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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承与重塑——试析斯特拉波笔下的荷马形象

2014-04-05

关键词:荷马史诗荷马斯特拉

陈 莹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天津 300071)

荷马是古希腊传说中的诗人,以《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为代表的特洛伊组诗据说就是他的杰作。①学术界关于荷马史诗是否为一人所作尚存在争论,如沃尔夫 (F.A.Wolf)认为荷马史诗是民间诗歌的汇合。参见 F.M.Turner,“The Homeric Question,”in I.Morris and B.Powell,eds.,A New Companion to Homer,Leiden:Brill,1997,pp.129-130.本文不追究荷马史诗真实的创作者,而集中讨论斯特拉波所塑造的荷马形象。但荷马真实的身份和形象在古典作家笔下一直有所不同。修昔底德说荷马是来自开俄斯岛(Chios)的盲诗人,②Thucydides,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3.104;Homeric Hymn to Delian Apollo,172-173.本文所引用的古典作家著作,如无特别注明,均为洛布古典丛书系列。柏拉图说荷马是装扮成诗人的智术师,③Plato,Protagoras,316d.卢奇安则描述荷马为来自巴比伦尼亚且双眼明亮的异乡人。④Lucian,A True Story,2.20.而生活在罗马时代的著名的希腊地理学家和历史学家斯特拉波,则把荷马当成阅历丰富且博闻强识的旅行家,并将他奉为地理学的创始人。斯特拉波在其唯一完整流传下来的《地理志》中花费大量篇幅论证荷马的地理知识的准确性,努力从看似荒诞的神话中挖掘真实的历史信息。但他对荷马的关注被现代学者指责为过分尊崇荷马,以致于使古代的信息侵占了他应当记载的当代信息的空间;⑤H.F.Tozer,A History of Ancient Geograph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897,pp.255-256.批评他对荷马的引用“太庞杂、太分散且遍布于他的作品中”;⑥E.G.Shiler,“Strabo of Amaseia:His Personality and His Works,”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Vol.44,No.2,1923,p.142.他对荷马的态度更被贬斥为不加甄别的推崇和全盘维护。⑦D.Dueck,Strabo of Amaseia:A Greek Man of Letters in Augustan Rome,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2000,p.32.

一般来说,学者们倾向于认为斯特拉波对荷马的描述继承自希腊古典文学传统,反映了他作为罗马统治下的希腊人捍卫希腊文化地位的初衷。⑧比拉斯奇指出荷马史诗的文本在斯特拉波的同代人中是稀缺资源,而荷马在希腊文化传统中享有崇高地位,斯特拉波很自然采取为荷马辩护的立场;斯肯克维尔德和金同样认为斯特拉波采取为荷马辩护的立场,并且坚信荷马记录历史的准确性,而这些都反映了他捍卫希腊文化的态度。参见A.M.Biraschi,“Strabo and Homer:A Chapter in Cultural History,”in Dueck,Strabo of Amaseia,pp.73 -85;D.M.Schenkeveld,“Strabo on Homer,”Mnemosyne,Vol.29,Fasc.1,1976,pp.53 -54;Lawrence Kim,Homer between History and Fiction in Imperial Greek Literatur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pp.81-84.然而,正如斯鲍佛尔斯所指出的,讨论罗马时期的希腊知识精英必然与罗马统治的整体环境密不可分。①A.J.S.Spawforth,Greece and the Augustan Cultural Revolu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pp.26-55.由此学者们也开始剖析斯特拉波迎合罗马统治者的意图。②卡列斯认为斯特拉波提供的很多地理信息是有价值的,能够为罗马统治者和军事将领提供参考。参见W.R.Kahles,Strabo and Homer:The Homeric Citations in the Geography of Strabo,PhD.dissertation,Loyola University of Chicago,1976,pp.1-8.作为罗马统治下的一名希腊知识精英,斯特拉波如何展现罗马文化政策与希腊文化传承之间的双向互动关系仍是需要讨论的问题。具体来说,斯特拉波笔下的荷马形象究竟如何?他对荷马的关注是对希腊文学传统的继承还是迎合罗马时代的全新的塑造?本文将以此作为分析罗马统治时期希腊知识精英的个案,探究斯特拉波在《地理志》中描述的荷马形象,并结合他所生活的时代背景对上述问题做尝试性的分析。

“我和我的前人……都尊奉荷马为地理科学的创始人 ( ),因为荷马不仅仅在诗歌创作上超过了古时候和现在的所有人,而且他比常人知道得更多。他总忙于获取各种知识以便为后代提供相关的解释,他还热衷于探索世界各地包括陆地和海洋的讯息。正因如此,他周游世界,并把他的见闻最大限度地体现于他的叙述中。”③Strabo,Geography,1.1.2.

斯特拉波的这段话交代了他所了解的荷马不仅仅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实际上,荷马的广博知识、探索精神以及他在世界范围的旅行经验,都成为他被奉为地理学创始人的原因。④Lawrence Kim,“The Portrait of Homer in Strabo's Geography,”Classical Philology,Vol.102,No.4,2007,p.366.斯特拉波运用大量地理学知识,围绕这三方面的特点进行论证,从而勾画出了一位孜孜不倦、身体力行且见闻广博的地理学家形象。

斯特拉波指出,荷马知道并清楚地描述了世界的各个角落。然后举例说明荷马在船表中是按照恰当的顺序介绍利比亚、腓尼基、埃及、埃塞俄比亚、西顿以及阿拉伯等地区的。⑤Strabo,Geography,1.1.3;1.1.10.当然,斯特拉波同荷马的时代相距近千年,⑥斯特拉波的时代约为公元前后,而荷马一般被视为公元前8世纪的人物,在荷马史诗中反映了较早的英雄时代的信息。参见 S.Pothecary,“The Expression‘Our Times’in Strabo's Geography,”Classical Philology,Vol.92,No.3,1997,pp.235 - 246;J.Bennet,“Homer and the Bronze Age,”in Morris and Powell,eds.,A New Companion to Homer,pp.511-533.特别是经过亚历山大东征和罗马的征服战争之后,人们对世界的认识大大扩展了。斯特拉波的时代所认识的世界大致是西至大西洋,东至印度,南至中非,北至北极圈的区域。而荷马的地理描述朦胧且带有神话色彩,范围主要集中于地中海沿岸。为实现自己的论证,斯特拉波不得不将自己所掌握的世界地图加诸于他所塑造的荷马的知识体系中,以弥补荷马的知识疏漏,并为荷马明显的错误开脱。⑦以暗示法来弥补和解释荷马的知识疏漏同样见于其他古典作家,如希罗多德就海伦的去向提出了与荷马史诗中不同的说法,但同时他认为荷马是在了解实情的前提下,出于史诗创作的需要,才采用了虚构的叙述。并且他指出尽管荷马没有明白地表述出来,他的很多叙述暗含了真实的历史,这都为斯特拉波对荷马的解释奠定了文学基础。Herodotus,Histories,2.53;2.116 -120.“荷马知道并清楚地描述了人类所居住世界的各个角落”,“荷马确切地给出了一些地区的名字,而以暗示的方式指代世界的其他地区,比如荷马笼统地说住在极东和极西地域的人们并称那里为海洋所环绕”,“如果他遗漏掉一些地区,我们也应表示理解,即使专业的地理学家也会省略许多细节”。⑧Strabo,Geography,1.1.3;1.1.10.

同样,荷马对海洋潮汐现象的描述也体现了他的广博知识。斯特拉波举例,在奥德赛的故事中,荷马以卡律布狄斯 (Charybdis) “一天三次将海水吞进吐出” ()的场景来隐喻潮汐现象。⑨Strabo,Geography,1.1.7;Homer,The Odyssey,12.105.斯特拉波虽然认识到一天的潮汐次数为两次而非三次,但他坚持荷马这样表述是可以理解的,他并不是不了解潮汐现象,只是出于表现刻尔克为吓倒奥德赛所制造的恐惧效果的需要,才借刻尔克之口对潮汐次数有所夸大。①Strabo,Geography,1.2.36.次数上的偏差也有可能是荷马自己弄错了,或者是抄写员的谬误,但确实反映了荷马对潮汐现象的了解。②Strabo,Geography,1.1.7.

在斯特拉波看来,荷马为获取知识所体现出来的探索精神也是他成为地理学创始人的重要因素。为证明这一观点,斯特拉波为荷马的地理知识搜寻来源,试图证明荷马对世界的了解都是有所依据的。

荷马描述世界的最西边伊比利亚为富饶且气候温和的福地。斯特拉波的证据是赫拉克勒斯曾到此地探险,随后腓尼基人征服了这一地区,正是通过他们,荷马才了解到伊比利亚人的生活富足、安逸。斯特拉波得知,伊比利亚地区的城市特德塔尼亚 (Turdetania)主要居民为腓尼基人,用银器制作输水管和酒罐。这些情况在他看来都有力地证实了荷马的描述。③Strabo,Geography,3.2.12-13.可见,斯特拉波将古代神话和现实情况相结合来为荷马的说法寻找依据。

斯特拉波笔下的荷马周游世界,阅历丰富。这成为荷马被尊奉为地理学创始人的又一依据。

为说明荷马的旅行经验,斯特拉波首先要面对的是以希腊化时期的地理学权威埃拉托色尼 (公元前276-194年)为代表的学者对荷马的批评。埃拉托色尼曾指出荷马不知道尼罗河的名字,不知道尼罗河有很多河口,更错误地认为法罗斯岛位于远离埃及大陆的外海上;④Strabo,Geography,1.2.22-24.法罗斯岛 (Pharos)实际位于尼罗河三角洲的西海岸,与亚历山大城通过一条防波堤相连,距离仅1260米左右。阿波罗多罗斯(Appollodorus,约公元前180-120年)对埃拉托色尼的论断表示支持,并进一步指出荷马仅了解希腊周边地区,他没有远途游历或航行的经验,因此对希腊以外的地区知之甚少。⑤Strabo,Geography,7.3.6.斯特拉波则回应道,荷马史诗中的英雄墨涅拉俄斯 (Menelaus)曾驶入“神明灌注的埃及河流”(),⑥Homer,The Odessey,4.581.斯特拉波据此推断荷马描述的正是尼罗河,而他的创作必然是基于直接或间接听闻的旅行经验。因此,荷马知道尼罗河泛滥逐渐形成河口多处的泥沙淤积地,他关于埃及大陆距离法罗斯岛“船行一天的时间” ( ), “法罗斯岛在外海之上”( )等诗句,都是在听说并了解了法罗斯的实际情况后做出地推断。他根据土地会不断淤积的事实,推断墨涅拉俄斯的时代法罗斯岛与埃及大陆之间的距离要比荷马自身所处的时代远一些。斯特拉波通过这番解释,试图推导出荷马对尼罗河有关地理情况的了解。斯特拉波还强调,“即使荷马没有提到某一事实,也不意味着他对此不了解,事实上荷马常有意避免重复讲述为人熟知的话题”。⑦Strabo,Geography,1.2.22-23.据此他坚称荷马不仅知道地中海沿岸地区,也知道更远的世界。⑧Strabo,Geography,1.1.10.

尽管斯特拉波的论据并不十分充分,但他重塑荷马的意图却相当明显。他为荷马的知识疏漏做补充,为荷马出现的错误开脱,求证荷马的世界知识并做出解释,特别是他运用自己所掌握的地理知识来解读荷马的诗句,从而呈现给读者一个古代地理学创始人的形象。可以说,如果仅仅是为了将荷马作为地理学创始人引入书中,斯特拉波已实现了他的目的,但是他关于荷马的讨论并未止于此。他对荷马形象的重塑是为接下来的论述服务的。

斯特拉波将荷马尊奉为地理学的创始人,充分肯定他的权威,但实际上斯特拉波所能掌握的地理学知识显然已大大超越了荷马的水平,尤其是斯特拉波的主要参考对象埃拉托色尼更是科学地理学的集大成者。①埃拉托色尼的主要成就为以几何方法测定地球周长和地球到太阳的距离,以经纬网络为世界地图建立基础坐标,确立科学的纪年法等。参见E.H.Bunbury,A History of Ancient Geography:Among the Greeks and Romans from the Earliest Ages till the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London:J.Murray,1879,pp.615-660;波德纳尔斯基:《古代的地理学》,梁昭锡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02-120页;保罗·佩迪什:《古代希腊人的地理学——古希腊地理学史》,蔡宗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89-100页。然而,斯特拉波一方面声称他的地理学思想主要继承自埃拉托色尼,另一方面却围绕荷马史诗中的地理问题与前人展开论战。斯特拉波谈到,在他的时代“一部分人相信神话故事的真实性,并信赖诗人的广博知识,……甚至运用荷马的诗歌作为自己科学探索的依据”;“然而,也有人对上述举动表示激烈的反对,他们不仅把荷马当作一个道听途说者 ( ),主张将他完全从科学的领域驱逐出去,还指责试图维护荷马的人都是疯子”,“没有一个文法学家或科学家试图坚持……为荷马辩护的言论”。斯特拉波最后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于我而言,坚持 (他们)对荷马的辩护,并做出适当的修改都是有可能的”。②Strabo,Geography,3.4.4.这显示出斯特拉波并不追求其地理作品的科学性,也不满足于将荷马塑造为地理学家,为荷马辩护才是他的用意所在。

斯特拉波把荷马视作真实的历史人物,并推断诗人生活于伊奥尼亚殖民之后的时代。③Strabo,Geography,8.7.2.这样,通过定位荷马所处的年代,斯特拉波进一步将荷马演绎为英雄时代的见证人:荷马既能接触到英雄时代的记忆,且因所在时代与之相隔一定的时间距离,即使在描述中存在偏差之处也是可以理解的。

基于这种论调,斯特拉波大量举例,表明荷马史诗中的神话人物和场景都是有真实依据的。在他看来,荷马从不随意地编造故事,相反,他总是在听到某些事件被反复地传诵之后,才将它们加以修饰并放进自己的叙述中。他描写的奥德赛的故事就取材于当时人们真实的历险经历。④Strabo,Geography,5.2.6.比如故事中描述的风神埃奥洛斯 (Aeolus)是利帕拉岛 (Lipara)的国王,因为他教导水手如何在潮起潮落和水流湍急的峡谷航行,才被尊称为风神并被视为他们的领袖;库克罗普斯 (Cyclopes)的原型是居住在埃特纳 (Aetna)火山的封闭人群;而卡律布狄斯的危险则象征着海峡附近地区持续被海盗所侵扰。同样,辛梅里安人 (Cimmerians)曾真实地生活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北边,因这一族群在荷马的时代以前侵扰过他的故土伊奥尼亚地区,斯特拉波认为,正是源自对他们的愤恨,荷马才把他们同哈德斯联系起来,将他们描述为“地靠哈德斯冥府,为浓雾笼罩的地区”。⑤Strabo,Geography,1.2.9;3.2.12.

斯特拉波还借波里比乌斯的论证说明,诗人对怪兽斯奇拉的描写与西西里附近的一种叫加莱奥塔(

)的大型海洋生物的猎食活动很类似;而奥德赛斩杀斯奇拉的壮举则来自于当地捕获加莱奥塔的行动。由此,他猜测荷马应该是以西西里附近地区作为奥德赛故事的背景,不仅对斯奇拉的刻画是以该地区的生物为原型,并且史诗中卡律布狄斯的活动范围也与西西里岛与意大利之间海峡的水文特征吻合。⑥Strabo,Geography,1.2.15.

通过坚持荷马史诗中包含真实的历史内核,斯特拉波再次肯定了将荷马视作英雄时代见证人的价值。荷马对地理信息和历史事件的掌握使他可以当之无愧地承担起教育城邦公民的责任,斯特拉波据此驳斥埃拉托色尼关于荷马史诗只是“致力于取悦听众,不具备教育意义”的说法,赋予荷马一位城邦教育家的形象。

一方面,斯特拉波指出,城邦领袖将神话合理化并以之教育大众已是惯例。神话将故事置于陌生的背景下,增加了它的趣味性,吸引受众在聆听神话的过程中获取知识。而且由于神话早于历史、哲学产生,因此在古代也承担着记录历史的功能。⑦Strabo,Geography,1.2.6-8.荷马作为一名优秀的诗人,在他的作品中能更准确地运用神话来记录所发生过的事情,这样荷马的作品也相应地成为教育大众的良好素材;另一方面,斯特拉波还引述埃拉托色尼的论证,说明即使这位荷马的批判者也不得不承认,荷马在他的诗作中展示了他所了解的埃塞俄比亚、埃及以及利比亚等地区的情况,并详细描述了希腊及其周边地区。斯特拉波认为,鉴于荷马所掌握的丰富知识,否认荷马史诗的教育功能是有失偏颇的,荷马在史诗中展示出对地理知识的掌握并进行了恰当的描述。因此,埃拉托色尼应该说诗人寓教育于娱乐之中,但他却单纯强调诗作的娱乐性而否定其教育功能。①Strabo,Geography,1.2.3.斯特拉波认为,荷马正是在用混合神话和历史的史诗传播知识的同时也向世人进行道德教化。

由上观之,斯特拉波同埃拉托色尼的根本分歧在于是否承认荷马史诗追求准确性以传承历史,以及他的诗作是否具有教育功能。对于上述问题,埃拉托色尼的答案是否定的,因此,尽管他也承认荷马对地理和历史有准确的描述,但他倾向于认为荷马是故意把故事的背景抛入想象之境,他的主要目的也只是取悦听众;而斯特拉波为自圆其说,则不得不花大力气证明荷马史诗中的真实背景,并肯定荷马的教育家形象。②Schenkeveld,“Strabo on Homer,”pp.53 -54.

然而,正如芬利所指出的,尽管希腊人都默认史诗为英雄时代的历史,但史诗的时间概念终究是模糊的,③芬利提到在约公元前700年文字出现之前,神话承担了构建希腊古代历史的功能,而神话所塑造的历史是由无明确时间概念的重大事件组成的。M.I.Finley,“Myth,Memory,and History,”History and Theory,Vol.4,No.3,1965,p.285.斯特拉波对荷马叙述的分析也难免陷入困境。这导致斯特拉波对荷马诗歌的解读陷入了双重标准的循环中,即荷马对某一问题的描述如果与斯特拉波所了解的实际情况相符,斯特拉波就认为他反映了真实的历史;如果与真实情况有所出入,斯特拉波则以神话虚构为荷马开脱。斯特拉波表示,“即使 (荷马的叙述)相互之间有所出入,也应归结于时间所导致的变化;或者未知的知识,又或者是诗作的自由发挥,毕竟其中混杂了历史、修辞或神话多种因素。历史是为了记录真实事件,……修辞的目的是使作品生动,……神话的作用是娱乐听 (观)众。但是凭空捏造故事不是荷马的风格,荷马的诗作同时也是一部哲学作品”。④Strabo,Geography,1.2.17.

事实上,斯特拉波对荷马史诗记录历史的功能以及教育意义的坚持,正是继承了古典希腊人对文化传统的态度。对斯特拉波来说,荷马的记载是追寻有关英雄时代历史的线索,是希腊人世代传承的记忆。因此,他把荷马当作真实的历史人物,探讨诗人的写作初衷,回顾创作过程,并试图调和荷马作为一个权威的诗人和一个如实记录英雄时代的历史学家之间的身份冲突。⑤Kim,Homer between History and Fiction in Imperial Greek Literature,p.49.而斯特拉波为何在一部地理作品中将荷马塑造为一个地理、历史学家和一个城邦的教育者,则需要结合他的时代背景和本人经历做进一步的分析。

如前所述,斯特拉波在他的地理作品中花费大量篇幅把荷马塑造为地理学的创始人,并把他视为历史学家和城邦教育者。然而,回顾希腊古典作家的作品可以发现,著名历史学家希罗多德也曾把荷马当做历史人物并尝试推测荷马的年代;⑥Herodotus,Histories,2.53.希罗多德大致把荷马的年代设定为公元前850年左右。被誉为科学历史学家的修昔底德则以荷马船表为依据来考察古代战争实况;⑦Thucydides,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1.9-11.尽管修昔底德对荷马史诗的细节表示质疑,但他显然认为特洛伊远征是真实的历史事件。柏拉图和普鲁塔克都暗示了荷马史诗作为教育素材的功能。⑧Plato,Republic,5.7;Plutarch,Lives:Alcibiades,7.1.这样看来,似乎斯特拉波所塑造的荷马形象与古典作家是一脉相承的,并不是他的独创。对于缺乏文字记录的远古时期,依赖史诗和神话作为历史是希腊人的必然选择。⑨Finley,“Myth,Memory,and History,”pp.281 -302.

但斯特拉波与古典作家不同在于,他是生活于罗马统治时期的希腊人,兼具罗马公民和希腊知识精英的双重身份。他曾表明,他的地理作品致力于为罗马统治者提供参考;①斯特拉波曾交代他是为“身居高位的人”( )而创作《地理志》的。原词的模糊含义导致学者们对于斯特拉波的写作对象存在争论:一部分学者认为斯特拉波致力于为罗马统治者服务;而以派斯 (Pais)为代表的学者则坚持斯特拉波持面向希腊知识精英的立场。笔者据前文“ ”一词,认为斯特拉波有意为当政者服务。也就是说,罗马统治者至少是包含在斯特拉波的写作对象之内的。参见Strabo,Geography,1.1.23 -24;Dueck,Strabo of Amaseia,p.163;Sihler,“Strabo of Amaseia,”pp.134 -144;E.Pais,“The Time and Place in Which Strabo Composed His Historical Geography,”in Ancient Italy,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08,pp.379-428.而行文中能对读者产生实用价值的当代地形信息却并不多,斯特拉波甚至认为地区间的实际距离是“地理学的枯燥领域”(),故少有提及。②Strabo,Geography,14.1.9.相反,他援引大量地理、历史典故为荷马辩护。他表示,“考虑到诗人的权威,且我们自幼就受到史诗的熏陶,我需要将各地区当下的情况与荷马的描述做比较。正因为我们一直对荷马的诗句奉若圭臬,只有完全同诗人的描述达成一致的才算是正确的认识”。③Strabo,Geography,8.3.3.可见,斯特拉波在面向罗马统治者的地理作品中放弃了作品的科学与实用性,处处以荷马的相关诗句作为他评判的标准,甚至与科学地理学的代表人埃拉托色尼针锋相对,试图维护荷马的地位并将他塑造为地理学的创始人、英雄时代的历史见证人和城邦的教育者等形象。其结果是这部《地理志》并未引起罗马统治者的重视,甚至罗马的著名地理学家托勒密在其作品中根本未曾提及斯特拉波的作品。④J.G.C.Anderson,“Some Questions Bearing on the Date and Place of Composition of Strabo's Geography,”in W.H.Buckler & W.M.Calder,eds.,Anatolian Studies Presented to Sir William Mitchell Ramsa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23,p.13.

斯特拉波这种执着于荷马权威的态度,与古典作家围绕荷马史诗进行分析、阐释以及文字考辨的传统相比,更突显出他为荷马辩护的立场。他认识到荷马的知识疏漏,也完全了解荷马史诗作为地理作品的局限性,但仍然极力尊奉荷马为地理学创始人,进而认可荷马为历史学家和教育家。斯特拉波试图将荷马重塑为“最著名、经验最丰富且最值得信赖的”诗人形象,并强调需要仔细考证他的诗句以保证它们与现实情形相互吻合。⑤Strabo,Geography,8.3.23.那么,斯特拉波所描述的荷马形象是否反映出这部史诗经典对于他有着文学作品之外的意义呢?

值得关注的是,斯特拉波的老师阿里斯托德 (Aristodemus)曾提出“荷马其实是罗马人”的说法;⑥L.Robert,“La Bibliothéque de Nysa de Carie,”Hellenica,Vol.1,No.24,1940,pp.144 -148.斯特拉波笔下引用过的克拉特斯 (Crates)则是以荷马史诗为依据进行科学探索的代表人物;雅典的阿波罗多洛斯 (Apollodorus of Athens)还创作了《船只目录》和《特洛伊武装列阵》,试图将荷马船表中的地名与现实相对应。⑦Strabo,Geography,1.2.24;12.3.24;Simon Hornblower and Antony Spawforth, eds., 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3rd edi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124.

这显示出在罗马时代的希腊世界,讨论荷马仍然是希腊文学的一股潮流,而放弃科学态度来论证荷马的正确性在斯特拉波所生活的时代前后也是一种群体现象,斯特拉波所描述的荷马形象不过是当时一部分知识精英观念的缩影。这也表明,包括斯特拉波在内的希腊文人所维护的不仅仅是荷马本身,更是希腊人对于文学经典及其创作者的情感。

对生活于罗马统治下的希腊知识精英来说,荷马史诗不仅代表希腊文化最古老、最辉煌的成就,更是希腊文化的象征。他们所面临的现实是希腊作为政治单元已经不复存在,为罗马帝国的阿凯亚行省所取代。罗马统治者将“希腊”所指的范围扩展至整个东部地中海的希腊化世界,因此,希腊身份不再为以血缘为标准的希腊人所独有,而是抽象为以希腊教育 (Paideia)和一系列价值观为标签的文化概念。荷马史诗则成为希腊文人面临罗马统治时,捍卫自身认同的一个重要阵地,也是他们彰显自身所具备的希腊教育的依据。这或许就是荷马被斯特拉波等学者所关注的内在原因。

另一方面,希腊知识精英的态度还与罗马的文化政策密切相关。在征服广大地中海世界后,面对希腊文化的强大影响力以及希腊语的主导地位,罗马统治者意识到需要将希腊文化为我所用,因此对希腊文化采取鼓励与推广的策略。①G.W.Bowersock,Augustus and the Greek World,Oxford:Clarendon Press,1965,pp.122 -139.掌握希腊文化成为希腊文人被罗马统治者重用的标准,由此,以荷马史诗等为表征的希腊教育开始与实际的社会地位以及罗马统治者可能赐予故土的各种赞助以及政治自由相挂钩。②T.Whitmarsh,Greek Literature and the Roman Empire:The Politics of Imita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pp.20-29.这种来自外部的吸引力同样有力地推动了研读荷马的热潮。

正是通过双方日益频繁的文化交流,罗马贵族的文学趣味也逐渐东方化,以懂得希腊文学特别是荷马史诗为荣的文人日益增多。罗马学者如西塞罗等,不仅前往希腊接受教育,通晓希腊语和拉丁语,更是希腊哲学和文化的传播者。③Cicero,Letters to Atticus,2.9.8.尽管一些保守文人如加图 (Cato)不断呼吁抵制希腊文化的侵蚀,但希腊的精神与文化已逐渐渗透到罗马社会的方方面面。④M.H.Crawford,“Greek Intellectuals and the Roman Aristocracy in the First Century B.C.,”in P.D.A.Garnsey and C.R.Whittaker,eds.,Imperialism in the Ancient Worl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pp.193 -207.就像罗马诗人贺拉斯所说,罗马征服了希腊,但在另一种意义上,希腊征服了罗马。⑤Horace,Epistle:To Lollius Maximus,2.1.156.包括荷马史诗在内的希腊文献经典被希腊、罗马作家不断演绎,成为促进双方文化交往的重要媒介。希腊作家如狄奥尼索斯 (Dionysius of Halicarnassus)引用史诗故事努力论证罗马人其实是希腊人,⑥Dionysius of Halicarnassus,The Roman Antiquities,1.5.1.而罗马作家维吉尔则把史诗中的特洛伊王子埃涅阿斯描述为罗马人的祖先,⑦维吉尔在作品中将罗马元首奥古斯都所属的尤里乌斯家族追溯至特洛伊王子埃涅阿斯。参见Virgil,Aeneid,1.174.希腊文化逐渐被纳入罗马帝国的统治策略中,成为他们征服地中海世界的文化武器。

就是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下,斯特拉波将掌握荷马史诗视为一种象征和资本。他之所以将荷马塑造成地理学的创始人,强调荷马作为历史学家和教育家的形象,通过解读史诗来论证他所研究的地理学的实用性,就是要向罗马统治者表明自己作为希腊文化继承者的身份。或者我们可以将此举看作是希腊化世界中一个边缘的知识精英试图通过希腊的史诗经典与罗马统治者建立直接联系的方式。荷马乃至希腊教育对于公元1世纪的希腊文人来说,既是一种文化传承,更是获得罗马当局重视、取得罗马帝国内社会地位和实际利益的筹码。这或许才是解读斯特拉波笔下的荷马形象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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