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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奔与乌托邦的幻灭
——《日夜书》关于理想和后知青的叙事

2014-04-09

关键词:韩少功乌托邦知青

彭 超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私奔与乌托邦的幻灭
——《日夜书》关于理想和后知青的叙事

彭 超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韩少功的《日夜书》讲述从知青岁月到后知青年代的知青故事,直面知青在社会转型期各自的命运遭遇,关注知青对理想的追寻和理想失落后的无奈。《日夜书》用“私奔”这种仪式来暗示青年人对理想的某种冲动,追求理想的行动受到挫折之后,这一代人没有回避历史,而是选择反思。小说制造出一种距离感,以便有足够的空间来进行充分的思考,小说用一种坦然的态度去讲出人性丑陋的一面,去思考历史对现实的影响,这是一部晚年的作品。《日夜书》是认真地思考当年知青在当今社会中的命运变化,并用实验的文体、敏感的语言、折叠的时间等多重元素来开启对后知青的叙事。

韩少功;《日夜书》;私奔;理想;后知青

韩少功的《日夜书》与以往的知青文学颇为不同,虽是从知青时代开始讲起,但终点却在当下,跨越了四十余年的时间距离,写出知青在社会转型时期所各自面临的境遇,开启了关于后知青的叙事。当年的知青经历了时间和空间的多重变换之后,他们的命运发生变异,并重新获得社会性身份。在这一转型的过程中,作为当初集体无意识中的生命个体,因其性格、情感、价值观的差异而在后知青时代中被打上了不同的社会烙印,但毋庸置疑的是,他们都用自我的差异性选择回应了时代的变化。

少年总是对远方充满想象,十几岁的时候,他们选择下乡,在下乡前他们的家庭出身和成份是不同的,但是下乡后他们成为知青群体中不可辨认的一员。他们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无名”,是无意识群体中的这一个,他们有着共同的称呼和近似的理想,甚至差不多体悟到同样的理想破灭之后的痛楚。但是,他们又是不一样的,在进城之后,是否有家庭背景,是否能考上大学,是否有门路出国,再一次将他们区隔开来。被扭曲的时代似乎要被纠正过来,就像小安子压抑在心中的梦想终于可以实现。

小安子最想做的事情是抱一只吉他,穿一条黑色长裙,在全世界到处流浪,去寻找高高大山那边的爱人。这是一个关于流浪的梦想,波西米亚生活始终在她的内心涌动。她随着大潮下乡,但没有将劳动人民视为自己学习的榜样,读过洋书的女子有着关于爱情、艺术、英雄、欧美化都市或是田园的梦。她会在夜行时突发奇想地对陶小布提议装一次深夜私奔,面对小安子伸过来的手,陶小布吓得惊慌失措,只敢递过去拐杖的一头。或许,正是由于这秋夜里伸来的那只手,那次未遂的假装私奔,泄露出小安子这一代人心中隐秘的愿望,那是关于寻找心里乌托邦的艰难之旅,寻找信仰栖息之地。

一 私奔,或一种仪式

以小安子来切入对《日夜书》的解读,不单是因为韩少功在附注中说明写作得助于小安子的部分日记,更重要的是小安子心中暗藏的私奔冲动着实让人大吃一惊。小安子邀请陶小布去吃烂肉(即给死人抹尸,得到丧家的招待),她连死人都不怕,居然不敢一人夜行,因为路滑,她伸手拉了陶小布一把,“黑暗中的那只手有点冷,但坚硬有力像男人的铁掌”,[1]让陶小布感到意外。小安子觉得这深秋夜行像极了私奔,或许私奔就是这样,于是提议装一次私奔,陶小布胆怯,不知道是害怕受到小安子男友的谴责,是恐惧内心的真正欲望被说破,还是根本就对此事没有兴趣,他认为私奔还不如盗墓,或许可以挖出一堆金元宝。日后,陶小布收到转交的日记,小安子在远行之前将自己的日记托付给陶小布,对于女人而言,交出一生的心里话比交出身体更为严重,那是极度的信任,但再一次让陶小布惊慌失措。那些日记就像是秋夜伸来的那只手。

小安子为什么要假装一次私奔呢?她和她的同伴们从城市来到农村,在某种意义上讲,是一次合法的集体大私奔。小安子的父亲是曾经留学苏联的乐团指挥,听到妻子戴上“右派”帽子成为政治拖累,胆小怕事的父亲立即离婚而去。父亲对自己家庭的这种无情抛弃,甚至在女儿远涉千里之外寻找生父面孔的时候,也只是给了一些钱将其打发走,并无亲情的留恋。小安子的母亲是油画讲师,再婚对象是秃头官员。面对丈夫的急不可耐和房间的狭窄,母亲将儿子哄到阳台上睡觉,正值武斗时期,一颗流弹正中孩子的头部,伴随着疯狂情欲的是不期而至的死亡。是小安子独自一人处理弟弟入殓的事务,换衣和化妆,就像带洋娃娃过家家,但也从此惧怕任何洋娃娃。小安子的下乡当知青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对家庭的逃离,逃离自己的家庭出身和成分,但更是一种情感的私奔,以革命的名义逃离被解构的亲情,企图在另一个空间里寻找到乌托邦。这是一种无意识的选择,在顺应时代潮流和领袖号召的群体中,小安子不自觉地加入,成为这场运动中无名的这一个。

即便是下乡,小安子也没有办法放弃自己的梦想,更何况她是以一种私奔的态度来到这里,她刚刚从城市中逃到乡下,心里的火还未灭。她要在雨中散步,体会一种不可名状的意境;她要尝试用捡到的头来做骷髅标本,丝毫没有对死亡的敬重和忌讳;她甚至大着胆去丧家抹尸,在好玩的同时骗得一顿美味。她以一种无所畏惧的姿势出现,刚刚从一种不堪忍受的历史重负中逃逸出来,现在似乎找到可以大展身手的乌托邦。历史偏偏跟他们开了一个玩笑,这种从城市来到农村的空间转换并没有带来理想的实现,反而证明了当初设想的不可操作性。雨中散步带来的是重感冒,骷髅标本让村民对下乡知青敬而远之,抹尸由于去得太晚,几乎要无功而返。总是事与愿违,总是阴差阳错,巧合的事情发生太多会让人怀疑历史的真实性,但这就是历史。

小安子后来转战多个国家,试图过着一种吉卜赛人的流浪生活,那种叛逆和不安定的因子是她心底潜藏的暗流。她的心需要动感和燃烧,要日新月异,她没有办法停下来过一种守着锅台和水龙头的灰暗的小日子。从乡下重新回到城市,再一次改变的空间依然不是她所寻找的乌托邦。她要学这个学那个,要有男人能欣赏自己,要会懂得生活,她不停地从一个国家走到另一个国家,将家庭和女儿抛掷脑后,变换着各种工作,交往着各种男人,总是停不下来。她有一种流浪的情怀,要去寻找远方的理想,那是来自信仰的呼唤。于是,她总是以一种私奔的姿势从一处迁移到另一处,从一国飞往另一国,要去寻找空间上的乌托邦之地。在不断奔波的路途上,私奔,成为一种仪式,而改变了原本的内涵。因为要寻找的目标早已经在历史的征途中丢失,剩下的只是行为上的表征。

二 不可还原的历史

正如韩少功在附注中的说明,《日夜书》的写作得助于小安子的部分日记,还有相关朋友的有关回忆,这使得个人记忆和历史形成暧昧的互动关系。他抽出无意识的集体中的个体,试图让共同体中的无名者发出声音,以漫长历史中赤裸生命的身份来讲述历史曾经发生的故事。这一次,当年的知青不再是单纯的历史受害者,他们同样参与了历史的进程。作为历史的亲历者,他们回忆起当初的知青岁月多了份冷静思考后的成熟,这与80年代的知青文学形成一种呼应。在知青经历逐渐被淡忘的时刻,《日夜书》再次写到知情经历,没有急急忙忙地控诉历史偷窃了一代人的青春,造成他们终身的苦难,也没有在暂时获得成功之后,便赋予历史一种理想的光环,将其作为青春和热血的象征。韩少功故意在小说中制造出一种距离感,以便有足够的空间来进行充分的思考,他坦然地讲出那些令人尴尬的事情,讲出人性丑陋的一面,讲出历史对现实的影响,这是一部晚年的作品。

韩少功自己有过知青经历,下乡去了汨罗的一个茶场,这部作品也或多或少有自己曾经的经验。在下乡前,他有过红卫兵的经历,是温和派,*参见孔见《韩少功评传》,河南文艺出版社,2008年。他在“文革”期间经历过父亲的去世和亲朋好友的疏远,也对在政治上有所怀疑的人持一种保守的态度。在他父亲去世后,他的母亲带着无家可归的他去投奔远在他乡插队的姐姐,却被插队地点的干部告诫要划清界线。他下乡后在茶场体验到劳动的辛苦,经历过信仰的困惑,正值青春时,他的世界发生过巨大的变化,这些都在《月兰》《西望茅草地》等作品中写到过。他也曾在作品《暗示》中写到过自己的红卫兵经历,在社会质疑红卫兵为什么不道歉的时候,能够看到对这段历史采取正视的态度也是值得肯定的。当个人回忆不再选择性回避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历史时,这已经是一种转变。

《日夜书》写到下乡的不同派别的知青互相争斗的事情,来自北京的高干子弟和来自省城的五类分子后代因为关于某部电影细节的不同见解就可以相互争吵,分道扬镳。即便他们有惺惺相惜的一面,但这种脆弱的感情没有坚实的基础,他们可以自由地谈论各种观点,但一旦发生争锋相对的辩论便立即火力升级,变成冤家路窄。马涛与阎小梅便是如此。阎小梅来自北京,对马涛非常佩服,带的书都让他先挑先看。但后来马涛在路边见到受伤的阎小梅不仅没有伸手援助,反而以一种傲慢的态度对待她。马涛被逮捕之后,则怀疑是阎小梅为了报复向公安局举报了自己。他们的处境相似,他们有自己辩论的自由,他们关心思想的进步和人类的发展,但对持不同意见者却丝毫不能容忍。韩少功用一种平静的语调叙述出这种派系之间的争斗,作为历史无意识中的不同个体,他们的行为在今天看来不可理喻,但真实地存在过,可能也还在今天存在着。

在知青的回忆中,有两个白马湖茶场。一个茶场是艰苦的,是骗人的象征,是日后生活不如意的根源,在那里他们的青春和信仰被偷走。另一个茶场是美妙的,联系着青春和激情,有英雄气,勇敢、勤劳、讲义气,有集体荣誉感和为了理想而不怕牺牲的。历史的两面性在经历时代的沉淀之后,终于被冷静地看待。他们不再是单纯地回顾苦难,而是面对现实之后采取客观清理总结历史的态度。青春时对理想的渴望,对寻找乌托邦的迫切,让他们从城市来到乡下,真诚地以为可以在乡下实现自己的理想。当寻找行为宣告破产的时候,他们的奋斗被证伪,理想逃逸,于是,企图重新回到现实,回到城市。只不过,当他们日后下岗失业遭遇挫折时,渴望回忆温暖明亮一些。他们在无意识当中参与了这场历史大变局,他们无法回避这一点,他们是同谋与共犯。

令人惊讶的是,韩少功在小说中着力塑造了民间思想家马涛。马涛在陶小布年少的时候,是指引他前进方向的人。马涛将自己视为这个时代的思想家,他秘密筹划建党,对这个世界有着自己的一套看法,一度还有一支枪,他认为自己是为伟大理想而活,他的生命与未竟的事业相比轻若鸿毛,相反留下的名声将会向后代显示出自己的风采。他以高尚的借口向亲人以逼债的方式换得自己的心安理得,他的妹妹为了改善他的牢狱环境,向隔壁的叔叔献出自己的身体,并因不恰当的流产造成终身不孕。出国后,为了排名和待遇的问题,他逼着自己的妻子给相关人士打电话讨要说法。他将自己的女儿留在国内,不管不问,让女儿生活在无父的阴影中,成为问题少女,并最终走上绝路。韩少功写出所谓伟大人物背后见不得光的那一面,正如白天的背后是黑夜一样。历史往往不会告诉细节,只会记住大事件和大人物,这些小人物的悲欢情感、人性善恶通常以群体的名义被一笔带过,后人无从知晓赤裸生命个体在面临时代变局时选择的艰难性和由此带来的价值观的取舍。从这一意义来讲,历史是永远无法还原的,也永远面临被个人记忆所解构和建构的宿命。

三 私奔与一种理想

私奔向来是和男女之情联系在一起,在旧时指的是女子未经婚嫁就私自去投奔所爱的人,然后与所爱的男子一起逃走去寻找容身之地。在旧小说中往往多这样私奔故事,用相爱的男女被家庭父母所拆散,于是相约私奔,经历颇多坎坷的苦情经历,赚得听众或读者的许多眼泪。文君夜走,私奔相如的故事大致就属于典型的私奔,并且因为文君家巨额财富而文君的父母丢不起面子,郎情妾意的一对最终得以成就一段佳话。家庭是社会稳定最基本的单位,若非是文君相如,敢于挑战家长权威的私奔男女最终结局恐怕未必都是圆满的。私奔是对稳定秩序的一种蔑视和挑战,同时也要承担失败所可能带来的最为严厉的惩罚。鲁迅的《伤逝》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是现代私奔后的写照。爱情的不自由是走上革命的动力,巴金的《家》中觉慧的觉醒就是有力的证明。只有先“正夫妇”,而后才会有国家和社会的稳定;解放也要从婚姻恋爱自由做起。但革命过了头,同样是对家庭亲情伦理的一种破解,这是后话。

其实,私奔是源自内心对一种理想生活的追寻。私奔的男女因为阶级社会地位的不匹配,或是家庭利益的纷争,或是家长权威的不可通融,他们的爱情得不到社会的认可。为了能够实现自己的爱情理想,他们选择用私奔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获取生存空间。这是一种相当冒险的选择。启蒙以后的社会逐渐放开对恋爱和婚姻的控制,这种选择配偶的权利从父权家长的手中部分转移到当事人自己的手中,于是私奔的内涵被抽空,逐渐成为一种形式。私奔对于现代人仍然存在着巨大的诱惑,他们渴望从日常熟悉的生活中逃逸出去,去寻找陌生地方的风景,试图在另外一种迥异的空间中遇见潜藏在心底的愿望。人类对乌托邦的想象就是这样。最初人类试图在另外的空间中去发现或是构造乌托邦,就像《理想国》一样,基于某种概念而建构理想社群,以此来展现该概念的若干基本性质。知青下乡也曾试图在荒原之上建构自己的乌托邦,他们在茅草地上挥洒汗水,梦想凭借志同道合的群体力量在远离城市的偏远农村构造成完全体现他们对于世界所持观点的理想之地。

理想的性质是微妙的,理想不应该在现实中被社会化的。一旦理想真的社会化,这反而会成为理想的劫难。不能实现的称之为理想,它无望成为一种社会体制,并总是处于相对边缘的位置,它与社会现实存在着一定的距离,但又总在牵引着社会行走在一个无限前进的道路上。人们心中都对理想抱有期待,但一旦看不到理想成为现实的可能性,往往轻易地选择放弃对理想的坚持。所以,理想者是容易癫狂的,像尼采那样,或是像“文革”那样。强者的疯狂,尤其令人可怕,他们往往会走向极端。马涛便是如此。但是,当社会失去理想的时候,同样可怕。在社会转型期,中国被资本主义全球化席卷之时,市场经济在中国发展迅速,物质生活水平极大提高,各种西方思潮传入中国,中国在十年内匆匆走完西方一个世纪的路程,我们有着各种选择的可能性,每一种选择导向不同的方向。迷失,焦虑,惶恐,浮躁,不安等等词语,可以用来描述这种复杂的社会情绪。在这个时候谁坚持理想,成为一种考量,也成为时代的清醒者,或是荒诞者。

失去理想的时代是可怕的。理想不能改善日常生活的物质水平,但即便在泥沟里,仍要有人在仰望星空。正如陶小布所坚信的那样,世界上一定有比生活更高的东西。曾经的小流氓头头,绰号“贺疤子”的贺亦民在技术上有一手,他开发出来的技术远远领先于国外。他不肯将新技术以高价转让给公司,宁愿在石油城无止尽地等待,希望终有一天石油城能够将自己的技术投入使用。他耻于将自己这种最朴素的想法告诉别人,更何况,也没有人会相信他真的有这样的理想。他将石油城视为母亲,他是手捧鲜花来敲门的孩子,但没有听到开门声。时代在拒绝空想的理想,或者说时代在质疑理想的可能性。这就更不用提下一代,他们不承认自己有过理想。

四 一种尝试:后知青叙事

《日夜书》交代了许多人物的命运,茶场场长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被撤职,晚年在城里过不惯,还有送陶小布回城的梁队长和他的儿子,也写到来茶场摘茶叶的妇女们,知青们收养的一只猴子,但更主要的还是知青们回城之后的境遇。郭又军先是在厂里度过一段美妙时光,但很快市场转型厂子就倒了,他成为下岗工人大军中的一员。总是会穿错衣服将事情定义为好玩的姚大甲玩到了国外,用一种好玩的方式玩艺术震慑住外国人。贺亦民从先前的流氓小偷变成爱国爱事业的好技工,但没有人相信他真的在这个时代还有如此虔诚的理想。陶小布因为看不惯官场的拉关系潜规则,向上级组织反映情况,反而因此被排挤出来,提前退休在家赋闲。民间思想家马涛去了国外,不满自己排名靠后,待遇也没有想象的好,甚至比不上自己瞧不起的人,心中充满愤恨。小安子更是从一个国家奔走到另一个国家,不停地折腾,一直安定不下来,也不肯安定下来。小说更多地讲述他们在后知青时代里的各种遭遇,但少见成功者,更多的是碌碌无为,理想抱负很难实现。

他们或许是看起来不那么成功的一代,他们从城市来到乡下,又从乡下回到城市,从一个国家来到另一个国家,更重要的是从一个时代来到了另一个时代。据说,当无法在异空间寻找到乌托邦的时候,通常的做法是将某一段时间作为寻找的替代品。因而,过往的黄金年代被美化为神话般的年代,或是以为未来的某段时间将迎来理想的合适期。他们早已经远离知青岁月,但他们在精神上依然无法与之脱钩。他们在四处寻找理想的实现之地时,尽管可能这个时候的理想被定义为好的物质生活和高的社会地位,他们以为自己摆脱了知青生活,并一度将其视为苦难的根源,但事实上绝非如此。知青经历依然是无法驱除的烙印,曾经见证他们对理想的坚持和付出。当理想从这个时代逃逸之后,他们依然会无比怀恋有理想的状态,并渴望理想的再度回归。

与知青一代相比,他们的下一代或许显得更为迷惘。韩少功笔下的下一代是马涛留在国内的女儿马笑月和郭又军的女儿郭丹丹。她们是审父的一代,有着弑父的冲动。她们自认为生活在父亲的阴影当中,父亲以其高大的形象给予子一代巨大的精神压力。马笑月在临死前控诉父亲马涛,他们凭借年龄的优势,以先下手为强的姿势抢占了道德高地,然后满脸笑容地来关心下一代,让子一代生活在父一代的阴影中自惭形秽,甚至失去生存的理由。因为父亲的自私,让下一代在成长的过程中先是遭遇到无父的境况,继而父亲现身之后,用自己的道德高地优势在无形当中压抑着子女的成长,反过来让子女产生弑父的冲动。马笑月最终走上自杀的道路,用自己的生命来还父亲对历史的欠债。郭丹丹几乎也要走上与笑月相似的道路,是郭又军用自己的癌症触动了郭丹丹,借助亲情的手段挽回问题少女。郭丹丹法律系毕业后接的第一个案子就是叔叔贺亦民的杀人案,当初贺亦民为了哥哥郭又军出手伤人,不慎造成死亡。这是另一种清理历史欠债的方式。

韩少功在书写下一代的时候无意间所选择的两位少女在无意识当中采取了不同的方式完成对历史债务的清理工作。他也触及到了当下现实的内核问题,即信仰缺失的问题。知青一代心中充满理想地从城市来到乡下,但是茅草地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到来而改变,那边茅草地在他们纷纷回城之后仍然还是茅草地。理想是不及物的,逐渐被及物的东西所取代,毕竟及物的东西更容易与日常生活融合在一起。于是,下一代干脆就宣称自己从来没有理想,理想早已经被扼杀了。形而上的东西是生活在躁动时代里的他们所不愿触及的,乌托邦早已经成为异托邦。

同样,韩少功在《日夜书》中不曾放弃自己对文体的实验和对语言的敏感,他在小说中故意制造出距离感,利用折叠的时间来回穿插,不断地将读者从现场感中拉开,留出一段空白作为思考的空间。他不愿意将自己完全沉浸到回忆当中,总是将叙述的时间从知青时代不断地拉回到当下,刚讲完曾经的故事,又忍不住联系到当下的状况。他将《马桥词典》和《暗示》的风格带入到《日夜书》当中,不是老老实实地讲述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而是不断地向读者讲述自己在思考沉淀之后的思考,他忍不住要将自己的所得讲出来,兴之所至,便多讲一些,形成一个较为完整的故事,而有些地方则是点到为止,提上一笔。他不时穿插几句关于“醉点”和“泄点”的调侃,用一种活泼的方式来讲述一个严肃的问题,也愿意在小说中用high这样的英文词汇来表示一种兴奋的情绪。至于方言中的有些粗俗的下流话,或称为裤裆语,他也不愿放过机会大书一笔。他的洒脱反倒不能让人说出指责的话。

据说现在的都市人都有私奔的冲动,渴望从水泥森林私奔到田野中,去享受无拘无束的原始生活。这大概与小安子在秋夜里突发奇想的私奔已经大为不同,尽管这都不是原初意义上的私奔。然而,于私奔这种近似仪式化的行为冲动中,仍然可以看出对理想的向往,对寻找乌托邦的渴望。在乌托邦幻灭的时代,仍要有人在守望星空。韩少功从寻根走来,却未被寻根所束缚,他始终试图寻找从现实中突围开去的路径,向着理想之地行进,从事着私奔的伟大事业,尽管这乌托邦可能只是存在于乌有之地。

[1] 韩少功.日夜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61.

(责任编辑:毕光明)

OntheNarrativeofIdealsandthePost-Educated-youthErainTheBookofDayandNight

PENG Chao

(Department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PekingUniversity,Beijing100871,China)

Han Shaogong’sTheBookofDayandNighttells tales of educated youths from the educated-youth age till the post-educated-youth era, facing up to their respective destiny and encounters during social transition and focusing on their pursuit of ideals as well as their helplessness after their loss of ideals. In the book, “elopement” is utilized as a ceremony to imply the impulsive pursuit of ideals on the part of educated youths of this generation who, when frustrated in their ideals pursuit, would opt to reflect rather than evade history. The novel, a product of the author’s later years, adopts a sense of distance so that enough space is provided for full consideration; and above all, it recounts the ugly side of human nature in a calm manner and reflects on the impact of history on reality. In short,TheBookofDayandNighthas considered earnestly the destiny change of educated youths in today’s society and has initiated the narrative of the post-educated-youth era by virtue of multiple elements such as its experimental style, sensitive language, and folded time, etc.

Han Shaogong;TheBookofDayandNight; elopement; ideal; the post-educated-youth era

2014-05-29

彭超(1989-),女,湖北钟祥人,北京大学中文系2012级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7.4

A

1674-5310(2014)-07-004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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