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三代汉学家的音乐生活
2014-04-29陈文芬
陈文芬
第一代高本汉
高本汉的耳朵非常灵便,他会演奏钢琴、小提琴、笛子多种乐器。他在中国研究教学旅行时,音乐的爱好也伴随他度过许多时光,曾在山西大学堂跟一个会弹钢琴的同事合作演奏亨德爾的作品。高本汉有极强的辨音能力,这一点对他做中国方言学的研究有很大的帮助。1940年他为了帮助在乌普撒拉大学学医的儿子,需要稿费,就用笔名写了一些长篇小说。有一段描写来自小说《跳吧,我的玩偶》,故事主人翁是个年轻的语言学家叫Magus Bruun——
“难道叔叔不认为每一种音程都有自己特别的味道吗?以《哈当尼的嫁娘之旅》为例,它进入A大调,如果他们唱得正确,听起来就像吃清纯的香草冰激凌,甜,但不是特别甜;新鲜,但是有某种滋味。如果把音调再向上升半步到B大调,听起来就很荒唐,富有喜剧色彩。B大调听起来就有苦杏仁的味道,确切地说有一点儿苦味,就像我前面说的关于年轻主人公卡尔国王的歌。如果唱成D大调或A大调,听起来就甜蜜、可笑。当一个合唱队站在那里降调的时候,你马上就感觉到嘴里有一点不舒服。”(摘自马悦然《我的老师高本汉》第五章)
高本汉是汉学家巨人,他有所谓“绝对音准”的听辨能力,这样的耳力常常使他听出一般人不能发现的不和谐音,自然很受罪,又做不得假。有一回高本汉姊姊的女儿举办钢琴演奏会,弹左了音。高本汉听了,瞬间冒出J开头的词语,全家人都听见了,以后姊姊家人始终没有原谅他当刻的诚实。
高本汉在辛亥革命头一年(1910)到中国北方调查方言,当时他才二十岁。他去中国以前,曾在俄国圣彼得堡学过几个月的中文,用不到两年时间调查中国主要是北方的二十几种方言。他用比较语言学的方法整理了他搜集的方言资料以后,根据陆法言于公元601年发表的韵书《切韵》和宋朝的《切韵指掌图》,拟定了隋末唐初的文人“普通话”,即所谓的“汉语中古音”。高本汉的四册巨作《中国音韵学研究》(1915—1926)发表以后,中外学者对他所拟定的中古音有所校正。
第二代马悦然
高本汉不曾去过四川调查方言。当他的学生马悦然大学毕业,得到美国洛克斐勒奖学金后,高本汉指定他去四川调查方言。马悦然研究重庆、成都、乐山、峨嵋等地方言,主要是靠自己的耳朵,每到一个地方都找一个主要的助手,比如在乐山是个住在那里数代的居民。他在四川调查方言,用他自己发明的一套拼音系统,将成都跟乐山方言区别开来。成都话有六个元音音位,乐山话只有五个元音。乐山话保留原来的入声,成都话原来的入声字,变成“阳平声”。
研究方言特别需要注意声调跟声调在句子里的变化。一夜,马悦然睡不着觉在峨嵋山报国寺天井抽烟,突然看见一个从没见过的和尚走来,等走近时才看清楚,那人穿的尼姑袈裟,猜她是方丈果玲和尚的徒弟常彦的出家情人。他抽着烟斗,假装没看见她,坐在那儿想,庙子里窗户纸很薄,一点都不能隔音,两个情人在床上拥抱私语,一定得悄莫声儿的,这种耳语的讲法声带不振动,声音没有高低音之分,也就不可能有声调的区分,在这情况下,恋人们如何用语言沟通?
马悦然想来想去终于解决了这语音学上很重要的问题,在声带不振动的耳语里来代替声调的,是发音气流的两种现象,代替北京话阳平上升的声调气流是逐渐加强的;代替北京话去声下降的声调气流是逐渐变弱的;代替北京话阴平不升不降的声调气流是“平”的,那就是说不加强,也不变弱。代替北京话上声先降后升的声调气流,出现一种很有意思的现象:相当于声调的转折点的气流中,出现一个声门的爆裂音。瑞典语跟非洲语言也用声调区别词的意义,这些口语有相同的现象。
这里我不多讲我不甚知之的中国音韵学跟语言学的道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语言学的创见发表五十年以后,还是他学术“帽子上的一根羽毛”。
马悦然在峨嵋山脚下听过拉板车的人哼过一段没有意义的劳动号子的节奏,记录如下:
杭约赫〇,杭约赫〇,
杭杭赫赫,杭约赫〇,
杭杭赫赫,杭杭赫赫,
杭约赫〇
而几年以后他回到瑞典整理资料,发现两千多年前的荀子写的《成相篇》五十六篇的头一节如下:
请成相,世之殃,
愚闇愚闇,嶞贤郎。
人主无贤,如瞽无相。
何伥伥。
马悦然关于荀子《成相篇》的研究,有详细批注的英译文发表在1973年的《远东博物馆年刊》。四十年前,马悦然在布拉格的鲁迅图书馆找到一本西安东方文艺出版1959年出版的《王老九诗选》,一个不识字的陕西老头子所创作的诗集。王老九非常有天才,所写的叙事长诗也用相同的节奏!“世界上没有一种语言的生命力能跟汉语相比。”2012年10月,马悦然在复旦大学学生会主办的演讲,主题是1920年代的中国小诗跟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的小诗作品。他回答一个学生关于荀子的提问时,吟诵《成相篇》的头一节节奏,学生们听了都非常喜欢,可惜演讲时间到了。还有甚么能比《成相篇》的节奏作为一场演讲的结语更为美好呢?
1946年马悦然为了学习汉学,从乌普撒拉大学转学到斯大,毕生耿耿于怀的一个小小损失,即他已经考进乌大的合唱团,那表示只要他愿意可以一直唱到八十岁。高本汉一直是歌德堡大学合唱团的次男高音(马悦然也是这个音域),在哥大校长任内仍在合唱团,唱到1939年搬迁到斯德哥尔摩为止。
第三代冯辽
冯辽(Lars Erik Fredriksson 1951—)。冯,发音跟他佛莱利克森的本姓相近。辽,取自“金辽”朝代为胡夷之人,是他自谦“外国人”的小谐趣。
冯辽的祖母是拉普人,瑞典北方的少数游牧民族,从高加索高原跟西伯利亚迁移到斯堪的纳维亚。他热衷非洲、印度等多种族文化的音乐,高中没毕业,已去过非洲玩音乐,偶然从别的嬉痞那里得了本《道德经》,回瑞典找了个去过中国传教的老教士学中文。
马悦然在斯大中文系破格取用冯辽当学生,以后冯辽循规蹈矩学习,同学们看得出来,老师喜欢这个学生。冯辽有些生活作风就是跟文青不同,这群文青也是愤青,某些同学知道冯辽曾在八十公里外的乌普萨拉医院戒毒,有人打算告诉老师。冯辽考虑良久,诚实是上策,不如自己先坦白。
星期二下午两点钟马悦然坐在大学书房里,这是他的作息习惯,学生想单独来跟导师谈话,就可敲门而进。
冯辽来了。敲门。关门。
支吾良久,好不容易把故事兜明白了。
这个故事,他后来在我忧斯宏有郑板桥书法湘绣画的小客厅里,一字一句,速度缓慢娓娓道来。我说,那你导师怎么说的?
导师一边抽烟斗,一边沉坐那儿,“要是你讲完了,能不能换我讲!”
导师讲的是1949年大年初一从成都坐公交车、走路五天,历二百五十公里登上峨嵋山,在报国寺当了八个月居士。山上的方丈果玲是学问僧,每天早晨读《四书》、汉诗、《唐诗三百首》、宋词,也读简单的佛教经典。晚上一起吃饭,果玲和尚喝茶,马悦然就喝点酒。土匪来了,二十几个人闯进庙子,门上墙上站着兵,腰里别着枪。这群土匪是跟洪雅县另一帮匪子干架输了才进庙子的,马悦然跟他们坐在一起喝酒,很谈得拢。过了一阵子,马悦然从峨嵋到乐山,中间要过河坐渡船。对岸蹲着五六个人,他一看就知道这帮土匪来打劫了。劫匪抢了外国学生,几个月以后在成都遇见进过庙子的那个土匪头子,那个人穿着国民党的军服,坐在漂亮的人力车上,一见马悦然就停车问,听说几个月前你遇见很不愉快的事情?悦然回答,没什么事,就是群逃兵。这是四川“垛坝子”之间的情义,既然一起喝过酒,就得有江湖道义。那军官一听是个逃兵,知道不是他的责任,面露喜色走了。
再说果玲和尚。果玲觉得马悦然每天学习很用功,要是有客人来庙子吃饭,必定请马悦然一道上桌。哪个客人来报国寺吃饭呢?乐山的县长常写诗,过一阵子就拿诗来给果玲改。果玲请厨房做些可口的素菜,他自己做一道拿手的炒猪肝。每个星期六的晚上,庙子里的小和尚各自早歇了,方丈的房间有一个客室甚宽敞,大家上了烟床,互相点烟,抽鸦片。
导师说到这里。好了,没有别的事情吧,再见。
冯辽1971—1975年就读斯大汉语系,也学日文、朝鲜文,以及藏语的相关知识,1972年起在瑞典国立图书馆实习,得到研究图书馆员的职位,1978—1980年在北大当研究生,学习中国古典文学、传统戏剧。1984—1988年在斯大远东语言研究所,研究早期类书百科全书食货跟社会习俗。冯辽所作的汉学研究,跟“味觉”有关。他的母亲厨艺极佳,他自己的味蕾也很敏感。博士论文写的是中国烈酒的发酵跟酿造技术,验证八百年到一千二百年酿酒的真实性。
高本汉、马悦然一脉相传教授汉学的特色是书院教学,斯德哥尔摩大学汉语系马悦然门下的学生,稍有所成者多进入远东图书馆工作,如艾思仁、冯德保、班大为、沈迈克、冯辽、陈安娜。远东图书馆不只是学生受教之处,一学成,就得上手立即做图书馆员。冯辽在国立图书馆工作一段时日,已决定在汉学图书馆发展,以后担任远东图书馆馆长。他对中国与日本的佛教庙宇建筑知识保护十分感兴趣,曾深入参与欧亚图书馆一些较大的合作计划,更在计算机时代发展汉学图书馆的数字收藏,对于中文跟日本文字与计算机的文本规格兼容也做出贡献。
1978—1980年冯辽在北京留学,爱遛公园逛胡同,跟老北京人学了许多生活的艺术。看人养蟋蟀,也学着购买收集老的蟋蟀罐儿、养蟋蟀的竹篓,1994年起冯辽跟妻子从中国带蟋蟀回瑞典养,妻子郑爱京在北京郊外长大,也喜欢蟋蟀。冯辽早在中国走南闯北时,结识了不少养蟋蟀的民间好汉,遛胡同练就的一身本领常感动不少好汉,倾囊相授养蟋蟀的绝活。
中国北方的蟋蟀容易养活,南方的蟋蟀则因气候习性等缘故很难孵化、饲养。夫妇两人在瑞典斯城郊区林克比的公寓,最多养过数千只蟋蟀。瑞典天气寒冷,仅有两种蟋蟀,中国有一百三十种蟋蟀,纺织娘、油葫芦、黄蛉、墨蛉、金蛉、麻蛉等等,种类繁多叫声丰富。冯辽的耳力很好,他常跟农民到野外逮虫子,录音收集蟋蟀的声音,日后他的耳力能分辨三十多种蟋蟀的鸣声。“蟋蟀只在安静的地方、它感到安全的地方才鸣叫。”他十分喜欢大自然的静谧与鸣虫求偶的生物性与灵性。图书馆员搜集数据的习惯使然,他养蟋蟀已钻研到了昆虫学家的地步,替蟋蟀做出拉丁文、英文、中文(俗名)以及日文的分类,拍摄累积许多图片数据库。
2001年的某一天,冯辽怀里揣着一只蟋蟀进城探望一個音乐家朋友。到了他家坐了半晌,朋友拉大提琴时,蟋蟀鸣动起来,似乎是在替大提琴伴唱。一曲终了,演奏家赞叹,这只蟋蟀酣畅的唱法跟大提琴多么合拍。
冯辽就这样发明了“昆虫音乐会”。
当冯家有了一批非常好的蟋蟀时,会先带去朋友们早已计划好的大提琴或爵士音乐酒吧,将收在特殊纸盒里的蟋蟀,高高低低,错落置放,环绕音乐家演奏的舞台,冯辽布置了八个拾音筒收音。有些虫子适宜微光,有些虫子在聚光灯下才来劲儿,纸盒子重重叠叠,看似随意安排,实则皆有“乐团指挥家”高、低音合唱位置的精心布局。这样演出几次以后,已在瑞典传出惊喜连连的赞誉跟口碑。冯辽决定将鸣虫音乐会正式介绍给世人。
冯辽灌制的第一张中国鸣虫唱片,安徽竹蛉、黄山的大黄蛉、苏州的金钟是主要的演唱者,独唱的是杭州的天蛉(绿琵琶)。约2004年冯辽在干草广场音乐厅(诺贝尔颁奖典礼)举行了一个大型音乐会,由小提琴、笛子等音乐独奏依序上场,亮眼的主角是“冯先生与他的中国鸣虫音乐队”。那一天在座中马悦然认识的一个瑞典老音乐家听完蟋蟀鸣唱,哭得泪流满面。西方音乐家着重识谱、背谱的知识,耳力听辨音符的反射性审美,严谨操练一个构造良好的乐器,他们没有想到这一生耗费多少青春,难以计算究竟有多少小时的演练,最后令他们万分感动的知音竟然是远自千万里飞行而来的中国蟋蟀。倾自己微小的虫体之力,以上苍赋予它们的求爱本能,以己之鸣动的野性力量,以蟋蟀彼此之未曾相识、似曾相识的群体唱和,对于音乐家毕一生一世之力演练,鸣虫以所闻所感,似远还近,报以欢愉悦唱,磁场震荡,绕梁三日不绝于耳。我相信若真有佛家所说的“彼岸”,那一刻音乐跟鸣虫之间,都到达了彼岸。
从2001年开始,近十年来冯辽在欧洲、上海举办过近五十场大小规模不同的蟋蟀音乐会。冯辽发表的两张鸣虫音乐会唱片,震撼了昆虫学界和世界音乐专家,2004年斯城音乐厅鸣虫音乐会是一次高峰,从此欧洲许多人知道北欧有一个汉学图书馆馆长养了一批会唱歌的中国蟋蟀。
蟋蟀的生命周期很短,冯家平常照顾还不甚费心力,仅仅是切苹果喂食,注意温湿度环境等。表演季节以秋天为宜,那时蟋蟀长得好了,最适宜举办音乐会。稍具规模的音乐会,冯辽要专程飞回中国,跟上海等地养蟋蟀的专业户买蟋蟀,回到瑞典,冯辽、爱京两人日夜轮值照顾蟋蟀,瑞声、秋声两个儿子更是不停地切苹果,帮母亲喂养蟋蟀,照料虫子保持最好的状态。中国的蟋蟀专业户是“一条龙”各有专精,方法不外传。爱京说,蟋蟀皆黑眼睛,就有个行家能养出红绿眼睛,且就那一个好汉有这本事。自己养蟋蟀孵化、饲养经验不老道,有时会化育出怪胎,比如虫子的翅膀极有力量扇个不停,偏就出不了声音,注定当只光棍虫。
我问过一个傻问题,“鸣虫合唱团”难道不会在表演时怯场、失灵、沙哑唱不出歌来?爱京嫣然一笑,当蟋蟀“生命状态”良好的时候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何况表演时可有数百只蟋蟀在各音阶状态备位。有一回冯辽从中国买回一批蟋蟀,一个月内悉数死了。爱京立刻拿定主意要冯辽买了机票飞回中国,找另一家买一批蟋蟀回来。冯辽回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蟋蟀养殖户,那一家出了问题的蟋蟀户,受此事影响,过了好久才重出江湖。
2007年的春冬,我在斯城看过冯辽的蟋蟀合唱团与摹仿德国1930年代歌女与爵士乐的音乐会,那安徽来的竹蛉在大提琴手独奏结束时,意犹未尽拉起高音,大提琴手一曲停歇大笑不止,听众也笑了。
冯家的家庭蟋蟀音乐会不时演出。冬天到林克比区冯辽的小公寓,从窗外看出去,孩子刚堆的雪人还没融化,爱京上菜吃火锅,吃到忘我之处,隔壁灯光幽微的书房传出蟋蟀的歌声。还有一回也在冬天,冯辽搭了公交车到忧斯宏森林里我们家的公寓来,曾留意他調整客厅光线,未问他做什么。一桌人吃得酒酣耳热之际,蟋蟀兀自唱起美丽的歌。《诗经》是高本汉精研中国音韵学很重要的文本,悦然翻译过,也非常熟悉。这一夜,却是冯辽给我们念:“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诗经·邠风·七月》)
瑞典的汉学以高本汉为始。《中国音韵学研究》发表,瑞典汉学以高本汉一人之雄臂,一次就到达世界巅峰之境。马悦然也倾一生之力治学、翻译。原本以为汉学的宽敞平坦之道走入现代,古典汉学或已燃烧到了炬火微光。伟哉冯辽!他延续前两代老师“以耳力治汉学”的传统,笔直走进中国民间,将遗古的常民生活雅文化,变魔术一般“发掘”蟋蟀音乐,从东方到西方,超音速飞行到达彼岸。
这就是瑞典三代汉学家的音乐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