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
2014-04-29赵和平
赵和平
潘嘉丽和徐乐,是艺术学院越剧班的学生。半年前,学院排演《梁山伯与祝英台》,潘嘉丽演祝英台,徐乐演梁山伯,在省戏曲比赛中获得金奖,引起轰动,让人关注,微博上,潘嘉丽名为越仙,徐乐名为越魂,就几天工夫,她们的粉丝猛增。
她们台上是恋人,台下是闺蜜,同住一室,吃饭逛街都黏着。晚饭后,她们有去校园河边散步的习惯,这时候,河边的男生就会增多,包括河的对岸,不经意中,俩人会手牵手,瞬间,就成了风景,引来众多目光,鸟飞过,云飘过也要瞧瞧她们。潘嘉丽一头长发,瓜子脸,干净红润,百般娇嫩,风吹也好,日晒也罢,都会有淡淡的香味飘出。徐乐相反,留短发,国字脸,身材挺拔,眉宇之间透着刚毅,扮起小生来,风流倜傥。
俩人都来自越剧之乡,在这方土地里,迷恋越剧是有历史的,早时的越剧因笃鼓、檀板敲击发出“的笃”声,戏班就成了“的笃班”,当初,有句顺口溜,叫做:的笃班,的笃班,听得女人不下厨,听得男人不下畈。说到底,一句话两个字:入迷。
从越乡出来的人,走路说话与众不同,多少会有越剧味。潘嘉丽和徐乐更是,十三岁进校,学了六年,不分白天黑夜,牵着越剧的手,没有松开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唱念做打,其中越剧的洒脱,昆曲的身段,京剧的唱腔,把她们浇灌成两朵盛开的鲜花。这些年,她们亭亭玉立了,成校花了。潘嘉丽显得柔弱,徐乐血气方刚,处处护着她。有一天,她们在河边散步,潘嘉丽看见草丛中有条蛇,惊吓哭了,徐乐冲上去,用脚猛踩蛇头,后来发现是条儿童玩的假蛇。潘嘉丽说,以后碰到这种事,不能冲上去踩,踩不好,会被蛇咬,倒不如拉着我逃跑,什么事都不会有。
到了练功房练功,潘嘉丽迟迟不练功,傻傻地盯着徐乐看。徐乐被她看得不自在,说,还不好好练功,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潘嘉丽吞吞吐吐地说,你要是个男的该多好!
男的有什么好,如果我是男的,你还会钻到我的被窝里来睡吗?
别这么说,怪羞人的。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谁都知道你爱和我睡。
谁爱和你睡了,我只是怕冷。
此时,俩人四目相对,情深意长。潘嘉丽说,唉,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毕业了,我们该怎么办?
一起去考越剧团呗。
要是我考不上呢?
你考不上我就不去,你考上哪儿我去哪儿。
我也一样!我们要在一起!说完,俩人拥抱,潘嘉丽两行泪落下,徐乐拍拍她的后背,为她拭泪,用越剧的腔调叫了声,娘——子——,不必再伤心哟哟哟哟。潘嘉丽破涕为笑。
几个月后,俩人如愿以偿,双双考入越剧团。团长沈伸看过她们的演出,认为是难得的苗子,招她们进团,如获至宝,偷着乐。团长是个胖子,人站直了往下看,看不见自己的脚,是滚圆的肚子遮挡了视线。他在年轻时受过挫折,那年高中毕业,他去山区小学当民办老师,教语文。他们那里的方言,祖国的国叫“桂”,当年,学校里来了个青年女教师,白白的牙齿像石榴籽,害得他上课常走神跑火车,他教孩子们“祖国”两个字,正确的教法应该是:祖、祖、祖国的祖。结果呢,他倒拿着鸡毛掸子,指着黑板说,祖、祖、祖“桂”的“桂”,同学们声音响亮地跟着念:祖、祖、祖“桂”的“桂”。还布置家庭作业,要求大家回去朗读二十遍,家长一听就觉得别扭,什么乱七八糟的,普通话变方言了不说,还把“祖国的祖”拐到“桂”上去了。家长气愤地去找校长,校长感到事态严重,教“祖国”两个字是很神圣很严肃的事情,教成这样,根本不符合当教师的资格,就把他辞退了。回到家,他发誓要努力进取,混个样子出来给校长看看。当时,有个越剧小戏叫《半篮花生》很火,他想,这个编剧也太小气了,花生也不是值钱的东西,写一次只写半篮,感到滑稽。他趁着要打翻身仗的劲头,写出了《一篮花生》,稿子投给省文化馆的群文杂志,结果被刊登出来,还是头条。引起了省越剧团的关注,不久,被招进团当编剧。为他送行时,校长和青年女教师来了,校长边走边说,你去省城发展,是学校的光荣,回头看,亏得我把你辞退了,人哪,都一样,不激励,就不会进步。青年女教师听了,红着脸说,不一样的,我就不需要这样的激励。她低着头,朝着沈伸飞去媚眼,沈伸停住脚,校长不知何故,推了他一把,就这样,他来到了越剧团。
近来,团长心情不好,食无味,睡不香,皱着的眉头没有展开过。缘由出自文化厅,厅里要求越剧团走市场,增加票房收入,向京剧团学习,市场有多大,团就有多大,他们每天有三支队伍在演出,其中许多演员是根据市场需要外聘的,票房收入大增,职工的收入也提高,原来人往外跑,让他演出有意见,现在人往里走,不让他演出有意见,是演得越多收入越多在起作用。越剧团去年实现票房一百多万,他刚任团长不久,厅里提出今年要翻番。真是开国际玩笑,沈伸私底下和办公室主任哈雷发牢骚说,去年,咱们团带着铺盖,东演出,西演出,演了一百多场,已经够辛苦了,文化厅也真是的,闭着眼睛瞎指挥,还要加码,我也不是鸡,每天都能生蛋,即使是鸡,也只有一个鸡屁股,总不可能有三个鸡屁股吧。
道理我明白,哈雷说,建议你不要用鸡来比喻。
为什么?
团里女的多。
说鸭?
男的有意见。
那么叫驴,蠢驴行不?沈伸不高兴了,他认为,办公室主任应该是他的传声筒,团长说什么,主任就应该去说什么,哪能提反对意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般情况,他不会提蠢驴,因為蠢驴指的就是哈雷,叫习惯了,已经固定下来,只要团长说蠢驴,哈雷就不再多言,知道他的话冒犯了团长。哈雷个子矮小,脑门突出,一年四季都穿对襟的衣服,前面一排圆圆的布盘扣,除了颜色外,与和尚穿的衣服相同,他今年二十七岁,尚无恋爱对象。许多人搞不清前任团长为什么会提拔他当办公室主任。沈伸觉得他的脑子短斤缺两,几次要换,最后都没换。时间久了,发现哈雷有自己的绝招,那就是唯命是从,你怎么说,他就怎么干,还能把事情干好。但是,也有口风不紧的毛病,团长叫他不能说的事,他会在女演员面前显摆,一点都留不住。早些年,团长还年轻,和团里的老生演员谈恋爱,他老用指头挖鼻孔,对象认为不文明,向他提出,他不虚心接受,认为男子汉大丈夫,挖挖鼻孔有什么关系。结果,女方干脆利落,提出分手。用哈雷的话说,团长仍怀恨在心,这次,单位普调工资,他不让前女友调,还叫哈雷不要多嘴。哈雷答应不多嘴,但团长对他不够了解,他做不到!团里的女演员们脑子活络,摸透了他的心思,在他面前会这样说,你要好好向团长学习,人家对不愿嫁给他的前女友还这么好!
好个屁!哈雷熬不住,原因是与事实距离太大,不说出来,她们不会明白,容易颠倒黑白。他就断断续续地把团长不让前女友加工资的事告诉她们,还叫她们不要说,原因是团长不让说!这些女演员当面拍胸脯保证不说,转身什么都说,弄得团长下不了台,用最快的速度把前女友的工资调上去,然后去找前女友说,有人想挑拨我们的关系,说我不让你调资,都是谣言,不攻自破。前女友笑笑,看上去还是那么迷人,她说,谢谢你还记得我!这句话,把他呛得连连咳嗽不已,咳完一阵,胸腔反而舒畅,他在心里想,当年,我要是不坚持挖鼻孔该有多好!
与哈雷共事,还算简单,摸准了他的脾气,沈伸用起来顺手顺脚,与其换成脑子过于活络的,倒不如继续使用哈雷。眼下,前女友的事情过去了,沈伸并没有感到轻松,心里的那块石头始终压着,哈雷看在眼里,知道团长是因为票房,他也着急,但没有好办法,一般的办法又不敢说,要是说不到点上,团长从嘴里迸出“蠢驴”来,味道就差了。
这些天,团里在排演草根越剧《九斤姑娘》,刚进团不久的潘嘉丽和徐乐也用上了,她们在戏里扮演众街坊,戏份极少,主要任务是帮腔帮唱。比如在戏的开头,场景是越地水乡特有的风雨长廊一角,天亮了,开市了,太阳出来了。有人唱:
太阳出来红彤彤,她们就帮唱:红彤彤;
五市街头闹哄哄,她们就帮唱:闹哄哄;
卸落排门迎财神,她们就帮唱:迎财神;
四方客都把铜钿银子往里送,她们就帮唱:往里送呀往里送。
她们的动作也简单,踮脚左右移,挥手上下动。这出戏,本来排得很顺畅,都怨沈伸,不顾实际情况,硬要把哈雷塞进戏里,扮演众街坊。他从来没有演过戏,一上台,怎么扮,怎么看,都像土匪。他对大家说,我像什么无关紧要,但我要告诉你们,即使在台上,我也不归导演管,爱怎么演就怎么演,我对团长负责,由他直管。有好事者去问团长,团长竟然说是!大家就开玩笑说,他是领导派来捣乱的。确实,他进剧组以后,把潘嘉丽和徐乐之间弄出了疙瘩。事情的起因是从演出服开始的,排练时,徐乐穿了潘嘉丽的衣服,发现后,立马调换回来,俩人嘻嘻哈哈没当回事。问题出在排练结束,哈雷和潘嘉丽说,徐乐拿错衣服是故意的,我就在她身边,看她犹豫过,最后还是拿了你衣服,因为你的衣服穿着显身材,她的衣服穿在身上就像豆腐桶,谁穿谁倒霉。
你说什么呀,潘嘉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不怕我向团长告你挑拨离间?
哈雷硬生生地把想说的话咽下肚,表情痛苦,使劲跺了跺脚,却气若游丝说了句:狼心狗肺!连自己都没有听清楚,他感到悲哀:这句话,潘嘉丽听到了,是说她的!她没听到呢,岂不等于说自己!他想,在关键时刻,想大声说话,让人听见都做不到,我怎么就这样命苦呢?
晚上,进入彩排,厅里的分管领导和艺术处的处长、副处长都来了。潘嘉丽精神饱满,一心想好好表现,她不停地照镜子,连自己都觉得像仙女。戏开场后,潘嘉丽发现,徐乐和哈雷老挡在前面,她向左,他们也向左,她向右,他们也向右,她极想在领导面前露露脸,结果,想露没露成,急得直想哭。谢幕后,导演召集大家开会,指名道姓地把潘嘉丽批了一通:潘嘉丽,怎么回事,像个小偷似地躲在后头干什么。潘嘉丽当场就委屈地哭了。回家的路上,任凭徐乐怎么劝,她不吱声,一个劲地流泪。徐乐说,导演也太不地道了,凶巴巴的,像只老虎!
你像什么?你像狐狸!潘嘉丽和徐乐拉开距离说。徐乐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说。俩人无语,各自回到房间。潘嘉丽洗了脸,站在镜子前,发现自己的眼睛又红又肿,哭丧着脸,人都变了样,回想路上有谁见过,只怕被人看见,有损形象。潘嘉丽气不打一处来,都怪在徐乐身上,很明显,徐乐在抢她的风头。真想不通,在校时,她们相处如同一人,刚走上社会,人就变了,让她立马尝到了现实的残酷。看来,哈雷和她说徐乐有意拿错衣服是对的,当时,她还没有意识到。刚想着哈雷,哈雷就来了,有人说他像只猎犬,一点不为过,他嗅觉灵敏,只要发现谁有困难,他就兴奋无比,他的才能,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得以淋漓尽致的发挥。所以,他对人家的困难十分重视,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难怪大家都说他是热心人。他站在门口问潘嘉丽,可以进来吗?潘嘉丽连忙对着镜子理理头发,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哈雷就进来了,两手叠交在胸前,安慰她说,别难过了,导演都差不多,十个九凶。
我不怪导演。
哦,那怪谁呀?
要不是徐乐硬生生把我挡住,我会挨批吗?
有些事情,需要想明白,只要想明白就行,人都是自私的,或多或少,无人例外,徐乐这样做,有点过。
只是有点过吗?
那当然不是有点过那么简单,还要看她是不是有意,如果徐乐有意这样做,那就不是有点过的问题。
你认为她是不是有意的?
显而易见。
什么意思,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有!哈雷停顿了好一会,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说,但是,我下“有”的定论不是很恰当,只供你参考,参加工作了,要学会分析问题,不要别人怎么说你都信。导演那里,我会去为你说明原因。
不要说,事情都过去了,没什么可说的,如果我知道你去说了,以后就不会再理你!
你就是这样不好,受了委屈,还放在肚子里,太苦自己了,我都为你抱不平。哈雷这么说,确实在表达他的真实想法,既然她不需要向导演解释,他也就没必要去和导演说。
到了正式演出的晚上,导演召集大家作演前动员,忽然对徐乐说,你要注意,不要死死地把潘嘉丽挡住。导演的这句话,把她们俩人的心情都说坏了,真不知道戏是怎么演下来的。演出结束,卸了妆,徐乐对潘嘉丽说,你是怎么回事,怨到我头上来。
我没和导演说。潘嘉丽解释道,不信,你可以问哈雷,我叫他不要给导演说。
你没和导演说,那么你和哈雷说了,不打自招。
潘嘉丽不留神,把叫哈雷不要给导演说的话说了出去,意思再明白不过。此时,她恨哈雷,回到房间,拨通哈雷的手机,张嘴就骂:你这个大坏蛋,讲好不给导演说的,你怎么又給导演说了?
冤枉啊,我向天发誓,绝对没有和导演说过。
你没说,导演会去说徐乐?
那我怎么知道,哈雷说,难道导演是傻瓜吗?如此明显的事情他看不出来?真是没话可说,这几天,潘嘉丽的心情糟透了,烦恼事如爆了的自来水管般地涌出,她在微博上写道:人啊,难道都是自私自利的吗?以前,我不相信,现在,我相信了,不论你用情有多深,一旦遇到利益冲突,情就显现出虚假的本来面目。有的人,脸上阳光,心里却是阴天,不是吗?
不一会,就有“鼻子朝天”跟帖:你提到有的人,我知道是指徐乐,这个人很阴,你要小心,她读小学的时候,就偷过同学的铅笔,还说是拿错了,我早就想提醒你,看你们关系亲密,说了怕你误会。但是,我知道她总有一天会做出对不住你的事,也好理解,原因是本性难移!
这些内容,徐乐听别人说起,原先她不相信,读后,她很是气愤,回应“鼻子朝天”道:简直是胡说八道,我告诉你,从上幼儿园开始,我就是个好孩子,从来没有偷铅笔之类的事发生过,而且,我性格磊落,绝对不会去做对不住她人的事。徐乐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要添油加醋,拨弄是非,这样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她感到,自己成了张被丢进水里的纸,缩为一团,任人欺负,只有独自流泪。
“鼻子朝天”好像守在电脑旁,徐乐在微博上一出现,他就立即跟上:伪装是人的本性,没有人会说自己是坏人,你说我胡说八道,我不在意,我们还是要用事实说话,你的所作所为,不止我知道,你要出风头,也可以,但不应该牺牲他人,而且是你最要好的朋友。
让徐乐不能理解的是潘嘉丽,人家在微博上说的话,她都信以为真,平时碰到,不打招呼,还会避开去。徐乐感到心冷,万万没有料到,她和潘嘉丽之间的感情竟会如此不堪一击,几次想找潘嘉丽聊聊,都鼓不起勇气。潘嘉丽气量不大,看问题简单,容易想歪,三年前曾和母亲闹过矛盾,起因是她母亲说好来看她,她和老师同学都说了,结果家里有事没来。她对母亲说,你可以不来,我也可以不回去。果真,她连过年都不回家,徐乐只好留下来,陪她留在学校。当然了,事后,她还是很后悔的。难道这些她都不曾记起过吗?
微博上的火被点燃了,尽管徐乐选择沉默,不再作任何解释,但是,有些事情,潘嘉丽没有及时站出来为徐乐说话,让挑拨离间的“鼻子朝天”有了可乘之机,致使两拨粉丝分庭抗礼,说什么的都有,谩骂的,劝和的,火上添油的,加入的人越来越多,语言越来越偏激,形成了热点。沈伸听说后,坐不住了,叫哈雷把潘嘉丽和徐乐找来,他坐在沙发上,圆鼓隆咚的肚子朝天,先揉揉鼻子,擤了几下,看她们进了办公室,就阴着脸说,你们两个发神经病了,一点小小的破事,搞得满城风雨。
现在已经不是满城风雨,哈雷插嘴说,而是多城风雨。
你们懂不懂,这样做,损害你们自己的形象不说,还损害了团里的形象,人家会说,越剧团是个乱七八糟的地方,什么鸟都有,你们说,要想挽回影响,该怎么做?
俩人一声不哼,也不看对方。
说话呀,成哑巴了,微博上的劲头哪去了?此时,他举目望她俩,看潘嘉丽眼圈下陷,徐乐两颊红晕退去,俩人苶呆呆地占着长沙发的一头,半个屁股坐在扶手上,那模样,让人感到痛惜,他说,你们去照照镜子,何苦呢,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团长虐待你们,让你们过着旧社会不如的日子。
沈团长,她们的妈妈还年轻,不可能给她们讲旧社会的故事,因此,她们不会知道旧社会。哈雷熬不牢插嘴说,她们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不懂得珍惜啊。团长,你刚才问她们,要挽回影响该怎么做,我有个想法,最好能给她们排个戏。
排什么戏?团长问。
就排她们在学校里演过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想法不错。团长肯定地说。
我不演,要演你演。潘嘉丽双眼喷火,望着哈雷说。
你呢?团长问徐乐。
我也不演,要演你演。徐乐撇了撇嘴对团长说。
怎么说话的,没大没小,你们叫我演祝英台也就罢了,还敢叫团长演梁山伯,是不是过了,你们谁见过,有这样的梁山伯和祝英台吗?
好了,你们别闹了,哈雷说得对,要挽回影响,为了你们的名誉,为了团里的声誉,给你们排出戏是最好不过的,你们不要推脱了,啊。
就是不演!潘嘉丽仍然嘴硬。
你不演我演,团长不高兴了,提高语调说,我就不相信我演不好祝英台。
徐乐连忙用手背挡住嘴,生怕自己忍俊不住。
团长,祝英台不是男的。哈雷说。
我问你,徐乐是男是女?沈伸问道。
女的。
梁山伯是男是女?
男的。
那就对了。徐乐可以女扮男,我就为什么不可以男扮女呢?
不一样的,人家扮起来好看。
你说我扮起来不好看?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这个意思,您扮什么都好看。
这就不实事求是了,难道我扮妖怪也好看?
我也没有说您扮起来像妖怪,因为祝英台不是妖怪。哈雷有个毛病,与人说话,开始几句还好,说到后头,口无遮挡,满嘴胡跑。他接着说,团长,你要求我实事求是对不,那好,我就实话实说,您根本演不了祝英臺,您演祝英台,找不出和您配戏的梁山伯,徐乐和您配戏,俩人之间不可能有情感交流,即使您有,人家可能有吗?您别为难徐乐了,她和潘嘉丽本来就是一对,你去拆她们干吗?
我没有去拆她们,是潘嘉丽不愿演叫我演。
徐乐也叫我演,难道我真的去演?我有自知之明,我演不了梁山伯,如果梁山伯像我这样子,白看都没人会来。平时,哈雷在团长面前,和小鸡见到老鹰差不多,此刻,他彻底放开了,眼里已经没了团长,俩人你一句我一句,把潘嘉丽和徐乐逗得直想笑。哈雷说,还是让她们两个去演吧。
你们演吗?沈伸叹了口气问。
她俩都不吭气。
团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沈伸说,不吱声就算同意,好了,你们到现在还不吱声,就视作同意。你们先回去,调整好情绪,不要再闹,等待通知,准备排戏。
她们走后,哈雷看团长在偷笑,知道他心情不错,问道,我刚才这么说没问题吧?团长说,没问题,想不到你还有点幽默细胞。团长很少这般夸他,一时间,哈雷心花怒放,他弯着腰说,有事您用得着,尽管吩咐。
你现在,立刻去大剧院,沈伸站起身,附在他耳边说,抓紧预定好半个月后的演出场地,要十天,装台时间请他们优惠,不要算天数。
十天?哈雷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了一遍,张着嘴在等待答复。
十天!只多不少!
明白了。哈雷说完,迈开脚,跳出团长办公室,“哈”地舒了口气。在里面,面对团长,他感到有压力,很怕团长当着她们的面说“蠢驴”,眼下,他还是单身,说不定俩人当中会有人看上他,让他也好有尊严地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哈雷办事麻利,和大剧院签订了场地租用合同,立马给团长发了条信息:大剧院合同已签,一切放心!以往,他给团长发信息,团长从来不予回复,这次不同,回复了三个字:辛苦了!他感到开心,觉得团长还通点人情,但是,也为他担心,戏都还没排,他就签订了十天的演出合同,要是排不出来呢?要是没人看呢?岂不亏了大本。他边往回走边想,不知不觉来到单身演员住宅楼,想去徐乐处看看她的状况如何。他站在门口,听见徐乐在哼歌,猜想她的心情不差,便上去叩门。
徐乐问,谁?
我!哈雷故意粗着喉咙回答。
哪个我?
我这个我!
我这个我个头。徐乐开门见是哈雷,连忙道歉,说,我还以为谁在和我开玩笑,没想到是主任驾到,快里面坐。
不用了,哈雷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压低声音说,我就来看看你,你的状况如何,我要及时向团长报告,他关心着哩。你告诉我,现在心情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倒还平稳,主要是潘嘉丽的波动较大,都怪你!
怪我?
还不是,那次彩排,要不是你硬把我拉到前头挡住潘嘉丽,导演就不会批她,她也就不可能怪罪我。
你没嘴巴的,你告诉她,是我把你拉到前面来,不就得了。
或许,你是好心,我能往你身上推吗?
那我去说,她住在哪儿?
假兮兮的,你不是去过吗?
我去过吗?哈雷假装想了想,红着脸说,噢,想起来了,是去过,那就再见了。哈雷来到潘嘉丽的房前,门关着,他轻轻地敲了两下,门开出条缝,她用身体堵着,问道,有什么事?
把门开出来,我要进去和你说。哈雷喜欢和他人较劲,你让他进门,他偏不进,你不让他进门,他偏要进。潘嘉丽不语,僵持了片刻,还是把门打开了,哈雷好像进入了花花绿绿的童话世界,里面有大大小小几只模样可爱的熊,他情不自禁地说,哇塞,有这么多狗头熊。
明明是熊,经你嘴巴一说,变成了狗头熊,难道熊还分狗头,牛头,羊头,马头吗?
我们那里都这么说,熊就是狗头熊,狗头熊就是熊!
够难听的,好东西被你叫坏了。
没那么严重吧?
好了,不和你费口舌,有话请说。
哎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看来,你去当办公室主任倒挺合适的,我给你说,徐乐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你别在我面前提她。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当时,你俩进团,我去考察的,学校的老师就说你有时候心眼小,气量小,你得改呀。
别和我说这些,我烦。
再烦,也得听,对你有好处,那天彩排,是我把徐乐拉到前面去的,她根本没有要故意挡住你,你错怪她了。哈雷说到这,突然脑子里好像有不合时宜的广告插进来,他顿时觉得有个家庭真好,潘嘉丽刚洗过头,气色有了好转,墨黑的长发披在肩上,动下头,发丝就会飞扬起来,发出淡淡的香味,让他感受到了什么叫温馨,他想,如果我有一个这样的老婆该多好啊。他偷偷瞄了眼潘嘉丽继续说,你要小心,有人在挑拨你和徐乐之间的关系。
有吗,是谁?
肯定有,明眼人都看得出,比如“鼻子朝天”,安的沒有好心。
你认识这个人?
你也认识!
谁呀?
现在还说不准,但“鼻子朝天”还不是最主要的。
“鼻子朝天”之外还有他人?
是的。
要挑拨我和徐乐的关系?
是的,你迟早会知道。可知道了又怎么样?你如此的柔弱,也打不过人家。
我会骂。
骂什么?
骂那人大坏蛋!
好,你记牢,到时不骂,你就是狗头熊!
潘嘉丽笑笑,心想,狗头熊有什么不好。哈雷就这样在她们俩人之间穿梭,把她们捏拢来,他心里明白,自己所扮演的和事佬角色很重要,人有时候,钻在牛角里出不来,得有人去拍拍肩膀,提醒她,像潘嘉丽,本来和徐乐的感情就深,只要把话说清楚,轻轻一拉,人就出来了。
团长是个急性子,说排戏马上就要排,好在哈雷把她俩调解的事做在了前头,俩人忸怩了半天,最后还是走到了一起。这次排《梁山伯与祝英台》,团长十分上心,角色全由他定,祝公远、银心、四九、师母都作了精心挑选,组成了最佳阵容,导演请了艺术学院的老师,也就是她们当时在校时排演的导演,谁都心知肚明,这是台完全为潘嘉丽和徐乐排演的戏。开排当日,团长一反常态,请来多家媒体的记者,搞了个开排仪式,公布主演﹑内容和演出时间,相关新闻播出后,引起了关注,其中包括俩人闹别扭的事。不久,大剧院连续接到电话,询问何时开始订票。团长知道这出戏的观众期望值不低,心里偷着乐。
几天排演下来,俩人渐渐地重新走进了对方的心里,这出戏,她俩以前演过多场,基础在,排起来驾轻就熟,再加上团长现场办公,谁都不敢掉以轻心,进展好比从高山雪地下滑那么快。
晚上,排好戏,潘嘉丽和徐乐一起出来,徐乐叫潘嘉丽先走,要说原因,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刚才,她发现包里有块饼,盒外贴着条,是哈雷写的:排练辛苦,肚子饿了,吃块饼。她觉得心里有只苍蝇在飞,不痛快,她不想吃他送的饼,见他办公室还亮着灯,就过去还饼。办公室的窗户拉着窗帘,边上有条缝隙透出灯光,她闭起一只眼往里瞧,见电脑就在窗边,他正低着脑袋在打字,看屏幕,知道他在写微博,仔细再看,她吓了一跳,原来他就是“鼻子朝天”,她恨不得进去咬他一口,她和潘嘉丽微博上的事端,都是他挑起的,而且每天都在火上浇油。人真是太复杂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当面是人,背后是鬼,还给人送饼,呸,想着就恶心。她敲开门,哈雷见是她,赶紧回到电脑前,用身子挡着,不停地揉着手,显得很不自在,徐乐真想把他推开,让“鼻子朝天”暴露出来,后来想想没必要这么做,就从包里拿出饼丢在桌上,看了眼电脑屏幕,扭头就走。
就是徐乐看屏幕的那一眼,把哈雷的心给弄乱了,他不能肯定她是否看到了“鼻子朝天”,要是看见了,他再怎么往火里添柴都会无济于事。至于徐乐把饼还给他,那叫小事,他不在乎。同样,潘嘉丽的包里也有和徐乐一样的饼,一样的纸条,一样的字,她见了,随手给在路边玩耍的小男孩,小男孩两眼盯在饼上,说,姐姐,我妈说,别人的东西不能要。潘嘉丽说,你叫我姐姐,姐姐的东西能要吗?小男孩说,姐姐的东西能要!说完,伸手接饼。
关于徐乐退饼的事,哈雷及时向沈伸作了汇报。往她们包里塞饼,是团长的意思,主要是看她们排演辛苦,又不舍得每人都发,连他自己都没有,只有叫哈雷悄悄塞到她俩包里去。当时,以谁的名义送饼,哈雷权衡过,以团长的名义送,她们会怀疑团长是否有非分之想,这样,倒不如以自己的名义送为好。他在电话里告诉团长说,饼是以我名义送的,不管她们如何对待,都不会妨碍您的形象。团长沉默了一会才说,好,这件事做得好,饼就没必要再送了!哈雷想,当团长就是不同,一块小饼,从他嘴里说出来,那口吻,简直是气吞山河,你听:饼就没必要再送了!
《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票终于开始销售,首日就几乎卖完了前五天的票,乐得团长自己掏钱为剧组加餐,他在手机的计算器里算,大剧院一千六百个座位,平均每张票三百八十元,一千六百乘以三百八十等于六十万八千,他一拍大腿,说,太好了!哈雷站在边上问道,是不是我做得太好了?沈伸看了他一眼,说,做得不错,能够把握分寸,继续努力。
我想您是应该表扬我的,您多次提到的分寸问题,我把握得很好。哈雷有时看团长心情好,会和他耍耍贫嘴,开展自我表扬,调节点气氛,他说,还有,我把嘴巴管得可牢了,没有半点跑冒滴漏。
这是组织纪律,不能说的坚决不说,必须遵守。沈伸合上手机,坐着伸直左腿,把手机刚塞进裤袋,手机响了,又顺手掏出,凑在眼前看,号码陌生,接听后才知道是当年有着像石榴籽那样的白牙齿,曾让他思想跑火车的青年女教师打来的,她现在已经是那个小学的校长,过几天,要开全校大会,想问问他近来对国家作了哪些贡献,要在会上讲,目的是为了激励全校师生以他为榜样,共同向前奋进。不论怎么说,他是学校最有出息的人,越剧团团长的级别是正处,相当于县长,在出过县长级的小学当校长,她感到无上荣光,想借题发挥一下。结果沈伸不领情,说,我没有做出什么贡献。对方十分扫兴。沈伸安慰自己说,管她扫兴不扫兴,我们之间毫无关系,没必要给她当招牌,估计她石榴籽般的白牙齿也已经掉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好留恋的。但是,晚上脑袋不争气,却梦见自己回到了从前,她白白的,石榴籽般的牙齿一颗没掉,天下着蒙蒙细雨,俩人同撑一把伞,避开人群,来到树林里,他趁其不备吻了她,她朝他笑笑不语。醒来后,他责怪自己,下雨天跑到树林里去干吗呀,就为了“叭”一下,也太小儿科了吧。但是,品味这个梦,有点甜,他感到自己重走了青春路,別有一番味道上心头。
这几天,沈伸是盼星星盼月亮,只盼《梁山伯与祝英台》早登台。开演的那天,盛况空前,甲级黄牛票炒到了一千五百元还买不到。沈伸当团长从来没有这般风光过,他在大剧院的门厅里穿梭,别人见了都和他握手打招呼,当然,包括相当级别的领导和夫人,瞬间,他找到了越剧团团长应有的位置。
晚上的演出十分成功,第十场的祷墓化蝶令人感动不已,特别是祝英台膝行,哭拜于坟前那一段:啊!梁兄啊!——
一见坟台魂魄消,
我呼天号地,
楼台一别成千古,
人世无缘难到老。
梁兄啊,实指望天从人愿成佳侣,
谁知晓喜鹊未叫乌鸦叫!
实指望笙箫管笛来迎娶,
谁知晓未到银河断鹊桥!
实指望大红花轿到你家,
谁知晓我白衣素服来祭祷。
梁兄啊!不能同生求同死——潘嘉丽动了感情,眼泪飞落,痛不欲生,令许多观众两眼模糊。突然,台上狂风暴雨,一声雷响,坟墓豁裂,祝英台纵身跃入,家丁欲阻,扯下衣襟,片片化作蝴蝶,翩翩起舞。此时,合唱声起:
彩虹万里百花开,
陌上蝴蝶成双对,
行人遥指胡桥墓,
梁山伯与祝英台。
观众的激情被点燃了,台下沸腾了,掌声成片了,沈伸哭了。
散场后,文化厅分管领导对沈伸说,演出很成功,最让我兴奋的,是在剧院里看见了大批的青年观众,戏曲要上去,观众年龄要下来,要不,看戏的都是老人,戏曲没有希望。这台《梁山伯与祝英台》,真正做到了出人、出戏、出效益,我代表厅里,感谢你们!年底还要给你们重奖!一番话,说得沈伸异常兴奋,彻夜失眠。
《梁山伯与祝英台》连演十天十场,仍不能满足观众的需求,要求加演,沈伸婉言谢绝了,他认为,事情不能做得太满,应该讲究适可而止,余兴未尽,要是想看的观众都看过了,失去了期盼,这个戏就老了。
十场戏在观众的叫好声中演完了,扣除租金,票房收入突破五百万元,沈伸心满意足,大大地松了口气。年初,厅里要求越剧团票房翻番,当时认为是不可能达到的,眼下,变戏法似的,哈哈,几天工夫就完成了,乐得他整天穿西装系领带,装扮的重视程度,和遇到重大节庆活动相当,且满脸笑容,精神特别旺盛,哈雷担心他这样下去,会得神经病。他想,不能再让团长继续显摆,这样对他不利,必须刺激他,把他拉回现实。用什么办法去刺激他呢?办法自然有,他不是叫我管好嘴,绝对不能跑冒滴漏吗?为了他好,我偏要漏给他看看。
下午,全团开《梁山伯与祝英台》表彰会,团长激情满怀地在台上说,《梁山伯与祝英台》不仅出了新人,还让更多的青年观众了解越剧团,产生了很好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就如厅领导所说,真正做到了出人、出戏、出效益。到年底,还要给我们重奖。此时,沈伸发现哈雷和潘嘉丽在台下开始交头接耳,潘嘉丽的表情在不断变化。沈伸瞎猜猜也知道他在说什么,顿时,心里就有了几分明白。沈伸往下说,据我了解,团里有人在耍小聪明,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沈伸说到这里,瞪了哈雷一眼,哈雷感觉到了,心里一颤,立刻闭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哈雷如同竹筒倒豆子,半点未剩,哈雷微微摊开手,对沈伸耸了耸肩。沈伸的脸上泛出红光,他接着说,即使有人耍点小聪明,只要是从团里的需要出发,无伤大雅,对大家都有好处,也是可以理解的嘛,你们说对不对?
没人回应,因为除了哈雷,谁也听不懂。
会议刚结束,潘嘉丽突然站起来,尖着嗓子对沈伸说:团长,你是个大坏蛋!
沈伸一怔,看见哈雷挨着潘嘉丽,右手插在腰上,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连忙用手捂住笑出声的嘴,弯着腰从门口溜走,像条泥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