着呀,走几步算几步吧。”

女人摘了斗笠,当扇子扇着,寒暄着,眼波流转,灵动非常,看上去顶多三十岁。三个年轻人很快就混熟了。我啃着面包,端详着女人的扁担,整根毛竹劈开做的,像是熏过的烟黄色,想必是摩挲久了,表面光滑如玉。两个竹筐鼓鼓囊囊,盖着碎蓝花布,瞧不出里头是什么东西。

“您家里人没事吧,大姐?”肖薇愣头愣脑地问。

女人笑了,那笑容竟有些孩子似的调皮,“一个都没死。”她说她母亲信佛,2000年时曾去峨眉山烧香,“万年寺、报国寺,还有啥子伏虎寺,八大寺庙,全部磕了头烧了香,额头都磕出了包包,我妈说普贤菩萨给她托了梦,说就是因为看她虔诚,才保佑了我们家一个都没死。”

“真灵啊。”

“是撒,灵得很。”

女人们清澈的笑声唤醒了沉睡的蝉,鸣叫声在山间激荡,激起了远处的狗吠。

肖薇把食余垃圾收进塑料袋,扎紧,塞进包里。赵锐扛起机器,女人婉拒了我,抢过扁担,一行四人继续上路。女人和肖薇并肩走着,赵锐紧随其后。

女人的一条胳膊有节奏地摆动,肘部的小涡时隐时现。

“你们是哪个电视台的?成都?四川?”

肖薇回答了她。女人蓦地顿住脚步,“咋个,你们和王小丫是一个单位?”

“是啊是啊。”肖薇答道。

“那你认得到撒贝宁不嘛?”

“当然啦,同事嘛。”

“羡慕惨喽,我最喜欢撒贝宁,《今日说法》我天天看,张绍刚我不喜欢,撒贝宁主持得比他好。”

“主要是帅对吧。哈,那我得替你告诉小撒,有个四川美女喜欢你,他——”

“莫乱说,我算啥子美女?你才是。对喽,你还没跟我说你主持的是啥子节目。”

“我呀,我不主持,我是外景记者,就是——”

我赶上赵锐,低声问他是不是开着机。赵锐左手抬起,做了个“OK”的动作。

女人和肖薇说着话,脚下不停,纤细却饱满的腰肢摆着,扁担悦耳的吱呀声仿佛出自她躯体的扭动。

总算说到正题了。“还没问您呢大姐,您这是去哪儿啊?”肖薇问。

“什邡。”

“去什邡卖东西吗?”

“不是,我男人在那里打工。地震过后,我打他电话,打了好多遍也打不通,在家头坐不住喽,就去找他。”

“哦,这样啊。没事没事,您家先生肯定安全,不会有事的,您妈妈不是都拜了佛给你们祈祷了吗?”

“嗯,肯定冇的事。反正我就是晓得他还活着,肯定——先生……你们北京人是这个样子喊男人嗦,很好听。”

“是啊,你们怎么说呢?”

“我们叫老公,有时候也叫‘耙耳朵,就是,就是怕老婆的意思。”

“好玩哈哈。”肖薇回过身,两手捏住耳朵往下扯,“赵锐,你结了婚肯定也是个‘耙耳朵。”

“切。”

“大姐,你篮子里装的是什么呀,看着挺重的。”

“腊肉腊肠,还有我自己酿的米酒。他特别喜欢我酿的米酒。哎呦,对不住哦,刚才也没拿出来给你们尝尝,我不是小气,是怕你们嫌——”

“没事,可别这么说,您就是让我们吃我们也舍不得吃啊,这一路挑着多辛苦啊,留着给你家‘耙耳朵大哥吃,多好。”肖薇顿了顿,又说,“哎,他可真幸福,您对他可真好。”

“也不是,将心比心嘛,他对我好我当然要对他好撒。”

“跟我说说吧,他怎么对你好来着?”

“不好说,反正……反正,就是对我很好。假比说哈,他特别会说笑,老是逗我,逗得我肚皮都笑痛啰——”

肖薇停住脚,回头,“瞧瞧,赵锐,幽默感对男人来说有多重要,你得跟人家学学了,要不将来你媳妇还不活活闷死。”

这回赵锐没吭声。

女人也驻了足,扭头冲着赵锐笑,却猛然僵住了,“你一直在拍我?”

赵锐还没来得及反应,肖薇就说,“是啊,大姐,您要上电视了,到时候没准是撒贝宁亲自播呢!”

女人汗津津、红扑扑的脸变了颜色,似有云朵在皮肤下不停掠过。

女人卸下扁担,经过赵锐,走向我。

“大哥,你肯定是领导。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我不是……什么事,您尽管说。”她突然显现出的既严肃又说不清楚的表情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可不可以别播我,还有,我说的话。”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能问问为什么吗?”

“因为……他老婆会看到。”女人垂下了头。

……

我答应了她,并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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