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忆录》的“主体性”特色对文学史编撰的启发
2014-04-29张晓婷
张晓婷
【摘 要】不同文学史观的指导往往会产生不同的文学史叙述,为文学世界的解读提供不同的视角。“重写文学史”的呼声一直没有停息,其中“主体性”的要求也一直是讨论的重点。随着学术大众化的实践增多,越来越多的民间读物为学界开启新角度。木心作为一名学养深厚的艺术家,他所讲述的《文学回忆录》体现着自己独特的文学史观,也处处显示着主体性的特色。本文简要梳理了重寫文学史写作呼声中对“主体性”的强调,在肯定《文学回忆录》学术价值的基础上,着重分析了它在世界性眼光下的平等评论姿态与主体性特征,从创作者、作品与文学史的关系分析了《文学回忆录》的主体性特征。
【关键词】重新文学史;主体性;平等姿态;创作主体
木心1927年生于浙江桐乡,本名孙璞,字仰中,号牧心。他的画作被大英博物馆收藏,是20世纪的中国画家中第一位有作品被该馆收藏的画家。他一生钟情文学,出版了16本小说、散文和诗集著作。八十年代末,木心在纽约给当时一群爱好文艺的年轻人讲授“世界文学史”,在座者有画家、舞蹈家、史学家、雕刻家等等,经历了五年之久。木心曾认真地准备讲义,并打算整理出版,只是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如愿。陈丹青将自己的听课笔记整理成书,尽可能忠实地还原了木心授课的内容。文学史的叙述有多种不同可能,学术型、教材型文学史之外,更加具有大众视角的文学史同样值得正统文学史参考和利用。
一、“重写文学史”呼声下的“主体性”要求
现代文学起始,中国的文学史家逐步建立了自己的文学史观和编写范式。从新文化运动以来,文学史编撰经历了不同史观指导,文学史著作也多达成百上千部。自1988年《上海文学》提出“重写文学史”的概念,这场文学史书写的讨论与实践一直没有停息。王兆鹏, 孙凯云的《回眸“重写文学史”讨论》 i梳理了这一过程。“批评家的主体性”在讨论的初始期(1988-1990)便成为争鸣的一个重要内容;在深化与尝试期(1991-1995),有学者将批评者与文学史写作联系在一起,如韩经太认为“讨论历史就是实现自我”;在实践与反思期(1996至今),作为“重写文学史”范本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也体现出了更强的“主观性”。
洪亮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编纂的历史与现状》 ii中,由没有学术背景的《齐人物论》引发,在学术界“重写文学史”的呼声中提出了这样的疑问和憧憬——“除了‘教材型与‘学术型文学史以外,是否还可以有更加个性化的、其他类型的文学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8月出版了刘春杰的《私想鲁迅》iii,引起了众多鲁迅研究专家学者的思考。相比于众多靠吃“鲁迅饭”的专家学者,刘春杰出于情感的亲近而生发出的对于鲁迅的认知更能让普通大众接受。这种“主观”的态度和对写作者主体性的强调,虽然不被精英文化的学术空间普遍认可,更不会被模仿,但是仍能给“重写文学史”一些启发。
相比于刘春杰这样的草根艺术家所作的《私想鲁迅》,由木心这样真正的艺术家讲述的《文学回忆录》则在平民读物和学术史著之间呈现出某种平衡与超越的态势。《文学回忆录》是木心于1989年至1994年在纽约为陈丹青等一批年轻艺术家讲述的世界文学史,其中旁征博引、金句纷披。尽管课堂的氛围很像沙龙,但这本书仍有学术的基础和意义。首先,木心讲述的资料和体例,依据郑振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文学大纲》,这本就是一本学理性较强的学术专著。郑振铎在《文学大纲》的“叙言”中说:“所以我们研究文学,我们欣赏文学,不应该有古今中外之观念……我们应该只问这是不是最好的,这是不是我们所最被感动的,是不是我们所最喜悦的。” iv木心受到郑振铎的影响,与其说是在体例的顺序上,不如说是在这种包容的、情感的、个人的批评观和文学观。第二,从目录来看,整部书有完整清晰的脉络,由希腊罗马神话这样的“文学起源”说开去,讲中西文学的精髓和经典,又按照文学主流成体系、成系统地讲述影响文学发展的种种思潮。第三,木心是认真准备讲义并且打算将之整理出版的,如果此书由木心亲自整理编撰,想必会另加润色修改,与现在原生态的呈现方式不同,也一定会显示出更多的学理性。第四,木心常常在神聊时,提醒兴奋起来的听者,他不是说大鼓,是讲文学史。他强调“学术,第一要冷静,第二要有耐性。”v可见,这本《文学回忆录》虽然不同于学院式的文学史,但是作为一名有着深厚学养的作家、艺术家,木心的叙述除了可以作为普通读者的优秀读物,还有着值得借鉴的学术价值,为今天的“重写文学史”提供借鉴。
二、平等姿态与《文学回忆录》的主体性特色
从内容来看,《文学回忆录》讲述的是浩浩荡荡的人类的文学、世界的文学,将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民族、不同形式的文学放置在世界性的视野中,需要包容的态度,更需要有自我的识断。以平视的目光看待中外古今的文学,以平等的身份对待地位不一的作家,是木心讲述与评价的基础。同时,木心要面对的是中国的当代、中国的听众,将中国与世界对比,是在“世界史”中映现中国的文化与文学。在“开课引言”中他就开宗明义:“中国的经济问题、政治问题、文化问题,不用一个世界性的视野,无法说”。vi木心旁征博引的古今对照,中西对比,都是从这样的视野出发。
当然,中国古代文学的魅力不同于西方,这是中西文明的根本差异造成的,不能求全责备。但其中还是能够显示出木心自己的文学史观,他所定义的伟大之所以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感时忧国”精神,是因为他将伟大置放在宇宙与人类的高度。木心对于文学艺术和风格有着包容的态度,这是对文学作品不同价值的肯定。文学作品对于不同的读者,或者对于同一读者在不同阶段、不同境遇下的作用和价值都是不同的。他可以说久负盛名的《浮士德》“写太久了,不成功”vii,也明知都德算是二流作家,却说他可以赢得自己永远的爱,因为都德是一个人疲惫时的“靠垫”。他极肯定中国古代说书人对民众的历史意识、精神生活、文化素养的贡献,为五四以后“民间社会”的消失惋惜,并不因其学术地位不高而否认其价值。他不以文学对当时人们的影响为界限,又不以作品所获的声誉为标准,而是以文学作品在历史长河中的地位为标准,从作家的宇宙观来分析其文学观和著作价值。可以说,他的标准是包容的,对文学批评的包容的态度,正是对文学多样化的肯定,这也正验证了郑振铎的那句话,“文学是没有国界的,文学是没有古今界的”viii。
不尚权威,是《文学回忆录》的又一特色,木心经常以自己的评价标准来颠覆性地语出惊人,如他说孔子是“一个庸俗的高级知识分子”ix。这些并非对伟大的作家作品不敬,而是面对文学,人人平等,人人有评价的权力和自由。如他说“如果杜甫还在,我会把我的诗寄给他”x。这也是对文学艺术本身的尊重。对中国现代的作品,他的评价不高:“所谓新文化时期中国文学,匆匆過客,没有留下可与西方现代文学相提并论的作品”。《文学回忆录》多次谈到鲁迅,但是他对鲁迅的评价却有不同看法。尽管木心认为“鲁迅的文学,无疑是‘五四以来第一人”,xi但总体上不能够可以跻身伟大的艺术家之列。今天,我们将鲁迅奉若神明,不断地扩大鲁迅作品的内涵,有时甚至过分解读。这种世界眼光看中国人的视角,对于现在盲目扩大某一部作品的内涵,提高某一位作家的身价的现象,是有警示意义的。
三、创作者、作品与文学史的关系与《文学回忆录》的主体性特征
创作主体与世界的关系本来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但是在木心的讲述中,二者的关系因为淡化了时代发展和社会影响的因素,反而显得简单清爽:优秀的作品构成了文学的历史,伟大的作家创作着作品。传统的文学史著作以时间和以主要作家作品为线索进行编撰,郑振铎的《文学大纲》也是如此,木心讲述文学史时参照了这种体系。对著作本身的强调,是《文学回忆录》的一个特点。相比于众多学院式文学史强调思潮和历史背景,木心更愿意从作品本身出发来强调它的地位和影响。“史家、文学家,著作第一。”xii这也是在文学史书写中经常会以时代和作家为主线进行编撰的依据。这样一则可以在时间的淘洗下发现真正参与并且引导了传统与历史的作品,一则可以鉴定作品的恒久价值与魅力。但是不同于这种传统方式的是,相比于著作本身,木心更加强调著作之后的创作者本人。
对于创作主体,木心认为,“我们要讲人物,构成文学史,不过几个文学家”xiii。中国的古代文论一向重视知人论世,由作家的个人经历去理解他的作品,也在于从作品中透视一个人的人格力量。所以木心在讲授作品的时候,重点往往不讲它的修辞、它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它的技法和主要内容,而是讲作品背后的那个人给读者带来的精神力量。重要的作家他都会讲到,但是真正赢得他热爱和崇敬的寥寥无几,大概更在于在他一直坚持的“天才论”。西方文论中持有类似看法的哲学家不乏其人。一方面木心受到他们的影响,另一方面,木心作为一名画家,更看重天赋和灵感对创作的作用。“天才论”尽管失之偏颇,但是木心的坚持并非盲目崇拜。“艺术家呈现这个世界,唯一的依本,就是他自己”xiv所以在文学史的评价中,木心更强调作家本人的人格魅力和思想深度。他说,“美术史,是几个艺术家的传记;文学史,就是几个文学家的作品”xv。最伟大的作品之所以伟大,在于它的永恒,放之四海而皆准。所以其中凝结最多的是并非当时的时代特征、历史意义,而是呈现着人类共有的感情和思想。
木心对作品和作家的判断,可以说是他自己对艺术本身的判断,对艺术纯粹性的维护,显现了他以艺术价值本身作为根本标准的文学史观。而艺术价值的高低又不是依据权威定夺,这种依据就更多的来自于自己。作品如何影响自我的创作,艺术家如何以个人魅力感染自己,是《文学回忆录》中主体性特色的一种显现。中国新文学中讨论最多的人生和艺术的关系,他这样回答:“为人生而艺术、为艺术而人生,都是莫须有的,哪种艺术与人生无关?哪种艺术不靠艺术存在?”xvi文革时期,有太多的艺术家身陷囹圄,走上绝路。木心用写“自白书”的纸写下了六十五万言的自己的文学回忆。文学拯救人,在这个故事中体现淋漓。“教养何来?是艺术教养出来的”,“‘文革之中,死不得,活不成,怎能活下来呢?想到艺术的教养——为了不辜负这些教养,活下去。”xvii文学对于他的重要,就是作品,就是作品背后的作家,就是作家的个人品质的力量和影响。
木心的《文学回忆录》出版的时间不长,但学界已经关注到它的学术价值。事实上,书中不仅有对世界文学史上重要文学现象、主要作家作品的评价和讨论,对于中国传统文学以及近代、现代文学同样有十分精辟独到的见解。如木心提到的中国自五四以来的三次文化断层,坦言了许多人心中的疑虑,他讲述的对于当代文学需要认真做好的两件事,也入情入理。对于喜爱木心的读者来说,《文学回忆录》是一次令人愉悦的阅读,对日渐受到重视的木心的文学艺术世界来说,这同样是一处具有魅力的宝藏。
注释:
i王兆鹏,孙凯云.回眸“重写文学史”讨论[J].暨南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2).
ii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7期。
iii 刘春杰.私想鲁迅[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
iv 郑振铎.郑振铎全集(第十卷)[M].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1.
v 木心讲述:《文学回忆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258页。
vi 木心讲述:《文学回忆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
vii 木心讲述:《文学回忆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28页。
viii 郑振铎:《郑振铎全集 第十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
ix 木心讲述:《文学回忆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94页。
x 木心讲述:《文学回忆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78页。
xi 木心讲述:《文学回忆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81页。
xii 木心讲述:《文学回忆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05页。
xiii 木心讲述:《文学回忆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12页。
xiv 木心讲述:《文学回忆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92页。
xv 木心讲述:《文学回忆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1页。
xvi 木心讲述:《文学回忆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46页。
xvii 木心讲述:《文学回忆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