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士纯与20世纪30年代中国宣传学研究——兼论战时新闻学的两条路径
2014-04-08张朋
张朋
(淮南师范学院 中文与传媒系,安徽 淮南 232038)
五四以后,在输入西方学理的社会氛围中,中国宣传学伴随着新闻学、广告学等学科传入中国。上世纪30年代,中日战争压力下报刊的战时宣传及国际宣传功能受人瞩目,涌现了诸如《宣传术与群众运动》、《宣传学与新闻记者》、《实用宣传学》等以宣传现象为研究对象的学术专著,意在为战时中国的宣传活动提供学理支撑和方法指导。时任燕京大学新闻系主任梁士纯倡导宣传学的系统研究,在其主导燕大新闻系开设宣传学课程,并以宣传学的研究视野讨论战时新闻工作,可谓中国首个具有宣传研究的自觉意识的新闻学者。本文以梁士纯任燕京大学新闻系主任前后所从事的宣传学教育与研究为重点,探讨梁士纯的新闻、宣传理念及其战时宣传观念等。①关于梁士纯在三十年代的宣传学、公共关系学方面的贡献,王晓乐的文章《民国时期公共关系教育创建始末——中国近代公共关系教育若干史料的最新发现》(《新闻与传播研究》2010年第6期)对其进行了出色的探讨。但本文与之不同,王文强调燕京大学创建公共关系教育的始末,及其梁士纯在此过程中的贡献,本文以梁士纯的宣传学研究为中心,探讨梁的新闻宣传思想。
一、入主燕大新闻系,提倡宣传学教育
梁士纯(1902—1984),江西南昌人,民国著名的新闻学者、报人。1920年由美国教会学校资助赴美留学,先在鲍尔温叶拉斯学院、杜堡大学及芝加哥大学、福特技术专门学校求学,后参与“第(底)特律新闻的编辑部”工作②T·B·鲍惠尔:《小引》,见梁士纯著:《中国的抗战》,英商每日译报社出版,1938年,第1页。。1928年回国后,梁士纯以报人、新闻学者双重身份活跃于民国新闻界和文化界。作为报人,归国初期梁士纯仍以“第(底)特律新闻国外通信员的名义继续从事新闻事业”;③T·B·鲍惠尔:《小引》,见梁士纯著:《中国的抗战》,英商每日译报社出版,1938年,第1页。1937年春,又与斯诺夫妇等创办了《Democracy(民主)》杂志,据梁氏评价:《Democracy(民主)》“成了‘闪电般的杂志’,它发行的六期震惊了全国。在白区这是第一家杂志,刊登了毛主席的相片,还登载了周恩来关于‘全国人民大表大会’的文章的英译文”④梁士纯:《关于埃德加·斯诺的回忆》,见裘克安编集:《斯诺在中国》,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358页。。1937年至1938年,梁士纯在《密勒氏评论报》上发表多篇分析抗战局势、争取国际援助的评论文章,后以《中国的抗战》为题结集出版。作为新闻学者,梁士纯于1934年至1937年担任燕京大学新闻系主任、教授,发表《实用宣传学》等多篇论著,倡导宣传学的研究和教育。卢沟桥事变后,国民政府邀请全国知名学者、社会名流及党派领袖二百余人在庐山举行谈话会,征询对国是意见,梁士纯作为文化界名流受邀参会。1937年底,梁因在美国未能返回而卸任燕大新闻系主任一职,后协助路易·艾黎等开展“工业合作运动”,为抗战做实际工作。抗战胜利至解放后,梁士纯仍从事教育工作,先后在复旦大学新闻系、南京大学外文系任教。
1934年春至1937年7月,梁士纯担任燕京大学新闻系主任期间对燕大新闻学教育进行了多方面的改革和探索,尤以提倡宣传学教育与研究为重。据王晓乐考证,燕大新闻系的Applied Publicity and Public Relations(实用宣传与公共关系)、Public Opinion and Propaganda(舆论调查与宣传)等涉及宣传学、公共关系学的课程最早开设于梁士纯担任系主任的1934年。①王晓乐:《民国时期公共关系教育创建始末——中国近代公共关系教育若干史料的最新发现》,《新闻与传播研究》2010年第6期。从梁士纯对燕大新闻学课程设置体系的改革看,宣传学是新闻学科“专修”课程,居于重要地位:“本系科程可分为四类:曰,专修——新闻学科;曰,必修——文字学科(国文与英文);曰,副修——一切与新闻学有特殊关系之科学,如政治、经济、社会等;曰,选修——其他科学。在专修科程之中,最近又添设《实用宣传学》一门”。②梁士纯:《中国新闻教育之现在与将来》,见龙伟,任羽中,王晓安等编:《民国新闻教育史料选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25页。而提倡者的梁士纯也是这门课程的讲授者:“及二十三年,梁士纯任该系主任,积极整顿业务,梁氏亲自担任宣传学一科”③王九如:《新闻学系小史》,见《燕大文史资料·第七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89页。,可见,对宣传学教育的提倡是梁士纯新闻教育改革的重要方向之一。
为何要将“宣传学”纳入新闻教育体系之中?这既与梁士纯的教育、知识背景相关,也是其对于新闻教育实际需要的考量。一方面,受到欧美新闻学熏陶的梁士纯对美国的宣传研究动向极为熟悉,对其重要作用颇多认同,“与新闻学极有关系而为欧美各国最近极为重视的一种科学为宣传学”④梁士纯:《怎样研究新闻学?》,见李伯嘉编:《读书指导·第三辑》,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19页。。1935年,商务印书馆开始编辑《读书指导》系列图书,用以“就各种学术,请专门家草成研究法,如这一学术的范围与关系,工作的方法,参考书的目录”⑤蔡元培:《〈读书指导〉第一辑序》,见蔡元培著,高平叔编:《蔡元培教育论著选》,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682页。。该系列图书的第三辑刊有梁士纯所著《怎样研究新闻学?》,梁在此文中将新闻学领域划分为新闻史、新闻学理论、应用新闻学、编辑与评论、报界的营业、宣传学等六大类别,明确将宣传学纳入新闻学术版图。值得注意的是,梁在文末推荐的参考书包括了美国著名社会学家拉斯韦尔的著作《Propaganda Technique in the World War》(现译为:《世界大战中的宣传技巧》),以及公共关系学早期开创者爱德华·伯内斯的著作 《Propaganda》(《宣传》)、《Crystalizing Public Opinion》(《舆论之凝结》)等。正是对美国新闻学教育及其研究动态的掌握和认同,使其认识到宣传学的重要意义,他说:“从这几本书里,我们可以知道现代的宣传是有如何大的势力,是与人生各方面皆有如何重要,如何密切关系的一门值得研究的科学”⑥梁士纯:《怎样研究新闻学?》,见李伯嘉编:《读书指导·第三辑》,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13-21页。。
另一方面,提倡宣传学教育也反映了梁士纯从事新闻教育的现实关怀,他称:新闻学教育“除开最适用、最实际,专门新闻课程之外,应设有关于宣传课程,一方面以应付现时之亟需;而另一方面又可为所造就的人才,扩大他们的出路”。⑦梁士纯:《中国新闻教育之现在与将来》,见龙伟,任羽中,王晓安等编:《民国新闻教育史料选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26页。所谓“应付现时之亟需”显然指的是中日战争压力下战时宣传、动员的巨大威力,“今日中国报界的另一重大任务当为协助政府进行国际的宣传和联络”⑧梁士纯:《今日中国报界的使命》,见 《今日中国报界的使命 (燕京大学新闻学系第六届新闻学讨论会)》,燕京大学新闻学系刊印,1937年,第23页。。而“扩大他们的出路”考虑的是新闻学生的就业和职业发展问题,梁士纯强调:“至于课程方面,亦正在努力,一方面求其能真正应付今日报界的需要;而另一方面也尽力求其深刻化,学术化。像燕京大学新闻学系这种的教育机关,与其他新闻专科学校或传习所不同的一点,就是我们的目的不只是训练我们的同学,准备他们在报馆作一个忠诚的技术职员而已。我们最高的希望是使他们到相当的时期能够作报界的领袖,创导一切,使中国报业在那里不住的前进”①梁士纯:《梁士纯先生致开会词》,见 《今日中国报界的使命 (燕京大学新闻学系第六届新闻学讨论会)》,燕京大学新闻学系刊印,1937年,第1页。。可见,燕京大学新闻学教育着意于培养新闻界领袖人才,而不是仅仅掌握新闻从业技能的“技术职员”;而20世纪初兴起的宣传学涉及心理学、社会学、舆论学等学理深度,又有可供操作的实用宣传技艺,其兼具实用性与学理性的特征符合梁士纯属意的新闻教育改革方向。
二、《实用宣传学》及其宣传现象的学理阐释
20世纪30年代,梁士纯对宣传学不仅有提倡之功,也亲身投入到宣传学的研究之中。据梁士纯观察,其时国内有关宣传现象及技巧的研究“报纸上,杂志上,常见不鲜”,但形成专著的仅有1931年中华书局出版的《宣传术与群众运动》、1935年中南文化协会出版的《宣传学与新闻记者》,以及193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梁自己的著作《实用宣传学》②梁士纯:《怎样研究新闻学?》,见李伯嘉编:《读书指导·第三辑》,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19-20页。。
从比较的视野看,三部著作的学理脉络、问题意识等均有很大差异。《宣传学与新闻记者》作者季达,字毅生,曾留学日本,归国后任职于国民政府外交部,该著作完成于作者担任驻朝鲜领事期间。《宣传学与新闻记者》并非对宣传学做普遍性的学理阐释,而是侧重国际宣传,一定程度上,可视为从事对外宣传的知识手册,“今季君此作,本其外交上之经历。对于一国宣传之重要,言之綦详,洵足以资今之谈革命工作,及有次殖民地之痛者,知所採择也”③戈公振:《序》,见季达著:《宣传学与新闻记者》,中南文化协会,1935年,第9页。。该书除结论外,共六章,大致存有两条论述思路:其一,关于宣传学的基本知识,涉及宣传的定义、功能、技巧以及宣传与群体心理等;其二,关于新闻媒体的基本知识,涉及新闻价值、国外新闻机构等知识介绍。《宣传术与群众运动》署名“徐怡”,作者生平不详,全书共八章分为三个部分:“前三章论宣传术与群众心理之关系,可称为应用的群众心理学”;“第四至七章论发表技能及其原理,可称为文艺概论”;“最末一章论宣传者之修养,可称为修养要义”④徐怡:《序》,见徐怡著:《宣传术与群众运动》,中华书局,1931年,第3页。。总体而言,稍早于梁士纯《实用宣传学》的两部著作并非属意于宣传学普遍学理的探讨,而是从国际宣传、政治运动的视角讨论宣传技艺的运用。
与前述著作不同,梁士纯从社会传播与社会组织互动的宏观视野讨论宣传现象。他认为,宣传是“把一种消息或意见陈布于公众之前,藉以左右他们的主张或行动的一种力量”⑤梁士纯:《实用宣传学》,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2页。,其目的是“在使群众对于一个人,一个团体,或一种主义得到明确的认识,因而养成一种纯正的,不受蒙蔽的,和合于大多数利益的舆论”⑥梁士纯:《实用宣传学》,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2页。。就此而言,在“社会的组织愈复杂,团体愈众多”现代工业社会语境下,宣传不局限于政治运动、国际宣传领域,而是任何社会组织所必须采取的行动:“许多重要的团体,如果不把它的宗旨、目标和事工,传布于公众,它的价值和效用,就不能为社会所认识。因为现在任何种事业都在竞争舆论上的地位……”⑦梁士纯:《序》,见梁士纯著:《实用宣传学》,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页。也即,从人类社会发展历程看,现代社会的组织竞争、观念竞争、舆论竞争的现实境况促成了宣传活动的必要性和普遍性。
以传播者意图为主导的宣传活动涉及宣传活动的一般技巧、宣传活动的渠道和媒介,以及不同属性社会组织的宣传特点等诸多问题。就宣传活动的一般技巧而言,梁士纯侧重以宣传对象为中心,“创造那愿意接受的欲望”;其一般步骤类似于传播效果研究中态度——认知——行为三个层面,即“(一)引起注意,(二)激烈并保持兴趣,(三)使之了解,(四)得其悦纳与赞助,(五)引起实际的动作”⑧梁士纯:《实用宣传学》,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7-8页。。至于宣传活动的渠道和媒介,梁士纯显然受到20世纪初美国公共关系研究的影响,不局限于报纸、杂志等大众传媒,而是将社会化传播媒介与私人性传播媒介融为一体,诸如报章、印刷品、演说、展览、表演、短期的运动、书函、会议等。在这些媒介中,梁士纯侧重分析了“个人的接触”的利弊。他认为“个人接触”是最有效的宣传渠道;但“同时也是很费时间的,故运用此种方法时极宜慎重”①梁士纯:《实用宣传学》,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31页。。也就是说宣传的渠道是多样的,报刊杂志只是一种,“个人接触”的宣传因耗时耗力 “往往须借用新闻纸来发表”,这其实是将宣传剥离于报刊杂志的本质属性之外,将宣传现象作为一种独立的社会传播活动加以分析、探讨。
值得注意的是,梁士纯在探讨不同属性社会组织的宣传特点时,侧重从新闻媒体与社会组织互动的角度,分析不同组织如何适应报纸、杂志新闻选择的价值取向实现宣传目的。他认为宣传和新闻、广告均不同,新闻是媒体在新闻价值基础上的事实选择,而广告是付费的宣传;真正的宣传活动是社会组织提供具有新闻价值的事实,所谓“如果一个团体能使新闻编辑者确信这个团体的事工,是合于报纸读者的兴味,而其陈述方法又能与报馆访员所撰的消息相媲美,或就是访员的报告所由来的资源,那末这种稿件就应当有被采用的价值”②梁士纯:《实用宣传学》,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4页。。就学校宣传来看,梁士纯主张利用报刊的 “教育新闻栏”,发布诸如“教职员的成绩”、“学生活动”、“大学消息和时事”等新闻,扩大教育机构的社会影响。就梁士纯个人而言,确也深谙学校宣传之道。1937年,燕京大学举办第六届新闻学讨论会,梁士纯除邀请教育界名流参会外,也给报刊记者发去邀请信函,上海《大晚报》相关报道记述了此事:“四月底记者接到燕京大学新闻系主任梁士纯先生一封信,原文如次:‘本年度敝系之新闻学讨论会,已定于五月六七八三日举行,此次讨论总题为‘今日中国报界的使命’,此会之目的,即在使敝系同人得到新闻界及其他界名流之指导,并提倡团契之精神,以讨论新闻界及对新闻事业有兴趣者之共同问题,并可假此良机与新闻界人士作更深之认识,藉以明了世界新闻事业之变迁。同时新闻界人士或亦可因此会而对敝之目的及事工有更深之了解也。竭诚欢迎阁下拨冗莅临,参加指导’”③《上海大晚报的记载》,见《今日中国报界的使命(燕京大学新闻学系第六届新闻学讨论会)》,燕京大学新闻学系刊印,1937年,第31页。。可见,在梁士纯看来,燕京大学新闻学讨论会不仅是学校教育与新闻业界的交流渠道,本身也是对燕大新闻系“目的及事工”宣传的一种方式。
总体而论,上世纪30年代,作为燕大新闻系主任的梁士纯颇具宣传研究的自觉意识。与前人研究思路不同,梁氏《实用宣传学》的主要贡献是将宣传活动视为一种独立的社会传播现象加以探讨,在吸收西方20世纪初舆论、公关等传播研究成果基础上,注意厘清新闻、广告、宣传以及宣传活动与报刊传媒等的关系和区别。
三、新闻与宣传:战时新闻学的两条路径
“九一八事变”后,战争压力下的中国新闻界面临新的媒介议程。对于诸如梁士纯等新闻学者而言,尤须清理战争与新闻工作及新闻学术、新闻教育之间关系。因而,为战时新闻工作提供学理支撑的“战时新闻学”广受关注。
“战时新闻学”作为战争环境下新闻学者的学术选择,其目的颇多一致,但在学理探讨上亦有差异。比较战时新闻学的提出者任毕明和他的《战时新闻学》,梁士纯在1937年前后也写作了多篇关于战时新闻工作的论文,但梁氏所探讨的“战时新闻”更具浓厚的宣传、公关色彩,显示了“战时新闻学”研究的不同路径选择。
就新闻及新闻媒体的社会功能而言,任毕明与梁士纯所探讨的战时新闻有着概念上差异。任氏从新闻及媒体的自身属性出发,认为新闻媒体具有政治斗争的属性,“新闻学是一种政治斗争的工具”;新闻战斗与军事战斗具有同样的属性和功能,“在现阶段反抗侵略战争中,固然有赖于军事上的武器,但同时也有赖于政治上的文器。比方新闻宣传,它的意义就是另一战争的方式。因此,新闻学就是战争中的有力的文化武器。我们要把这文器,变成武器化的战斗工具。——这是新闻学战斗性的发挥”。④任毕明:《战时新闻学》,光明书局,1938年,第2-4页。显然,新闻及其新闻媒体的功能主要表现为政治斗争的工具性价值,而“新闻宣传”正是这种工具性、武器性的表现。比较来看,梁士纯则从宣传活动的传播特性出发,认为宣传并非报纸等传媒的本质属性,办报也不是以宣传为目的的,“报界的使命不外乎:第一,传达正确消息;第二,建立公正的舆论”⑤梁士纯:《今日中国报界的使命》,见 《今日中国报界的使命 (燕京大学新闻学系第六届新闻学讨论会)》,燕京大学新闻学系刊印,1937年,第23页。,进而实现“以服务社会为号召,以经济独立与见解自主为尊荣”①梁士纯:《中国报业的几个好现象》,见复旦大学新闻系编:《报展纪念刊》,1936年,第64页。。对于战争时期新闻媒体的战时宣传使命,梁士纯倾向于使用“宣传”、“舆论”等概念进行解释,“然而从政府的立场而论,在战时国内的舆论,务要求其一致;一致的拥护政府的一切政策,一切主张,及其一切的行动,否则战事就无胜利的希望,因为舆论对于民气,士气,是有莫大的关系。所以在战争的时候或甚至在未宣战以前,一个有力量的政府必定努力去统制舆论,操纵舆论,使其能一致作政府的后盾”②梁士纯:《战时的舆论与宣传》,《民族公论》1938年第4期,第146页。。显然任氏与梁氏立论出发点差异颇巨,任氏从新闻媒体的本身属性看战时新闻,因而侧重新闻媒体具有政治斗争的工具性价值;而梁氏则从介质和内容的角度将宣传、舆论与新闻媒体区分开来。这一看似常识的区分,其重要意义是一方面承认战时宣传、舆论一致的合理性,另一方面也强调新闻媒体具有政治斗争之外的其他属性。而正是这种认知使梁士纯对战时新闻检查和新闻统制政策的解读表现出异于任氏的关切。
考察战时新闻学的诸多研究文献可见,抗战初期的新闻学者及其著作在探讨新闻自由与新闻检查的关系时,多能以“抗战第一”、“民族利益”等为号召,主动牺牲新闻自由。任毕明认为,“‘言论自由’,在新闻政策当中是一个重要的原则。不过,大家要明白,所谓‘自由’,并不是‘自由浪漫主义’的自由,而是‘共同行动’的自由。换言之,我们所求的是更大的自由,即民族自由的自由,而非个人的自由。在战争期间,最大的自由,是从‘抗日第一’‘民族利益’之下而产生的所谓自由,绝对不能超出这个范围以外”。因此,“我们此时不能破坏抗战政策的限制而有‘新闻自由’”③任毕明:《战时新闻学》,光明书局,1938年,第67页。。也就是说,因民族大义之需,配合战时新闻政策而放弃新闻自由是应当的选择。与此不同的是,梁士纯从国际宣传的角度立论,认为新闻检查等战时新闻政策尽管是必须的,但也是“消极的”策略。梁士纯认为,战时的舆论统制有两个途径:“(一)检查——消极的。(二)宣传——积极的”④梁士纯:《战时的舆论与宣传》,《民族公论》1938年第4期,第146页。。他认为战争时期的新闻检查不可避免,举世皆然,但“在这国难非常严重的时期,政府与报界应有澈底的谅解,密切的合作。单单的检查压制,是消极的,是不妥善的。最好的办法是积极的指导”⑤梁士纯:《我对于中国报业的几个意见》,见燕京大学新闻系编:《新闻学概观》,1935年,第46页。。这是因为,其一,从当时国内的情况看,其新闻检查主要是针对国人自办的新闻机构,而国外的新闻机构反而不受限制,这就造成所谓“反宣传”:“就以检查新闻这件事来论,中国的通信社所不准发,报上所不准登的新闻,而外国报纸及外国通信社,尤其是日本通信社,早已发表出去了,在外国的报纸上,关于这一类的消息,无不大登而特登出来”⑥梁士纯:《新闻统制与国际宣传》,《报学季刊》1935年第4期,第2页。。其二,尽管事实上困难,但新闻界是应享有法律上的独立地位:“中国报纸不进步第三个原因,是法律上没有确实的保障。约法上,报纸是有言论自由的权利,而其实办报人的苦处是外面的人不很知道的”⑦梁士纯:《我对于中国报业的几个意见》,燕京大学新闻系编:《新闻学概观》,1935年,第45页。。据此,梁氏尤推崇美国罗斯福政府所推行的积极主动的宣传策略,他在《美国复兴运动与宣传》中详细介绍了罗斯福的宣传方案,包括主动接受新闻记者的访谈,利用广播的炉边谈话,与人民通信等⑧梁士纯:《美国复兴运动与宣传》,《报学季刊》1935年第2期,第1-3页。;他说:“美国政府对于其国内报纸的办法,是很可采取的……因为罗斯福总统同他部下的人知道怎样为政府作正当的宣传,怎样积极地指导言论,所以美国报纸就不能不帮助政府来促进他们的一切政策”⑨梁士纯:《我对于中国报业的几个意见》,见燕京大学新闻系编:《新闻学概观》,1935年,第46-47页。。由此可见,梁士纯从宣传学视角立论,所谓新闻检查尽管必要,但属消极,也违背了新闻界自身的规律性;对于战时舆论统一而言,政府应以积极主动的宣传姿态,与新闻界实现合作而非压制。
就实质而言,战时新闻学关切的是新闻媒体在战争中的角色和作用问题。以任毕明的新闻“文化武器”视角看,新闻媒体的政治斗争属性是其本质属性,因此在民族利益面前,新闻媒体服从战时新闻政策自是必然。而梁士纯的战时宣传学理路显然与之不同。梁氏认为新闻媒体自有其传达信息、公正舆论、服务社会的属性;新闻媒体作为宣传工具之一种,承担战时宣传、统一舆论的使命也是必然。但从法律上看新闻界是应享有独立地位的,政府与新闻界的关系只能是合作,而非建立在新闻检查基础上的压制。
四、简短的结论
20世纪30年代,梁士纯等新闻学者对宣传现象的学理化尝试与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及个人境遇密切相关。就国内的政治形势而言,20世纪20、30年代政党纷争剧烈,不同政党均通过新闻界实现社会动员的政治意图。新闻专业活动与政治宣传活动之间的界限如何清晰划分?如何看待普遍存在的宣传现象?等等。此类问题亟待辨明。而中日战争压力下新闻界的战时宣传及国际宣传功能受人瞩目,宣传研究显然可为战时中国的宣传活动提供学理支撑和方法指导。就梁士纯个人境遇而言,留学归国后的梁士纯仍以新闻记者身份活跃于上海报界。1934年至1937年担任燕大新闻系主任使其一跃而成为知识界名流,这为其呼吁和提倡宣传研究搭建了重要平台。另一方面,从梁士纯论著的征引书目及理论运用来看,他对美国宣传、舆论研究的最新成果极为熟悉,广泛征引了拉斯韦尔1927年出版的《世界大战中的宣传技巧》、李普曼1922年出版的《公众舆论》等研究成果,这也为其对宣传现象的学理化阐释提供了重要条件。
值得注意的是,梁士纯以宣传的视角解读战时新闻工作及政策,与任毕明等“战时新闻学”研究形成不同的思考路径。“战时新闻学”强调新闻媒体在政治斗争中的工具性价值,乃至将媒体的政治属性上升为根本和唯一的属性。与此不同的是,梁士纯从政治宣传的角度看新闻媒体,承认媒体具有宣传工具的属性,但也看到新闻活动理应拥有独立、自主的空间;政府与新闻界各有职守,战时宣传乃是特定时期政府与新闻界的合作。以此观之,宣传学学理探讨的价值不仅在于提供了宣传技巧、方法等实用知识,更为关键的是,将宣传活动视作传播活动之一种,从而将新闻活动与宣传活动切分开来,为新闻事业的专业化取向提供了学理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