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风雪夜
2014-04-29李伦新
人生如一次从此岸到彼岸的航行。船过水无痕,船行却有声。
我在1958年年初“整风补课”中被划为“右派”,受开除党籍等处分,去浦东农村劳动。次年9月,摘了“右派分子”帽子。1960年5月,因妻子所在工厂“内迁”广西,我便到桂林制药厂劳动。
这里是1966年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的亲身经历和耳闻目睹留下的记忆……
邂 逅
这是1966年火热夏季的一天早上。我昨夜上了一个通宵班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本想好好睡一觉的,可是躺在床上却心神不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如风暴席卷而来后的种种迹象,使我不想睡了,也无法安然入眠啊!听说街上到处搭起了大字报专栏,贴满了大字报,写大字报的纸都卖光了,只好用旧报纸;墨汁也断货了。还有散发得满天飞的传单,可热闹了。我绝不是想去凑热闹,我这个头上戴着无形帽子的人,有心事啊,不说为国家为人民,就说为家庭为子女的前途,为自己命运,怎能安然入睡啊!
我揣着一颗不安的心,走出宿舍,上街去看大字报。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生活中的巧事有时比书上写的更巧!
这地处祖国西南边陲的山城桂林,此时也沸腾了,大街小巷红旗招展,横幅标语大字报铺天盖地,各种革命造反组织如雨后春笋,游行队伍络绎不绝,口号声此起彼落,欢呼最新最高指示发表,到处锣鼓喧天!
我所在的桂林制药厂也不例外,听说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四清”工作队,悄然从厂里撤走了。职工中有的私下议论:“‘四清运动虎头蛇尾!‘四清工作队不辞而别。”
于是,厂里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就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造反队如雨后春笋,大字报铺天盖地,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口号响彻云霄,厂里生产已不能正常运行。我所在车间因是日夜三班连续生产,故勉强维持。
走过阳桥,街上热闹异常,到处都是大字报,不时有散发传单的,也有往我手里塞的,不一会就得到了好几张。高举红旗敲锣打鼓呼口号游行的,个个都振奋而且激昂。当然也有个别行色匆匆、不管不顾的行人,显然在为生计为前途而奔波……
我来到桂林最热闹的十字街口,看到街角转弯处挤满了看大字报的人,就走近一看,那用红笔打了叉叉的“李伦新”三个大字特别显眼,原来这是广西师范学院的革命造反司令部的大批判专栏:“彻底揭发批判上海来的大右派李伦新的大毒草”通栏大字标题,使我猛然一惊,暗暗叮嘱自己:要镇静,不能显露紧张神色,千万不能当场让人认出我就是大字报揭发的那个……
我提心吊胆地在看大字报,难为他们将我在《桂林日报》发表的文章几乎全都搜集齐了,还有在《广西日报》、《鸳江日报》、《南宁晚报》发的几篇小文章,都以大毒草批判,看得我心慌意乱又五味杂陈,既怕看却又想看,不知看了多长时间,看着看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个熟悉的上海口音叫我的名字,“伦新?!”我连忙扭头一看,不禁脱口而岀:“老孙,是你?”所幸没有在场的人注意我们,我就伸手拉了老孙,马上离开了现场。
老孙是我解放初期就一起工作的老同志,从上海市嵩山区团委,到邑庙区团委,共事多年,同在1958年的整风补课运动中,先后被划为“右派分子”,开除了党籍。下放农村劳动那几年,又和我同在一个生产队,有段时间还和我同住一户农民家中,实在是患难之交。
我俩向僻静些的小街走去。他悄声告诉我说,眼下他在上海南市區某中学做总务后勤工作,有一张学校的工作证,可以免费乘火车,就岀来“革命大串联”了。他说,学校停课闹革命了,不用去上班,就想到何不岀去走走看看?于是就一个人免费乘火车到了杭州,接待站安排吃住,一路过来,享受了革命教师的待遇,但难免还是有些提心吊胆。
“就这样到了桂林,正想着好不好去看你?想不到在这里这样碰到你!无巧不成书,事实比书上写的还巧啊!你没事吧?”
“太巧了,约好在这里碰头也没有这么巧啊!”我俩异口同声地感叹。他问:“你现在情况……”我说:“还算好。”他禁不住长叹了一声,意味深长。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和老孙这样邂逅相遇,实在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感慨?两人并肩走着,轻声交谈,当然是乡音。我说我们一起到我宿舍去坐会儿,屋里没有别的人。老孙有些犹豫,我理解他的顾虑,就补充说:“你放心,不会有事的,宿舍里没别的人,再说你来到桂林,能不去看看我是怎么过日子的吗?”
于是我就领着他来到我的住处,单身宿舍,和我同住的两个当地籍青工,都待我蛮好,特别是小曾,有时还邀我到他家去玩,留我在他家吃饭,和他父亲一起喝酒,一家人似的,使我倍感温暖。于是老孙就放心地跟我走进了宿舍。
我俩在宿舍里坐了一会儿,谈了些上海“文化大革命”运动和熟识的老同志的情况,都有一种茫然不解的心情。我更加心事重重,国事天下事不用我操心,家事可无法不担心,最担心的是上海家里妻子儿女会因我而受牵连,于是再三对老孙说:“你回上海后,千万不要将我的处境对任何人讲,特别不能让我的老婆孩子知道啊!”我简直是以恳求的口气,禁不住有些哽咽了。
老孙理解地点点头,关心地叮嘱我:“你一个人在这里,千万要当心,自己多保重。”
我陪他在附近一家小饭店里用午餐,要了两碟菜,喝了点三花酒,尔后各吃了一碗桂林米粉,边吃边说着心里话,句句真心,动情。
和老孙道别时,我再三叮嘱他:“你回上海后,千万不能让我的家人,知道我在桂林的处境……”
危 难
记得那几天异常的闷热,化工原料车间里不仅只是温度高,而且有害气体弥漫,上班却必须穿工作服,汗湿了干,干了又湿,汗渍常常使工作服上结了白花花的一片……
这天我上早班,下班后洗了澡,参加班组会,会后,有人对我说,这两天天气又闷又热,有的人病了,你明天要顶一个早班。
我照例点头说,好的,就回宿舍了。
独自在宿舍,本想好好休息,却怎么也安静不下来,十字街口那些大字报,自己姓名上那一个个红叉叉,总在我脑际映现,嘿嘿,太抬举我了,我成了上海来的大“右派”了?我写的那些小文章都成了大毒草了?这叫我怎么消受得了?下一步会怎么样呢?难说啊!
我自然想到了陆文夫,还有曹阳、阿章等一些我认识的同样情况的人,不知他们现在的处境怎么样了?但愿他们都平安无事!
我不能不想到《桂林日报》记者来因同志和她的丈夫,无论如何我都敬佩他们,感谢他们!那是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强调要调动各方面积极性克服暂时困难,所以来因一次次来解除我的顾虑,动员我写稿。她的丈夫是驻桂部队首长,还约我到她家里对我开导,要我解除顾虑积极写稿……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要不要去看看他们呢?去听听他俩对自己的指教和帮助呢?不!不妥!我马上自我否定了这个念头,无论如何都不要去连累人家啊!
老孙来过桂林以后这几天,我总摆脱不掉那十字街口的大字报专栏上的红叉叉,睡梦中也会忽然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命运难料啊。此刻,我更想到了上海的家里,有没有“造反派”突然来抄家?病妻幼儿都安然入睡了吗?还有……都是我造成的啊,害得无辜的母子们受累遭罪,实在对不起他们啊!
夜幕降临,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一颗心悬挂着实在难以安睡呵,就索性起床,想找本书来读,让自己进入书上描述的情景中,和书中的人物一起喜怒哀乐……可是,沒有,都卖到废品站去了。
可是,我还是摆脱不掉,严酷现实给我带来的烦躁不安!天气闷热,心境烦闷,浑身汗涔涔的难受,于是想到厂里去洗澡冲凉。这是我的成功经验:温度适宜的水淋浴,不仅冲去身上的肥皂泡沫,还能带走心上的烦恼不安,淋着、淋着,有时还会情不自禁地唱起来,唱什么并不重要,喊两嗓子,就舒心多了!
于是,我端上面盆,拿了毛巾肥皂,到厂里去洗澡。
厂里已经成立了“革命造反司令部”,门口有值班护厂的持枪民兵。
此时,偌大浴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赤身裸体在尽享淋浴的舒适,情不自禁地放声唱了起来,其实只是哼哼而已,哼的是自己从小喜欢的京剧老生的唱段,唱词是不用的,那韵味那腔调就够舒心适意的了……
“李伦新,门口有人来要抓你,你不要出去,听见没有?”
水声哗哗,我独自唱得正起劲时,浴室门口的喊声我一时没有听淸,在外面喊的人提高了嗓门,又大声喊了再喊,我这才停止哼唱,关掉了水龙头,听清楚了,是叫我不要出去,因为厂门口有广西师范学院的“造反派”,著名的“老多”、“红卫兵”司令部,采取革命行动来了,开来了一辆卡车,正停在厂门口,要抓李伦新这个上海来的大“右派”,明天押往市体育场进行批斗!
我连忙回答说:“晓得了,谢谢你!”
我不免心惊胆战,心烦意乱,连忙穿上衣服,独自在浴室里走来走去,走动似乎可以帮助我镇静下来,思来想去,我何止只是无耐和不安?还有恐惧和不解。不!我强烈地感受到一种特别的关爱,厂门口值班的民兵,和我非亲非故,这是在保护我啊!危难之中见真情!人间自有真情在!
我独自在浴室里呆着,想不出刚才来叫我不要出去的人是哪位?好像是三车间的严师傅,又像是锅炉房的何师傅?无论是谁,都是善良的好心人,我永远感激他们……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浴室外又传来了一个不很熟悉的声音:“李伦新,他们走了,你可以回去了!”
这声音犹如解除警报。我走出浴室,看到的是一位青工,广西山区来的,讲话还带着乡音,他对我说,他刚接班,带班的师傅让他来通知的。我跟他一起走去,走到厂门口,值班的民兵严肃地关照我:“你这两天不要上街,不要一个人随便到外面去,有事没事就在厂里呆着。要当心点!”
我回到宿舍,久久难以平静,想想还有些后怕,如果被广西师院的“造反派”抓了去,明天押往市体育场的批斗大会,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听说“老多”这个造反派组织很有名,情绪都很激昂,要文斗不要武斗对他们来说只是口号而已,“批斗大会”其实就是“批斗‘打会”,打人就是革命行动,触及皮肉才能触及灵魂。我这个被他们称为放了大量毒草的、上海来的大“右派”,如果被抓去的话,后果难以想像!我怎能安心入眠啊?
果然,第二天在市体育场召开的批斗地、富、反、坏、右、走资派大会,何止轰动全城?“批斗打会”威名远播,据说当场打死了六个七类分子,活该!会后被批斗者挂牌游街示众,边游边打,又打死打伤了多少?不得而知!从此,“批斗大会”就都成了“批斗‘打会”,影响深广……
我深感不幸之中有万幸,危难面前遇好人,世上总还是好人多呀!我由衷地感激那些好人,要不是他们在厂门口值班时阻止了“造反派”抓我,派人通知我在浴室里不要岀去,使我逃过了这一次劫难,后果真是难以想像!我把这样的工人视为救命恩人,要永远怀着对他们的敬重,并要求我的子女也要将这些铭记在心,永志不忘!
这件事使我增强了生活的信心,相信我们的社会还是好人多!
当然,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我还是茫然无知……
游 斗
厂门口的墙壁上有块黑板,进岀厂的人们,都会扭头看看上面用白粉笔写的通知。这天写的却不是通知,而是“勒令”:勒令地、富、反、坏、右、走资派,下班后必须老老实实到食堂集中……
我的注意力似乎只在一个“右”字上,我是不是属于勒令的对象呢?是否要按勒令的时间、地点去报到?这,既不便去问问清楚,又不好和谁商量,难啊!想来想去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据知本厂共有摘帽“右派”四人,其中一人是原桂林市总工会的干部,摘帽后在本厂劳动,其他三人都是上海迁来的,也都早已摘帽了,在厂劳动。看来这勒令中的“右”,指的就是已经摘帽了的“右派”分子,于是我想:还是按时去报到,看情况再说。
当我走进食堂时,只见气氛不同往常,“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等横幅、标语耀眼夺目,包括上面提到的与本人相同类型的那三位,已经站成了一排,全都低着头,有的已经在胸前挂了大牌子。我走过去站到了低头者一起,立即有臂佩红袖章者,往我头颈挂了个大牌子,我低着的头很容易地看到了牌牌上写的是:“没有改造好的右派分子李伦新”,姓名也用红笔打了叉。我注意到所有挂牌者的姓名都打了红叉,不是给我个人的特别待遇。“造反派”头头的训话,我几乎没仔细听,因为那大木牌子很重,用铁丝挂着,挂久了,勒得头颈生疼,却只好忍着,注意力自然就不集中了。
“造反派”头头的训话,都是报纸上广播中常见的。训话后,开始游斗,就是一面游街示众,一面接受批斗的意思。戴红袖箍并背枪的,大声吆喝要每个“牛鬼蛇神”边走边喊,喊自己胸前挂的大牌子上所写的字,尔后高呼口号:“向毛主席请罪!”于是,我就边走边喊道:“没有改造好的右派分子李伦新,向毛主席请罪!”
坦白说,此时此刻,我心有不服,却只能忍受,有些小狡猾地喊得并不认真,更非真心,能轻声些就尽可能轻声些,有时故意喊成“破句”、“漏字”,有时能不喊出声就不喊岀声,以不被背枪押游斗的“造反派”发现为限。
游斗,是一道极具中国特色的风景。本次游斗尚不够典型,只是沿着厂区的上海路(因迁厂而新辟的一条很短但较宽的水泥马路)行进,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都是本厂职工及家属,好奇心重的孩子们,跟随看稀奇的很多,他们中不时有用树枝或皮带抽打“牛鬼蛇神”的,嘻嘻哈哈的乐此不疲。
在食堂门前和宿舍楼中间,“造反派”勒令“牛鬼”们跪下请罪,此时有的革命群众和革命小将采取革命行动了,皮带抽、棍棒打的居多,也有用脚踹的,挥掌搧耳光的……我领受的是:有人从我身后踢了几脚,声色俱厉地骂道:“你这个没有改造好的‘牛鬼,还不老老实实低头认罪!”但我能感受到:他骂得凶而大声,但脚下踢得并不重,我不怎么疼。我知道他这是在做给人们看的,因为他和我同在一个车间,以前同进同出,有时说说笑笑,他要表示现在同我划清界限了,不得不当众如此这般,以示站稳了立场划清了界线。
有位女工用树枝抽打我,边打边大声喊道:“原来你是个老‘右派啊,我们被你蒙蔽了!你以前不老老实实接受改造,还假装积极!我们现在认清你的真面目了,坚决与你划界线了!”她和我妻子曾经是同事,显然这是在告诉人们,她要和“牛鬼蛇神”划清界限,又不想伤害我,于是就大声骂着,将树枝举得高高的,打在我身上却并不怎么重。用心何其良苦!
当然,也有打得我很重很疼的,那是些比我的儿女年纪还小的孩子,学校停课闹革命了,他们成天在外面游荡,打“牛鬼蛇神”,既是革命行动,也很好玩、有趣,于是就用皮带、树枝,以打人寻开心,还是光荣的革命行动呢,何乐而不为?
我不禁想到,小时候读过的《三字经》,开头就是“人之初,性本善”,老师讲,为人处事,从来都是要隐恶而扬善,现在怎么颠倒了?人性恶的一面,不但在毫无顾忌地大肆张扬,简直是肆无忌惮;而人性善的一面,则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我们民族的后代子孙,将会是怎样的面貌啊!?
这时,我又被自己曾经喜欢的一个邻家孩子,狠狠地打了几皮带,不仅痛在身上,更痛在心上啊!
我欲哭无泪也无声……
“牛 棚”
游斗终于收场了,“牛鬼蛇神”们被赶到“牛棚”里,这里原来是堆放瓶子的仓库。听过了训话后,“牛鬼蛇神”们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半躺半倚着墙,大家都疲惫不堪,心比身体更累。
关进“牛棚”的约有三十来人,据训话者说,都是“地、富、反、坏、右、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我并不都认识,其中和我同属“没有改造好的右派分子”的共四人,三个从上海迁来,一个是桂林人。还有从上海随厂迁来的冯药师、技术科雷科长等“臭老九”。纪厂长是作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也被关进了“牛棚”。
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位纪厂长就是坚持不同意将我等上海迁来的摘帽“右派”转到矿山去的人!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处。记得当时我还羡慕过他呢!他的妻子是厂里的女工,不顾一切顿顿送饭菜到“牛棚”,陪他吃饭,边吃边说说话,说的什么我不知道,但偶尔传来的说笑声,就足以说明这对夫妻的感情了……
我可没有这个福气啊!
对这位“走资派”于是有了些羡慕,但没有妒忌,还有些许同情,堂堂一厂之长,响应号召,动员并亲自带领几百工人,从上海迁厂来这里,连家属子女都一起来了,迁到人地生疏的他乡,忙着恢复发展生产,不容易啊,怎么忽然间就成了“走资派”,而且还被冠以“三反分子”帽子,关进“牛棚”,还要去全厂最累最热最苦的岗位烧大锅炉,日夜三班倒,且要接受监督劳动,还要随时接受批斗,真叫人看不懂、想不通,这究竟是在搞什么革命运动嘛!?
看不懂、想不通也不好有丝毫情感流露。
我也有值得自我安慰的地方。关进“牛棚”的第二天,正当我烟瘾难熬的时候,俞师傅悄悄地将两包香烟送给了我,是从“牛棚”窗口扔进来的,只喊了一声:“老李,你的香烟!”就转身走了。看管“牛棚”的人好像不在场,我从窗口探头张望,看到的是老俞那微屈而熟悉的背影。
被关进“牛棚”的人,都必须在接受训话后齐声喊一句“守法守纪”!凡事开头难,刚进“牛棚”得先训练一下,于是管“牛棚”的“造反派”战士对大家进行培训,他训话后,举起右手伸出食指往前一指,“牛鬼蛇神”们必须齐声高喊:“守法守纪!”可是,训练了半天,还是达不到要求,“牛鬼蛇神”们不是喊得有气无力,就是喊得杂乱无章,且有些怪腔怪调,还有的根本不出声……管“牛棚”的这位“造反派”战士发火了,他吼道:“这些不老实的‘牛鬼!看老子怎样收拾你们!”
他收拾“牛鬼蛇神”们的手法可多了,如要“牛鬼蛇神”们长时间跪在水泥地上,有的坚持不住了就前冲后仰。我跪得膝盖都破了,直流血。不知哪位好心人,从窗口扔给我药膏和纱布……
我在“牛棚”里常常睡不着觉,太困了时会迷迷糊糊地做梦。记得还做了这样的梦:自己幻化成了能飞的小鸟,飞呀飞呀,飞岀“牛棚”,飞向北京,想去报告这里的非常情况……梦魇惊醒后一身冷汗,再也难以入眠,信马由缰地瞎想,想到自己取笔名耕夫,以牛自喻、自我牛化,如今,哈哈,我自嘲地笑了,真的成了牛,被關在“牛棚”里啦!不!我马上自我否定:此牛非彼牛,不可混为一谈……
流 弹
关在“牛棚”里的人,也并非与世隔绝,被叫做“牛鬼蛇神”的这些人,既不是牛,更不是鬼,都在关心着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只不过是方法途径不同而已。我们冷静地看到:从揪斗“走资派“和“牛鬼蛇神”、天天开“批斗‘打会”开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渐渐地转向了形成对立的两大派红卫兵组织,但双方都以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为口号,谁也不承认自己是“资产阶级保皇派”,这样的所谓路线斗争,从打“口水仗”很快升级为打“派仗”,以至武斗。应时而出现的“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实际情况却是武斗不断升级,从拳打脚踢,很快发展到枪打炮轰……
我所在的这家不足千人的制药厂也不例外。听说一派的群众组织,用厂里制药用的化工原料,制造土炸弹,颇有杀伤力,参与了对另一派的打击,战果赫赫……
关在“牛棚”里的我等“牛鬼蛇神”,对此类事情是无权过问的,只是“听说”而已。但那武斗的枪炮声,倒是可以清楚听到的。本厂隔壁的饮料厂,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吃过晚饭,到水龙头下洗碗时,被流弹击中,不幸当场身亡,是血淋淋的事实!
六岁女孩被流弹夺去生命,一时成为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现在拿枪的大都是些不曾拿过枪的人,出于革命热情或者好奇,没打准或弄走了火,子弹就飞出去了,这没经瞄准或瞄而不准的子弹,就成了流弹,“造反派”战士、武斗的勇士说流弹的特点是“子弹没长眼睛,打死谁,活该”!附近一中学,因武斗伤亡多少学生的消息不断传来……
本厂的革命群众组织都自命为“革命造反派”,都忙于革命造反的“神圣使命”,形势总那么紧张,斗争一直很激烈,于是对“牛棚”里的那些“死老虎”,谅他们也不敢乱说乱动,就自然而然地不像运动开始时那样关注了,勒令他们老老实实,白天都到厂里来劳动,没生产岗位的就拔草、扫地、洗厕所,晚上都回家去睡觉吧。
我又回到了职工宿舍,同一房间的俞师傅待我真好,同楼层的邻居冯药师,曾经都是“棚友”。金师傅、屈师傅等几家邻居,也都是厚道人,能相互理解和彼此关照,如夜间遇有枪炮声响,就相互提醒,一起蹲在前后左右都有墙壁隔着的中间过道里,以避免遭遇流弹。有了突发情况,相互转告,都不敢开灯了,在过道里名副其实地“瞎聊”……
桂林人历来不吃河虾,看到我们上海来的吃得有滋有味,渐渐地也就试着吃河虾了,一传十,十传百,如今都爱吃虾了。聊到桂林人把南瓜藤和南瓜花做下饭菜,上海来的同志学了,吃了,都说别有风味。聊到桂林的蛤蚧、罗汉果都很名贵,还有山老鼠,其大如猫……
没想到这一聊,就聊出了史无前例的“鼠宴”啦!
鼠 宴
形成对立的两大派群众造反组织,都自称是“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都声称无限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都声嘶力竭地高呼誓死捍卫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口号声响彻云天,属于打“口水仗”;大标语、大字报铺天盖地,传单到处散发,属于打“笔墨仗”,这史无前例的“口水仗”、“笔墨仗”,打着打着怎么就发展到了真枪实弹的武斗了?孤陋寡闻者如我,不敢妄加议论。只是双方都高呼“要文斗,不要武斗”!怎么都武斗了呢?而且武斗迅速升级,广西桂林地区的武斗尤为激烈,全国闻名,世界知名。
我所在的工厂全部停产,职工都不来厂里上班,我也不必到厂里去了,成天提心吊胆地在宿舍里待着。幸好食堂还没有停炊,炊事员尽可能地供应单身职工极其简单的伙食,但求填饱肚子而已,哪里还奢望好吃?对炊事员能冒着流弹之类的风险来上班,为我们弄吃的,已实属不易,我等都心存感激。
有天晚上,因枪炮声不时传来,为防流弹,我们几个成年的邻居,都坐在房子当中的过道里,被不时传来的枪炮声弄得心神不安。这样武斗下去怎么得了?说不上是忧国忧民,但担心自己和家里亲人的安危,焦虑心情溢于言表!有的说,有个孩子在自家门前的人行道上玩要时,被“瞎枪”打死,其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正巧这时有游行队伍经过,是为欢呼最新最高指示发表不过夜,而举行的庆祝游行,锣鼓喧天,口号声震,这位号啕大哭的母亲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想不到那不是该哭的场合,而被“革命造反派”战士强行拖走,但她继续更痛心疾首地哭喊儿子死得冤枉,遭到“革命造反派”更加可怕地对待,不,是残酷的殴打和虐待……
听说不同观点的两派学生组织,在武斗中都非常忠勇,都无限忠于伟大领袖,誓死捍卫伟大领袖的革命路线,在武斗中都非常勇敢顽强,当一派围困了另一派设在某中学的指挥部,战斗不断升级,被包围了的这一派,几个当头头的学生,一起商量怎么办?一致表示:毛主席的战士宁死不投降!于是一个个高呼无限忠于毛主席、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口号,一起跳了楼……
多日不知肉味的人们,说着这些但愿只是不实传闻的新闻,忽然闻到了诱人的肉香,这是哪里来的?好香啊,馋得人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古有望梅止渴之说,哪有闻肉香解馋之事?想不到还真的有肉吃了,原来是独居陋室的冯药师,从“牛棚”回来后,屋里已成了老鼠窝,他被老鼠闹得心烦意乱,就观察老鼠的动静,意外地发现这被当地人称为“山老鼠”的家伙,体大如猫,却比猫狡猾多了,能在墙角打洞,能从房子的梁柱上蹿过来、跳过去,还会发岀“唧、唧、唧……”的尖利叫声,搅扰得人根本无法安静入睡!
冯药师从“牛棚”回来后,发现老鼠越来越猖獗,他想,反正睡不安,就动用自己如今毫无用处的智慧和才能,设计了一套捕捉大老鼠的方案,还自行设计制作了一只捕鼠器,啊哈,臭老九的知识本领,在这里有了用武之地,一举成功地捕捉到了一只大老鼠!
面对这比猫还大的老鼠,冯药师就像在实验室时,面对试验难题的习惯动作:手摸下巴,凝目沉思了一会儿,伸手摸摸死老鼠,竟肉嘟嘟的肥呢!于是他当机立断,剥皮,砍头,去尾,去内脏,洗净,将肉切成小块,放在煤油炉上的小铁锅里,油煎!
这就是香味四溢,惹得多日不知肉味的四邻,口水差点没流出来的原因!
我戏称这是举世无双、空前绝后的鼠肉宴會,虽非盛况空前,却绝对可以载入吉尼斯纪录。每人一块油煎鼠肉,不仅既香又酥,简直美味可口!有的狼吞虎咽,有的细嚼慢咽,敝人虽然没有吃山珍海味的口福,倒也尝过鸡鸭鱼肉等美味佳肴,哪有今夜这油煎鼠肉好吃啊!可惜每人只能分到一块,实在不过瘾,吊胃口,物以稀为贵嘛,只是量少不解馋,倒更让人总想再吃,用馋涎欲滴形容,不算过分夸张,至少我是如此!
岁月如流,没有流失我这深刻的记忆,每每回想起这特殊年代的特殊鼠宴,总会有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避 险
武斗不断升级,什么步枪、机关枪都用上了,还有什么炸药包、土手榴弹都炸响了,只差没有动用飞机投入战斗了,所以人们说,这武斗的规格和规模,已经达到了相当的战争级别……
在这样的形势下,从上海迁厂来桂林的职工,只好陆续回上海去了。我当然对此想也不敢想,自知没有资格也没有经济条件。
据说开往上海的火车,只有今夜最后一趟了!
消息傳来,还有几位上海来的职工,连忙赶到火车站去,等候这说不定什么时到站的火车!与我同一车间的俞师傅和他的儿子阿平,也只好赶这末班车回上海,我不能不去送送他俩。
天哭人愁,雨淅淅沥沥地下不停。当我将俞师傅父子送到火车站,拿着他交给我带回宿舍的一把油布伞,和他道了别,正转身要离开火车站回宿舍时,一个声音让我停下了脚步,“李伦新,你怎么还不走啊?”我回头一看,正是热心帮助过我的厂工会主席老高——高为霖!
“我……我走不了啊!”
“是不是因为没有钱买火车票?”
我无言以答。是,也不全是,我实在不知怎么回答好,不无尴尬地迟疑着。
“大家都走了,你在这里连吃饭都成问题,又这样危险,走,我们一起走吧!”说着,老高就掏口袋,递过来几张钞票,斩钉截铁地说:“快去买车票,买不到,也要挤上车,再补票,快!火车快到站了!”
此情此景,我怎能不热泪盈眶!不再犹豫,就赶快转身跑到宿舍,脱下工作服,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又赶到火车站,买了张火车票。
不一会儿,火车就气喘吁吁地进站了。
我好不容易挤上这早已水泄不通的车厢,在陌生人帮助下爬上行李架,坐在行李架上的不止我一个,苦的是抬不起头、直不了腰,受罪,但只好忍,因为车厢里已没有立足之地。
在火车上,人们似乎可以口无遮拦了,有的说,这简直就是逃难!有的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喏,这火车不就是史无前例了?有人接口说,都搞成这样大打内战了,还说形势一片大好,而且越来越好!还有的说,遭难的是老百姓,上面头头知不知道老百姓在大好形势下过着怎样的日子……
我无法不忧心忡忡,为自己,也为同事们,很难不为国家如此状况暗自忧虑!更现实和紧迫的是:我自己身无分文,回到上海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唉!只好再说了吧,船到桥头自会直。一种身不由己、听天由命的无奈之感油然而生。
自从不再写日记以来,我对日期似乎不大关注了,因而回忆往事日期记不准确,但事实是千真万确的!这次突然回到家的日子,我却记得很清楚,是六月一日,在上海整整待了一百天,我也记得很准确。当我走进人民路127号时,邻家的孩子正在为庆祝“六一国际儿童节”玩游戏,而我家的两个孩子却都在家里待着,是我害得无辜而天真的孩子失去了童年的欢乐!两个孩子对我这个不速之客,投来了迟疑不安的目光,使我的心灵何止只是刺痛?家人无不感到突然和惊异,肯定没有惊喜!待我说明原因,妻儿似乎还是难以理解,怎么会是那样?回到家了,不再那么担惊受怕了,暂且安静下来吧!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愁也没用,天无绝人之路,再说吧。
上班惯了的人,闲居在家,很不习惯,何况是眼下这样的情形,动荡不安,心神不宁,对上海的“文化大革命”形势,我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成天待在家里,想看书也没书看了。看到家里的那张旧床,坏得很了,就心血来潮,跑到济南路旧货市场,买来了几块旧木料,借来了锯子、斧头等工具,当了几天木匠,修理了旧床,对自己蹩脚的木匠手艺,还有几分洋洋得意呢!
可是,得意了不到三分钟,马上想到生计问题,就陷入了难以言表的苦恼中,身为男子汉,连吃饭都有断炊之虞了!厂里没有发工资,虽然妻子因病退职后,里委会照顾她,但靠妻子在里弄生产组四角钱一天的收入,怎能维持一家四口的生活?孩子已到上学年龄,学费更成问题,怎么办?借债,实在不是滋味,我事先想了又想,向哪家去借?有几分把握?可能会是怎样的结果?真正是伤透了脑筋!不过,这次让我尝了开口借债的滋味,是人生滋味中不可或缺的一味,尝没尝过借债滋味的人,对人生的理解和体验是不一样的!由于我有过这次遭遇,对自己往后的为人处事,有着潜移默化的作用!
凡是我开口借过钱的亲友,无论是否借给了我或借给了多少,我都心存感激,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在此再次向他们表示衷心感谢!
当时很多商品都凭证供应,我去报临时户口时,因为是个有几十年烟龄的人,就领到了一份购香烟的票证,想不到这香烟票可以变成钞票,经人指点并帮助介绍“转让”了出去,得到了几元钱,用来维持了几天的生活开销……想不到过后不久,我回到了桂林,又被关在“牛棚”里时,有人就此事写了检举信,寄到我所在工厂,使我因此被“造反派”押到司令部,勒令跪在伟大领袖像前请罪……这是后话。
我就这样在上海度过了一生中难忘的一百天!
厂里来通知,要在上海的职工立即返厂“抓革命,促生产”。我和在沪的俞师傅等联系,约好一起回厂。当我要离家时,心里实在很难过,妻子为了生计,帮人家倒马桶,为邻居带小囡,日子实在过得艰难啊!两个幼小的孩子,穿的是用纱布缝制的上衣,用纱手套拆了织成的裤子。多少日子不知肉味了,我去菜场买来一点“槽头肉”解解馋,看着孩子吃了还要吃……我的心里是说不出的难受!
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孩子长大了可要争气啊!于是,我在动身回厂前,将非常懂事的女儿敏敏带出家门,两人边走边说说话,是说不完的临别嘱咐,说着说着,我忍不住泪如泉涌。过早承受家庭困难的女儿,也哭着安慰我,要我一个人在外面当心身体……
我囊中羞涩,只买了一只苹果给女儿吃,可她一定要我先吃,我只好先咬了一口,女儿接过去说,带回家去和弟弟一起吃。这吃了一口的苹果滋味,我在桂林常常想起,至今记忆犹新、回味无穷……
来上海的同厂职工相约,一起登上了开往桂林的火车。有家属亲友来车站送行的,情景与当年迁厂时送行大不相同了,因为这是在“文革”非常时期,广西的武斗是全国闻名的,亲友们的脸上无不带着担心和不安,表达的都是这样一句话:千万要小心!顺利回到厂里,给家里报个平安。
回到桂林后的境遇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