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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他们中间

2014-04-29尹学芸

上海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卫国火腿小妹

尹学芸

车子停在楼下,肖凌要扶母亲下车。母亲打了她的手,说你以为我是废物啊?肖凌把伸出去的手往上移,遮住母亲的头,免得让车顶的边缘碰到。母亲挣巴着自己下来,四处看了眼,她是在踅摸熟人。有人从身边过,甭管老的少的,母亲都要使劲盯着看,嘴里自言自语说,这咋都不认识了呢。肖凌说,还别说您,我整天在这儿住着,认识的也没几个。母亲说,城里人就是怪,一个村儿住着,撞了鼻子也不说句话。母亲总把小区叫“村”,还总记不住小区的名儿。过去到城里来过冬,肖凌恐怕她出去找不着家,反复告诉她这个“村”叫“顺驰”,母亲说,记住了,叫顺水池。让肖凌哭笑不得。

如今母亲的半个身子又被血栓了一下,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母亲躺了两个月,又顽强地站了起来。肖凌家住在二楼。母亲执意要自己上楼。一楼的陈阿姨从后窗玻璃看到母亲来了,推开门跟母亲打招呼,母亲故意手离了栏杆,像好人一样站直了身子说话,把肖凌吓得赶紧闪到了她的身后,防着她摔倒。陈阿姨说,转眼就是一年多没见着了,我可想老姐姐了。母亲说,有空来家里坐啊!陈阿姨说,去,有空一定去。咱老姐俩好好唠唠。

十几级台阶,母亲走得脸红气喘,她的右腿像木头一样回不了弯,每上一级台阶,都要用手往上搬一下。肖凌在身后看着母亲走,鼓励说真好真好,没想到自己还能走上来。母亲得意地说,没有你妈干不了的事。肖凌贴着墙壁挤过母亲抢先开了门,母亲立足未稳,陈小妹兴冲冲地摇晃着尾巴扑了上来,吓了母亲一跳。

母亲顺势踢了它一脚,骂:死狗。

出脚的是那条残腿,但因为使足了力气,母亲的一只脚绊了一下,把陈小妹踏翻了,脚踩到了陈小妹的肚子上。陈小妹凄厉地叫,四肢滑水一样乱扑腾。肖凌慌忙把母亲的腿搬了起来,帮助陈小妹逃生。肖凌往上搬的时候,明显感觉到母亲在往下用力。陈小妹屁滚尿流地顺着墙根溜进了屋里,一步一回头,两只眼睛里充满了惊恐。

母亲从来都不喜欢狗,不耐烦地说,养它干啥。

肖凌说,是潇潇要养。

母亲说,潇潇又不整天在家,你给扔到外面去,就说丢了,她还能咋着?

肖凌说,咋着倒不咋着,潇潇看见狗就高兴。

母亲不满地说,看见我就不高兴了?

知道母亲抬上杠了,肖凌就不顺着她说了。肖凌说,您管好自己就行了,别人的事,不用您管。

肖凌把母亲安顿到了潇潇的房间里,屋子大些,又朝阳。潇潇则搬进了家里最小的那间房子。只有五六平米大,在阴面。一张单人床顶进去,勉强能放张小书桌。肖凌把女儿的一摞书放到桌子上时在门口发了会儿呆。为了让女儿搬家,她提前做了好几天工作。潇潇说她不习惯住这间屋子,睡不好觉,学习就要受影响。肖凌说,姥姥现在是病人,病人最需要的是阳光。有困难咱们自己克服,还能让姥姥克服?

陈小妹的名字,是潇潇给起的。她一直希望能有个小妹妹,让自己提溜着玩儿。有好吃的东西,潇潇宁愿自己不吃,也得让陈小妹吃饱吃好。陈小妹爱吃火腿,起初,肖凌不舍得给它买,可潇潇自己饿肚子给它攒火腿钱,一下子就让肖凌明白了陈小妹的意义。她哪能让女儿每天饿着肚子上学呢。只有陈小妹吃好了,潇潇才能心无挂碍。所以每次去超市,什么都有可能忘了买,陈小妹的火腿永远也没忘记过,全肉的,还得是名牌。

当初收养陈小妹,也是迫不得已。潇潇放学回家,在路边看到了毛绒玩具一样的小博美,就把它抱回了家。肖凌不是喜欢狗的人,本着捡到东西要还的原则,携潇潇并陈小妹一起来到了出事地点。那里有几排小平房,她们很快找到了失主。但失主看潇潇抱着狗的样子,就知道她喜欢。失主好心好意说,家里的母狗生了三只小狗,如果卖也不值几个钱。孩子既然喜欢,就送给她一只吧。

潇潇抱着陈小妹撒腿就跑。肖凌追到了楼下,发现潇潇躲在了两幢楼房的夹缝里,说啥也不出来。那个夹缝呈三十度角,往上看,是像粽子角样的一小片天空。潇潇抱着陈小妹侧着身子嵌在里面,就像楼体上镶进去一个楔子,看了让人心里不太平。肖凌让她出来,潇潇说,你让我养狗我就出去。肖凌没好气地说,你爸我们俩上班时间都紧,哪里有工夫照顾狗?潇潇说,我都想好了。第一,我好好学习,腾出时间照顾它。第二,我以后不用妈妈照顾,妈妈也可以有时间照顾它。娘俩对峙了两个多小时,最后还是肖凌妥协了。那时陈小妹才一个月大,是农历的二月份。眼下又是隆冬季节,陈小妹来到这个家八个多月了,身上的毛长全了,脸型越来越像狐狸,别说潇潇离不开它,肖凌和丈夫陈卫国也打心眼里喜欢上了它。

潇潇一进门,就闻着了姥姥的味。姥姥迷信一种薄荷味的风湿膏,自从那条腿残了,姥姥总要在腿上贴几块。幻想有一天自己还能健步如飞。潇潇是跟姥姥长大的,小时候总说自己是姥姥生的。潇潇嘴里喊着姥姥趿拉着拖鞋奔了过去,祖孙两个搂抱在一起,姥姥叫小心肝小宝贝,潇潇叫老心肝老宝贝。陈小妹急得围在潇潇脚下转——她们还没亲热呢。

外面的锁孔“嘎达”响了一声,陈小妹竖起耳朵就冲了出去。陈卫国叫了声老闺女,就把扑过来的陈小妹举了起来,来回耍了几遭。他叫潇潇大闺女,叫陈小妹“老闺女”。看见岳母瞪着他,才不好意思地喊了声妈,岳母扭过头去用鼻音说了句,下班了?声音里有股醋味。陈卫国讪讪地回了自己屋里,自嘲地说,得,又把老人家得罪了。

第一顿晚饭吃得有些沉闷。陈小妹在姥姥脚下要吃的,被姥姥狠狠踹了一下,大声训斥说,你是不是还想上饭桌啊?陈小妹凄厉的叫声让潇潇放下了碗筷,潇潇抱起陈小妹去了自己屋里。姥姥咕嘟着嘴憋了半天,有一句话还是没忍住:人老了就是不招人待見。

肖凌喊了一声:妈。

妈响亮地打了一个嗝,不是因为吃饱,而是因为没有吃顺畅,噎的。这些潜台词,肖凌都懂。肖凌追到潇潇屋里,抢过陈小妹放到地上,说快去把半碗剩饭吃了。潇潇说不吃,气都气饱了。肖凌小声说,你不吃姥姥会着急,姥姥是病人。潇潇这才不情愿地从屋里出来了。姥姥冷眼看着潇潇好歹扒了两口饭,胸口里的话塞得满满的,却一句也讲不出来。

陈卫国原本住在小屋里,他每天睡得晚,爱捣鼓个无线电,床上床下到处都是无线电零件。家里所有电器,几乎都被他改装了。比如,玄关的灯改成了声控的。电饭煲改成了定时的。微波炉电磁炉设一个装置,变得省电了,等等。老人一来,他只好把那些零件都放到床下的木箱里,人也归到大床上来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夫妻分居也成时尚了,证明家里有足够的空间单摆竖开。橘黄色的蘑菇台灯莹莹地盛开在一角,房间显得安静温馨。陈卫国在床上四仰八叉平放了自己,感叹:还是大床舒服啊。肖凌说,真怀念大床你早就搬过来了。陈卫国说,不是怕你睡不好觉么。肖凌说,你自己想睡好是真的。陈卫国把身子贴了过来,说你再胡说,姥姥走了我也不过去睡了,就在这里跟你起腻。说完一只手把肖凌揽了过去。

肖凌却一点心思也没有,她说我妈不接受陈小妹,怎么办呢。

陈卫国“哧”了一声,说不接受还能咋着,慢慢接受呗。

这话有挑衅的成分,让肖凌不舒服,肖凌白了陈卫国一眼。陈卫国却没看见,继续自说自话:瞧她看陈小妹的眼神,吃了它的心都有。

肖凌出其不意地打了陈卫国一巴掌,说,你妈才吃狗!

肖凌与陈卫国都在第九中学当老师,女儿也在那个学校读初一,所以每天走是一车人,回来也是一车人。陈卫国下楼热车的时候,肖凌来到了母亲的房间,叮嘱有人敲门也别开,来了电话也别接,家里的活什么也甭干。母亲赌气说,那人还活着干啥。肖凌笑了笑,知道母亲又在较劲。肖凌说,好歹家里还有陈小妹,腻了您就跟它说说话。母亲说,狗就是狗,叫啥小妹。肖凌笑着说,狗也得有名儿不是,您养鸡不都给取名字么。母亲说,我的鸡都能下蛋,它能干什么?肖凌说,它能陪您解闷儿啊。

玻璃上的霜花都排满了,外面冷才显得屋里暖。母亲单穿件毛衣在屋里来回走,甩动着两条手臂,心里都是愉悦。母亲不时停下脚步朝窗外望。过去腿脚好时,母亲来住女儿家,楼下经常有老姐妹招呼她。母亲姓花,楼下一喊花大姐,楼里的很多人都相跟着笑。母亲渴望看到她们的身影,哪怕只彼此打个招呼呢。私心里,母亲还想通知那些姐妹自己来了,谁有空能上来坐坐。母亲在老家也是一个人,那种孤单和落寞没人能够体会。好不容易看到有人经过,母亲把窗玻璃拉开了,可母亲拿不准人家是谁,留在脑子里的影像母亲一个也记不清。那是个围着头巾的身影,越走越远。母亲沉思了半晌,脸都被风吹凉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靠门口的小垫子,是陈小妹睡觉的地方。肖凌一家三口下楼时,陈小妹跑前跑后,那种恋恋不舍,就像是要永别一样。眼下它却趴在那里半天也不动弹。母亲想起昨天的不愉快,其实都跟狗有关。陈卫国回家先招呼狗,让母亲半天咽不下这口气。这若是过去,母亲说不定会发作出来。对于这个老姑爷,母亲向来是不客气的。自从得了脑血栓,母亲已经隐忍多了。母亲喊了两声陈小妹,陈小妹都无动于衷。母亲说,嘿,我还叫不动你了?母亲去了厨房,掰了一块剩馒头。母亲把馒头放到地上,陈小妹扭捏着走过来,闻了闻,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垫子上,趴下了。陈小妹两只前腿十字编花,把头扭向一边,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一下让母亲动了气。母亲拖着残腿又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来一根小火腿。母亲知道,小火腿是喂狗的。听见冰箱门响,陈小妹颠颠儿跑了过去,睁圆眼睛围着火腿转,两只后腿直立起来,想够。母亲想了想,到底还是没舍得,又把火腿放了回去。母亲说,你还是去吃馒头吧,馒头也是好东西。过去穷人连馒头都吃不上,你是一只狗,就别总想着吃肉了。

火腿还有五根,都是大手指头粗。母亲也是爱吃火腿的人,思量自己就是吃饱了饭,吃下这五根火腿也不在话下。给狗吃火腿,要遭天谴呢。母亲把装火腿的袋子提拎进自己的房间,陈小妹直着眼睛在后跟着跑,它以为马上就可以大饱口福了。可母亲把火腿放进了柜子里。母亲点着陈小妹说,饿了你就去吃馒头。老家的狗就是凉水搅点棒子面,跟它们比,你已经是在天上了。

整个一个上午,陈小妹就躺在那里呼呼大睡。哪里有太阳,它就叼着垫子安顿到哪里,然后让自己躺舒服。它下决心不再理这个不友好的老太太。陈小妹看出这个老太太一点也不待见自己。既然不待见,那就彼此彼此吧。母亲再喊它,它连眼皮都不挑,就那样把下巴平放在地上,置之不理。

上午的时间真是漫长。母亲把各个房间都转了,把各个旮旯都瞅了,桌子上有灰尘,母亲用抹布反复抹了两遍。窗框里有只死苍蝇,母亲费尽周折把苍蝇铲了出去。从九点开始,母亲就看着钟表读秒,好不容易熬到了十一点,母亲提前洗好了米,准备蒸一锅米饭。电话突然响了。陈小妹原来会听着铃音唱歌,它跑到电话前,仰着脸朝屋顶哦哦哦。看着母亲走过来,陈小妹欢喜地对着母亲哦哦哦,那意思是,来电话啦,来电话啦。母亲心里有了欢喜,手在身上抹了抹,伸出去,又缩了回来。肖凌不让她接电话,说电话里没好事,不是诈骗的,就是要物业费的。她一向对女儿言听计从。母亲一辈子生了五个女儿,前四个加一块,也不如老五肖凌让她喜欢。

肖凌不让母亲接电话,是因为家里的电话除了支持一根网线,早就赋闲了,所以也不担心不接电话会耽误什么事。但肖凌没把自己计划在内。所以此时她的内心很焦急。电话终于接通了,母亲“喂”了声,肖凌赶紧说,妈,您没事吧?母亲说,家里暖和和的,能有啥事呢。肖凌说,陈卫国的同学从外地回来了,要请我们一起吃饭,我们中午如果不回去,您一个人能行么?母亲心里空了一下,那地方原本是有期待的,突然就被腾空了地方,让母亲一下无法适应。但母亲嘴里说,行,有啥不行的。肖凌说冰箱里都有哪些半成品,稍微加个工就行。如果想吃面,就煮个方便面,放些火腿虾仁和鸡蛋。母亲嘴里连声应,说我饿不着,你们就放心吧。肖凌还想絮叨,手机突然没电了。而母亲还在这边说,快挂电话吧,多费电话费啊。

一家三口晚上回来,陈小妹疯了一样追了这个追那个,像是几辈子没见的亲人一样。潇潇忙着做功课,陈卫国下楼去遛狗,肖凌马不停蹄奔厨房。先檢查锅碗盘盆,所有的炊具都像没动过一样,打开冰箱,就发现那几根小火腿不见了。肖凌问母亲中午吃了些什么,母亲说,壶里有开水,泡了些米饭。肖凌说,您自己会用煤气,咋不做点可口的呢?母亲说,啥可口不可口,吃饱了就行。肖凌说,大个儿火腿是人吃的,小火腿是喂陈小妹的。母亲抿嘴笑了笑,说小火腿好吃。肖凌赶忙给陈卫国打电话,说从超市门口过,再捎一捆小火腿来,家里断顿儿了。陈卫国说兜里没钱,今天就先对付,明天再说吧。

肖凌把油炒过的馒头丁端给陈小妹,陈小妹闻也不闻。潇潇心疼陈小妹,责怪爸爸没买来火腿,让陈小妹挨饿了。姥姥接话说,它就是不饿,饿了啥都吃。老家的狗就在猪食槽子踅摸食,猪吃什么它吃什么。潇潇挑着声音说,老家的狗,是狗么?姥姥说,老家的狗咋不是狗?潇潇说,陈小妹不是狗,它是宠物。姥姥“哼”了一声,说宠物也是狗。潇潇说,是狗它也不是一般的狗,老家的狗会唱歌么?姥姥说,老家的狗会看家护院,有一次院子里进来个小偷,小偷要跳墙,它冲上去把小偷的裤子扯了下来。潇潇急了,说你怎么总跟我抬杠啊。姥姥说,不是我跟你抬杠,是你们把狗当人养就不对,狗都当人了,人还往哪摆?

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节目无论多好看,也吸引不了母亲,她总是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地上有个瓜子皮,她也要猫腰捡起来。肖凌让母亲好好看电视,能把电视看进去,时间也好打发。但母亲说自己瞎字不识,电视里讲了什么,她也听不懂。肖凌问,您在家看什么节目?母亲说,她就爱看谢大脚。肖凌和陈卫国经过探讨,确定谢大脚是电视剧《乡村爱情》里的主人公。于是肖凌把遥控器播得像飞起来一样,专门找那部电视剧,好不容易找着了,还没看两分钟,广告就开始了。母亲说,把电视闭了吧,我愿意说说话。肖凌把电视声音调小,洗了苹果端上来,在沙发上盘起了腿,说您想说什么,我们听。母亲说,“吃食堂”那年,村里的榆树都白花花的,树皮都让人剥走了。潇潇问,剥下的树皮干啥使?母亲说,吃。用碾子碾碎,用细箩筛过,榆树皮面是黏的,可以做饼子。其实头年还是个大丰收,白薯在地里躺得遍地都是,大家都懒得收。集体管一天三顿饭,家里要粮食没用。刚一入冬,白薯就被冻坏了。谁能想到转年的春天就开始遭饥荒呢,人们再去地里拣白薯,白薯烂得就只剩下皮了,心都黑了,一股霉臭味,但那也是好的,捡回家里,洗干净,用水煮着吃。母亲的话说得不连贯,别人听得也不连贯。电视不知什么时候调了台,一群男女在唱歌跳舞。陈卫国仰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潇潇的脸几乎贴到了电视屏幕上——姥姥说话的声音干扰她。于是母亲站了起来,说都累一天了,早些睡吧。

肖凌说,再坐一会,那么长的夜,天哪就亮了。

肖凌给母亲切了块苹果,母亲却没有接。母亲说先去下洗手间,出来却直接回了屋里。肖凌追了过去,想陪母亲说会话,母亲把她撵了出来。母亲说,当老师的一天又费腿又费嘴。还是早些上床歇着吧。

话是这样说,母亲又把肖凌喊了回来,小声问,你还是当主任吧?

肖凌不愿意谈这些,敷衍说,是吧。

母亲问,卫国呢?他有没有当主任?

肖凌说,哪有两口子都当主任的道理,您以为学校是咱们家开的啊。

母亲说,那他就应该当校长,男人得比女人强,这样才能让人瞧得起。

肖凌打了个哈欠,说您这是操的哪门子心。谁说当老师就被人瞧不起了?

陈小妹每天早晚各一根小火腿。陈卫国刚把肠衣撕开,母亲说,让我来喂吧。潇潇说,姥姥不许不舍得给它吃。姥姥笑了笑,说你就放心吧。三个人都走了,母亲就把小火腿藏进了柜子里,还是昨天的那块剩馒头,掰给陈小妹。陈小妹耷拉着耳朵,对那些馒头瞅都不瞅一眼。母亲幸灾乐祸看着它,说今天还有馒头吃,过了今天,想吃馒头也没有了。

母亲每天都把剥好的火腿藏起来。她怕潇潇看出破绽,总把火腿皮放在显眼的地方。

第二天,母亲当真没有给陈小妹吃馒头。洗手间里有一只小盆子,里面放着水。陈小妹不得不用水充饥。这样过去了三天,陈小妹的肠胃大概造反了。母亲把馒头刚放到地上,就被它一口吃掉了。母亲说,好吃吧?好吃以后就也不能光吃馒头,你得记着你是狗,馊粥烂饭才是你吃的东西。

那天下班回来,肖凌买了些鸡肝。他们发现这几天陈小妹有些打不起精神,就怀疑它的身体缺某种微量元素。肖凌把鸡肝剁碎了,母亲却说什么也不让喂给陈小妹。母亲说,狗现在已经开始吃馒头了,你们再喂鸡肝,这不是白挨饿了吗?潇潇正在屋里写作业,听了这话“啪”地把笔拍在了桌子上,出来质问姥姥,你为什么要饿着陈小妹,为什么要让它吃馒头。那些火腿都哪去了?

母亲这才发现自己说走了嘴,赶忙解释说,狗爱吃馒头,馒头比火腿好,壮身体。

潇潇说,那些火腿呢?难道让你吃了?

姥姥的脸色顿时很难看。面对潇潇的咄咄逼人,自己吃了的话,她再难说出口。她不能跟那个叫陈小妹的东西分抢食物。

姥姥干脆地说,火腿让我藏起来了。

潇潇闯进了姥姥的房间,先拉抽屉门,再开柜子门。潇潇一下就被里面的怪味顶了出来。因为柜子紧贴着暖气片,里面像蒸笼一样热。那些光着身子的小火腿很快就长出了白毛毛。那种怪味姥姥闻不到。人老了,嗅觉都不灵敏。她原本想把陈小妹的毛病改过来,再把这些火腿作为胜利品拿出来,母亲这样的老人,经常会有小孩子样的想法。

潇潇喊,妈!妈!你快來看啊!

肖凌和陈卫国都跑了过来,肖凌拎出了那个袋子,见那些长毛的火腿意气风发,像活了一样,似乎还有虫子在游走。丈夫和孩子都在眼前,肖凌努力不让自己高声,肖凌说,妈你这是干什么,柜子里怎么能放火腿!

妈凑上前去仔细瞧,说没坏吧?这也没几天,看看还能吃不?

肖凌心里腻腻的,不想再说什么。

陈卫国把袋子接了过来,像拎着大便一样把胳膊伸出去远远的。他往厨房走。肖凌突然咆哮了声:扔楼下去!

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陈卫国换了鞋子下楼。母亲怯怯地说,那些带皮的还没坏,把它挑出来吧。

母亲的话,被陈卫国的后背撞了回来。潇潇突然干呕起来,她用拳头捶自己的胸脯,跑进了洗手间。

母亲傻了似的站在那里,一瞬间,她似乎连呼吸都忘了。

尽管肖凌特意把饭菜做得可口,母亲却吃得很少。她病恹恹地出长气,说心里堵得慌。肖凌其实也堵心,可她不能像母亲那样长吁短叹。在母亲面前,她得装出一脸轻松来。其实她与陈卫国在冷战。那天陈卫国提着火腿去楼下的动作,伤害了肖凌。母亲让他把里面带皮的火腿挑出来,陈卫国可以不那样做,但不应该不搭理母亲。母亲是个很自尊的人,这样的行为会伤害她。那天晚上,肖凌就为了这个数落他,越数落越声高。肖凌知道自己在借题发挥。可她控制不住。她说陈卫国嫌弃母亲。是因为记着挨一巴掌的仇。几年前陈卫国因为琐事跟肖凌吵架,动手搡了肖凌一把,肖凌跌向了茶几,把脸磕破了。母亲当时正在屋里缝被子,听见肖凌的叫声,冲过来就打了姑爷一嘴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母亲的这一巴掌,表面看什么也没留下,可在肖凌的心里却留下了很深的划痕。她的难堪是双方面的,母亲的巴掌让她替丈夫抬不起头来,脸上的伤又让她觉得在母亲面前没面子。

这个划痕也在陈卫国的心里隐匿着,他变得很少跟肖凌吵嘴。他的武器就是沉默。肖凌越吵,他的沉默越深。

那种窒息的感觉让肖凌有了嚎啕的想法。这个想法承载的远不是火腿事件本身。里面都是琐碎生活酿制的委屈和辛酸。她用被子堵着嘴,肩膀一耸一耸的。若是过去,陈卫国会拍一拍她的背,或者把她搂过来。做夫妻的年头久了,如今这些都变得手生了。况且陈卫国自信没做错什么,他当时听见了母亲说的那句话,他不想回答是因为肖凌对他耍态度。

陈卫国侧着身子朝外躺了下去,不一会就发出了鼾声。肖凌的眼泪戛然而止,她起身去了洗手间,拿了条冷水毛巾敷眼睑。平静下来肖凌也觉得自己的眼泪流得多余,母亲犯下的错,她不过是转嫁到了陈卫国身上。

但这不会成为她原谅陈卫国的理由。

转天一大早,陈卫国出去遛狗。陈小妹在追逐行人时,被一辆电动车从肚子上轧了过去。骑车的是一位五十几岁的肥胖女人,身体很笨。她惶恐地惊叫着自己也摔了个四仰八叉。车子压在身上,好半天才爬起来。女人痛斥说,挺大个人你咋不好好看着狗,这要是把我摔坏了,你赔得起吗?陈小妹死了一样在地上躺着,歪着头,嘴里吐着白沫。陈卫国见女人没事,抱起陈小妹就往家里跑,进家就说不好了不好了,陈小妹出车祸了!熟睡中的潇潇被惊醒,穿着睡衣跑了出来。看见陈小妹软绵绵的样儿,张开嘴就哭。潇潇说,陈小妹你可不能死啊,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肖凌正要做早饭,关了火跑出来查看陈小妹的伤情。母亲冷眼看着一家人为狗忙碌,气得从鼻子里不断发出“哼”声。肖凌问肇事者呢?就那么让她走了?母亲不以为然地说,一条死狗,撞了就撞了。潇潇说,撞的不是你吧!被肖凌拍了一巴掌,让她赶紧去洗漱。潇潇说,我不上学了,我要送陈小妹上医院。

肖凌斥责说,这里没你的事,你去准备上学!

一家人合计了半天,也想不起哪里有宠物医院。母亲提醒他们上班的时间到了,肖凌这才痛下决断,要母亲注意观察,有情况随时给他们打电话。

肖凌煮了两盒牛奶,里面搅了两个鸡蛋,给母亲盛了一碗,给陈小妹盛了一碗。嘱咐母亲趁热喝,待奶凉了再端给陈小妹。他们三口则在外面随便买点什么做早餐。

母亲照例趴在后窗上看着车子走远,才坐到了餐台的椅子上。

母亲说,陈小妹。

陈小妹居然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腿有些不得劲,可还是用尽气力走了两步。

母亲说,他们对你比对我好,连我闺女都这样。

陈小妹耷拉下脑袋作羞愧状。

母亲说,你凭什么啊?

陈小妹想了想,也不知道自己凭什么。它响亮地打了个喷嚏,然后蹭到了母亲脚边,坐了下来。

母亲说,你是狗,你不知道我家的事。我一辈子养了五个闺女,年轻的时候受公婆的气,说我不会生儿子。然后又受老头子的气,说我把老五惯得没样儿,读了初中还想读高中。我站门槛子上跟老头子对骂,我老闺女念到哪我供到哪!话是这样说,读书的钱都是我从嘴头子上省。养鸡养羊养兔子,从河里捞了两条鱼自己也舍不得吃,卖了给老闺女交学费。为了肖凌上学的事,我家老头子半辈子不爱搭理我,说我把他的酒钱打水漂。他说闺女供出来也没用,出了门子就是人家的人,你还想得闺女的济?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死老头子还真没想到,太阳就是有从西边出来的时候,村里人谁不羡慕我,说我跟着闺女到城里享清福。就是死老头子没看到这一天,否则他该打自己一嘴巴——当初一点忙也没帮上,他可没脸吃闺女的饭!

我年年到闺女家来住,没像今年这样凄惶过。我说我堵心,我吃不下饭,有谁问我一声没有?有人管我没有?潇潇从打一生下来就是我拉扯,不跟我一被窝就睡不着觉。现在连孩子都变了,都说我的不是。我是脸皮厚,还在这里赖着,若是脸皮薄,我早就从这楼上跳下去了!

母亲感觉眼睛湿了,她用手背抹了抹,却什么也没有抹到。母亲叹了一口气,说我对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是狗,你听不懂。你要是能听懂,我也就不对你说了。

不知什么时候,陈小妹趴在了母亲的脚背上,母亲觉得那只脚背很沉,但暖和和的。陈小妹仰脸望着母亲,似乎在说,你怎么不说了?我正听得入神呢。母亲站起来想动一动,陈小妹迅速爬起了身,到旁边伸了个懒腰。一条后腿使劲蹬一下,另一条后腿又蹬了一下,像跳芭蕾舞一样。母亲惊奇地说,你没事了啊?猫有九条命,你有十条命啊?母亲把奶和鸡蛋端给它,陈小妹吃得有滋有味。母亲自己也觉得有点饿,但她对陈小妹说,好吃吧?好吃我也不跟你吃一样的饭食。我是人,我吃块剩馒头去。

陈小妹跟着母亲去了厨房,确定母亲吃的馒头是自己不愿吃的那一种,它才死了心。

一个上午,肖凌往家里打了两个电话,询问陈小妹的伤情。电话接通以后,她听到了陈小妹的叫声,才放了心。课间操的十几分钟,肖凌总是跟教音乐的周老师分享养宠物的心得。周老师家养着泰迪,模样像小羊羔一样。狗每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有哪些精彩表现,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周老师说,过去他们夫妻两个吵架,经常十天半个月的谁都不理谁。如今有了这条狗,居然成了桥梁和纽带,在联络感情方面,甚至比孩子还管用。比如,两个人再不愿意说话,也得问对方狗吃了么,拉了么,遛了么。在这方面,肖凌当然更有感触。陈卫国那样的蔫人,生了气你不理他他永远不理你。可狗一出车祸,想不理人也不行了。為狗忙碌了一早晨,开车上班的路上,还在探讨陈小妹的伤势。昨晚堵在肖凌胸口上的块垒也就自然消失了。肖凌家的陈小妹,还有另一个功用。陈潇潇正处在青春期,逆反得厉害。自从养了陈小妹,潇潇刺猬样的性格收敛了很多。学习知道努力,毛病也改了不少。从孩子又谈到老人,说起母亲把火腿藏到柜子里,周老师都笑出了眼泪。周老师笑,肖凌也跟着笑,这才发现那个事情是可以笑一笑的,一点也不用小题大做。可笑过之后,肖凌的脸又慢慢阴天了。母亲在电话里说,她宁可吃块剩馒头也不吃牛奶和鸡蛋,让肖凌起急。肖凌问她为什么,母亲说,你们能把狗当人,我可不能把自己当狗。

肖凌气得狠狠跟母亲吵了几句,说自己的好心都变成了驴肝肺。一盒牛奶五块多,你当我是钱多烧的!周老师不停地咂嘴,说就知道婆婆不好处,感情母亲也不好处。老太太的成见可是够深的,你应该告诉她,人也是动物,一点也不比狗高贵。肖凌有些狐疑,说还是不可同日而语吧?

椅子上垫个沙发靠垫,母亲把那条病腿搭在飘窗上,坐在窗前看风景。那些个风景,就是过往的行人,虽说不认识,母亲看见人家也亲切。陈阿姨走进了母亲的视野,母亲拉开窗子喊大妹子,喊了好几声,终于让陈阿姨抬起了头。母亲挥着手说上来上来!陈阿姨以为有什么事,气喘吁吁地跑上了楼,母亲抚着胸口说,憋死我了。陈阿姨赶忙问,生病了?要不要去医院?母亲说,女儿跟我吵,姑爷不吭声,小外孙女看见我连个笑模样都没有,我在这个家没法待了!陈阿姨一听家务事,刚要坐下去的屁股又抬了起来,陈阿姨说,年轻人工作压力大,咱们当老的要多理解。母亲说,你理解她她不理解你啊。我把孩子帮他们拉扯大,在这个家却连狗都不如。陈阿姨问为啥连狗都不如,母亲气得嘴唇直抖,说他们给狗吃牛奶和鸡蛋,也让我吃,我能吃么?陈阿姨这才听出了点眉目,感情老太太是在吃醋。陈阿姨说,咋不能吃,牛奶和鸡蛋都是好东西。您的腿不好,尤其应该多吃。年轻人的事不要管他们,您就把自己管好就行了。

母亲连拉带拽地让陈阿姨坐,陈阿姨又挡又闪地逃脱了。母亲追到了门口,问她啥时候再来,陈阿姨自己把门带上了,随口说了句:有空就来。

肖凌发现,母亲得了跟潇潇一样的毛病,躲在屋里不出来。过去下班回家,母亲总是在门口迎着,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现在却房门紧闭,肖凌心惊胆战地推开房门,发现母亲就在窗前坐着,好好的。母亲手里玩着两只核桃,平和地说,回来了?累了吧?声音连一点温度都没有。吃了晚饭,母亲又回到了屋里。肖凌问她咋不看电视,母亲说,没啥好看的。肖凌的遥控器翻飞着搜寻谢大脚,翻到了就赶紧请母亲出去看。母亲却说什么也不出去,肖凌让陈卫国请母亲出来,母亲很给面子。嘴里说着看电视没瘾,到外面坐了一会。电视上一插播广告,母亲马上站了起来,说你们看吧,我困了。肖凌说,这才七点多啊,您再坐会儿。母亲说,我在这儿耽误你们看电视,我知道你们不爱看谢大脚。

肖凌马上把电视关了,说咱不看电视了,咱聊天。

母亲说,聊啥?

肖凌说,聊“吃食堂”。

母亲的心宽慰了一下,可没想起“吃食堂”有啥好聊的。聊天的话题不是这样找出来的,是闲说话时碰出来的。母亲先去了洗手间,然后一蹭一蹭地回了自己屋里。

肖凌愁得看着陈卫国发呆,说这样一个老妈,我拿她怎么办呢?

母亲对陈小妹的态度一点也没好转,只要陈小妹凑到她面前,她不是大声训斥,就是用拐杖敲打一下。陈小妹的尖叫声惹出了潇潇的眼泪。潇潇说,姥姥你怎么这样,陈小妹又没碍着你。姥姥说,她不碍着我我就能打着它?潇潇只要在家,就把陈小妹关到自己的屋里,不放它出来。姥姥有的时候推门去看潇潇,见潇潇写作业的时候把陈小妹搂在怀里,姥姥嘴里不说什么,却把门撞得很响。

潇潇写完作业来到了肖凌的屋里,把爸爸轰了出去,她说有机密要对妈妈说。肖凌开玩笑说,潇潇都有机密了?是不是有男生写纸条了?潇潇瘪古一下嘴,差点哭出声。潇潇说,妈妈,我不喜欢姥姥了。怎么办呢,我一点也不喜欢姥姥了。肖凌吃了一惊,再也没想到潇潇会说这个。她说姥姥最近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我们要多体谅她。她每天在家里出不去,多腻味啊。潇潇说,她一点也不体谅我,陈小妹是我的好朋友,可她总是欺负它。肖凌说,姥姥从很小的时候就不喜欢狗,所以我们不能强求她喜欢陈小妹。潇潇说,可陈小妹能带给我们快乐啊,这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肖凌心里同意了一下潇潇,但嘴里说,姥姥年纪大了,许多想法跟我们不一样,我们不能用自己的标准来要求她。

潇潇说,我们不在家时,姥姥会不会虐待陈小妹?

肖凌说,别瞎说。姥姥不是那样的人。

潇潇说,我夜里做梦,就梦见姥姥把陈小妹隔着窗户扔到了楼下,陈小妹身上的骨头都摔碎了。陈小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眼里都是眼泪。

这话把肖凌吓了一跳。她马上想到母亲如果想那么做,是做得出来的。如果母亲真的那么做了,对潇潇意味着什么呢?

潇潇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也许就有不可知的事情发生了。

肖凌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她让潇潇去睡觉,自己去了母亲的房间。肖凌开了灯,见母亲并没有躺下,而是披着衣服靠在床头坐着。为了省电,母亲一个人在屋里时从不开灯。收音机在旁边哗啦哗啦地响,里面在说相声,但电流声把演员的声音都盖住了。肖凌在床边坐下了,心里想说的话却有些难开口。母亲关了收音机,冷不丁说,你是想说陈小妹吧?肖凌讪讪地笑了,说您都爱叫它陈小妹了。母亲说,你们都叫,我不叫还行?叫狗你们都不爱听。肖凌给母亲掩了掩被子,说知道您受委屈了。母亲在鼻子里哼了声,那意思是:这还用说?但嘴上却说我哪里受委屈了,受委屈的是陈小妹。肖凌试探地说,如果家里没有陈小妹……母亲马上侧过来身,说你是想送人还是想卖了它?能卖不少钱吧?肖凌慌忙摆手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家里如果没有陈小妹,潇潇会不依的。

母亲说,大眼贼打喷嚏——都是灌(惯)的。

肖凌說,就算是惯的,也惯出来了不是。

母亲说,她对狗比对我这个姥姥还亲。

肖凌立刻不说话了。她心里想的是,怎么连我都觉得狗比人还亲呢?

这个想法折磨得肖凌很难受,她看了一眼面容苍老而又忿忿不平的母亲,母亲也正在打量她。肖凌心虚地没敢与母亲对视,仓惶地别过脸去。

肖凌狠了狠心,说陈小妹要是有个好歹,潇潇也活不成了。

母亲从来就是个不信邪的人,她高高地“嘿”了一声,说我明天就把它从窗户扔下去,没它还不活人了!

肖凌说,那您也把我一块扔下去吧。

母亲白了肖凌一眼,说我是扔不动你……就冲你左三右四地跟我发脾气……

肖凌说,妈,算我求您了,行不!

母亲往下蹭了蹭身子,朝里躺下了。她说肖凌你不像我闺女了,你忘本了。母亲伸手关了灯,说我睡了,你也去歇着吧。

肖凌在黑暗中站了好一会,感觉黑夜像潮水一样拥挤着她,让她觉得眩晕和踉跄。肖凌从房间里走出来时被灯光映出了满脸的泪。

载着肖凌一家三口的车子刚离开视线,母亲就从饼干桶里摸了把狗粮。她不喜欢陈小妹,但不像来时那么讨厌她了。陈小妹一看见狗粮,就知道是喂它的。陈小妹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扫把尾巴像螺旋一样转出了花。母亲喜欢看它身体灵便的样子。母亲捶着自己的残腿说,自己小的时候没少玩转圈,也叫“打迷魂哥”,就是两只手臂平行地张开,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然后趴在地上,体会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山里有山场,山外有田产。但八岁的时候父母就亡故了,是跟着婶婶长大的,那些田产也顺便归到了婶婶家的名下。母亲的童年记忆最深的就是在山里切酸梨片,整宿整宿地切,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草酸味,能把偶然进去的人熏一个跟头。从里面出来,牙齿酸得连发糕都嚼不动。这些活计,父母活着时是舍不得让她干的。母亲说,父母活着自己就是娇小姐。没了父母自己就是使唤丫头。母亲摸了下陈小妹的黑嘴头,说我哪里有你好命啊,你没父没母,可你有潇潇啊,你有肖凌啊。

陈小妹最大限度地仰着脖子,接受母亲的抚摸。哪怕别人对它有一点善意,陈小妹也体会得出来,然后再用自己最大的善意去诱发别人的善意,它们这类狗,都懂心理学。陈小妹凉凉的鼻头和柔软的毛发摸在手里很舒服,母亲拍了拍它的脑门,说我就趁机把你扔楼下去,你说我敢不敢啊?

陈小妹闭上了眼睛。

陈小妹的顺从让母亲咯咯地笑了起来,说要是把你扔楼下去,谁听我说话啊?

那个时候,婶婶总对叔叔说要陪送花美丽一份丰厚的嫁妆。对,母亲就叫花美丽。货郎敲着拨浪鼓来卖东西,婶婶总是拿家里的果品去换些针头线脑。有一次,婶婶竟然换回了一面小铜镜,放到了花美丽的房间里。婶婶每次都跟那个货郎攀谈些什么。夏日的午后,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婶婶与货郎在墙拐角的倭瓜藤下面闲说话。花美丽正要上茅房,就听婶婶说:十三了……也见红了,娘没有了,可不就得我作主……

秋天的栗子山到处瓜果飘香,母亲穿着红夹袄挎着篮子到山上捡榛子。小日本的飞机像三间房子那么大,突然向发现的目标下俯冲了一下,倭瓜那样大的炸弹就投在了母亲前面几米远的地方。母亲赶紧趴在了一块大石头的后面,炸弹“砰”地爆炸了,山坡炸出了一米深的坑,母亲就像从土里钻出来的人参娃娃,连睫毛梢上都是土。她站起来怕打了一下,发现胳膊腿都没有受伤,只是篮子被炸飞了。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家,发现货郎就在门厅后面的太师椅上拘谨地坐着。

货郎挑着几个油纸包来领人了,母亲这才知道自己被嫁了。那个时候,叔叔去南方贩蚕丝开丝房,刚走三天,回来才知道侄女花美丽跟个货郎私奔了。他一直骂花美丽没良心,急着嫁人,都不跟叔叔打个招呼。

母亲走时,就带了那面小铜镜。拱形的镜面上面,镂刻着几缕梅花。后来这面镜子被肖凌的父亲换了酒。若是留到今天,也该是文物了。

货郎大母亲八岁,模样和品性都没得说,就是家里穷,土改才分了两间西厢房。货郎也是个没父没母的孩子,花美丽每天在家里出出进进,村里人都以为货郎拣了个女儿。母亲生头胎那年都合作化了,母亲像书里写的那样,生了孩子三天就下地干活了。母亲积极了很多年,当妇女队长,带领铁姑娘战天斗地。有一次,在水库工地上遇到了塌方,人家告诉她货郎被埋在了里面,母亲还是把自己手里的一份活干完才跑了过去,结果,没见着货郎最后一面。

货郎临死之前曾说过一句话,但现场乱哄哄的,没有一个人听见。

母亲为这事后悔了一辈子,当时如果她在场,是会听见货郎的遗言的。之后的很多年,母亲一直在猜测货郎的那句话是什么,时至今日,依然没能猜得出来。

母亲带着大女儿嫁给肖凌的爸那年才二十三岁。肖凌的爸脾气不好,爱喝酒,凡事爱认个死理。他说养闺女没用,一辈子就没正眼瞧过哪个闺女。他曾经要把母亲带过来的大丫头送人,母亲以死相拚,才让他绝了念想。

这些事情,都烂在了母亲的肚子里,除了陈小妹,她从没跟任何人说起过。

人啊,转眼就是一辈子。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此时她没觉得面对的是一条狗。母亲说,不好过的年景,总嫌日子过得慢,但再慢也慢不过眼下的光阴。太阳许久都不动一动,光影许久都不动一动,时针许久都不动一动,人就像山上的老荆树疙瘩,活得皮糙肉厚,只有心尖儿有那么一点活分。真不知人活着是为了啥,难道就是为了让儿女孝顺?

母亲伤心了,嘴里发出了呜咽声。陈小妹紧张地用两只前爪去挠母亲的大腿,那意思是:你怎么了?

母亲读懂了陈小妹的语言,转悲为喜。她用两只手掐住陈小妹的腋下把它抱了起来。陈小妹马上去舔母亲的脸,母亲把头扭开了。但母亲感受到了陈小妹从鼻子里发出的温润的气息,友好,亲昵。

母亲与陈小妹达成了和解,肖凌一点也不知道。母亲也不让他们知道。为啥要告诉他们呢?母亲想,反正他们也不待见我,他们只关心陈小妹。当着女儿一家三口的面,母亲继续不给陈小妹好脸色,甚至在方便的时候敲打她。每逢陈小妹淘气,母亲就大声斥责它,有点故意讨嫌的意思。母亲的行为让家里的空气一刻也没有轻松过。陈卫国和潇潇放学回来,母亲在屋里说,都回来了?母亲的声音,因为愉悦已经有了歌唱的味道,但他们因为各怀心腹事,谁都听不出来。

陈卫国教两个班的物理,成绩在十几个平行班上总是遥遥领先。受陈卫国的影响,班里也有几个无线电迷,在课堂上学了理论知识,就想动手进行实践。在几个同学的撺掇下,班里成立了一个无线电兴趣小组,共有八人参加。陈卫国把自己出资买来的一些零部件也无偿捐献出来。这件事本来校长同意了,说在业余时间丰富学生们的文化生活是好事。兴趣小组活动了两次,校长听到了些风言风语,说那些无线电傳播技术会给学校带来麻烦,他便找到了肖凌,让她劝说陈卫国,解散兴趣小组。肖凌在单位是中层干部,校长让她去做工作是应该的。但陈卫国不那样想。当时成立兴趣小组就是校长当面答应的,现在要解散,校长屈尊来说一声也没什么。或者让哪个副校长来通知,都行。肖凌的身份特殊,说话的口气也特殊。肖凌本来就反感陈卫国的这些做法,说他不务正业。陈卫国一听就炸了,说校方出尔反尔,说我把兴趣小组搬到校外总可以吧?肖凌的火气也不打一处来,说现在课程这么紧张,都恨不得把时间掰成两半使,你净搞没用的,能帮助孩子升学吗?能让家长满意吗?俩人在前边吵,坐在后面的潇潇一声不吭,来到楼下下了车,潇潇说了句,你们如果再吵,从明天开始,我就不坐这个车了,我打的。

肖凌最后一个下了车。她最近总感觉有点心力交瘁,觉得自己像提前进入更年期了。走到一楼门口,陈阿姨把她拦住了。肖凌抢着说,我妈可想陈阿姨了,您咋不去我家串门?陈阿姨说,我正要跟你们说这个事呢,我上去过……你们多开导开导老人吧。

肖凌问母亲都跟陈阿姨说了些啥,母亲说,啥都没说。母亲的眼神一躲闪,肖凌就知道她心虚了。肖凌说,您肯定诉苦了,是不是说我们对狗比对您还好了?母亲看了肖凌一眼,劲儿劲儿地说,说了。你们对狗就是比对我好。肖凌说,我们怎么对您不好了?我们是对陈小妹好,但对您也不差吧?母亲说,差不差你们心里清楚。肖凌让母亲说得详细些,母亲说,刚才他们爷俩进来,潇潇不理我,她爹屁都不放一个。肖凌风风火火冲进了潇潇的屋里,问她是不是没理姥姥,潇潇理直气壮地说,没理。肖凌“乓乓乓”地凿了她后背几下,说你还无法无天了,你不记得你是在姥姥背上长大的?潇潇倔强地拿着笔一笔一画写字,声都没吭一声。肖凌不解气,又抓起一本书在桌子上摔了一下。一回头,见母亲就在门口站着,脸上寒气袭人。母親说,我知道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明天我就回家了,你不用打孩子了。母亲说完就回房间收拾东西,肖凌坐在沙发上生了好一会儿闷气,还是把陈卫国和潇潇提溜到母亲的屋里,母亲已经包好了两个包袱,像两头翘起的小船一样。肖凌扯了陈卫国一下,陈卫国有些结巴地说,妈,对不起,今天我心情不好,惹您老人家生气了。潇潇拨棱着脑袋不肯说道歉的话,看见姥姥突然捂住脸哭了,潇潇受不了,她扑过去抱住了姥姥。

母亲与陈小妹形成了默契。家里上班的上学的人一走,陈小妹就来到母亲的房间,嗅够了母亲腿上的薄荷味,就卧在脚下,举着头听母亲说话。母亲的话很多。她回忆年轻的时候,年壮的时候,是多能干的人啊!起早永远不会睡过站。场里地里的活计没有不会的。五个女儿夏单冬棉永远是干干净净。过年了,大棉鞋一人一双。母亲都是十二点以后“刺啦刺啦”钉底子。男人挣十分母亲也挣十分。男人起圈母亲也起圈,起一个猪圈能挣十五分。母亲是女人中唯一能挣十五分的人。母亲说这些时脸上洋溢着幸福,那些岁月就在额头的皱纹里潜伏,皱纹打开了,岁月显现了。母亲回忆那一年大旱,河干了井也干了,每天起得最早的人能打上一桶清亮的水。别人起得再早也没用,母亲钉底子钉到后半夜,先去挑了水然后再睡觉。所以村里人都知道母亲能起早,但至今也不知道母亲是这样的起法。母亲得意地对陈小妹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那时候哪是光受穷啊,算计不到都喝不上一口干净水。

母亲说话说得口干舌燥。她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又给陈小妹倒了些。陈小妹过去闻了闻,没有喝。母亲说,不想喝水也不能给你牛奶喝,牛奶是牛喝的,你喝只能喝狗奶。你还记得狗奶是什么滋味么?

陈小妹嗅了嗅鼻子,表示不赞成母亲说的话。

母亲说,你不同意也白搭,我说话算数。

然后,母亲又告诉陈小妹床不能上,沙发不能上。过去陈小妹是人待的地方都想享受一下。它是那种典型的宠物型犬类,爱跟人起腻。尤其是夜里,主人不让它上床它就在沙发上四仰八叉躺舒服,弄得一家人的衣服上都是狗毛,每天临出门之前,总要用黏纸沾来沾去。母亲怕它听不懂,又把它放到床和沙发上,拍打两下脑门,然后把它推下去。陈小妹立刻就懂了,它耸着脖子夹着尾巴灰溜溜地站到远处看母亲,神情有几分羞愧。

要说陈卫国多不待见这个丈母娘,也不是真的。当初他和肖凌结婚时,丈母娘真像别人说的那样,喝凉水都要兑香油。这是说丈母娘对姑爷的那种好,不是骨肉胜似骨肉。从什么时候起,陈卫国心里有了结子呢?比挨一巴掌还要早。那时肖凌的教导处主任刚有信儿,陈卫国就坚决不同意,说这个角色官不像个官,老师又不像个老师。当老师的就在三尺讲台上站稳了,其余什么都是浮云。陈卫国还说,要是让你当校长,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最起码那有个行政级别。当个主任也就是比别人多陪两顿酒,你就那么稀罕去跟人家逢场作戏?

当时他们是躺在床上争论的,肖凌说服陈卫国的理由是,自己当主任就可以不受哪个下三滥主任的气。就因为这个角色没职没权,才会有人更当一回事。这个理由没有说服陈卫国,肖凌其实也明白,夫妻两个在一个单位,陈卫国多少是有压力的。但陈卫国说的确实也有道理,肖凌也热爱讲台,喜欢每天面对一张张青春的脸。

谁都没有想到母亲在门外偷听了他们的谈话。母亲推门就进,“啪”地摁亮了电灯,把床上的两个人吓了一跳。母亲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肖凌你就得当主任,不当主任怎么当校长?卫国你不支持她还给她泼冷水,人家还以为你们不是两口子呢。在明亮的灯光底下,陈卫国张口结舌有点无处藏躲。肖凌起身把母亲推了出去,说这不关您的事,您瞎掺和什么。母亲说,你是我闺女,混得好我也沾光,怎么能说是瞎掺和呢。母亲朝卧室方向点着说,别听他的,他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肖凌说,以后您进我房间得敲门。

母亲说,你是不是我闺女?你是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那个时候咋不让我敲门?

肖凌最终当了主任这个差,也不光因为听了母亲的,主要还是自己想通了。当了主任,到底还是比当班主任轻松,虽然陈卫国看不上,但女人都不跟轻松过不去。

这一段家里乌烟瘴气,作为一家之主的陈卫国,好好反思了一下,决定在路上跟肖凌和女儿谈谈。周末晚上放学,陈卫国拉着娘俩去了易人咖啡店,这是他的无线电发烧友开的。咖啡店里温暖、雅致,三三两两进来的都是年轻人。肖凌起初不肯进来,说一家三口喝咖啡不是毛病也是神经。架不住潇潇热情高,把她连拉带扯地拽了进来。老板跟陈卫国探讨了一阵有关无线电的技术问题,就去忙别的了,告诉服务员这桌的单只收一半。陈卫国说,不用你管,你以为我一个人民教师连杯咖啡都喝不起?

要了咖啡和小点心,潇潇有点贪婪,她喜欢咖啡的味道。肖凌却没有动,她有些不安,不知道陈卫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陈卫国用勺子慢慢搅动着咖啡,思忖话打哪说。肖凌等不及了,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回家我还得做饭呢。潇潇连忙看了看左右,说妈妈不该讲粗话。这里环境这么优雅,你说话应该像个淑女才行。

肖凌“扑哧”一声笑了,说我能当淑女的妈就已经不错了。

这话给了陈卫国启发。陈卫国就从环境对人的影响开始说起。说这段家里不太平,大吵小吵几乎不断,姥姥伤心我们也伤心,就因为姥姥与我们对待陈小妹的态度不同,这是吵嘴的诱因。吵嘴的结果,就是大家都不愉快。一个家庭没有和谐温馨的气氛,就不叫家庭。我首先检讨。有时心情不好,对姥姥有些过分,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姥姥是谁?是亲人。姥姥不喜欢陈小妹很正常,但我们因为姥姥不喜欢陈小妹而不喜欢姥姥就不正常。你们自己说说,在你们的心目中,到底是陈小妹重要还是姥姥重要?

肖凌没料到陈卫国说这些,没提防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潇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谨慎地说,不是我不喜欢姥姥,是我的心不喜欢。我管不住我的心。

陈卫国说,好,我们就从你的心开始谈起。你的心为什么不喜欢姥姥呢?是因为姥姥对陈小妹不好。姥姥对陈小妹怎么不好呢?不给它吃火腿,不让它上沙发,它淘气时给它一拐杖。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不是姥姥对陈小妹太苛刻,是我们对它太纵容。姥姥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做的。陈小妹不单喜欢吃火腿,它还喜欢吃更高级的食物,就像我们一样。比如,到这里来喝杯咖啡。可我们能带它来吗?不能。不是所有的愿望我们都要满足,对待陈小妹如此,对待潇潇也如此。火腿不是陈小妹唯一能吃的食物,是我们让它变成了唯一。公平地讲,陈小妹每天吃火腿弊大于利,身体发福了,越来越跑不动了。火腿里有食品添加剂,吃久了对身体不好。我们对它好,其实是在害它。姥姥对它不好,却有助于它懂事和成长。潇潇是中学生了,这些道理你应该懂得。再好吃的食物如果天天都让你吃,你会愿意么?

潇潇不服气,说陈小妹自己喜欢。

陈卫国说,你小时候就爱吃巧克力,哪天不吃就又哭又闹。你妈为这个事不知发了多少愁,总担心你把牙齿吃坏。姥姥把你带回了老家,在巧克力上抹辣椒面,才戒掉你的毛病。如果不是当初姥姥对你“不好”,你能有现在这样一口好牙齿么?

肖凌一下有了精神,说你那个时候满口的小黑牙根,蛀牙一个接着一个。手里有钱就去小卖店买巧克力,有一次,居然赊了三块钱的账,让我狠狠揍了一顿。

潇潇白了肖凌一眼,说你虐待儿童。

肖凌说,如果没有虐待,你会顺顺当当长这么大?

陈卫国又说,姥姥吃了一辈子苦,她看不惯陈小妹吃火腿,是因为她自己都舍不得吃,要给我们省钱。姥姥不是虐待陈小妹,而是有一套自己的方法管教它。可这些我们却看不惯。我们为什么看不惯,是因为我们在感情的天平上,倾斜到了陈小妹一边。姥姥说得很对,我们对待陈小妹的确比对待她好,我们真的很不应该。

肖凌的眼泪越流越多,用手背都抹不过来。潇潇抻了张纸巾给妈妈擦眼泪,说爸爸说的好像有道理,我们是惹姥姥生气了。肖凌响亮地吸了吸鼻子,说我们以后谁都不许管陈小妹了,就把陈小妹交给姥姥,说不定能把陈小妹管成个天才。

陈卫国说,我们从今天开始,都要对姥姥转变态度,从我做起。说完伸出来一只手。肖凌和潇潇也重复了“从我做起”,把手掌扣到了陈卫国的手背上。

十一

把生活稍稍换了个角度调整一下,就发现内容和形式都有了不同。肖凌一家三口放学回家,看见陈小妹经常惶恐地扎在沙发缝里不出来,他们就知道陈小妹又犯错误了。母亲对陈小妹的态度,一点也不纵容,该奖励的时候奖励,该惩罚的时候惩罚。陈小妹逐渐成了一只品德优良的狗,不上沙发不上床,也不再偷东西吃。过去陈小妹还爱撕咬卫生纸,能把一包卫生纸都扯出来堆到客厅,就像下了雪一样。现在看见白色的卫生纸陈小妹扭头就走,就像中了什么符咒。

学校要期末考试了,平行班级之间展开了学习竞赛,老师不是拖堂就是压课。陈卫国教初一物理,任务较轻,每天能够按时下班。肖凌则要跟着压课的班级耗时间。潇潇每天都在陈卫国的办公桌上做作业,待一车人满载而归,潇潇在路上就要睡着了。回家的第一件事,肖凌冲进厨房,陈卫国出去遛狗,一家人紧张得像是打仗一样。

母亲对肖凌说,从明天开始,我去遛狗吧。肖凌马上说不行不行,要是磕了碰了,可没处去买后悔药。母亲说,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能磕了碰了?肖凌说,我知道您心里还年轻着呢,可您的胳膊腿的确已经老了。肖凌问陈卫国怎么看这件事,陈卫国也同意肖凌的观点,说陈小妹一到外面就发疯,您可撵不上它。

母亲一旦对什么事情动了心,就会念念不忘。家里剩下她一个人,她就趴在窗台上,研究自己出去的种种可能。心里有了底,母亲穿戴整齐,在兜里放了一把狗粮,对陈小妹说,跟姥姥出去玩啊!陈小妹听得懂那个“玩“字,嘴里发出了愉快的哼唧声。母亲说,出去你可要听话,不许乱跑,听到没有?陈小妹把尾巴摇出花来,可开了门,一下就蹿了出去,一边跑一边狂吠。它跑下几级台阶,又蹿上来咬母亲的裤脚,那意思是,你咋走得那么慢啊。母亲因为兴奋而有些惶急,但一点也不敢怠慢脚底下。下了最后一级台阶,母亲的脸上有了胜利的微笑。天底下都是白花花的日光。母亲仰起脸,眯起眼睛,接受阳光的抚摸。陈小妹耸着脊背在草地上疯跑,像开足了马力的汽车一样。母亲看着它矫健的样子连着说可怜,你那么能跑,平时却没机会,今天快多跑一会儿吧。

小区大门口有会馆,陈阿姨在那里打牌。早先母亲也经常到那里坐,冬天外面冷,很多老人都在里面背风。母亲拖着一条残腿走向陈阿姨,她想和陈阿姨说说话。会馆里有四个人打牌,却有七八个人看热闹。母亲对陈阿姨说,这儿也不冷啊?陈阿姨只来得及应一声,不冷。就再没朝母亲这里看。母亲有些失望,她原想陈阿姨会把手里的牌给别人,陪自己说说话,毕竟她们是老相识。换作母亲,是会这样做的。

外面的横向马路有些背阴,再加上顶风,母亲出去走了几十米,就觉得冷风把衣服惯透了。那条残腿尤其不听使唤,每走一步都很困难。怪不得女儿女婿不让自己出门,原来真是废物人了。陈小妹喜欢顶着风奔跑,脊背上的毛聳起来,像风掠过的草地一样。陈小妹的毛发也是麦草的颜色,在枯燥的绿化带中穿行,尤其显得英姿勃发。

母亲忽然想起了老家的麦草垛,散发着干暖温馨的味道。母亲出来之前,特意把麦草垛用苫布盖上了,以防下雪。这个麦草垛已经有好几年了,还是母亲腿脚好的时候垛起来的。病了以后,母亲不再自己烧柴灶,麦草也没了用场。但母亲像经育孩子一样经育着它,防着雨雪浇它,防它腐烂霉变,总是该晾晒晾晒,该通风通风。邻家曾来找母亲商量,花几个钱把麦草买了去,母亲说,给多少钱也不卖。人家问母亲留着麦草干啥使,母亲说,死了铺棺材。

母亲说的是气话。家里干农活的用具都被那户人家借走了,借了就不还。他们说反正还了也没用。母亲没有地,也干不了庄稼活了,所以母亲对那户人家惦记自己的麦草垛很反感。她有点担心他们趁自己不在家时把麦草垛据为己有,然后就说被大风刮走了。

母亲开始不安起来,恨不得一步迈回家里。母亲在冷风中心事重重的样子很惹人眼目,所有在她面前经过的人都会看她一眼。陈小妹从人行道蹿到了主干道,它总是像小孩子一样顽皮。主干道上的车很多,陈小妹机警地躲闪着,跑了一个大大的弧形,然后朝母亲这里奔来。一辆三马车骤急的刹车声警醒了母亲,三马车上下来一个穿灰色大衣的人,他朝母亲这里看了一眼,就从容地抱起陈小妹扔到车上,然后又嘟嘟嘟地把车开走了。

母亲好一会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大呼小叫地嚷有人偷狗了!母亲踉跄着抱住了一棵树,她想拖着这棵树去追那辆三马车。无奈腿像生了根一样抬不起来。车子在前边迅速拐弯了,母亲一下哭出了声:陈小妹啊……

有几个人过来围住了母亲,问母亲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比画着央人快去追,说陈小妹被人偷走了。有人以为陈小妹是个孩子,拿出手机就要拨打110。待问明白了是条狗,那人又把手机收了起来,说您就认倒霉吧,这样的事隔三岔五就会发生。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样儿,怎么能让腿脚有毛病的人出来遛狗呢?那人忿忿不平地说。

十二

母亲把兜里的狗粮拿了出来,让肖凌他们看,说陈小妹真的是被人偷走了,不是我故意把它弄丢了。我出去之前特意带了把狗粮,防着它不听话时给它吃。母亲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一家三口都用那种眼神看她,让母亲觉得无法承受。肖凌心里很难受,但嘴上却说,丢了就丢了,不就是一条狗么?潇潇扔下书包就跑了出去,围着小区到处喊,又把楼前楼后的灌木丛仔细看了个遍,回到家来饭也不吃,就在屋里呜呜地哭,哭得母亲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陈卫国仔细问了那辆三马车,什么颜色,开车的人多大年纪。母亲说没有看清楚。母亲确实没看清楚。可一句没看清楚却打消了陈卫国继续问下去的念头。母亲第一天出去遛狗就遇到了偷狗的,陈卫国也有点不知所措。

没有了陈小妹,家里显得空空荡荡。没人开电视,也没人说话。母亲早早就回了自己的房间,说了句,死了娘老子也不至于这样。在他们没回来之前,母亲一直在自责。那种感觉甚至让母亲有点透不过气。母亲有充分的准备接受一家三口的责难。可是,他们回来什么也没说,母亲才意识到他们根本就不相信自己。他们不相信,母亲就觉得没啥好说的了。

不就一条狗么?就算我故意把它弄丢的,又能怎么样?母亲自言自语。

转天早晨起来,潇潇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她晚上给姥姥写了一封信,对姥姥说,你可以不喜欢陈小妹,可以把陈小妹送人,但你不能抛弃它。外面那么多的大狗,没人呵护它,它会被撕烂的。潇潇把信放到了茶几上,被肖凌看见,把信收了起来。肖凌说,你写这些有什么用,姥姥又不认识字。潇潇说,就是因为姥姥不认识字我才写,否则还不把我憋死?肖凌说,姥姥已经说了,狗是被人偷走的,我们要相信姥姥。潇潇说,这话你信么?姥姥平时连门都不出,却有本事让人来偷狗。陈卫国听不下去了,呵斥说,姥姥说丢就丢了,这件事就到这里,以后谁都不许再提。

肖凌推开门跟母亲说要上班了,母亲朝向窗户坐着,没有回头。

母亲把外面的房门留了一道缝,她总觉得陈小妹那么聪明,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跑回來。肖凌下班回家问母亲为什么不关好门,母亲撒谎说,陈阿姨过来串门,忘记关了。肖凌上班时在楼下见到陈阿姨,才知道母亲在说谎。陈阿姨说,那个开三马车的人真缺德,欺负一个腿脚不好的老太太。肖凌吃惊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陈阿姨说,当时她在打牌,有人从外面回来,亲眼看见开三马车的人抱走了陈小妹。肖凌当即返回家里跟母亲说,陈小妹是丢了,我们都相信您。可母亲却不相信肖凌说的是真话。母亲说,我知道你们都以为我把陈小妹谋害了。我是把它谋害了,我不待见它。

母亲一直都在想着怎样弥补这件事。没有了陈小妹,她也觉得日子难熬了。还有心里的那些话,说给谁听呢?这天,肖凌他们上班刚走,母亲也下了楼。她坐上了一辆出租车,问司机哪里有卖狗的。司机想了想,说大集上也许有。母亲说,她今天出来就是赶大集的,买狗。司机同情地说,您腿脚不好还去赶集,那里人山人海,可别挤着您。母亲把家里的事跟司机说了,自己不小心遛丢了狗,儿女们却认为狗被谋害了。司机咂着嘴说,对狗比对老人还好,也不知道这年头的人是怎么了。

司机自告奋勇陪母亲去买狗,把车开到狗市去。狗市在西郊的一片树林里,要从外环路上绕过去。我不多收您钱。司机诚恳地说。司机把母亲搀下车,又搀着母亲走进了狗市。不断有卖狗的人招呼他们,把他们看成母子了。母亲眼花缭乱,她哪里见过这样多的狗啊,而且都奇形怪状,与村里的狗一点都不一样。斑点,金毛,牧羊犬,萨摩耶,大的小的都有,长毛的短毛的都有,红的黄的都有。司机告诉母亲,狗贩子可会糊弄人呢。有些狗的斑点是点上去,回家一洗澡点就没了。有些卷毛是用冷烫精烫的。有些颜色是用涂料染的。稍不留神就能买个当上。母亲可没想到买只狗都要这么多学问。她问司机怎么才能不上当。司机说,大妈要信得过我,咱就到边上去遛遛,有些狗是自家养不了拿来卖的,那些人不是狗贩子,一眼就看得出来。

司机看上了一只小比熊,白色的卷毛毛,像个不倒翁一样。司机说,小比熊比博美漂亮,买回家去儿女准喜欢。母亲却坚持买博美,说丢了个陈小妹,还要买回来个陈小妹。听说母亲买博美,一个中年妇女凑了上来,说家里的狗生了四只狗崽子,实在没处放,拿出来换几个钱花。那只小狗就在女人的手心里,毛茸茸的,颜色,模样都与陈小妹相仿佛。但母亲说这个狗种不纯,跟家里丢的陈小妹相比,腿短,耳朵小得就像粽子角。女人笑着说,是您家的狗不是纯种吧?您大概没见过纯种的博美,狗越小纯度越高。

女人的说法,在司机那里得到了证实。母亲便对这只博美动了心。一番讨价还价,女人只肯让到四百五十元,母亲虽然不舍得,还是把兜里仅有的五百元钱掏了出来。这只狗是公狗,母亲当时就琢磨叫它陈小弟。

肖凌对周老师说,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奇迹吧,可奇迹就是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母亲下楼转了一圈,没找到陈小妹,却捡到一只纯种的小博美。周老师说,你们上次捡过一只,这次又捡了一只……怎么那么巧,不会是买的吧?肖凌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慢说母亲腿脚不利索,出不了远门,就是出得去,她也找不到卖狗的地方。就是找得着,她也舍不得花钱。你想,她平时连口饭都吃得节俭,怎么舍得花几百块钱买狗呢?

周老师说,出不得远门还能捡狗,这狗还是来得蹊跷。

正好陈卫国朝这边走来,周老师招呼他,说你们家的陈小弟,当真是捡的?

陈卫国说,哪里有那样好捡,分明是买的。

陈卫国用的是玩笑的口吻,但他说的其实是心里话。

陈卫国拍着篮球朝操场中间走,心想肖凌怎么越来越少心眼,那样好看的一条狗,怎么可能让一个老太太随便就捡到。

十三

陈小弟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客人,惊奇地这里瞅,那里嗅。它吃得少,走路试试探探,哪里有个响动,它会支棱起耳朵听半天。它还不会叫,来家里几天了,也没从它嘴里发出过声响。

它实在是比陈小妹好看,尤其是毛色,比乳白深一些,比鹅黄浅一些。跑动的时候,像是一个漂亮的绒球在滚动。小耳朵藏在毛发里,只露出尖尖的小菱角。潇潇追问姥姥是从哪里捡到的,姥姥说,就是在丢陈小妹那里不远的地方。潇潇惊奇地说,是不是陈小妹派它来咱家的?

母亲不愿意让家人知道自己去狗市的事,觉得没面子。她其实不怎么喜欢陈小弟,经常点着它的脑门说,四百五啊,你哪里就值四百五啊……

有一天,肖凌去会馆买菜,正碰见一个男人在买烟。肖凌不认识人家,但人家认识她。在小区门口开了几年出租,叫不上业主的名字,但谁跟谁是一家的,基本上就认个八九不离十。司机问肖凌小狗怎么样,要想着给它注射疫苗,从狗市出来的狗,都容易得病。肖凌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家有小狗,司机告诉她,你婆婆去买狗,我拉着她走了一遭。

肖凌怔住了,半天回不过神来。什么叫奇迹,奇迹原来在你不知道的地方。

这件事,肖凌对谁也没说。只是拿出了五百块钱悄悄给了母亲,说这月奖金发得多。母亲不要,说自己又有吃又有穿,要钱也没有用。肖凌还是把钱塞到了母亲的口袋里,她知道母亲嘴上说不要,心里其实是高兴的。

母亲不是在乎钱,她在乎的是有人惦记。

陈小弟总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身后,母亲想跟它说话,它却躺在那里呼呼大睡。陈小弟仰面朝天躺着,四脚朝上。母亲看不惯它的睡姿,说人家睡觉都趴着,你怎么仰巴脚晒蛋呢?母亲拨拉它一下,它懵懂地站起来,换个地方接茬睡。母亲说,都是博美,你跟陈小妹一点也不一样。陈小妹那个机灵啊,什么都懂,眼睛都会说话。陈小弟也不理会母亲,往远处走几步,一翘后腿,尿了泡尿。母亲骂,该死的东西,看你啥时候能懂人事……

陈小弟憨态可掬,很快就把潇潇征服了。潇潇愿意用脸蹭陈小弟的毛,或者把陈小弟放在自己的衣服里,贴着胸口。夜里睡觉想搂着陈小弟,母亲不依。母亲说,你是女孩子,陈小弟不干净。潇潇说,我去给陈小弟洗澡。母亲说,洗澡也不行,人就是不能跟狗一床睡。潇潇求援地看着肖凌,肖凌也没通融,说都照姥姥说的办。

有一天晚上十点多,母亲已经睡了,却听到门口外面有动静。母亲喊肖凌出去看看,肖凌赖在沙发里懒得动,说这么晚了,不会有人來。母亲不放心,披了衣服去开门,就见陈小妹旋风一样“呼”地卷了进来,母亲吃惊地叫出了声:乖乖……你这是从哪儿来啊?

陈小妹蹿得高高的跟每个人亲热。但陈小妹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身上像泥猴一样,毛发都打着卷,沾着柴禾末子。所以每个人都躲闪着身子防它扑到。肖凌蹲下身去想摸摸它,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肖凌说,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陈小妹哀哀地冲着肖凌叫,眼里似乎都有了泪花。陈小弟战战兢兢地过来看热闹,陈小妹突然屁股撅得高高地匍匐下身子,一纵身就把陈小弟扑倒了。陈小妹叼起它的后背像玩具娃娃一样用力甩了几下,然后用一只前爪蹬扯撕咬。把一家人吓坏了,手忙脚乱把陈小弟抢了过来。

母亲从屋里推了把椅子出来,说你们去睡觉吧,我给陈小妹洗澡。肖凌说,今天太晚了,先把它关在洗手间,明天再说吧。母亲答应了。待肖凌他们都睡熟了,母亲又把洗手间的门轻轻推开了。母亲坐在椅子上,给陈小妹淋浴。母亲说,你这两天受苦了吧?人家是不是把你关起来了?陈小妹呜咽着应,它总寻找机会舔母亲的手,所有的言语,似乎都想从那片舌头传导出来。母亲说,可怜的东西,你倒是说话啊。母亲给它用洗发水,陈小妹仰着脖子等着母亲搓揉。终于洗得香喷喷了,母亲用小毯子把它包了起来。母亲说,你不在家,这个小毯子就是陈小弟的了。陈小妹嗷地叫了一声,吓了母亲一跳。母亲说,你当真能听懂我说话啊……陈小弟不是别人,它就是你弟弟。

但陈小妹显然不那样认为。它只要看见陈小弟,就一副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架势。有一次,陈小弟刚要过去吃食,就被陈小妹叼起尾巴扯出去老远。它还见不得潇潇跟陈小弟亲热,只要看见潇潇抱着陈小弟,就气得浑身哆嗦。潇潇觉得这样好玩,故意把陈小弟举得高高的,表演给陈小妹看。陈小妹往她身上扑,不小心把潇潇的手背咬破了。陈小妹狠狠遭了一顿打,躲到沙发缝里半天都不肯出来。肖凌和陈卫国都很紧张,商量上学之前先去给潇潇打狂犬疫苗。母亲轻描淡写说没事,去年她的小腿被邻居的大狗咬了一口,咬出了两排牙印,没打疫苗,也没啥事。肖凌吃惊地说,怎么没听您说起过?母亲说,告诉你们干啥,你们就知道大惊小怪。肖凌说,您是不知道狂犬病的厉害,有十几年的潜伏期。母亲说,早死早托生,我都活这把年纪了,还有啥可怕的。

家里有两条彼此不相容的狗,可不是轻松的事。肖凌在饭桌上说,怎么办呢,我们不能把两只狗都留在家里。如果只留一条,你们说留谁?潇潇首先说,陈小弟,我已经离不开它了。母亲说,过去你也离不开陈小妹。潇潇撅着嘴说,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就是离不开陈小弟。陈卫国不表态,母亲也不再说什么。肖凌说,那就听潇潇的?陈卫国问,陈小妹怎么办?潇潇说,要是知道她从哪跑来的就好了。肖凌说,妈第一天遛狗就遇到了偷狗的人。潇潇嘴快,马上说,再让姥姥遛丢一次?

母亲不满地“哼”了一声。

陈小妹就在阳台上,隔著玻璃往里看。肖凌告诉母亲,为了不让它伤害陈小弟,就让它待在阳台上。此刻它眼巴巴地看着餐桌,看着餐桌底下忙来忙去的陈小弟,不明白自己千辛万苦逃回来,怎么就成了不受欢迎的狗。

肖凌他们上班走了,母亲就把陈小妹放进来。陈小妹不放过任何复仇的机会。它觉得就是这个叫陈小弟的家伙剥夺了自己在这个家庭的地位。所以,它虽然匍匐在母亲的脚边,可眼睛却盯着陈小弟的动静。陈小弟在潇潇的房间一带活动,只要出现在门口,陈小妹就会像箭一样射出去,陈小弟屁滚尿流的样子,让母亲忧心忡忡。母亲对陈小妹说,你越是这个样子,人家越不待见你。说来讲去还是怨我,我要是不把你遛丢了,就不会买陈小弟。要是不买陈小弟,你回来也不会是这个待遇。我一直都在好心办好事,可办出来的,咋看着没一件像好事呢?

陈小妹的眼睛,一点一点渗出水来,它的伤心,是看得见的伤心,它的绝望是看得见的绝望,它的愤怒,也是看得见的愤怒。它把头抵在母亲的脚背上,鼻子一抽一抽的,很像哭。母亲拍了拍它,说放心吧,我不会丢下你不管。我想好了,天气暖了我回家,你也跟着我回家。老家有大院子,你可以随便跑。村里有许多伙伴,你可以随便出去玩。咱不住这憋死猫的楼房,咱回家去住四破五的大瓦房去。

可陈小妹对大院子、大房子一点感觉也没有。它的眼神就那样一直茫然无措和郁郁寡欢,就像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任何语言都难以温暖它。后来,它眯起了眼睛,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可陈小弟一探头,它马上警觉地耸起了脊背,陈小弟就像耗子见了猫,只一闪,就在门口消失了。

十四

肖凌托周老师给陈小妹找个人家,说家里两只狗天天你死我活,看着就不太平。周老师说,陈小妹是成年狗了,懂事,养到这么大不容易。你们怎么不考虑把陈小弟送人?肖凌说,别说潇潇了,连我都不舍得,陈小弟要值五百大洋呢。周老师说,那就也去赶个大集,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这话让肖凌动了心。回家的路上,肖凌对潇潇说起赶大集的事,潇潇很反感,说你们不如先卖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呆在这个家了。

肖凌问她为什么不想呆在这个家。潇潇说,我们家整天就像演戏一样,神经脆弱的根本待不了。一会儿丢狗,一会儿捡狗,一会儿卖狗,我们家的人是狗贩子么?

两天以后,周老师来了话,说有一对老夫妇可以收养陈小妹,但条件是先给陈小妹做体检。周老师说得为难,肖凌听得生气,说我们陈小妹也是家里的宝贝,怎么送给人家就成二等公民了?周老师说,是我嘴快,把陈小妹这些日子的遭遇对人家讲了,人家不是对你们不放心,是对它跑出去的这十几天不放心。人家也不是在乎几个钱,是他们年龄大了,出门不太方便。人家特意嘱咐我,你们可以拿着体检凭据去报销。周老师的话,说得肖凌的心一剐一剐地难受。不管陈小弟值多少钱,肖凌还是对陈小妹有感情。可有感情不代表肖凌能留下它。品种,价位,容貌,年龄,肖凌考虑的是综合因素,当然,还有潇潇的想法。说到底,陈小妹也就是个宠物。有人宠它,它是个物;没人宠它,它就什么也不是。

临上班前,肖凌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大布兜,是去超市买菜时用的。它推开阳台的门,母亲正好从房间出来。母亲看着她把陈小妹装进了布兜里。问她要干啥。肖凌说,送人,给它找到下家了。您一直不喜欢陈小妹,这回也算不喜欢到头了。母亲急急地往肖凌这里奔,抢过布兜把陈小妹放了出来。母亲说,谁说我不喜欢陈小妹?我还预备把它带回家呢。肖凌说,您过去不是一直反对养狗么?母亲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现在我改主意了。肖凌看了看表,说您就别捣乱了,我都跟人家说好了。母亲也毫不通融,说我跟陈小妹也说好了,天气暖和了,我就带它回家。

肖凌急了,说家里养两只狗,您说这家还像个家吗?

母亲说,养一只狗就像家了?我看一只不养才像个家。

肖凌说,那您还把陈小弟买回来,给家里添了那么多麻烦。

肖凌话一出口,就发觉不对了。母亲尴尬的样子让肖凌后悔不迭。母亲下决心似的挥了一下手,说我把两只狗都带到乡下去,总可以了吧?我说走就走。还有你那五百块钱,我一分不少全也还给你。

肖凌窘得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连声说得得得,陈小妹我不送了总可以吧?

陈小妹却迅速地衰弱下去了。它每天都趴在一处,连眼睛都懒得睁开。陈小弟甩着小尾巴在它周围得瑟,它看也不看一眼。火腿不想吃,牛奶不想喝,母亲给它煮了鸡蛋,把蛋黄喂给它,它只舔了舔,就把头扭一边去了。母亲问,你这是怎么了?陈小妹眨巴一下眼,就有泪珠淌了下来。母亲一下老泪纵横,说你又不会说也不会道,这不急死人么?

午后的阳光温暖恬静,母亲坐在靠窗的地方,也把陈小妹抱了过去。陈小妹走路打晃,还有些像哮喘一样透不过气。母亲把它抱在怀里,不停地抚摩它的后背。母亲侧着头看陈小妹的眼睛,说你爱听我说话,我们还是说说话吧。

有一件事,母亲烂在了肚子里,跟谁都没有说过。有一天晚上收工回来,队长三全悄声对她说,今天晚上去粮库夜战,你跟谁也别说。母亲当时很兴奋,夜战可以多挣工分,到粮库夜战,说不定还有别的便宜。只是……粮库里能有什么活呢?母亲很好奇。母亲吃过晚饭就奔粮库去了,是几间地主家的大房子,马灯就在墙壁上挂着,照着堆成山的粮食口袋。三全早到了一步,帮着母亲把麻袋里的豌豆倒进了两只口袋里。三全说,花美丽,豌豆是好东西吧?母亲说,当然是好东西,比高粱棒子好吃,比白面出数,豌豆做成豆沙尤其好吃,只是寻常人家都舍不得。三全说,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顿顿让你吃豆沙馅。母亲警惕起来,三全的坏水多是出了名的。母亲说,我先听听是啥条件?三全要过来耳语,母亲转到了口袋的另一边,说这里又没有别人,你就敞开说呗。三全讪讪地提起口袋蹾了蹾,扎上了口袋嘴儿。一麻袋豌豆,整整分成了两口袋。三全说,我一共两个条件,你答应一个,我就给你一口袋豌豆。你要答应两个,我就把两口袋豌豆都给你。母亲知道不会有天上掉馅饼的事,但还是不由得高兴了一下。她被圆滚滚的豌豆迷住了。家里五个闺女,没有一个整劳动力。老爷们又爱喝酒,啥事都指望不上。这些豌豆,能让一年的日子都变水灵。母亲热切地问三全是啥条件,三全掰着指头说,第一,把你闺女肖凌给我儿子,我儿子看上她了。母亲吃了一惊,她知道三全的儿子经常半路截住肖凌说话,可她没想到他会对肖凌动心思。他比肖凌大十来岁呢。母亲说,肖凌正在读书,还是学生呢。可三全说,丫头家不用读那么多书,我们家不嫌。

母亲心说,你不嫌我们还嫌呢。他家小子三块豆腐高,是个不好说媳妇的主儿。跟肖凌比,他连个癞蛤蟆都算不上。

别说一口袋豌豆,就是一口袋真金白银,也休想让母亲动心。母亲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母亲犹疑地问起另一个条件,三全那个样子笑了笑,还用我说?

那个夜晚,是母亲一生中最难抉择的夜晚。她原本已经走到了院子里,结果又自己走了回来。三全蹲在门槛子上抽烟,对母亲的走与回都无一点反响。母亲在两只口袋面前停住了。想了片刻,母亲问,一个条件给我一口袋豌豆,另一口袋给谁?三全吧嗒着烟嘴说,我自己留著。母亲在灯光的暗影里吐了口气,说如果你两个口袋都给我,我就答应你一个条件。三全久久都不动声色,待把一袋烟抽透了,才起身关上了仓库的门。

母亲对陈小妹说,你知道啥叫人穷志短么?我那个时候就是人穷志短,走到院子里,到处都是豆沙馅的香味,绊着我的腿,迈不动步。没想到那年秋后社就散了,地就分了,粮食就吃不了了,肖凌他爸关起门来问我豌豆是咋来的,这还用说?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散社的第一年,肖凌她爸把所有的地块都种了豌豆,结果家里上顿下顿都是豌豆饼。一到晚上,屋里都是豌豆屁味。丫头问她爹为啥光种豌豆,她爹黑着脸不答腔。我就知道肖凌他爸是啥意思,他是在寒碜我。陈小妹,你说他是不是在寒碜我?

陈小妹似乎一丝力气也没有,它只是朝母亲眨了眨眼。

母亲说,我挣来的那些豌豆他也不舍得丢,喂肥了几口大肥猪。

母亲又说,人啊,有时候就像遇到鬼打墙,总是在关键的时候走错道。该吃的苦,该受的气,该挨的累,该受的罪,哪样能逃过去?哪样都逃不过去。所以,遇到事情了,你只能忍一忍,顺一顺,挺一挺,就什么都过去了。人是这样,狗也是这样……陈小妹,你还在听我说话吗?

陈小妹腹部剧烈地起伏着,它很想表达点什么,可又觉得力不从心。它伸出舌头舔了下母亲的手,母亲发现那片舌头干燥得像木锉一样。

十五

陈卫国开车转遍了全城,找到了一家宠物医院。医院设在老城墙下一户人家的偏厦子里,一个简单的红十字招牌下,挂着一个肮脏的红布棉门帘。肖凌抱着陈小妹下了车,仰脸望着高处的那两间小房子,说这样的地方也能给狗治病?陈卫国说,也看不到哪里有更好的地方啊。俩人攀上了高高的台阶。肖凌想让陈小妹自己走两步,陈小妹立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肖凌感叹世事无常,陈小妹是多善跑跳的一只狗啊,现在居然连个台阶都迈不上去。

医生穿着肮脏的白大褂,三十几岁的年纪,头顶却秃得厉害。他接过陈小妹看了看,又用听诊器听了听了,说这狗得了心肺病。肖凌说,你就这样轻易地下诊断?秃头大夫又掰开了陈小妹的嘴,说它得病时间不长,但病势不轻。肖凌以为他要狮子大开口,不料,大夫说,这狗就是气的。它在你们家失宠了吧?这样的病狗我见得多了,有一户人家添了孙子,一家人都围着孙子转,结果把家里的京巴气死了。

几句话,把肖凌和陈卫国说得面面相觑。原来秃头大夫还是真人。肖凌把家里最近发生的事对大夫说了一遍,大夫说,狗不是人,狗爱犯死心眼,所以这病不好治。除非你们把家里的小狗当着它的面痛打一顿,然后驱逐出去,让他们永远不能见面,可能会对它的恢复有好处。肖凌一屁股坐到了一把木板椅上,说陈卫国,你说怎么办?陈卫国问大夫,这算辅助治疗吧?大夫说,当然还得用药。我这里有治疗心肺病的针剂,国产的四十块钱一支,进口的一百二块钱一支。每天一针,先开两个疗程。肖凌问一个疗程多长时间,大夫说,一周。

肖凌和陈卫国同时表现出了对大夫的不信任,其实是这个价位超出了他们的心里预期。他们心里想的是,十几二十几块钱,或者三五十块钱,都是可以承受的。超出了承受范围,他们的眼神就闪烁犹疑了。

陈卫国首先问,什么药这么贵?

大夫开药的动作中途停了下来。大夫各种各样的人见得多了,他们心里想些什么,大夫挑下眼皮就能看出来。

大夫说,给狗治病的药。

肖凌语气烦躁地说,给人治病的药也没有那么贵吧?

大夫冷笑了一声,说那当然。

大夫脱下白大褂,说自己还要去出诊,你们到底治不治,不治就回家等死吧。

陈小妹卧在一张小课桌上,桌面的黄漆皮都掉了,只剩下了木渣渣的桌面,上面还有模糊的圆珠笔的字迹。陈小妹努力扬着头,想听清楚主人说什么。可它的头显然太沉了,刚支起一会儿,就颓然往一边歪去。剧烈的喘气声从胸腔深处传上来,真正是苟延残喘。肖凌不忍看它,背转过身去。见墙上的木格子里有几包药,有点滴瓶,有一个硬纸板靠在那里戳着,上写包治范围:绝育手术、外科缝合、接骨、各种并发症、安乐死等等。肖凌说,你还敢做安乐死?大夫说,荷兰和比利时人都可以安乐死,瑞士和美国俄勒冈州的法律都允许间接或消极安乐死。安乐死是一种人道主义的死亡形式,请你们不要少见多怪。

肖凌的心“砰”地弹跳了一下,就不知去向。她与陈卫国撞了一下眼神,陈卫国若无其事地把眼睛闪开了。

肖凌问,实施一个安乐死要多少钱。大夫说,大狗五百,小狗三百,这包括其中的丧葬费用。肖凌没有听懂,说狗难道也去火葬场?大夫宽容地笑了笑,说狗不去火葬场,可我总不能让事主把死狗带回家去吧。肖凌恍然大悟。她有些失神地喊了声陈卫国,却发现陈卫国一级一级走到台阶下面去了,头也不回地说了三个字:我不管。

肖凌煎熬地又在那个小房子里站了两分钟,想法就是在那一刻产生的。她悄悄把三百块钱放到桌子角上,什么也没说,走了。

陈卫国和肖凌在车子里坐了很长时间,俩人不说话,也没有发动车子。那间偏厦子就在视线以内,但他们都没有朝那里看。对于他们来说,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有关陈小妹的时代,就这样结束了。有点仓促,但也无可奈何。陈卫国问,我们是不是有点残忍?肖凌叹了口气,说这也许就应该是宠物的命运,开车吧。陈卫国打开了车载台,里面一片嘈杂之声,一个“火腿”(无线电发烧友的简称)正在紧急呼救,说家里的萨摩耶得了心肺病,病情严重,谁有这方面的救助信息赶紧提供。陈卫国本能地拿起送话器,想了想又把电台关上了。

潇潇跟陈小弟玩捉迷藏。潇潇跑到哪里,陈小弟追到哪里。姥姥看不惯,一个劲地喊她该干这个了,该干那个了。潇潇说,姥姥,我好不容易放假了,您就不能不烦我?姥姥琢磨了一下外孙女的话,赶忙闭紧了嘴。姥姥知道自己话又说多了,事又管宽了。眼不见心不烦,姥姥去了女儿女婿的卧室,肖凌过去不让她进来收拾,说这里有“隐私”。可他们两口子一早起来就去给陈小妹治病,屋里到处乱糟糟的。陈小妹夜里气都喘不上来,让母亲一宿都没有睡好。母亲床上床下给他们收拾整齐,有一张字条从书里飞了出来,母亲拣起来看了看,一个字也不认识。但母亲对字条有了好奇心,她喊潇潇过来给她念一念。潇潇跑过来一看,字条是陈小妹丢失那天她写给姥姥的。潇潇呵呵笑着把字条撕了。姥姥问她上面写些啥,潇潇说,没写啥,是我爸给我妈写的情书。

电视里正在播一档健康栏目。推荐给哮喘病人的药用食谱。母亲心里一动,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母亲想,陈小妹已经几天没吃饭了,陈小妹也哮喘,这个食谱说不定对它有用。母亲让潇潇快拿纸和笔,把那个食谱记下来。潇潇赶忙从屋里出来,节目却已经到了尾声。母亲遗憾地说,没听清楚就播完了,一样也没记住。潇潇说不怕,IP电视可以回头看,等一会我在把节目给您倒出来。

母亲把那条好腿收进了沙发,一心一意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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